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留人馆之夜
留人馆现今叫做恋人楼。
恋人楼不是为让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想让人体味一次次雨露风情,让人从那男女之欲中学会放纵。
恋人楼的老鸨是羊羔。
恋人楼的龟公是一个胖子、一个小孩。
胖子做龟公也还罢了,可一个小孩儿做龟公,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偏偏这孩子就做了龟公。
恋人楼的生意很兴旺。
也说不清是因为顾不上,还是心有忌惮,长白十二峰还从来没来找恋人楼的麻烦。
没人来找麻烦,恋人楼的日子就很好过。
小孩儿也有弄不懂的事儿。
他首先不懂的是女人怎么尽说假话。
明明在帘子里时还在骂那男人王八蛋鳖头,一打帘子进了屋,就满脸堆笑,上去又抱又啃,还打情骂俏的,让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明明刚才那会儿还说说笑笑的,怎么这一会儿竟然哭天抹泪的,做出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儿。明明还在恨得咬牙切齿,这阵儿偏又好话连篇。
小孩儿看得呆了。
胖子就念叨:“狗古楼,不得好死,让这么点儿的小孩儿看这个,能学上好么。”
羊羔坐在屋里,手托香腮,在想心事。
女人大了,就会在夜里睡不着觉,想心事。
自从古楼在那一个夜晚,一个人骑乘七匹马,来找女人,来赌钱,羊羔便认定了这个男人可以终身寄托。
羊羔把心放在他身上。
她爱看他那快意恩仇的汉子劲儿。她去悬崖那儿,把他救上来。她看着他击败关东侠客宋冰儿夫妻,她心里高兴,知道他是个男人,是个北方男人,就想着他。
可他不怎么想羊羔。
他总是匆匆来去。
他已经又有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羊羔觉得,她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了,她已经把自己都等老了。
这时,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人用脊背对着她。
“谁?你是谁?”
她声音很紧张。
门没开,没声响,他便进了屋:“是我。”
是她日思梦想的那个声音。
是古楼。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这一回……不走了吧?”
他长叹一声,没讲话。
羊羔有些奇怪,古楼为什么总以背脊对着她。
“你……你怎么不转过身来?”
他叹息道:“我怕吓坏了你。”
羊羔咯咯笑道:“我又不是没见到过你,你又不是鬼,我怎么会怕你?”
他说道:“我长得不好看,很……很难看。比鬼还难看。”
羊羔道:“别胡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模样。”
“你见到的我是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的。”
羊羔想想,奇怪地问道:“你真的很难看?”
古楼道:“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
羊羔叹气道:“那你就转过来,让我看看你,我不害怕,既然你说了,我还怕什么?”
古楼没说话,他默默地站了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来。
羊羔就见到了他的脸。
羊羔还是惊叫了一声。
这不是人的脸,这只是一具活骷髅。
羊羔尽管有准备,但她还是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他变了脸色,他一转身,要夺门而去。
羊羔扑抓住了门,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好冰冷。
羊羔叫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他说道:“你……还是怕我……”
羊羔笑:“我……只是吃惊。”
古楼一叹:“别骗我。”
羊羔道:“真的。你过来……坐一坐。”
她扯住古楼,让他坐在床上。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从来没见到过的脸,一张脸上尽是死意,只有一双眸子有暖气。
正是这一双眼睛是羊羔所熟悉的。
“是你,没错,是你,就是你。我怎么能想到是你,我怎么能想到你会回来?会来找我?”
他喃喃说道:“我只想来看看你,然后就走,这一次怕要走很长时间,走很远,怕要不再回来了。”
羊羔很惊惧:“你说什么?”
不等他回答,羊羔就抱住了他,她吼道:“不行,不行,你可不能一个人走,把我丢在这里,让我天天听响,以为你能回来。那不行,不行……”
羊羔搂紧了他。
羊羔这一搂不像羊羔,像猛虎。
古楼没想到,羊羔这么惦念他。
他想流泪。
但没泪,他的泪都化成了血,流了出去,再也没有了。
羊羔就让他睡一会儿。
羊羔服侍他睡。
“让你像个主人,好好睡一觉。”
她为他脱衣服,一点点脱去了他的羞涩。
她让他躺在床上,去吹熄了灯。
她脱去了衣服,来躺在他身边。
她问一句:“你要我么?”
他说道:“不。”
他知道他心跳得不平稳。
但他能抑制住自己。
羊羔叹气道:“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她抱住他。
她的身子很温暖,也很丰腴。
他很瘦,他怕用骨头碰疼了她。
羊羔很细心,把她的绸衣丢在床榻里面,用它盖住了榻屏上的镜子。
她不想让古楼见到他自己的身体。
古楼睡着了。
羊羔的眼睛还圆睁着。
她想不到他会是这个模样。
她知道他戴着人皮面具,以为他不过是想避人眼目,不让仇家知道他的真面目。她也知道仇人叫他骷髅人,以为那只是武林中人的绰号,可不知道他生就这样一副面孔,活活的像一具骷髅。
她不敢去触摸他的身体。
突然,古楼在梦里嘶吼着:“杀——,杀——,杀——”
在梦里,他拼尽了全力,可声音喊不大。
他那脸面上一阵子抽搐,显然他很痛苦。
她把手放在他心脏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心脏很热。
二 落魄江湖行
羊羔和古楼向山外走。
他们要去找长白十二峰寻仇。
羊羔知他的身世必定很凄苦,但他不讲,她也就不问,一问他会伤心的。
羊羔不愿让他伤心。
两人两骑,从关东驿道向山外出发。
他们要去的是侯马集。
侯马集是长白十二峰中老十的庄子。
老十叫飞来峰侯雨。
飞来峰侯雨是一个瘸子。
他们飞马向侯马集去,路上招惹了不少人来看。
人们惊讶,惊讶这男人似鬼一样的面孔,让人多瞅一眼都不忍,人们看了他,肯定为他难过。
但这鬼一样的骷髅身边竟有一个绝色佳人陪伴。
这二人竟然还有说有笑,脸上是快活的光彩在闪。
显然他们很自得。
他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酒店。
关东的酒店,一向不以细心谨慎为准则。
明明是个小小酒店,偏要挂上四个酒幌。
这四个酒幌的意思是说八个大字: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这八个大字岂是这小小酒店能做得到的?
