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下面,三姬坐在石块上。
疯道人坐在另一块大石上。
双方对峙着。
已经不知有多少时间了。
人面桃花的背上已经有血迹了,她受了伤。
秋三妹和妙性仙子凝坐不动。
疯道人又慢慢开了口:“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
妙性仙子冷笑了一笑:“我们自找一老一少去算帐,干你什么事儿?他们杀死了我的小妹,我们饶不了他们……”
疯道人冷冷一笑:“我们奈何不了他们,就凭你们这样子,能打得过一老一少么?”
妙性仙子不答话,三姬皆默然。
她们是打不过一老少,但她们有“北里之舞”,在那一次她们营救金扇公子弘澧时,一老一少匆匆逃走了。可见他们还是怕她们的“北里之舞”,否则为什么当时就逃?
疯道人像是猜中了她们的心事:“就你们这副样子,能从容地去‘北里之舞’么?还是回去吧,不然,丢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再也弄不成那迷惑天下人的‘北里之舞’了。”
三姬互相看了看。
这会儿,月亮正媚,照得石头、溪水、林子边儿都雪亮。
人面桃花不知怎么一瞬间就换了一件新衣,脸上也没了血迹。她笑吟吟地站起来:“那就先请疯道长看看我们的‘北里之舞’吧。”
说着,三姬身子一纵,人都斜斜地飘飞在石砾块上。
她们在石砾堆上,站在石砾上面,为疯道长一人歌“北里之舞”。
疯道长刚开始还是稳稳坐着,渐渐地他坐不住了,他的下肢燥热,像要一点一点走失男人的本质。他急急地站起来,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早在七、八年前,我和邪婆婆在洛阳艳溪花会上,我就知道这‘北里之舞’必然会害苦全天下的男人。那时我就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闭目不看……”
说着,他果然又坐了下来,不再看三女裸舞。
疯道长闭目塞听,让三姬也无可奈何。
可三姬也不敢贸然动手,一旦歌舞休止,疯道长便可出手,那时她们三人都会不敌。
三姬已经边舞边退,准备逃走了。
这时,一个人影飘忽而至,他斜着身子直奔疯道长。
疯道长闭目塞听,仍能知道这人进招,与他乒乒乓乓连斗了十几个回合。
“是金扇公子?”疯道人问。
“不错,是我。”金扇公子弘澶也站在那块大石上。
三姬一边歌舞一边上前,四个人和疯道人斗在了一处。半天,不分胜负。
“放他走吧?”金扇公子弘澧说。
疯道人冷笑。
“好了,你走吧……”妙性仙子退向一边。
疯道人冷冷地看看这些人,笑了:“你们这些人也不必忙,明后日上山,早早晚晚不是瓮中之鳖么?”
疯道长一个纵身,人已跳出圈外,再飞身纵几下,人就没了踪影。
三姬看他走远了,心里很沉重。
金扇公子笑了:“三位是不是多忧了,明日后日不还是有许多时么?这时就忧虑,恐怕要劳心伤神了……”
三姬就都笑了。是呀,他们三人誓同生死,这一次来山上,本就没打算活着下山。
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忧虑么?
四个人就在大石后面坐着。
人面桃花哆嗦了一下,说:“真冷。”
就点着了篝火。
弘澧闻到的都是香气,是林子的香气,还是女人的香气,他不知道,他只朦朦胧胧又似回到了客店那小屋里……
他的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公子为什么流泪?”秋三妹俯在他耳边问。
“我想小妹,我对不起小妹……”
三姬怃然,她们知道,那一天是小妹从“北里之舞”的地狱里把金扇公子救走的。
“你恨我们么?”人面桃花问。
“不!”弘澧低声说,“就是想小妹。”
他昏昏沉沉睡着了。
秋三妹抚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瘦削,但仍然很清秀。
“三妹,干嘛这样?”妙性仙子一叹。
秋三妹脸红了:“他是咱们的妹夫呢。”
三人又默然。
“如果能活下去,我一下山,再也不弄这个‘北里之舞’了。”
“我也是。”人面桃花说。
“我早就说过这个……”秋三妹一叹。
三姬互相望了一眼,这会儿,她们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她们知道她们的想法很坚定,她们知道,这一次如果能活着下山,她们再也不会是什么“艳水四姬”了。
弘雨觉得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了。
因为身边有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拂儿,是那个日夜挂牵他的美人。
他拿出了拂儿送他的鱼肠古剑,仔细地盯着它看。
“男人佩带它,不祥……”拂儿一笑,把鱼肠古剑收起来,把莫邪宝剑佩带在他腰侧。
两人半天没讲话。
弘雨说:“我才知道三绝老人为什么临终说了那样的话……”
“他说什么?”
