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雨坐在阵中。
三绝老人坐在树上。
已经这么过了三天三夜了。
“这地方真不是玩艺儿,连点儿吃的也没有,不像那禁苑里,虎狍鹿獐漫山跑,山里松籽随便食,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弘雨闭上眼,不看三绝老人。
三绝老人突然叫弘雨:“下一局棋如何?”
弘雨想了想,点点头。
三绝老人很高兴,让弘雨在地上画一块棋盘。
弘雨划了半天,也没画成。
“笨,笨,就这号人还这么傲?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怪,明明什么都不是,却要装做天下第一能行的人。”
三绝老人双臂一振,人如大鸟一样飞到了树下。
他在卧牛石的光滑石面划了几十下,用手指空空在石面上滑动。再吹一口气,石面上就有了一块刀刻过似的棋盘。
“这手可不错……”弘雨称赞了他一句。
“乐意学?我教你……”
弘雨突然想起了他的强横,不吱声了。
老人身子向后一缩,人又稳稳地坐在树上了。
他手一扬,一只钵飞向弘雨。那钵先是向弘雨的顶心飞来,倏而又转了向,直奔弘雨的咽喉,看看要撞向咽喉了,却力道一松,叭地落在了石块上。落的声响挺大,看一看,那钵却完好无损。
弘雨看也不看,抓起一子布棋。
老人叹了一声:“孺子,笨,连这手都看不出……”
弘雨抓一把棋子在手:“有什么看不出的,这不就是‘一掷三变’么?”
老人乐了,颤着笑,树枝哗哗急响。
“你知道‘一掷三变’?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弘雨根本没理会他,念书背诵一般说 :“‘一掷三变’,乃是上朝大侠无名道人所创,是天下暗器的最高手法,以气驭器,以心驭器,二者兼而得之,气驭器则巧,心驭器则顺,巧矣顺矣,天下之至难矣,非高功之士不可达之。”
老头一愣一愣地看弘雨,好半天不说话。
“对了,对了,你小子真行,看来我这老三绝真要有后啦……”
弘雨冷冷地瞥了老人一眼。
“啥事你这么高兴?走棋吧……”
三绝老人愣住了,定神瞅了弘雨一会儿,然后回手摸出粒子,叭地掷在星目上。
弘雨不以为怪,顾自地布子。
三绝老人叭叭地掷子,每一子都力道甚匀,恰恰好似舒长了手臂,直接把棋子放在棋盘上似的。
这一局棋终于下完了,是弘雨推枰认输。
三绝老人这次没有哈哈大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要看书么?”
弘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日子多了,三绝老人就知道弘雨这人的脾气,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就算是认可。
一本书就悠悠地飞过来。
弘雨接住了。
他一见书,就挺快活,自从入了卧佛寺,他已经好几日没摸到书本了。平日居家他除了被逼去看别人习武,就是整日在书房里闲坐看书,他书房里是半医半诗半词半武,文辞歌赋的书远不及武典秘籍多。他又抓起什么都看,自然于武功一道也懂,也修习过上乘内功心法,但他总以为他没学过武功,那一切只不过是看书玩玩而已。
他翻开这书一看,书里面潦潦草草都是草书的大字。
“这是书圣的笔墨。”三绝老人轻声说。
弘雨忘了问问是哪一个书圣,他以为是读书人人人皆知的书圣张旭,就细看,又一想不对。张旭绝不可能活至宋时,来抄写宋人黄庭坚的词。这是黄庭坚的名词“春归何处”,行文洒脱,有锋若无,有骨若化,有芒若藏,让人百看不厌。
字之文墨成草。字之潦草似韧。
弘雨耐心揣摩。
从“春归何处”句起,他把这“春”字挥手描摹了一遍。一臂平伸,手若挥若停,若动若息,一瞬点就,笔墨酣畅,像那个草圣的大字。
写完这字,像有气充盈臂中,臂自平举而不觉其累。就又写那个“归”字。古字“归”很不好写,原草书似挥洒极快,但弘雨知道写者此时极慢,差不多有一分钟,他脸色凝重,手臂慢慢挥动,如揽千斤之重。
弘雨看这“归”字,心似有所悟,写字之人如练武之人一样,每天斟酌思虑,但求一通字,他细细斟酌。这“归”字写得看上去极急极快,为什么写时就得那么慢那么重?这字之势,似把天下的凝重都取尽了,那么这词的下一个字他怎么处理?如果二字一势,还称什么书圣?