但关东小店偏是豪爽,自认自强,不甘人后。
古楼与羊羔在店内要了一个白水羊头,一个羊爆肚片来吃。
店内的人见了古楼,不是惊惧而走,便是匆匆扒饭,不敢抬头。
羊羔偏生朝古楼笑,只要古楼看她,羊羔就总是笑脸。
他们吃得很从容。
古楼向小店掌柜打听侯马集。
小店掌柜也战战兢兢,世上的恶人相他见得尽多,但没有一个让他吓成这个样子的。这人还是人么?简直就是大白天来的一个活生生的鬼。他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告诉古楼:“侯马集……侯马集就在前面二十里。”
二人就驻马在侯马集外。
古楼看定侯马集。
侯马集没有什么异样。
他决心冲进去,杀死侯雨。
这一次他决定只杀一个人。
因为他和羊羔在一起。他和羊羔在一起时,他总是感到自己很快活,快活时就不想多杀人。
他劝羊羔在庄外等着他。
羊羔摇摇头。
他想想也罢,如果他有了危险,羊羔自然也没有活路。
羊羔决心和他同生死。
二人一齐放马,慢慢进了侯马集。
侯马集是个大镇。
大白天,镇里本来不该这么冷清的。
店铺不开门,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古楼和羊羔的马蹄声响。
马蹄声因这空寂而显得可怖。
有一个孩子忽然哭起来,哭啼的声音很大,但被大人捂住了口,没了哭声,一下子被扼断了。
古楼与羊羔来到了侯雨的大门外。
这是很气派的一家宅院,大门很高,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侯府”。
古楼和羊羔站定了。
他扬声而呼道:“长白山上十二蜂,一窝蜂子乱营营。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十,飞来峰侯雨,有人拜会!”
话声沉重,在宅院之中回响。
便有一阵响亮的狂笑传出。
这笑声很狂,很悲愤。
笑过之后,便是悠然一叹:“既然已来,为什么不进庄来?”
古楼慢慢下马,羊羔也一同下马,慢慢走进院去。
院内无人,一直走到大厅前,人都在这里。
正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
这人黑脸,手持一长长铜杆烟袋锅。
旁边站着有男有女十几人,年龄都不甚大,显然是侯雨家人。
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三十多岁,人很沉稳,也很漂亮。
当中坐的当然是侯雨。
女人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鸽子。
侯雨道:“来人是骷髅人?”
古楼道:“正是。”
侯雨问:“为何不用面具?”
古楼一笑,笑样亦很阴森:“既蒙长白十二峰所赐,就只好以这面目示人。没办法变了。”
侯雨道:“明白了。”
侯雨问道:“如果你得手,想杀死几个人?”
骷髅人一一看过去,那之中有十几岁的孩子,有白发苍苍的家人,还有一些女孩子。
他们都注视着他。
侯雨一叹:“其实,我又多余问这一句,洗马庄内,无人幸免。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向后一指,厅堂内,摆满棺材。
骷髅人也一惊。
侯雨备棺而战,是没打算生路,只打算走一条死路。
“你如果输了,我就杀了你,为老五、老六、九弟、杜十二报仇。你如果赢了,可以把我全家杀了。不过,他们大概用不着你动手。”
骷髅人一瞧,这些家人们人人手边都有兵刃,但那兵刃显然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骷髅人道:“你错了,仇冤有主,我今天来,只想杀你。我决不杀笫二个人。”
侯雨看定他,说道:“好。”
他向身边一个家人道:“去告诉他们,开铺面,做生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怕有人惊扰。”
家人依言而去。
侯雨又对一个十七、八岁小伙儿说道:“我如败了,你须按我吩咐,不得动手。”
那小伙儿泪如雨下,点头答应。
侯雨笑道:“好,好。马上动手吧,你可能要笑我婆婆妈妈的了吧?你如果有了家,有了一大堆家事儿,你也没法干脆。”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骷髅人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与骷髅人做生死之斗。
骷髅人突然向侯雨施礼。
侯雨道:“为什么如此?”
古楼一叹道:“想不到长白十二峰中也有你这样的人。”
侯雨道:“长白十二峰也不尽如你所想那样……好了,干嘛总是说些闲话,来吧,看家伙!”
