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上,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城堞门楼。
门楼陈旧,但仍不失雄伟。
这儿只有一个小酒店,卖酒也卖吃食,也留愿驻足逗留、一观海涛一睹雄关的行商过客。
这天,是小店最热闹的一日。
先是来了一位阔绰的公子,他独身一人,长衣大衫十分考究,团花绸袄,暗花绸裤,走路都是一派富家公子派头。他骑一匹乌龙驹,店家是明眼人,一眼看出这马是匹千里马。
这公子坐在店里,掏出一把折扇。
已是近秋,又在海边关上,山坡居处,海风带阵阵腥气扑面而来,带扇子做什么?
真是富家公子的派头。
这公子一展扇子,店家更吃了一惊。
扇子竟是纯金所铸,而且雕镂得十分精细。
这公子要一坛花雕,坐小店门廊桌上观海涛拍岸。
他自斟自酌,好不豪兴。
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人,也是独行一人。
这人是短衣短袖,箭袖扎束,像习武人,又像是走镖的镖师,背一个包裹。
店家看了他一眼,认定这人不如刚才来的那一位公子阔绰。这一位那倒霉的样子,看上去就是走镖也是总失镖的主儿。虽他不是正主儿,但也是走镖没银子,做买卖赔钱的一类人。
可这人也要一坛花雕。
店家就有点迟疑,怕他付不出银子。
这人当然不耐烦了,他连喊店家拿酒来。
店掌柜忙去搬了一坛酒。
那人是穷酸相,捧坛子就喝。
他嘴角左边直流洒,喊:“好酒,好酒!”
一伸手从兜子里掏出两片金叶子,一并给了店掌柜。
“喝酒,吃菜,还住一宿。”
店掌柜脸上马上堆满了笑。
“用不了,用不了,用不了这么多。”
那人不耐烦了:“快去弄菜!多的赏你了。”
店掌柜满脸堆笑:“公子,有鱼翅、海参,一应海货俱全,还都是鲜的呢。公子想吃什么?”
“拣你们的拿手菜做一桌子来。”
店掌柜一听犯嘀咕,这公子犯疯?
他还是喜孜孜地下厨房去了,一边走一边直念叨。这穿戴阔绰的公子手头倒没这衣衫陈旧的短衣汉子大方,可能是他把全数家当都用在置办衣物上了,用他所有的金子打出这一柄扇子四处装阔。
哼!店掌柜看不起这种人,面上货,装阔,没什么了不起。
这时,店门外又停下了一群人。
这些人都骑着神骏的马匹,人人佩剑挂枪,行襄沉重。一共有四五个人。
这些人簇拥着一个贵公子昂然走入店内。
店掌柜忙笑脸迎上去。
这些人话也不说,进店搬了一张桌子,放在门廊里,又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桌边。
那公子坐下了,向店里看了看,看那个站着饮酒的汉子,又看了看门廊里正自斟自酌的金扇公子。
那人的脸儿怪得很,十分冷峻,怎么看怎么怕人。即使是他笑起来,也叫人十分惧怕。那笑不让人放心,无论他多热闹,也让人感到他的心是冷的。
他就只是对那金扇公子笑了一笑。
后者毫不在意,拿起他的扇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佛祖转世。
天下怕是再没有任何人比他对佛祖轮回转世更为熟知了,他比所有的得道高僧都虔诚,虽然佛祖被他不恭敬地刻雕在扇子上,被他不断地把玩着。
“来吧,看看海,就知道有些人那肚肠子里的玩艺儿太见不得人了……”金扇公子突然轻声说。
这话说得轻,但店里的短衣汉子和门廊里的神气公子都听得见。
“没什么意思,在朝堂里站班,和你俩站一块儿,我都扫兴。你俩一个装模做样,一个心怀鬼胎。”
讲话的是短衣汉子。
“你那更是装模做样,谁见过穿短衣短裤的粗人怀里揣一堆金叶子?谁又见过怀揣金叶子的人穿一身破烂的?短衣短裤?这不是装模做样又是什么?”