“他但愿我是最后一个三绝老人。”
弘雨就想起了那些在树上搭着的茅屋,想着那一间比一间凄冷的屋子,想着三绝老人那凄风苦雨的日子,他有些奇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叫三绝,人怎么能绝性、绝欲、绝情呢?
拂儿笑了,她从身后拿出来一件东西。
“你看?”
月光下,拂儿手里拿着一只布做的小老虎。
弘雨呆了,这是他从卧佛寺后山带出来的东西,是一式三绝老人那第一间屋子里的物什。
弘雨想起了一式三绝老人去救那个姑娘,杀死采花贼的故事。
“你想什么?”拂儿扬起脸问。
月光下,她明眸皓齿,十分俊美,让他不由得心荡神驰。
“我在想,如果一式三绝老人当时救下了那个美貌的姑娘的话……”
“那他就会是最后一个三绝老人了。”
是的,那样,或许就不会有他的卧佛寺山后一行,也不会有那一次次迭迭历险,更不会有他与拂儿的爱了。
“拂儿,拂儿,我爱珠儿……”他喃喃念叨着。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轻轻地回答他的爱抚。
她想像着那个俊美的山里姑娘,她驾着一叶小舟在松花江上飘荡,在月下水中,她托起昏迷不醒的弘雨向岸上走去。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她就该去嫉妒这个死去的美人珠儿了。
“你说,我也是珠儿。”她说。
“珠儿,珠儿,你是珠儿……”他轻轻地说,眼里闪着光。
她情愿是珠儿,她情愿是那个松花江边的山里姑娘,那样她会少多少烦恼啊。
他拉起她来,走进那个窝棚。
这儿是他们不为月光所照,不被世人所窥的地方。
……
弘雨看着她微微打鼾,小小的鼻尖上沁出一滴汗珠,他想:“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在主峰或天池下等待他们,把那些指甲染得黑黑的人,把那一老一少都杀死,不让他们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
痴老人这会儿正坐在篝火边,痴痴地看着篝火。
他真的老了,不独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且精神上的疲惫更让他显得苍老。
他没了一个女儿,小妹死了,小妹就死在他附近,他还没让她叫一声爹,他还没喊她一声女儿,她就死了。
现在,他只有拂儿这一个女儿了,明天他要上山去,如果看见他的女儿拂儿,决不让她和九天秀女在一起,一定要让她下山去,不参与进这为了神木令,为了王权富贵争杀欺诈的漩涡中去。
弘澧坐在他身边,他把金扇子放在膝上,但这一回他不再总是看这金扇子了,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天真秀美的声音:“你,你……就别再总看那扇子啦……你,你就别再总看佛祖了……”
弘澧又热泪盈眶。
痴老人一声长叹:“你为什么赶她们走?”
弘澧不出声。
刚才,将黄昏时,三姬为他们拾柴,为他们点燃篝火,烧烤野物。
她们快快活活地嬉笑着,干着活儿。
弘澧坐在篝火边,默默不语。
人面桃花喊:“公子,公子,明天我们是不是就能上天池啦?”
弘澧不吱声。
“上了天池,我可是要洗一洗头发,说是满人的祖先佛库仑就在那儿漂洗秀发,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啦?”妙性仙子明知故问。
“大姐……”人面桃花满面羞红。
秋三妹只是望着她们,憨憨地笑着。
她的眉头不再紧蹙了,她开心地笑,像个俊美的年轻姑娘。
弘澧这时突然发现,三姬的心都是那么纯朴诚挚,她们都像天真的孩子。
“公子,你休息吧?”秋三妹走过来,轻轻地问。
“让三妹抱着你睡好了,我今晚看火。”人面桃花笑吟吟地。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开!都走开!”弘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怒火,他喊了起来。
三姬都默默地走到一边,她们坐在石块后。
那儿很冷,又没有篝火。
弘澧坐了半天,才手一抖,扇子插入地里,他抱起一堆柴,走到三姬面前,不说一句话,把柴点燃,让篝火烧了起来。
“别怪我,我忘不了小妹……”
他回到了痴老人身边,坐下来。
他们听到了呜咽的哭声。
是秋三妹在哭,妙性仙子在劝,好一会儿,没了呜咽声。
长白山的夜好静。
痴老人就是一声长叹。
“你不必矫情,想一想,细想一想,男人也有过错。女人情太痴,男人心太粗,就有了懊悔,一辈子也悔……”
弘澧不做声。
他想那旅店一夜,想那一夜是小妹把他背去了客店,他当时脸红了,小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他的小妹。