他扬臂一击,烟袋便击向古楼乳突大穴。
这是一场好杀。
古楼与侯雨斗了三十多个回合。
他无法躲过那烟袋的攻击。侯雨的烟袋别成一家,具点穴笔法之能,有棍棒变化之奇,还时时可变招为吴钩剑法,让人不测。侯雨纵身极快,看不出他那条伤腿碍事。
烟袋已两次击中他的身子,但他硬生生挺住了。他受两击之后,仍若无其事,扬掌攻击,声势更厉。
这让侯雨失去了信心。
侯雨的烟袋打在当街惊走的马背上,打得马脊椎节寸断,像打断了蛇腰。这一烟袋击去,也有千儿八百斤的气力。
但骷髅人生生受他两击,仍若无其事。
他招式虽厉,但已色厉内荏。
骷髅人觑他空门,在他腹下轻轻印了一掌。
侯雨就坐倒在地上。
他咯了两口血,浑身颤抖,似惧冷寒。
他看看骷髅人:“寒冰毒掌?”
骷髅人点点头道:“不错。”
侯雨喘息道:“好掌力!”
那女人突然扑上来,抱住侯雨,泪流满面。
侯雨笑道:“我不行了。你……”
他挣了一下,身子一抖,不动了。
他震断了自己的心脉。
那女人看定骷髅人,轻轻抚摸着鸽子,双手向上一扬,鸽子飞上了天,箭一般向北飞去。
她看着骷髅人:“你可以马上走,不然,长白十二峰会来找你算帐。”
骷髅人望定她,不讲话,也不动。
她猛然嘶吼,像一个疯狂之人:“滚,你给我滚!我看够了你们这些禽兽,只知道杀,杀,杀,天哪,怎么能容这些人活在世上?”
她一扬手,一支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膛。
侯府的人忙而不乱。
悲哀并没挂在脸上。
没有人大放悲声。
连那十岁的孩子也瞪大了眼睛,咬着牙,嘴唇咬出了血,不哭。
他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骷髅人。
他们这一生中会镌刻在心牢记住这副鬼一样的面孔。这面孔和他们的仇恨织在一起,和他们的恶梦联在一处。
家人们上来收拾侯雨和夫人的尸体。
他们给他穿上衣服,把他和她放在棺材之中。
厅堂上悬起了白布,转眼间就布置成了丧堂。
他们好像早有准备。
大门上挂上了丧幡。
从门外涌进来了一些男女老少,他们伏地痛哭,扶棺大恸。
这些人都是侯马集的住户。
他们显然很敬佩侯雨和的夫人。
他们哭得很伤心。
侯雨的大儿子,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对骷髅人说道:“你走吧,如果我能活着,我来找你。”
他没说时间,也没说大话。
但骷髅人相信,早晚这个年轻人会来找他,找他算一笔帐。
那些伏地恸哭的人根本都不理睬骷髅人。
骷髅人与羊羔走出门外。
他们惊呆了。
两匹马被杀死了,是被那些服丧的人们用棒子、瓦盆、烟袋打死的。
马死得很惨。眼睛瞎了,身子被捅得几乎变成了筛子眼儿。
人们见他俩走出来,向一边退去。
目光如果能杀人,羊羔和骷髅人立刻就死过上千次了。
他们慢慢向外走。
这走也很艰难。
突然有人吼喊了一声:“打呀,打他个王八犊子!”
众人就向他们扔石块、扔剪刀、扔匕首、扔棍棒。
羊羔与骷髅人尝到了过街老鼠的滋味。
骷髅人只好一声长啸,抱起羊羔,向侯马集外跑去。
愤恨的人群随后赶来,追他。
但越追人越远。
三 不杀人行不?
古楼抱住羊羔,如飞奔跑了三四十里路。
跑到了荒郊野外。
他很累,就放下羊羔,坐下来休息。
羊羔突然呕吐,吐出了食物,吐出了酸水,最后在呕苦胆。
古楼看也不看她。
羊羔哀哀地哭起来。
古楼理也不理她。
羊羔哭够了,吐够了,人站起来,叭叭打了古楼两个耳光。
他眼中放光,轻轻说道:“你也打我?”
羊羔又哭:“你为什么杀人?你为什么杀人?你就不能不杀人么?你没见到那瘸子是个好人么?你没见到他夫人也是个好人么?好人怎么能杀?你杀好人不怕天报应么?”
古楼叹气道:“可我也是个好人。我在卧牛镇就是个好人了,我在井栏边见到你,那时我还是个好孩子呢……”
羊羔不哭了,看着他。
他是那个男孩子,那个漂亮白净的男孩子?
他的父母死了,卧牛镇的男人都死了,女人都被拉走了,除了留人馆,就是在鹰嘴砬子。
他是卧牛镇剩下的唯一男人。
他应该为卧牛镇的所有男人报仇。
这其中也有羊羔的父亲。
羊羔噗哧一声笑了,她抚摸着骷髅人的脸面,说了一句:“你……疼不疼?”
