谁能体味酒中寂寞?在夜色如水的深秋,在客居他乡的小店,据几凭案,与几个人不类人、鬼不是鬼的陌生人喝酒,有几分情趣?
米离的那一只酒杯始终不曾离手。只不过在刚刚拔剑时,他左手握杯,如今又用右手握杯了。
他的右手除了握剑,这一生就只握过酒杯么?他曾握过女人的柔荑,体味过那一腔情愫的欢慰么?他的手曾抚摸过女人如云的长发,曾体味过那醉人的体香与呢喃的情话么?
看他那样子,像似一生只多握酒杯,而少握剑柄。
五色鬼心中有鬼。鬼在心中打鼓。他们不知米离为什么不杀鬼。他是不屑于杀?还是不愿杀?还是不肯杀?
五色鬼很有办法,虽然是在黑夜,但一转眼间就备办好了这些菜。菜是佳肴,酒是名酿。五色鬼心中惴惴,与米离、鱼漂儿对桌而坐,不时看一看米离那神色。
米离永远是那样落寞。也许他也是鬼?他是个永远也不会快乐的忧愁鬼?
米离一口一口地啜酒。
他是个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这种男人一看时很普通,再细看看觉得有些刚毅,仔细瞧瞧,便知道他把人生人世的一切都隐在心底,从来不把苦难的重负推与别人。这是刚强的男人,重病至死也不会呻吟一声的男人。
可他喝酒的样子却像个女人。
五色鬼只是惊奇地望着他,他们不敢讲什么。
鱼漂儿忍不住问道:“米大侠,你喝酒的样子像个女人。”
她刚刚吐口,顿觉失言。米离是何等人,她不该这么轻率地讲他的言行。
但米离身子忽然一震,他脸色红了一红,眼中闪出柔柔的光来。
这眼光像寂寞剑,好温柔,有那么一道彩虹从鱼漂儿心底升起。这是一个好男人,他肯定懂温柔。
米离对吊死鬼道:“为什么不解开你那白绢?”
吊死鬼一脸惨笑:“解不开,陈后主用它自尽,隋炀帝靠它送终,一生一世,谁解得开它?”
米离的手一抖。不知他这是不是寂寞剑法,那一条白绢竟飘飘而落。
吊死鬼的细长脖颈上没了白绢,就冷冷地打了一个颤。
“勒人至死,须得看死人那暴突眼珠挣扎死相,你也未必快活,为什么不毁了它?”
吊死鬼默然。
米离以一指划地,地上的白绢被指力割成寸断。这指力如非亲见,五色鬼与鱼漂儿至死也不会信。用手指剪银子,断兵刃这勉强可以去做,但要以指为剑,去割空中或远处的柔柔白绢,这很难想像。
吊死鬼突然深施一礼:“多谢米大侠,助我脱身鬼域。”
米离一笑,看定唤魂鬼。
“如果我让你听到诗圣屈原的《招魂》,你是不是这一生心中再无遗憾?”
唤魂鬼呆怔住了,看着米离,以为他听到不是真人所言,实为梦幻。
唤魂鬼突然身子一飘,避席跪下道:“如果大侠让我知道了阴人的极致,我这一生魂魄就有所依了,又何必去唤人魂?”
米离一笑,道:“如果我猜不差,你背上的是一张长琴,解来借我一用。”
唤魂鬼将琴递上。
米离抚琴,叹一句:“好琴!”又轻轻一吁:“我已是多年未抚,不知能不能畅你情怀,我勉力一试。”
琴音清越。从静夜中突然浮出一方土地,那儿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烦恼人生,嘈杂声浪,时时击人耳鼓。便从那声浪中渐渐隐出一块红红的土地来,萧瑟秋风,凄凄坟场,有几陌纸钱化为蝶灰,在空寂的黄昏中追逐昏鸦。
人声杳然。黄牛归栏,鸡立于埘,一片晚霞烧着楚地的宁静。屋场的静寂,消沉了牛马羊群的低嘶,从土地上渐渐浮上来一丝黄昏的慵倦。
秋风呜呜地吹得凄凉。
有一老者长身宽袍,长冠博带,手捧一套失魂人的衣冠,从田野中走来。他双目迷离,神思不属,一步一唤:
“魂兮,归来!
你莫去东方。
东方有火,有霹雳为殃,
你蹈不得火,它烧你成灰,
使你不能归乡!
-
魂兮,归来!
你莫去西方。
西方瘟疫,弥雾桃瘴,
你吸不得毒,它毒你化汁,
使你不能归乡!
-
魂兮,归来!
你莫去南方。
江南水患,无舟援溺,
你凫不得水,它不吞不吐,
使你不能归乡!
-
魂兮,归来!
你莫去北方。
北方寒彻,嘶虎寒狼,
它撕碎了你,让你无血无浆,
使你不能归乡!