弘雨急不可待,忙将书翻到后面页上,看一眼那个“归”字,心一下子轰地响了,那个“归”字如梦如醒,像整日在他身边,只是懒懒的瘦瘦的几道枯笔,一个弱不禁风的的瘦字。
弘雨马上不看了。他突然觉得有点心乱神迷。
三绝老人在树下轻轻地不满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嫌他习书不持之以恒,不能循序而进。
弘雨又看那个“何”字,左边的人字只一抖腕便成,而右边的“可”轻轻地缓手过去,竟划成了一个绳结式的手势。弘雨突然觉得这极像一个武功招数。像什么?平沙落乌?随巢揽雀?都像,又都不像。
“屁,这是写字……”三绝老人像看进了他心里,咕嘟了一句。
他又开始写“处”字,当写下那上面字头后,他左手竟上去挥了一下,写下了旁边一撇,随后右手才写完那一个字。
弘雨觉得奇怪,莫不是到时得用双笔写字?书圣当年也这么写么?
他又学了一遍,想慢一点儿,但是不行,仍是那么疾徐有致地写出,而且到时,左手竟一上来就挥了一下。
这方法和刚才一样。
写完了这四个字,弘雨的头上已经冒汗了。
“笨蛋,笨蛋,还叫个什么‘嗜狂书生’?写几个字就出汗……
弘雨定了定心神。他知道不好,这回可能是着了这老头的道儿。他写完了这四个字,觉得浑身像充盈了气儿,久久不下,闹得肚腹十分难受。但他还是放不下这书,他想知道这“书圣”怎么能把这词写成这样子,想知道他下面的字如何写。
他就时疾时徐,时紧时慢地比划。有时是右手一臂轻划,有时是左右两臂互挑,他把两臂甩得呼呼生风。
他一直写到结句,“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十二个字一写完,他马上把书扔掉,人躺在沙滩上。
他似痴似狂。
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来?这不是人写的,这是天地造化,那字那势那幅就存在于那里,只不过有人把它画了下来,这画下来天地造化的人就是草圣了。
他轻声地曼吟。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弘雨读过这首黄庭坚的词,心里如有所悟。过去读这词,只感受到一种落寞孤寂,今日读之,却有一种豪气自胸中来。
“你得还我的书……”老人念叨着。
弘雨着急,怕这老人催逼,他就把这词从头揣摩了两遍,直至确信自己弄清了这字的奥妙,才把书恋恋不舍地放在石上。
老人身子一纵就落在了卧牛石上。
老人又取书飞回树上。
又掷下一本书。
这书是人自己书写的,不是石版印制,文字却不大通顺,只是图画人形,教人怎样站着坐着。弘雨闲来无事,也就一张一张图地看。
说这是“先天吸气吐纳法”。
弘雨看着,觉得奇怪。别的书上提练习气功,都是从吐纳开始,而这书却要人抱元守一,目凝神清,只注视着眼前树木上的飞叶,屏息而不呼气。
弘雨试了一试,顿觉气息涌起,直奔向头颅,双目视树,先是视无所见,树叶之密,迭迭杂杂,毫无次序,后便是一叶一叶,挨得实实在在,再视就是目光只落在一片叶上,它叶皆不可见,像渐渐自身边退远了一样。
弘雨便按图上所示,手从身前身后游动,身子或屈或伸。双目凝视,觉得焦燥,火气皆从双目中射出,心里一片空明。他做了两次,其心舒畅无比。
三绝老人仍坐在树上,看他练习。
从这一晚上起,三绝老人天天从树上抛掷给他一袋食物。这是些长白山的红松松籽。
红松结籽,在树之顶端,松树耸立,高度达十丈余,风一吹动,如巨人撼树,梢荡两米余,人采松实,其危险可想而知。但这树梢处便有松塔,籽抱如菠萝状,一块凸起处中深埋一粒籽实。将松塔打下,搓出松籽,洗净去漂,只留下那些实沉的籽粒,食之可以提气祛痰,清心除病。
弘雨便一日三餐,净吃这松籽。
吃常了,他觉得心里发慌,空落落的,舌根又涩,苦苦的,不愿再吃,一见松籽,便自欲呕吐。
“你不是有一块橙木令么?你不是要进山去寻找神木么?你若不吃这松籽,上山去吃什么?”
三绝老人冷冷地看他。
弘雨只好又去吞咽松籽。
“告诉你,你只能这么看,看完了我所有的书,你才能出山去。”
弘雨也没大计较,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有书读,而且那书他足以能够读得进去的,他就不管世界上的其他事儿了。
“以后下雨了,或是累了,你可以爬上对面屋子里休息。”
在三绝老人对面,有一棵树,杈上也有一间小小的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