他笑了笑:“不疼。”
他心里其实很疼。
他不愿杀人,他已经不得不一个个杀人,只要是他想杀的人,就得去杀。连他不想杀的人,也被他杀死。
他不想杀点苍孙长老,不想杀崆峒凑热闹,也不想杀华山武三屈,可这些人被他杀了。他不想杀澄圆大师,不想杀自己的母亲冷面师太,可这些人为他而死。
他杀了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五三奇峰、老六独秀峰、老九恶林峰、老十飞来峰,还有抱残峰杜十二。
他每一次杀人,都很累。
他想告诉羊羔,他再也不杀人了。
可他不能这么做。
屠忠死时,引颈受戮,就为的是今天。
他不能这样放弃,那会无颜见父亲,无颜见卧牛镇死去的上千男人。
他还得去杀人,杀尽长白十二峰和那个用假银子换走真银,让卧牛镇受此灾厄的人。
他只为这一个目的而活着
四 巫医云三跳
骷髅人在杜荆坡歇息。
他要好好休憩,好再去杀人。
他住在两间茅草屋中,门前是溪水,水中有肥肥的麻口鱼、尖嘴子鱼,他天天去折十根柳枝,站在溪水边,一掷一条,一掷一条,把十条鱼剖净拿回来,让羊羔做了下饭。这鱼捉得容易,比从盆里摸来还快。
天天吃鱼。
羊羔很会做菜,鱼的滋味让人食而不厌。
他还去捕山雉。
同样是用树枝做成针,用来飞激射鸟。他在树林中纵跳,便惊飞了一群群山雉。山雉飞行不远,一飞几十米再落,飞起来后他便用枝针射去,针贯雉眼,便一撞而毙。他提起野雉,剥杀携回,供羊羔烹肴。
这日子很快活,十足的农人渔猎者的生活。
每日夜晚,就点起油灯,羊羔在灯下补衣,他在灯下看羊羔。
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羊羔就笑:“干嘛呆傻傻地看人?”
他说道:“你很好看。我才知道,女人在灯下比白日更好看。”
羊羔说道:“你胡说。”
他也笑:“不,说真话,真好看。”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天。
这一天晚上,仍是羊羔坐着补裰,他坐在灯下看羊羔出神。
突然门外远远传来呜呜的吼声。
像是溪水起了呼啸,又像是山林吼大了林涛。
但都不是。
骷髅人笑笑,说道:“羊羔,今晚可不轻松了,没了清静,来客人了。”
羊羔诧异:“怎么来客人了?你怎么知道?”
骷髅人说道:“就像你缝这衣服,知道从哪儿下针,我不会这个,只会听来了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羊羔听一听,也没听出什么异样来。
骷髅人凝神道:“来了十三个人,其中有那么五、六个人功夫极好,另外那几个就不行了。”
这时,羊羔也听见了,因为有轻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有人高声呼喊道:“长白山上十二峰,一峰更比一峰凶。”
就有人一齐呼应:“铁骑驰骋三千里,踏遍关东留美名。”
骷髅人对羊羔一笑道:“你说滑稽不滑稽?明明杀人如麻,却偏说踏遍关东留美名。这一窝臭蜂子……”
他凝坐不动。
羊羔放下了衣服,听着。
屋外人又发了话:“骷髅人,今日你的死期到了,长白十二峰中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老三迷魂峰、老四云雾峰、老八立石峰、红土峰梁十一来了,你快快滚出来受死!”
骷髅人血忽一激。他们来了,他的仇人来了。
除了老七神女峰之外,他的仇人都来了。
都来了就好,省得他一个个去找。
他恨不能马上出去。
他马上要一跃而出。
但他看见了羊羔的目光。
羊羔的目光中是焦虑,是恐惧。
他说道:“你别怕,如果我死了,你就说是被我抢来的,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
羊羔道:“我是担心你。”
他心里一热。有女人为他担忧,让他心热。
他拍拍羊羔的肩:“你等等我。”
他慢慢走出去。
他心跳得快蹦出了腔子。
外面,亮如白昼。
不是月光,是灯光。
十几盏风灯都挂在树上。
十三个人,都步行而来,没一个人骑乘。
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都来了,还有两人面生,想必就是什么立石峰、红土峰了。
骷髅人笑道:“长白十二峰怎么不等了?等不及了么?我一有闲暇,肯定会上山来拜访的,何劳来此,岂不枉了几位的大驾了。”
天池峰笃定地说道:“骷髅,当年我与二弟一念之仁,让你从阎王殿里逃了回来。你本该隐姓埋名,过这一生也就是了。偏你又要自称个什么骷髅人,竟敢与我长白十二峰做对,这岂不是找死?你折我六个兄弟,我今日必杀你报仇!”
古楼一笑道:“你也欠我人命,一千多条人命,卧牛镇的一千多男人要你们偿命。先不说别的,你长白十二峰尽死,也百罪难赎。”
天池峰道:“好,这一次咱们来一个了断。”
天池峰、双子峰站于古楼身侧 。
远处是迷魂峰等人。
他们很笃定。
长白十二峰很少失手。其中以老大老二尤为厉害,每逢强敌,二人出手必得。他二人还从来没一同出手过,这一次二人同时出手,贼骷髅肯定没命了。
天池峰、双子峰也胸有成竹。
天池峰冷笑道:“我二人没杀了你,反助你成了一门天下奇绝的功夫。”
骷髅人道:“这是天意,你自作孽,不可活。”
双子峰道:“我要试试你的赤阳掌力究竟有多大道行,竟然一连折我几个兄弟。”
骷髅人慢慢说道:“你可得小心,别试没了你的命。”
天池峰道:“骷髅人,你的寒冰毒掌只有六成火候。”
双子峰道:“你的赤阳神掌也不过如此。”
骷髅人心内一惊,天池峰所言不假,他如何知道这一点的?