-
天地虽大,没你栖身的地方。
看见了这一身衣物么,
它引你回家,回你熟悉的故乡。
房是泥做的,床是木张的,
席是蒲苇的,枕里有稻糠,
你回来吧,别再四处飘荡。
……”
琴音袅袅,引鬼神泣啼。米离的脸上,已挂一串清泪。谁见过寂寞剑?谁见过寂寞剑的主人流泪?见寂寞剑不易,见寂寞剑的主人流泪更难。
他的泪水很畅快。
唤魂鬼也已经成了一个泪鬼。
弹毕,米离怔坐不动,俨然是一尊石像。唤魂鬼与其他鬼也都迷痴于琴音鬼域之中不返。鱼漂儿看着米离,心中隐隐作痛。这是个拿灵魂用酒洗涤,拿悲哀伤戚下酒的男人。这揪撕心肠的哀伤不类人情。
唤魂鬼跪了下去:“米大侠,这根杆子没了……”
唤魂鬼把那一根招魂幡折成几段,掷在地上。
唤魂鬼道:“过去听说孔夫子听了韶乐,三个月不知吃进嘴里的肉是什么滋味,以为他这是言过其实,为圣人夸口,今天听了米大侠招魂,知道鬼域也有极致,也是我辈这一生无法到达的境界。既无此能力,又何必抱着这一根杆子做样儿,不如弃了鬼气,还来做人。做鬼做不好,做人倒可以重来一试。”
米离一笑,笑得很凄伤:“这样就好。”
米离看定哀伤鬼。
“蓟山恶风岗那一赌,你本来胜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胜了,所以这几年一直郁郁不乐。其实,哀伤胜人,又有何益,与一个女人比哀伤,就更失了人道,也有悖于鬼道,是不是?”
哀伤鬼身子一阵哆嗦:“请问米大侠,怎么知道那一场赌是我胜了?”
哀伤鬼伤心多年,为那一场赌胜不赢。他明明输与了恶风岗那女人,为什么米离大侠却说那一场赌胜已是他赢了?为什么他说得那么肯定?难道九百一十一根头发比八百根少?难道满头白发比头发花白还差些?
米离道:“这说到你的心事,望莫怪我才是。你一生有伤心事三件,她有伤心事十件,这样一比,你与她谁更哀伤?”
哀伤鬼道:“她怎么有十件哀伤事?”
米离道:“言人之隐,实为罪过,但为解脱你的痴迷,也只好说它了。她那十件伤心事儿是:夫死、子丧、女痴、家道中落、情人变心、仆人盗财、丧失武功、身中剧毒、无亲无故、无食无欲。”
哀伤鬼的脸竟能渐渐明朗起来,他猛地扑地,向米离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米大侠,我这几年痴心哀伤,总想到头发全白时,再与她一赌输赢。今日听米大侠一言,输的是她,而不是我。这让我死也瞑目了。”
谁能相信,这个哀伤鬼竟能面露笑容?
咬牙鬼不咬牙了,身子哆嗦,他又羞又愧,竟然讲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是用眼神哀求米离。这哀求是求米离别讲他,还是求米离快说说他?
米离望定他。
“其实你不用羞,也不用怕。见了高手人人都畏惧,只不过害怕的方式不同罢了。你说,夜半过坟岗,高吼自唱歌的人怕不怕?”
“怕。”
“但人说这是勇敢,你临敌时不可能不怕,你不怕别人,还怕自己。怕自己不能战胜懦弱,我与蜈蚣钩那一战,就很怕。”
“你也怕过?”
“我怕,手心有汗,这是前所未有的。我告诉自己,把手里的汗攥干了,再出剑不迟。于是我慢慢攥干了汗,第八十二个回合我才真正出剑。”
因为怕,才在那生死之搏时避了八十一个回合。这话说来让人难以相信。但这话你得相信,这话包含着很深刻的道理,你必须得相信它。
“你不该羞愧,人不害怕,不会是人,鬼不害怕,不会是鬼,兽不害怕,不复为兽。”
咬牙鬼道:“可我牙抖,只好去咬。”
米离淡淡道:“我有个好主意,今后与人动手,你先想:至多不过是再成为鬼,就不用咬牙了,何况我理直气壮!那样你就不会咬牙了。而且你可以直言告诉对方,让他等你,咬牙过后再战,不是很好么?如果他不等,我也没什么遗憾。对不对?”
咬牙鬼竟能龇牙一乐,笑了。咬牙鬼的牙很白,很结实。
米离最后看着冷笑鬼。
“你为什么冷笑?”
“一切都好笑。”
“什么事儿好笑?”
“一切都很好笑,很滑稽。”
“当着女人,尤其是心上的女人时,大概不能好笑。”
“你知道一个女人爱你,又不理不睬你,好笑不好笑?你知道那爱看上去是假的,像是假的,其实是真的,好笑不好笑?你见了世事颠倒,人情虚伪,忙忙碌碌,骗人骗己,好笑不好笑?”
冷笑鬼又要冷笑。
“不好笑,这都不好笑。”
冷笑鬼看着米离。
“你知道一个女人爱你,又不理不睬你,她必然是心中有难言之处,她好可笑,又好可怜。你知道那爱像假的,其实是真的,那好让人心酸。把真做成了假,都是太痴情的缘故。这一点也不可笑,实在可敬。明知亲人要死,却婉言抚劝,这是情份。明知情愫一片,却生假嗔假怨,不是情是什么?世事颠倒,人情虚伪都可憎,不可笑。”
冷笑鬼一饮而尽,望着酒杯。
米离道:“我也知道女人,她爱你,就够了。只此一句,何必其他?有人爱着的男人,一身是快乐,痛苦忧伤寂寞算什么?”
冷笑鬼眼中有泪:“米大侠,我敬你一怀,敬你是汉子,不是敬你那一柄寂寞剑!”
两人一饮而尽。
米离的脸上竟有一些红晕。
鱼漂儿望着米离,望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