小妹被一老一少杀死了。
他和这个痴老人同病相怜,他们都和一老一少血海深仇。他们杀死了老人的女儿,也杀死了他的妻子。
他们一定要到山上去,看这些恶人的下场。
他们要拼死一搏,即或不成,血溅当场,也不让一老一少逍遥作恶。
两人一样的心思,一腔的愁肠,默默守着篝火。
“那个一剑冲天倒不可虑,那个小孩才可怕。”疯道人说。
一老一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疯道人坐在对面,旁边,站着九天秀女。
“你杀了那两个人么?”疯道人问。
“那个一剑冲天完了,那个小孩子跑了。”一少说。
“于总管也太多虑了。”一老冷冷笑,“他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被叫做于总管的人就是疯道人,就是大内侍卫总管于程。
“孩子?怕我们只会毁在这孩子手下……你别忘了,他是‘天下毒星’的唯一传人……”
一老一少没做声。
疯道人有些不安。
“看来,他们也许看透了我……”
“看透了又怎么样?明后日在山上等着,待几家公子来齐,我们便下手,然后得快一点儿回京复命去了。”
九天秀女冷冷地说完这些话,她心中一腔悲愤,同是朝廷来的人,只有她是染了黑黑指甲的,她得疲于奔命,拿到四支木令就得急急赶回去。
“我这里有一支木令。”于程说。
“这是皇上要我们拿回去的黄木令。”一少说。
“暂时还不能给二位。”疯道人朗声说。
“知道了。”一少说。
“我这里有了弘环的绿木令,弘德的黑木令,还有弘山的蓝木令,只缺弘澧的红木令。这红木令在老侠少侠手里,不知能不能见赐?”
一老一少忙摇头。
“不行,不行,给了你红木令,你一转身回京都去了,留下我们去拼命……”
九天秀女隐忍不发。
疯道人慢慢看看一老一少,又看看九天秀女。
“秀女何必急于一时,来得及的。我想只要明日后一办妥此事,我们便一齐回京复命就是了。”
一老一少看着疯道人:“八大公子风雨飘零,如今只剩下金扇公子弘澧、高枕无忧弘依,还有那个嗜书如狂公子弘雨,这三人都上山来了。那个弘雨不知从哪儿得了三绝户老头儿的真传,学成了三绝绝技。”
疯道人冷冷一笑:“三绝绝技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总能对付过去的……”
“他还学会了‘一击双搏’……”一少说。
“一击双搏?”疯道人的脸上有了阴云。
“一击双搏”是武林绝技,是近百年来无人熟识的一门绝顶武功,那会此绝技的人便可能会分心二骛,指西打东,化拳变掌,击剑连勾,武功之路数深不可测。
“他用什么武功?”
“他好像在写……写字。”一老嘟嘟哝哝。
“写什么字?”疯道人心中一悚,会写成字幅,又是武功一绝。
“不知道。”一少说。
疯道人想骂他们几句,又隐忍下来。
“那也没有什么,明天我们四人,加上秀姑手下的雷鸣等人,一共七八人,他们也不过是一痴三公子,再加上那个拂儿小姐和丫头,还有三姬……秀姑,你说是不是?”
九天秀女沉声说:“拂儿和三个丫头不会向我出手的。”
一老一少笑了:“那好那好,那就是说她们会向我出手了?承受!承受!”
疯道人想了一想,说:“还得留心那老傻子,他手里有两支木令,也保不准会摸上山来。”
三人沉默。
林子沉郁着,掩着这一群人。
九天秀女先走了,她低着头,向山上走。一老少就又向疯道人笑笑,也向山上窜去。
疯道人在林子里踱步。
他在看林子里的月亮。
他想起了出京时雍正帝的嘱咐:“于程,去看着些,监视他们,把木令带回来。”
他抬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雍正皇帝笑了一笑:“你想说什么?说吧!”
他就打了一躬,说:“奴才不明白,既然这神木令是武林一宝,而且老爷子又舍不得,怎么还赏赐给了八大公子呢?”
雍正皇帝笑了笑:“这……我也是刚刚悟出来啊。”
于程谄媚地笑笑:“老爷子已经派了一老一少,还有九天秀女去收回木令了,依奴才想,这三人的武功,一走出午门,全天下也难抵挡了。”
雍正皇帝就又哈哈一笑:“你就只能做个大内总管了,这就是你的浅见。你知道么,古书上有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你就是那在黄雀之后猎人……”
想到这些,于程不禁一笑。
他佩服皇上的英明。
他心里也一哆嗦。
会不会在他身后也有猎人,在搭了备箭准备射他这个将向黄雀一弹而击的猎人呢?
如果有,那人是谁?
雍和宫的大喇嘛和太监公公刘礼。
只有这两个人配做他身后捕捉他的阱人。
他惊惧地向四外看一看。
没人。夜风飒飒轻吹林子,林子黑沉沉的,只有和煦的月光照着这冷静的林子。
他冷冷一笑,身子一纵,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