他不知道天池峰宁可剜去三奇峰尸骨上的肉,看它中毒掌后几日方变色,来猜度他寒冰掌功力之深浅。
天池峰胸有成竹。
他看出了骷髅人的寒冰掌只有六分火候,这寒冰掌越往后练,进境自然越慢,骷髅人决不会在一个月内又有什么新进展,这让天池峰心中很笃定。
他知道,这一次骷髅人是死定了。
老二双子峰只是阴沉着脸,望着骷髅人。
他也志在必杀。
骷髅人心中很激动。
他依稀认得出这两个人。就是这两个人,让他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他成了人形骷髅。他有无数仇冤要向这两人讨还,现在时候到了。
他喉头发紧,咯咯直响,像饥渴的狼闻到了血腥。
他恨不能吞噬了这两个恶魔。
古楼斜身而立。
他头一回感到没什么把握。
他还不能一举击杀天池峰与双子峰。
也许他会被二人杀死。
如果他死了,卧牛镇的血仇就只有等天报应了。
可天报应总是迟迟不来。
他决不能死,他得杀死长白十二峰。
他嘶吼一声:“杀——,杀——,杀——”
古楼冲向天池峰,痛下杀手。
天池峰与双子峰神色凝重,他们一点儿也不看轻这人形骷髅。
他杀了他们兄弟六人,让他们再一讲“长白十二峰”时不免有狐悲之苦。
天池峰引手凝掌,让惨白色的手掌中凝成寒霜,一掌掌击向骷髅人的脸面。
天池峰也练寒冰掌,他知道,此掌练到一定火候,唯有心脏与双目怕寒冰浸侵,全身躯体对寒冰毫不在意。
天池峰志在夺目。
双子峰的一只手变得血红,他一掌掌击向古楼前身前六要穴,这六要穴是归阴、游魂、黑虎心、斩命、捉命、血阻。如一击得手,古楼便将不治。
二人都曼掌轻柔,动作迟缓。
这缓慢之中蕴无数杀机。
古楼知他今日难敌。
他的寒冰毒掌功夫和天池峰相若,也是有八成火候还强,如果一对一对敌,他未尝就输与天池峰,说不定还可以用赤阳神掌制他。但又有双子峰同上,双子峰的赤阳掌力也已有八成火候,他对这掌力也有所忌惮,双子峰招招杀手,直逼要穴。他一掌掌雄劲带风,身前六大要穴总像欲被火燎,让他心生烦躁。
他抵挡了五六十招,已落败象。
他身形更见迟滞,递招更是缓慢。
天池峰回手一掌,打在他的肩上。
他一下子飞了出去。
人在空中一闪,又站住了。
这一下打得他沁血。
双子峰道:“你如知好歹,就自己寻上一个了断吧。”
古楼冷冷一笑,又纵身而上,直扑双子峰。
双子峰忙出掌相抵。
两人互击一掌,双掌一撞,发出砰訇一声大震,两人各震出五六步远。
天池峰只是在一边冷冷地瞧着。
古楼已经受伤,他不用急,让他与双子峰较较内力吧。
双子峰道:“好掌力!”
双子峰也顿生敌忾之心。他想到:我平时与老大不相上下,但从不赌胜,恐生龃龉。我就不知他那寒冰掌我是不是受得住。如今这机会来了,我何不一试?
他对古楼道:“你如果不用赤阳掌力,我两人自可以公平一斗。”
古楼笑道:“好。”
古楼用寒冰毒掌,双子峰用赤阳神掌,二人苦斗。
这一斗也煞是好看。
赤阳神掌走阳刚一路,便招招雄猛,如风如浪,大开大阖,一泻千里。双子峰那胖身子转动灵活,出掌刚劲,掌风到处,卷起阵阵旋风。
古楼用寒冰掌功夫,看上去就像没赤阳神掌那么有劲道,他比双子峰绕走得更快,掌数变化更奇,身子飞旋得更巧。他掌式走阴柔一路,一掌拍出去,轻飘飘似全无分量。
二人相斗,外行人看去自然是双子峰稍占上风。
但实际上二人难分轩轾。
“叭——”,双子峰与古楼一掌相抵。
双方就较上了内力。
双子峰顿时心中一喜:这骷髅没命了,他二十多岁,自然没有多少内力,何况又刚刚受了老大一掌,较量内力,自己必胜无疑。
双掌相抵,二人都是一声猛吼。
古楼的手像一块玄冰,而双子峰的手像一盆热炭。
二人便僵持不动。
双子峰突觉有异。古楼的内力不类常人,不是一个劲地向前递,而是波浪式地一跌一折,一跌再一折,一跌让他心生紧张,再一折就更添了劲道,这让他惧怕。他觉得出,他的掌心开始有些寒冷了,手太阴肺经之穴道竟微微有些寒意。他心生疑惧,就吼喊一声:“老大,快!”
他想让老大天池峰上来,二人一齐出手,干脆杀死骷髅人。
谁知天池峰只是阴阴一笑,慢悠悠地说道:“二弟,他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又何必要我来?”
双子峰已经觉到了一点点的冷颤,如寒风灌肺,又鼓又胀又凉,他吼喊了一句:“老大……救我……”
他喷出一口血箭,立时呕血不止。
天池峰大惊,他没想到双子峰这么快就落败了。
他马上冲上去,向古楼击出一掌。
古楼不假思索,便用左掌迎向天池峰。
天池峰心中一动,便同双子峰一样,用内力逼住古楼的掌,让他无法收掌。
这样,就变成了三大高手比拼内力。
双子峰得天池峰这一强援,立时轻松不少。
他马上催动内力,沿手阳明大肠经催动内力,气息渐畅,又没了那浸肺冷气。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尤速。
古楼万念俱灰。只是体内那极大内力在反抗,在聚寒冰掌力与赤阳掌力抵对天池峰与双子峰。
他知道他今天肯定没活命了。
他双脚已经踩入土中,陷下去半尺。
天池峰与双子峰的掌力愈见从容,他额头已经见到了冷汗。
那边,迷魂峰又去捉住了羊羔。
羊羔一声也不叫,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和羊羔都将没一点活路。
天池峰道:“老二,十年了,我们再一试故技如何?”
