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林子边,江边,都一片冷寂。
江水漂漂流流,把从山里带出来的活物都推给江岸,一路浩荡,直奔向尘世。
江边,有一块卧牛石。
石上,坐着一个披面纱的女人。
她坐在江边,听着江水呜咽,江水呜呜哩哩,像在向人倾吐心事。
那女人一动不动,似同这流淌的江水,凝型的森林化成不变的亘古。
江边沙滩上,渐渐飞奔过来两条人影。
是一老一少。
“你们来了?”那女人站了起来。
一老一少看着她。
这女人一戴上面纱,就给人一种不可猜测的神秘感,连这一老一少也连连看她那面纱,心中不免有一点惊惧。
他俩知道,论功夫,这女人比他们略逊一筹,论心智,他们两人是万万不及她。
所以他们总是惴惴不安。但又不能不和她打交道。
“让你们去追金扇公子的事儿,追到了没有?
一老一少互相看看,显然这是事先没商量好的事儿,这一次就没有一递一句的答话。
“拿到了红木令了么?”
一老一少没有答言。
“拿来!”
“拿什么?”一老问。
“红木令!你把木令拿出来,不是说好么?红黑蓝绿归我,黄白紫橙归你。这是皇上的旨意……”
一老讪讪答了言:“别总用皇上旨意压我,皇上给你有旨,皇上给我们也有旨。”
那女人一愣。
“皇上给你们也有旨?”
“皇上给你的旨意咱们知道,不就是着你监督取回八支神木令,如遇反抗者,着你便宜行事么?皇上给咱们的旨意你不知道……”
“对了,皇上给咱们的旨意你不知道……”
那女人站在卧牛石上,想了许久,才轻轻地说:“好吧,记着皇上给你们的旨意吧。不过皇上可是要我监督取回八木令的。你也知道,皇上着我带回蓝绿红黑,要你们带回黄白紫橙。把你们的红木令给我!”
一老看着她,冷冷地说:“咱也是好不容易得的,怎么能给你?”
一少说: “咱不乐意给你。”
那妇人笑了笑,对一少说:“你真像个孩子,干嘛这么任性,快把木令给我吧,啊?……”
一少就愣了愣神。这声音柔婉、慈和,真像一个大姐姐劝淘气小弟,真像一个慈母劝说不听话的孩子。
一少呆呆地:“她这又是艳庵鬼法儿,我听了她这话,像见了娘似的,我要哭了……”
一少果真咧了咧嘴,但没泪,也没有哭声。
一老轻轻斥他:“别扯!要木令也行,咱有一条件……”
一少也应声:“咱有一个条件!”
女人沉声说:“讲吧!”
“你把那老傻子杀了就行。咱和他有点交往,不大好动手。”
“是不容易动手吧?”
一少说:“咱不乐意和他动手。”
女人在沙滩上来回走。
一老一少注意瞅她脚步。
她脚步娴雅,没一点儿匆忙。
沙滩上竟没有清晰可见的脚印。
“你能干掉他!”一少说。
“咱要和他弄,只好拼劲儿,弄死他。”一老说。
“你不用,你笑一笑,他就傻了,木令就给了你。你别忘了,杀了他……”
“不就是要木令么?干嘛要杀死他?”
“咱看他不顺眼。咱们和老绝户干了二十年,他和老绝户好了三十年。”
“怕他抢你们‘天下一吹’和‘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吧?”女人冷笑。
“不管咋样,你杀了他。”
“杀了他,咱才给你红木令。”
“我要是杀了他,他的白木令和紫木令就归了我了。”女人说。
“皇上问你要的是红绿蓝黑四大木令。”一老冷冷地提醒她。
“好吧……”她幽幽地说。
她觉得有些累了。
一老一少就要走。
“别走,你们把小妹还给我……”
一老一少笑嘻嘻地:“她呀,她和那金扇公子走了。”
那女人一飘就到了二人面前。
“你们没动她吧?”
“没有。劝她不听,就放他们走了。”
他们往哪儿走了?”