短衣汉子捧着酒坛子来到门廊里。
“叭!”那富贵公子抛过去一物。
短衣汉子双指一挟,是一只蟹。
他抓过来就吃。
“可惜,这时的蟹儿不肥。怪,怎么海边吃蟹,反倒不如在京时新鲜?莫非这蟹不是生在海边,反是生在京城里?”
店掌柜听来听去不大明白,以为这些人都有些火气,有些疯癫,他挺害怕。
“喂,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怀的什么鬼胎啊。”
“乐意讲你就讲吧。”
“我想看看你俩那神木令。”
“想看一看?你自己不是有黑木令么?”
“就是想看看你们的。”
金扇公子弘澧笑了笑,把扇子向前一伸,扇面上平托着那块似碧玉非碧玉似宝石非宝石的东西。
“看过了吧?”
“看过了。”冷面冷心弘德点点头
“你的呢?”他又转头去问短衣短袖的三环独步弘环。
“凭什么给你看?”弘环冷眼看他。
“也是。”冷面冷心弘德点了点头,“人家当宝似的一块神木令,干嘛给你看?”
三环独步不作声,把空酒坛子向前平推,那酒坛子竟飞出去好几十米,落到海面去了。
酒坛子就漂荡在海面上。
“要想要神木令,今晚姜女庙里见。”
弘环如飞一般飘上山去。
姜女庙内寂无一人。
这个倒透霉了的女人,从迢迢千里赶来,用诚心的泪哭断了长城,还是见不到她的丈夫,就只好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这山坡上。
姜女已经几百年没有梳洗了,她弄得披头垢面,愈见憔悴。
庙门嘎嘎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他安安稳稳坐在姜女像前边。
山风呼啸,海的咆哮和腥腥的海风一阵阵扑过来。
他仍坐着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他闭上了双眼。
在海哮里,在山风的呼啸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人腾飞纵跳的声音,他睁开了双眼。
晚了,身边已经围上了三个人。
这是三个女人。
三口剑正指向他。
他抬起头来,三女都穿着素色的长衣,在月色下显得冷艳绝伦,那乌发素裳,在静静的幽夜里显得更美。
但她们手里的三口剑都指向他。
他不能动一动,一动,锋利的剑就会刺透他。
奇怪的是,刚才三姬包围时逼近她们的那一身罡气突然消失了。
三姬手执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何必……”他喟然一叹。
这叹气好像是为这些女人惋惜,而根本不曾想到他自己。
“我想你们大概知道,‘高枕无忧’弘依最会下毒,大概也知道,只有一个人不怕他的奇毒,那个人就是我……”
三姬不动声色。
“一个人如果不怕世上的任何毒药,那他一定是个使毒的大行家……就是说,你们三个人已经中毒了……”
三姬之一“怅望秋水”三娘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原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三环独行弘环不说话了,低下头去。
“环公子为什么不说话呢?”“妙性仙子”大娘问。
“说也无用。”弘环闷闷地讲。
“芙蓉小妹”四娘笑微微地说:“环公子行毒天下闻名,且又有独步天下的三环绝技,我姐妹三人有事求公子,不知公子能否应允?”
弘环点了点头。
三姬互相瞅一眼,突然脸色一沉,阴切切地说:“杀了弘德,杀了冷面冷心这家伙!”
弘环不答。
“如果环公子能够杀死弘德,我们姐妹三人当侍巾榻,为环公子侍寝一生……”
弘环笑了:“久闻艳水四姬艳名,得其一,生平足矣。不想三姬竟想全都归我,我真是福气不浅啊。”
弘环突然脸色一沉: “听说四姬归冷面冷心,你们本来可以在床上乘机杀了他,为什么不杀?”