双子峰此时对这老大也颇依顺,笑道:“好,这一次我们真的把他弄成骷髅。”
天池峰道:“你用毒掌摧他心脉,我用寒冰掌破他双目。如此他必死。”
二人便用力运功,催动掌力。
古楼眼看要毙命于掌下。
他觉得心像要一点点突出来,气也喘不均匀了,额上的汗像在飞,他觉得皮肉正一点点从身上脱落下去。
他又要受一次十年前的灾厄之苦。
这时,就听见有人轻轻一叹道:“一念之恶,就死人几千,如果这也容得,苍天还有眼么?”
便有一人飘忽走来,直走到天池峰、双子峰与古楼面前。
三人圈内,热风冷风逼人,人极难耐。
但这人不理会这些,他看定天池峰、双子峰道:“放手吧?”
天池峰、双子峰眼看一击成功,怎能听他的。
二人心想道:这老三、老四和老八、梁十一也太孟浪,我们在这里苦斗,他们竟让一个闲人走入阵中来,真是可恶。来人也颇不知趣,何方闲人,敢来管长白十二峰的闲事,活得不耐烦了么?
二人心念甫生,便一齐出手。
二人各以一掌,以三成力道向那人身上一击。
二人这一掌全都拍实了,叭叭之声如击败革。
那人眼见得已是不活。
可那人不曾倒下去,反而慢悠悠地说了句话:“就学会了这种三脚猫式的毒掌,这么狂?”
那人气定神闲,没一点儿受伤的迹象。
天池峰与双子峰大吃一惊,忙回头看去。
迷魂峰、云雾峰等人显然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个不是呆呆地站着,就是在那里坐着,瞪眼。
这人一瞬间竟制住了十一个人,让他们连喊都喊不出一声来?
天池峰、双子峰这才知道不妙。
他们收了掌,一跳起来,回头细看来人。
这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
这人很瘦,面目清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天池峰、双子峰。
他缓缓说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们长白十二峰做事也忒狠了些,这一生必遭恶报。你等不图警醒,还要一味儿杀人,岂不是罪孽更重了么?”
天池峰沉声道:“你是谁?”
老人答道:“关东巫医云三跳。”
关东有二侠,巫医云三跳和狂侠梦哈哈。
这二人不入江湖,传说中已修成不坏金身。
关于这个云三跳,有无数神奇的传说,说他能生死人而肉白骨,说他可以一敲棺材,死人的魂魄就回到了尸身。还说他一身下毒解毒的本事天下无双。
但这些毕竟只是传闻,他本事真的如何,谁见过?
天池峰和双子峰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今日不可善罢甘休,不然长白十二峰就彻底堕了名头。
二人心念一动,便齐向老人出掌。
天池峰一掌击向老人头顶,直贯百会。
这一掌要把巫医云三跳打成阎罗殿中鬼。
双子峰一掌击向心穴。这一掌可以把巫医云三跳的心打成碎片。
巫医云三跳正在训斥二人,想不到二人会猝然发难。
匆遽之间,他双掌分迎。左掌迎向天池峰,护百会;右掌迎向双子峰,护心穴。
二人见机不妙,想收掌再击。
但二人之掌都被云三跳吸住,不能收回。
天池峰和双子峰想把另外一掌递出,但云三跳一阵大力涌至,使他们只好全力迎上,再也无力出掌。
天池峰与双子峰大吼一声,全身内力向云三跳涌去,做致命一击。
云三跳双掌掌力只微微一吐。
二人就脱了手。
天池峰与双子峰就都跌坐在地上。
双子峰一口一口地呕血,天池峰面色变得更是苍白。
双子峰顿时万念俱灰。他自诩武功极佳,一向不大信服天下英雄,认定他与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如果出世争雄,天下会少有敌手。凭他赤阳神掌浸淫几十年的功力,世上一般英豪皆莫能御,这让他十分自豪,自傲,轻易不把武林人物看在眼里。
可这关东怪人巫医云三跳,竟然能随便接掌,而且不为他赤阳神掌所伤,同时也不受老大天池峰寒冰掌之毒,这让他十分吃惊,认定这云三跳的武功深不可测。退而一想自己寒暑相易,苦练赤阳神掌,盼得在世上无敌,却被这老人轻轻一掌便化解开去,这实在不可思议。
巫医云三跳看看天池峰与双子峰,缓缓说道:“世事多艰,宋室与金辽之争日益趋于激化,我等皆是大宋国的子民,何必苦苦执著于个人之仇冤?你们长白十二峰从来很少做些善事,每做事来便图伤人。卧牛镇千余条人命,如杀草芥,焉能不留后患?如果你们今日尚不醒悟,以后必遭天谴。”
说毕,云三跳提起古楼,又拎起羊羔,绶缓向山坡上走去。
他行步迅疾,人如在草树上飞,直走入到林子里去。
五 不治之病症
骷髅人昏昏沉沉。他虽然与天池峰、双子峰抵掌运功,不曾吐血,但比吐血的双子峰、内伤的天池峰受伤更重,天池峰与双子峰掌催内力,两股大力在他身内游走,使他内息不畅,冰毒奇热使他坎离兑巽都无方位守实之感。他昏昏迷迷,嘴舌干裂,面色如黑灰。
云三跳提着他与羊羔疾走。走出这杜荆坡,来到密密的树林外,云三跳一声清啸,提拎着羊羔和骷髅人一起上了树顶,他携带两人,便身子稍嫌沉重,压得树稍头微微弹下去,他身子一弓,又一跃,人便飞出去几丈,落在另一棵树上。