“回京都去了。”
一老一少看她在沉思,转身悄悄走了。
她又站在卧牛石上,想她想不完的心事。小妹走了,走了。让他们别动她,对不对?应该把她弄回来才行,是不是?一开始告诉他们把小妹弄回来,又告诉他们别动她,这一老一少会不会起疑?为了小妹,为了这个小妹,她没给艳水四姬服毒,没让她们染上那两个月一痛昏欲绝的毒,因为她不忍心看着小妹也受罪。可这回艳水三姬敢违背她的意愿,直接把弘德弄走了。弘德手里有两支木令,一黑一绿,她只要拿到这两支木令,回皇宫去交令,她就可以哀求皇上,再不要让她干这些事儿了。她太累了。
可是,她还得去杀傻老人,杀了傻老人,才能拿到白木令和紫木令,才能和一老一少换回这块红木令。
“红绿黑蓝,红绿黑蓝……”
她把手里的这一块蓝木令攥得汗津津的,为了这块木令,一个人胸前被用十指穿了十个洞。
她又要去杀人了。
她喃喃念叨:“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林边隙地,新添了一座坟。
挑起了坟头的“幡儿”,风在空中撕扯着幡纸,幡纸哑着嗓子嘶嘶哭。
金扇公子弘澧跪在坟前。他呆呆地看着这新起的坟茔。身边站着弘环、弘云和疯道人。
弘澧披散着头发,他再没了风流公子那潇洒样子了,变成了一副痴呆呆的模样。
“你说……你说,我再不看这扇子,不看佛祖怎么在人世间一遍一遍……受苦?”
他用手去抓坟头上的苫块。
疯道人仰头望天,牙咬得格格响。他双手紧攥成拳,手指咔咔直响。
弘云紧紧抱住弘环,她怕弘环突然在这摇晃的林木中飞逸出去,怕他在这悲痛伤凄的心境中突然融化了,怕这儿只剩下了她自己。
弘环呆呆地看着坟茔。
他和弘澧都看到过小妹。而且不是在一般清形下看到的。他是个男人,在那姜女庙里,他被艳水三姬弄成了一个疲竭的男人,弄得他不得不把木令交给了弘德。
他恨“艳水四姬”。
他知道,全天下人谁也受不了这个“北里之舞”,但是,他是失溺者,能因为人皆失溺就可自我解慰么?
他当然也恨‘艳水四姬’中的芙蓉小妹。
那一夜他以为是看见了芙蓉小妹的。
那个最后上身来的一定是她。
他以为是小妹。
现在呢?他不恨她了。她竟能和弘澧出逃,不顾师命,不怕追杀,这得有勇气,有超人的勇气。
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她真爱弘澧。
真心爱别人的人永远不该受责备。
弘云看着弘澧,她又悲伤又吃惊。
她见过这个金扇公子。他是三大朝臣之一,又是八大公子之一,是铁帽子王的公子,自然有名。又加上他风流倜傥,用一把人人咋舌的金扇子,武功又好,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情,这让满京城的女孩着魔,有京谚说:“见金扇,开笑靥,遇弘澧,心儿喜。”就是说的这事儿。她看到的弘澧都是一副正经样子,哪见过他这么悲啼流泪?
可见弘澧是个衷情种子,小妹为他而死,一生也不枉了。
想到这儿,她痴痴地看了看弘环,看着他那瘦削的脸儿,心里一阵乱跳。他总愿意一个人住在柴房里……不,不,她再也不让他住在柴房里。
弘澧哭着哭着,就又念叨:“小妹,小妹,我回去,跟娘说,我……我娶了妻子,她……她身子骨不好,留在长白山里了。我要……我要跟柩车来,把你……把你带回家去,见……见娘,见娘……”
弘澧把金扇子一掷,金扇子扎入树干,在树干上张开了半面,像一只站在树干上的啄木鸟。
“什么佛祖轮回,我生我怨我舍我弃,我舍不得你啊,小妹,我扔不下你啊……我,我今后还去看佛祖么?”
弘澧看也不看三人,他站起来,抓起来扇子,一边走一边唱:
“癫癫狂狂,人世走一遭,不虚不枉。爱一回,恨一回,偏生出些魑魅魍魉,叫谁人不恨,把酒问天,谁诉衷肠?”
这歌声疯疯癫癫,一路去了。
疯道人看着弘澧远去的身影,默默无语。
“他是上长白山去了。他不回京都了……”弘云轻轻说。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你知道,他这人不坏。我们在朝里共过事。我得跟他走……”弘环说。
疯道人看着弘云。
“疯师父,我和他去……”
疯道人叹了口气:“好吧,去吧,跟他在一起,我也放心些。去吧。”
弘云一喜,脸上飞起了红云。
她拉着弘环向弘澧走的方向奔去。
疯道人看着坟茔,叹叹气。也走了。
林子边,只剩下这一丘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