三姬收起了剑,一齐跪下。
“公子,环公子,你听我说……”
于是三姬就又向公子弘环讲了一遍师父严命,不可杀弘德的缘故。
“有北里之舞可与我舞来?”弘环突然下令。
三姬互相望了一眼,凝聚真力,试试中毒与否。
弘环笑了:“你们刚才一一说话,那毒已经解了,如果刚才谁不向我讲两句话,她这会儿怕已经是躺倒在地了。”
三姬很是高兴,向弘环作揖致谢。
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在这冷寂寂、阴森森的姜女庙里,三个着素披发的美女,如鬼如魅,翩翩起舞。
三姬的头发披拂,人在弘环身前身后转。她们一边起舞,一边歌唱: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月,
月是弯弯的,像妹的眉,像眉。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林,
林是散散的,像妹的发,像飞瀑。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峰,
山是壮壮的吔,像哥的人。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林,
…………”
弘环忘记了自己,他的坐姿变了,双腿不能再硬生生地交叉端坐了。他的小腹发热,发软,他知道那壮士气一点也没有了,他的身子疲软了,烧热了,他的唇干燥而灼热,需要寻找湿润的吮吸。……
弘环从三姬的肉体中寻到了欢乐,他的心颤栗了,他的心跳猝急,血涌神迷,他从与三姬的躯体绞杀中找到了他自己,又迷失了自己。
他已经忘记了一切。
“唉——”这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弘环想跳起来,但三姬的身子还在身前身后地拥着,他就不能立起身来。
他知道他已经晚了,他已经太晚了。
他才知道他有生命之忧。
这一声长叹的人说话了,弘环和三姬都呆坐到原地。
“瞧,瞧,连孟姜女都看不过眼去了,她可是望穿秋水,空在这儿等了好几百年的呀。但她也羞见你这狼狈样子。看来,你这人没一点儿定力……”
“你是谁?”
问完之后,他马上想起来,这一问是多余的,从姜女像后面缓缓走出了个人来,这人是冷面冷心弘德。他手里提着宝剑。
弘环知道该向三姬击一猛掌,但三姬的手是软软的,三姬的心是火热的,三姬的皮肤是温柔的,只有他自己的小腹是冰冰凉的。
“你……还是站起来吧。”
弘环就慢慢站了起来。
说来也怪,人这东西对衣服有一种着了迷的热爱,你也知我也知他也知,这只不过是一层遮羞布罢了。
如今的弘环即是,一边是他刚缱绻交欢的三姬,一边是同他一样的男人,立边上沉默不语的姜女又是个泥雕粉塑。大海之边,山崖之上,谁见他来?偏偏他自己怯了气,有了几分不自在。
现在他手里什么武器也没有,只有手指上戴的夺命三环。
“怅望秋水”三娘把他的衣物轻轻放在脚下。
他不敢看一眼,更不敢说去穿,这时眨一眨眼也许就会被人家取去了生命。
“把你的绿木令交出来,可以免你一死。”
弘环冷冷一笑,面对着冷面冷心横着张开了五指。
冷面冷心弘德盯着他的手指,这三只寒玉环有神奇的妙用,关于它们,有许多近乎于荒诞的传说。
“叭——”,手指轻轻一抖,一环飞出去。那环带一道绿光,向弘德面门、嗓眼、心口奔来,环飞得极快,又像是上下蹿跳,又像是横直飞掠,让弘德看也看不清。
弘德不敢去抓,只好横身一掠,闪向一边。
寒玉环又向回飞,一直飞到弘环前面,突然被妙性仙子一把抓住。
“这寒玉环就赏了我吧?公子……”
弘环的脸色苍白。
弘德冷笑了笑,虽然那笑让人觉得比见了哭还难受。
“你小心了……”弘环又伸出了五指。