这样犹如在树顶飞腾,这方法让羊羔又惊又怕。
她先是闭紧了眼睛,不敢视物,只听得呼呼风生,人如御风而行,一纵一跳,便极远距离。羊羔不禁张开眼睛偷看,这一看反倒没法儿再闭上眼睛了,她看见了松林成一片片涛浪在脚下涌,人如飘絮飞行在这树浪之中,煞是好看。
羊羔这一生从没有在树顶上飞行过。这一飞,竟然让她有超世脱尘之感。她想大笑,想呼喊,呼喊大叫这奇异陡现。但她不敢喊,只是呆呆地看着。
云三跳手拎骷髅人与羊羔,从大树上落下来。这里已经是有积雪的高原地带了,丛生植物都是矮矮的趴棵子,高低不过一人高左右,又长得扭扭歪歪,不成个气势,便被雪压得几乎没了身影。云三跳手拎二人,还如御风而行,雪地上没一丝踏痕,只是匆匆之中,让羊羔或骷髅人的脚在雪上拖出了一点划痕。
绕过山坡,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山洞外。
山洞口是冰雪覆盖住的,只有一人可以从冰棱雪块中间钻入去。那些冰棱似垂挂在洞口的尖枪,枪刺全向下丛生,看上去密密层层。云三跳拍开了羊羔身上的穴道,说道:“你小心些,自己走进去吧,别让冰棱弄伤了你。”
云三跳说这话时,很是温柔。
羊羔满心新奇,她想知道这洞中的冰棱有多少,有多深,洞又是什么样子的。她就急急地向里走。
不小心,还是撞在冰棱上。
一入洞口,冰棱反而更大了些,这些冰棱由洞顶生出,长的可直达地面,冻成了实实的冰柱,短的则如尖针,可刺人身子及脸庞。冰棱有粗有细:粗者两人难抱,细者犹如悬线。更妙的是阳光不知从哪里隙透进来,或折射、或直照、或三折五返,把这冰棱世界照得五光十色,闪烁不定。
羊羔走了几步,便无法走入洞中了。
她只好站定,等待云三跳。
云三跳走入洞口,见羊羔仍在凝立等他,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找不到路,是不是?别处的洞得入洞才知迷路,我这路却连洞也入不进去。如果你走得不对,也就只能在这洞口绕来绕去。”
说完这话,云三跳就走至羊羔前面。
这山洞的幽折简直极是巧妙,就是云三跳入洞,也不能手拎骷髅人而直接闯入,他得把骷髅人放平,像人在走一样:在他身后把持着他的双腋,将他轻轻提起,离地几寸,人向前挪。走过了一刻钟光景,云三跳才带羊羔走入灵台洞内。
羊羔一入洞,眼都花了。
在这洞中间,有一个咕咚咚直冒的热泉,泉中的石块成五彩,显然是染点了水中的硫磺所至。热气在洞中消散,凝冷于洞中,渐渐通向洞顶,便生生化为水汽,又冷成凝霜,化为冰棱,才有了洞口的冰棱奇景,冰棱越长越大,越长越壮,渐渐使洞口阻塞,几乎人也不能入。
但这洞中却温暖如春。
洞中还开着一些山花。黄菊、紫菊是秋日花,正开成一丛一丛,一簇一簇,让人看了心目一爽。杜鹃是春日之花,却也在这里竞相开放,成一片一簇,几乎落盖成荫,让人无法窥见到花枝。杜鹃有红,有白,有紫,有粉,甚至有蓝色、墨黑、淡绿。
羊羔欢笑一声道:“哎哟,我从来没见到过杜鹃有蓝色的、墨黑的,还有淡绿的。”
云三跳显然也被羊羔的快活感染,他也大笑道:“我没见过,但我种出过,让关东巫医种上几种杜鹃,让它们花信失期,又开出一种天下罕见的颜色来,这并不是难事。”
洞内有两张石床,石床边上,里外都贴缀满了虎皮熊皮鹿皮。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羊羔看着这里,觉得又惊又喜。
云三跳将骷髅人放在地上。
他不把骷髅人置于床上,却放在地上,是因为古楼此时已身受重伤,寒冰掌毒与赤阳掌毒已经在他身上乱行窜走。他已昏迷,即便是清醒过来,也无力将内力收聚于一起,变为自己充沛的内力。
他已经难于医治。
云三跳抚脉不语。
脉象虚浮,若沉似无。
这是行将散力,脱骸而去的兆象。
羊羔蹲在一边,默默注视着云三跳。她把希望都放在这个神奇的老人身上,她看云三跳注视骷髅人的目光,便知这二人原有渊源。或许这古楼就是这个老人的弟子?他细看看骷髅人的牙齿,看他的唇,又看他的咽喉。古楼的牙齿似乎变得长了,细一看,是整个的牙从牙臼里外脱了几分。牙龈也已变色,变得淤紫。这是身已染毒的征兆。本来他是不惧毒的,阴毒热毒一旦沾身,便可由经脉导入,化为功力贮入气海、膻中。可他现在除了昏迷之外,已无力将元气导顺,让它生生不息了。毒素便从脏腑中出,才见诸于牙龈。他的嘴唇是黑色的,这是寒冰毒质窜跳的结果,黑色的嘴唇正在一点点变,变得更黑。云三跳知道,如果过了三个时辰,他的嘴唇会变成干涸墨黑的枯炭。他的咽喉似乎比常人的拉长了些,喉结处变作如一点溅血的猩红。云三跳用手去抚摸,觉得炙热烫人。这是赤阳掌毒的发散处。
云三跳把骷髅人的上衣解开。
他全身都变成了有色的斑块,一块是黑的,一块是惨白的,另一块又淤血了似的变为红色。
云三跳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他想了好久,知道古楼已经不治。谁能将一个浑身经脉走乱了的人治好?谁能够不用通畅经脉就把他这一处那一处乱行乱窜的阴毒热毒解去?
