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雨看过了书,坐在树荫下。
三绝老人仍坐在树枝上。
三绝老人给他讲“神木令”。
“如果要带着神木令进禁苑山里,得八块齐全,才能找得到神木,那时你咋办?”
“把神木令弄到一起呗。”
“谁来弄?”
“大家商量好了,一起去。”
“诏令上说什么?”
“没有诏令,只有皇上的口谕。”
“口谕?唉,我总也说不清楚这些烂词话儿。”
弘雨不插嘴,他知道三绝老人是绝世奇才,他读书亦多,决不会不懂这些,只是嫌这讲法啰嗦罢了。
“口谕是什么?”
“对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对我是讲:得神木,运木入京,可封为摄政王。”
“如果是你想把这些神木令聚在一起,握在手里,你怎么办?”
“把大家弄到一起……”
“怎么样?”
弘雨不说话,他知道了这种神木令的一个秘密。如果皇上的口谕对八木令的得主都这样下一样的口谕,那八木令之间不就只有火并了么?八大贝勒是清皇室的贵臣,八大贝勒的公子是铁帽子王的承继人,雍正帝让他们入山伐木,这用意……
弘雨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这是一招。
如果八木令是有意赐下的,那么清渊阁的失火呢?
那一次失火,既烧了祖先像,又可以打八大贝勒的主意。
这招忒狠毒了。
“听说神木令只有八令集在一起,方可以寻到神木。如果这样,你怎么办?”
“把我的橙木令交与别人,让他们去寻好了。”
“如果大家都不愿交呢?”
“说服他们交出去,何必要自相残杀呢?”
“如果他也不愿交神木令,也不愿自己死在别人手里,又会怎样?”
弘雨嘿然不语。他知道,八大公子心高气傲,个个自以为武功不凡,那结果只会是人毁令失,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八大公子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一人。那一人也是耗尽了气力,才可以得到这令,去伐神木。
“怎么办呢?”弘雨心里没了办法。
“只好让他杀了你,不然,让你杀了他。”三绝老人的口气冷冰冰的。
“如果不杀人呢?”弘雨问。
绝老人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三绝’呢?如果要不杀人,你得有能力,制止住别人动手杀人才行。”
弘雨默默地坐下了。
他在想心事,在想一个他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
他一生厌憎武功,他怕见鲜血。说明白了是讨厌见鲜血,但如果别人在他面前一味杀人,而且他也只可能被杀时,他怎么办?
他不愿习武,但更不愿被别人糊里糊涂地杀死。
那样死去,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弘雨默默地沉坐着,像睡了似的。
“偏天下有这样的痴人,止戈为武,止戈为武,这道理你懂不懂?”
弘雨浅浅地笑了,是无可奈何的笑,是决心已定的笑。
他慢慢站起身来,文雅迂腐地向三绝老人深深打揖,叫了声:“师父……”
三绝老人从树上一下子跳到弘雨面前,这一飘让弘雨没料到,又快又轻,像烟尘一荡,就落在了眼前。
“你说什么?”
“师父!”
三绝老人哈哈大笑:“不行不行,只有酸绉绉的文人才打揖躬腰,你该给我磕头才是。”
弘雨就要跪下磕头,三绝老人一手平伸,一股绝大力道托着他的身子,他跪不下去。
“等一等,等一等……”
三绝老人纵身上树,取下一个小札,从中取出一捻线香。他二指向前一掷,两根线香竟插入地下。
线香是软的,竟能像铁一样插入泥土中。这让弘雨又惊又喜。
三绝老人双掌一搓,用掌心在线香两侧平平一放,也不见火苗不见燃点,那一缕轻烟就从线香上袅袅升起。
弘雨就给三绝老人磕了个头。
“得三跪九磕才行。”
弘雨神色很郑重,他很认真地跪下,磕头。
三绝老人说:“本门武功传了五代,从先祖师三绝道人传至我,如今你是第六代传人了。记住,本门武功只传与一个传人。而且那传人必须对俗世三绝:绝情、绝欲、绝性。绝情是说对世人无情,对世道无情,独行独是,不与人同。绝欲是没贪欲,对金钱、权势都不贪不取,不盼不顾。绝性是没有世人性情,七性六欲,牵肠挂肚之事绝对不沾不惹。这是先祖师三绝道人所悟的理法,你得记住。”
弘雨刚想问,又想摇头,但想一想,就忍住了。他想问,既无情无欲无性,还何必学武以止人之杀戮呢?干脆什么也不理睬就算了呗。他又想摇头,以为这祖师的理法实在是荒谬,人的肉身来之父母,怎么能三绝呢?他没有问,就像对他所读的书,如果不以为然,只是摇摇头,不记它就是了。
“你得记住,否则你研习‘一式三绝’,则不能进到本门的最高境界。”
弘雨点了点头。
三绝老人把一本书放在弘雨身边。
“这是本门心法。你细读读,必须在五日之内研习明白。有不懂处可以随时问我。”
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弘雨拿起来,见那字迹溃迹斑斑,显是练功人研习好久,日夜以汗水浸淫,才弄成了这般模样。
三绝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紫玉小壶,递与弘南。
“这是我三十年来从长白山禁苑里采到的好药。人参籽红顶,是在那秋阳九九之日,在长白山巅顶石砬子上,采龙蛇呵护之千年古参,在日月交映那一时刻,采来参籽顶红那一粒,连连九年,加上千年灵芝,百年芙蓉草,一起研制的秘药。你服了它,可助内力,如修三五十年……”
弘雨接过紫玉小壶,就要向口里倾。
“不行!”