弘环出手之快,是人所不得预料的,那横放的五指前后摆动,其它只是个样子,只有那一根手指上凝聚了他全身的功力。指环一弹出后,他立如发,像人随环出,那一阵杀气便随着指环的嗡嗡响声扑面而来。
这一回弘德看见的是一片绿光,根本看不见指环向哪里飞来,他突然觉出这时危险之极,全身无一着可击处,然而又处处是可击处。问题是他不知道那指环在何处,所以他的剑掌也只能那么虚虚一迎。
谁知道指环正向他顶门打来。
他马上仰身跪地,半剑向天。转身连来了两个动作,先是“迎君一揖”,后又是“横链锁江”,这才算把这一环躲过去了。
指环又嗖嗖从身下转回去了。
弘环去抓指环,这时的他两胁空虚,空门四露,他以为这一次肯定是没了命,三姬只要任何一个出手,他都只能尸横当场。
他心里有点悲戚。就是尸横当地,也弄得狼狈不堪,身上竟是一丝不挂的。
不料三姬只是低垂着头,并未向他出手。
他是用最险的招式去抓住了这指环,只要他二环在,就能胆气壮些。
他的手微微颤抖。
弘德慢慢抽出剑身,向他挥剑,轻轻比划了一个式子。
他知道,这是达摩剑法的“起手礼佛”。
他经不起一套达摩剑法,他又不能心躁神浮地把两只指环掷出。
突然,他从怀里探手掏出那块绿木令,平平地飞出去。
“给你!”声音低沉喑哑。
弘德挽起一串剑花,叭叭一连向木令刺出了多剑。
弘环觉得这一剑一剑正刺在他的心上。
弘德用剑平平一挑,木令直飞向空中,又毫无声息地落在剑背上。
“多谢了。”
弘德挺有礼数的,向走出去的弘环深深地打揖。
弘澧坐在炮台那儿出神。这炮台是一块平平的伸向海水里的一块方城,城上有箭堞有炮垒,火炮被雨水淋坏被海风蚀成坑坑洼洼的样儿。海水哗哗拍击着炮台的城墙,弘漕像坐在海面水上,他两眼平眺,夜的海水都是黑黑的,只有远处海天接壤处有一线反光。
弘澧像是与海接成了一体,凝在海的喧哗与拍溅声中。
“你去了?”他问。
弘环换了衣服,他这次穿上了长衫,是一套极华贵的公子绸衫。他站在箭堞边,把那套短衣短袖的衣物丢进了海里。
弘环看了他一眼。
“我在庙里,见了他,也见了……孟姜女。”
弘澧惊讶地看看他。
“我把绿木令给了他。”
弘澧没动,但弘环感到了他的身子已微微一振。
“我一连飞出两环,根本没奈何他。他只是做了个达摩四十九式的‘起手礼佛’,我就把绿木令丢给了他。”
弘澧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我一连掷出两环,这一次,手有些软,心跳不止,手里还有汗。我无论多险,掷指环时,都心嘭嘭急跳,浑身血涌,满身是劲儿,手从没出过汗……”
弘澧的眼睛低下来了,他不忍心看弘环那张苍老的面庞。
“我走了,你得小心……”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了。
“你看过北里之舞么?”
弘澧冲他点点头。
“你真幸运,说是看过北里之舞的人就不再活着了,也说活着的人都没看过北里之舞……”
弘环摇摇头。
弘澧突然问了一句:“艳……艳水三姬都在么?”
“当然都在。被弘德杀了‘人面桃花’二娘,还有‘妙性仙子’大娘,‘怅望秋水’三娘,‘芙蓉小妹’四娘……”
弘环脚步沉重,一步步迈上台阶。
弘澧的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夜光的影子下,大海闪动着烁烁点点的光波,遥远地轻轻地喧嚣着。
弘澧轻轻地问大海:“你说,你说,他讲艳水三姬都在,他讲艳水三姬都在,那刚才来这里,和我柔情缱绻,嘤嘤细语的那女人是谁呢?她不正是那天看见的艳水三姬之一‘芙蓉小妹’四娘么?”
弘澧仍呆呆地坐在炮台上。
他的身后,是暗暗的黑夜。岭上是姜女庙,还有黝黝幻幻的长城。眼前,是波涛汹涌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