听得云三跳一声长叹,羊羔顿时大惊失色。
她也知古楼受伤不轻,她知道他被人打成重伤,很难治好。但因为她不懂武功,就不明白古楼现今已经阴毒热毒窜乱了经脉,不能医治了。她定定地凝视云三跳,见他一会儿把脉,一会儿看古楼的咽喉、唇、胸,就以为他准有办法救古楼。她虽不知云三跳医术如何,但他有救古楼和施轻功带他二人在树丛之上飞纵这本事,他就一定有把古楼治好的本事。
可云三跳那失望,那无可奈何是写在脸上的。
羊羔颤声问道:“他……他没法可救么?”
云三跳点点头:“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把他救活,反正我是没这个本事了。”
羊羔唰地流下了眼泪。
云三跳呼啸了一声。这一声呼啸类乎虎啸。
就从洞内慢慢地走出三只虎来。这是东北虎,比华南虎更颃大,胸脊上的花纹也更宽更深。这三只虎是一只雌虎两只小虎,虎从洞里走来,慢慢腾腾,但很有气势。
羊羔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吓得战抖不止。
云三跳笑了:“这是我养的虎,是猫。这是一只大猫,那是两只小猫,很驯良的,你摸摸它的头,试试看。”
羊羔不敢太靠近,远远地摸了一下小虎的脑袋。
小虎就很亲热地偎近她。
云三跳笑道:“你让它偎近,它嗅到了你的味道,就不会再伤你了。在这长白山里,它可只认得几个人做朋友。有一个孩子,还有他……”
说到这里,老人不讲话了,似乎想起了以前的往事,他低下了头,拍了拍雌虎的头,让它趴下。
雌虎听话地偎在古楼身边。
云三跳让古楼去吸雌虎的奶。
云三跳道:“如果能吸虎乳,对于他还有极大的好处,虎乳热,能活血,利筋脉。如果他能吸母虎乳,就还可以活上几日。”
但古楼昏迷不醒,自然无法去吸雌虎之乳。
云三跳道:“这便如何是好?”
羊羔很是焦急,她看看昏迷之中的古楼,又看看驯顺俯地的雌虎,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她对云三跳道:“让我来吸雌虎之乳,然后去喂给他,行不行?”
云三跳大喜道:“好,好。这法子好极了。”
羊羔就偎依在雌虎身上,吃雌虎之乳,虎乳极腥膻,让她不能忍受,但一想救人要紧,这是为了让古楼能多活几日,多活几日就有了活命的机会。她为了古楼,乐意干这事儿。她就一口口吸吮虎乳,又去喂古楼。
虎乳能入他口,他的咽喉也在慢慢蠕动。
羊羔见他还能吞食虎乳,也就稍微放下心来,知他不会马上死去,好歹还要想一个法儿相救才是。
不料,过了夜半,古楼的病势转重。他不光昏迷,又发谵语,昏迷之中又是呼唤二弟,又是叫喊羊羔。羊羔见他这濒死模样,口干舌燥,一双眼没一点光彩,双唇变成黑枯的焦炭,牙齿几乎全都脱落下来,心里就一阵酸楚,泪珠滚滚跌落。
羊羔很伤心,愣看守着他。到了夜深以后,冬天的长白山林子里便冷寂无声,连涌泉中的水也没了那汩汩的劲头,只有羊羔独守着古楼这将死的人。他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喊道:“杀——杀——杀——”羊羔瞪眼看着他,心中凄楚万分,这一个人完完全全是靠仇恨来支撑的,如果没了仇恨,他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他为复仇而活着,活着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杀人。他要杀死长白十二峰,为卧牛镇人复仇,为他的父母,也为羊羔的父亲复仇。
仇还没有报,古楼却要死去了。
羊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天已大亮。她偎依在古楼身边,睡着了。她在梦中听得到有脚步声响,就从睡梦中醒。
她刚见到云三跳那慈祥的目光,就被云三跳从古楼身边拽起来。他轻声说道:“你别靠在他身边了,他已经睡熟了。这也好,从现在起,他用不着再惦念复仇了,他让复仇这一欲望给杀死了。”
羊羔心一惊,她再回头去看。
云三跳却用手蒙住她双眼,说:“别看,他那样子很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