三绝老人一把抢了下来。
“如果你此时将它服下去,便立时七窍出血而死。你得先学会了本门内功心法。然后在阴阳交晦之时,坐溪水流瀑之中,目定神凝,一连九日,才可以服完这药。”
弘雨小心地把这药揣入了怀里。
他拿了那本薄薄的小书,走到卧牛石上盘膝而坐,细细研读起来。
三绝老人背手走到一边去。他站在那些松树前,看着那些小小的茅屋。茅屋都是搭在大松树之间的,他一一数过,共是一、二、三、四、五,五个茅屋,他记得他是进到这里已经五十二年了。每到十年为一限,他就筑一个小屋,每到十年到一限,他又筑一个小屋。
他脚尖轻轻一提,飞上了第一棵树。
这是他筑的第一间小屋。屋里有许多用具。点火的火种、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只逛庙会时买来的布老虎。他拿起那只布老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记着那是来山里的第三年,他下山去除一个采花贼,在一个庙会上,遇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姑娘美得没法儿说,她笑得咯咯响,周围的太阳、山、庙和人都有这笑才变得更有味儿。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这姑娘走进庙里。那姑娘身姿袅娜,跪在佛前告祝。他想也没想,就也去跪在佛前告祝。
他和那姑娘只有一步远。
姑娘跪着,以为她一心向佛,以为她所说的话只有佛才知道,以为她的心事只是向冥冥之中的神佛讲述。所以她一心郑重,也毫不矫情。
人在这时讲的是心里话。
她喃喃念叨:“佛啊,神佛啊,我知道我是个清白女儿身。这些日子我老做恶梦,昨夜还梦见窗外有脚步声。窗外是楼檐,不可能有脚步声的。是不是我的梦有啥不好的兆头?佛啊,我盼……盼我早嫁个好男人,像……像身后这个男人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讨人喜欢……”
说的人念叨念叨,嘤嘤细声,只以为自己和神佛能听见。她为了让神佛听得见,还真把话都小声地讲出来了。
神佛不一定听得见,身后的他却听见了。
三绝老人那时就是“三绝老人”,因为三绝老人一待师父谢世之后,便只能以此名称于世了。
那时的三绝老人却只是个血性方刚的英武侠客。
他听见了那美丽姑娘的私语告祝。
他愣住了。
没想到女人可以这么向男人说出爱来。
他头有些热,低下了头,没一句话能向神佛说。
那姑娘盈盈起身,风姿千般地向他嫣然一笑,走出去了。
他给这一笑怔在了当地。
那时,他忘了面对慈眉善目的佛,忘了他已是绝情绝欲绝性的三绝老人。
他痴迷迷地走出大殿。
美丽绝色的女孩子不见了,她回到了尘世俗间去了。他慢慢地跟着,梦一般地见她回了家。
他好半天才醒过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美女的梦。那梦也许是那个采花贼去了她院里,被人冲撞过,才走了。
今晚他会不会再去?
一定会去。
他马上换了衣束,去那女孩家查看。
天已入夜了,他在屋檐上飞,那身影只像一溜烟尘。任何人这时看见人影子在房上飘,只好以为他是鬼魅夜行。
他飞得极快,快得不可思议。
他来到了那姑娘的绣楼。
楼是两层的,有些钱的人家,都叫女儿住在楼阁上,全不顾女孩儿思春,也没想女孩家可以凭栏眺望,用眼睛去渴望俗世。
他绕楼而走,但愿这时姑娘已经入睡。
突然他见西窗虚掩。
他心一阵子狂跳,心里在想:完了,她完了……
他一翅冲天,直飞入楼内。
他看见了最后的一幕。
那女孩儿赤裸着,已经死在了床上地上,那个采花贼正歪着头,喜孜孜地看他在墙上用女人胭脂描画的一朵牡丹花,那花只有一朵,下面是一根硬硬的茎茎。
采花贼偏有他的喜好,在每个被奸杀的女孩儿绣楼上画下这朵凋残的离茎牡丹。
采花贼一听见窗响,回头见了他。
“你是谁?”
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床上那赤裸死去的女孩,就龇牙一乐:“老兄,你来晚了……”
他就仰天一叹,又定定地看着采花贼,冷冷地说了句:“不晚……不晚……真的不晚……”
采花贼瞅定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阵子无形罡气,这气逼得采花贼一点点退到了墙边。
“我找了你一个月……”
“你是谁?”采花贼有点不以为然,他见这不速之客如此年轻,以为仍然是他杀死的那些江湖上的年轻侠客,便不怎么在思。
“三绝老人。”
采花贼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他知道三绝老人,几十年前这三绝老人就在江湖上飘忽行走,任何人不知他多大年纪。有人说他白发白须,有的人说他已练成了不坏之躯,每过五十年便又恢复为一年轻后生,须发渐渐变黑。凡是见过三绝老人的,好人都惕然自省,坏人则无一活命。
眼前这人是三绝老人?
“你胡说……”采花贼喊了一句,腿却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
“本来想要你一死完事。你今晚又害了她,我得让你尝尝三绝老人手下死去的好滋味。”
他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像冰。
采花贼心知躲不过。他向一边一步一步挪,他期望这三绝老人再向一边游走,那时他就可以夺窗而逃。
“扔下你的剑!”绝老人命令采花贼。
采花贼很听话,把剑扔在了地上。
这一扔也有点力道,剑插在楼板上。
在他的目光一去扫那落剑时,采花贼的身子倏地一动。
“唰唰唰——”,不知有多少暗器向他飞来。
他一凝神,袍袖用力一挥,那些暗器被他震飞的震飞,捞住的捞住。
这是漆黑的铁珠,显然浸了毒。
他用力一握,铁珠成了扁饼饼。
采花贼见他用手接暗器,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奸笑。他以为这三绝老人必然中毒。
可三绝老人把铁饼饼扔在了地上,两手拍了拍,拍去点尘土,脸上仍带着笑。
采花贼慌了。他想夺窗而出。
“叭——”,三绝老人身影只一飘就来到了他面前。一伸手,采花贼又退回到了楼上。
采花贼不明白他怎么又回来了。
他又一冲而至,双手齐出,直夺三绝老人双眼。
三绝老人只一动,手向前平伸了伸,伸出食指、中指,遥向他指了指。
他便一下子失去了视觉,像一下子没了月光,没了床边那一星烛影儿。
马上他才知道了疼痛,脸上流下了粘粘的血。他知道双眼被刺瞎了。
他只见对方在距他两尺远处用两根指头点了一点。
三绝老人会江湖上人人传说早已失传的隔空击穴手法,而且那力道之大,简直叫人心惊。
采花贼不动了,他知道今夜必死。
他一下子又感到对方那杀人的罡气瞬间就没了。
他明白,三绝老人练到了罡气随性随身随势可发,随心随意随时可收的地步。
他一转头,向墙上撞去。
头没撞在墙上,却身子向后趔趄而行。
三绝老人抓住了他的肩头,点了他的穴道。
三绝老人点了他的哑穴,麻穴,又点了他死穴,手指又飞速地在他的胸背上点了几处。
奇怪的是,手法这么重,他竟没死。
“戳穴法点了你的穴位,你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你一定得想快死,因为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
采花贼马上就体味到了,他浑身奇痒奇痛,满头流汗。
三绝老人站起身来,看那个赤裸死去的女孩子。
这姑娘真漂亮,是神佛为俗世造就的一尊美塑,浑身知玉般洁白,满脸是那么晶莹。
但那眉眼间有一丝惊慌,怨恨。
她怨恨这尘世么?她以为这尘世中只有暴虐么?
三绝老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仿佛又回到了檀香味儿飘溢得直浸心肺的佛殿上,又听到了这姑娘喃喃自语的告祝。
他叹了一口气。
回头看,采花贼已经疼得浑身哆嗦了。
他还是不忍心见这人受罪,走上去,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采花贼一声不吭,倒地死了。
他回到那姑娘身边,坐下了。
他呆呆地看姑娘的脸。
这脸让他心里不平静。
如果他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他应该早来,应该早点来啊。
他轻轻地拿起衣服,给那姑娘穿上。
穿衣服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尽量不让他的手触及姑娘的皮肤,他伸出手去,用罡气托起姑娘的身子,给她穿好衣服。
他用手掌在姑娘的面上拂了两下。
姑娘的眉眼舒展了,眉一不那么皱紧时,她的神色便有了一分安详。
现在,姑娘像睡熟了似的。
他又轻轻地为那姑娘盖上了被子。
他起身来,用手指隔空虚虚地划了两下。
墙上的那朵牡丹被划了两个叉。
这天夜里,他悄悄跑了一百里路,回到了这卧佛寺后山的树林子里。他爬上了这间茅屋,枕着这只布老虎躺在茅屋地上。风吹林涛唰唰响,他睡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茅屋里,月亮照着,他脸上流下了一串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