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骷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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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应是再生魂

一 男女初生夜

古楼在小水池里躺了一个月。

他的耐心很好,女孩子服侍他,即或是便溺,也不让水池有一丝肮脏。她很爱洁净,因为她与古楼两人每日只能吃鱼,吃两条三条“梦得”鱼为餐。古楼居然也学会了用牙齿咯咯咬嚼这鱼头鱼骨,居然也像她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她告诉他,要把他从水池里抱出来,让他躺在床上。

他很高兴。虽然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泡在水里,但他还是很高兴,他能躺在床上。他迫不及待地看着那两张床。其中一张大床是空的,那张小床是她的。

她早告诉他,她叫阿妖,不是幺,而是妖,爹娘都说她是水妖,一生下来就放在池子里,一生下来就是个妖精。

她把古搂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

这次,他是第一回被她抱着,他触到了她的胸,她细腻的皮肤。

她告诉他,从今天起,他可以“过夜”了。

他不明白“过夜”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面含羞涩,问他:“你不是从人中间来的么?男人和女人,就在一起,就过夜。”

她讷于言谈,但那披散的长发,那赤裸的身子,那姣好的面目,那羞涩的神态,都让他心动。

他已吃了一个月的“梦得”鱼,他浑身已没有了黑色的斑块、惨白的斑块,只有那一点点的淤血似的红斑。

她很自然地告诉他,现在就行了,她可以陪他过夜。

阿妖和他并肩躺着,他们互相拥着。

阿妖告诉他:“你刚来时,太瘦了,现在你不那么瘦了,你变了,变得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说道:“是么?”他躺在床上,无法看见他自己的面容。

阿妖吃吃笑,从床边递过来一面镜子:“不信?你看!”

古楼从镜子里见到了一张脸,这是一张陌生人的脸,这人有些病容,但五官端正,是个年轻公子的模样。

他大吃一惊。这面镜子实际上只是一片磨光了的玉。

他忙问道:“这是谁?快,快给我镜子!”

他一把抓过镜子,反复照他自己。

骷髅人呢?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脸骷髅呢?

他猛地抓住阿妖,喊:“这是我么?这是我么?”

阿妖被他吓坏了,颤抖成一团。

他抓着镜子,跳到了地上,满地乱转,吼喊:“我不是那个骷髅了,我不是那个骷髅了……”

屠仁杰再也不是骷髅人了,他是个瘦削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抱起阿妖,连连亲吻她,他流下了热泪,他又可以重回人间了,他再也不是人看人惧的人形髅骷了,他是屠仁杰,不再是骷髅人。

他有了无穷的勇气。

他把阿妖抱到了床上,又亲吻又抚爱。

阿妖也笑,她醉红了酡颜。

她轻轻告诉他:“你的身子只好了一半,你身上那冰焰还没褪尽,你得爱我才行……”

他有了勇气,自然也就有了爱。

他和阿妖就不尽狂欢。

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谁知道有这样一个世界?像混沌之初开,像人类之初始。他开始时还想去找一点东西遮住他自己,后来见阿妖索性什么都不用,他也就释然,什么也不要,这样果然方便得多。他们在水里嬉戏,阿妖下去不久就爬上来,她服食了那些梦得鱼,可仍抵御不得这寒冰,他却可以在水中嬉戏半天。他们比赛生嚼鱼,咯咯的嚼骨声可以让任何活人吓死。

他们做的最多的还是亲热、相爱。

他知道他是男人了,他又知道了男女之情,这情欲一旦解禁,他就无休无止地贪要,阿妖曲尽承欢,让他快活。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快。

他搂着阿妖,讲外面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是阿妖的世界,是阿妖爹、娘与屠仁杰的世界。他给她讲山,讲花,讲雪,讲城镇,讲人,讲男人与女人,给她讲他熟悉的那些人……讲着讲着,他突然不讲了。他想起了他的仇恨。

长白十二峰杀死了卧牛镇所有的人,也杀死了他。他说道:“阿妖走,我们走,我们去外面那个世界去。”

阿妖看着他,死死地抱住他:“不去,不去,你和我在一起,还不快活么?”

他说道:“快活,快活,但我们不能天天吃鱼,我们还得吃别的什么。”

阿妖奇怪道:“不吃鱼我们吃什么?”

屠仁杰又告诉阿妖在外面那个世界里可以吃的东西,他讲得阿妖很贪馋,很悠然神往。

他跳起来,拉住阿妖的手,说道:“走,阿妖,走,我带你走!”

阿妖挣脱了他的手。

他又扯住阿妖,带她爬着来到洞口,一直爬到水边。

他惊呆了,水是灌满了洞的。

阿妖在他身后,很凄冷地说道:“你走不了,我和你都走不出去,这是天池的水底。有上百丈深,你一出去,不等过了这洞,你就成了真正的死尸了……”

屠仁杰愣了。

他惊呆了。他没想到,他会活着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但也没想到,当他是一个人形骷髅时,世界想抛弃他,如今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他又只好抛弃了这个世界。

他呆呆地坐在洞口,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动。

阿妖在哭。

她爬回洞里,向洞后爬去。那里有一道裂开的石隙,石隙上面放着她爹娘的尸骸。他们永远平静地躺在那道裂罅上。她向着石隙跪下来,祈求她爹娘保佑她,保佑天池水给她带来了这个男人,保佑他能够心中快活。如果他能快活,就是让她死掉她也心甘。

她跪着祈祷,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他来到了她身后。

“那是什么?”

“是一条石缝。爹和娘躺在那上面。”

他问她:“这里前面是水,后面是石头,这就好像是水下、石头下的一口大大的活的棺材……是不是?”

他的话很平静,是一种无望的平静。

阿妖点点头,说道:“这我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除非你和我死了,可以让阿二把尸体驮出去。否则,我们只好在这里活着,天天,顿顿吃这种梦得鱼。”

他知道这是事实,他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二 天崩地坼间

屠仁杰认定,他现今的处境并不比骷髅人好多少。

他已经吃厌了那种梦得鱼,他讨厌听见那咯咯吱吱的咬嚼声。他有时回头看阿妖一眼,她就抱歉地看着他,这洞中除了这鱼之外,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想不吃那鱼,坚决不吃。

但阿妖看他的那神色让他不忍。他告诉阿妖:你自己去吃吧。阿娇很快活,奔过去抓出一条鱼来,要嚼,见他没有要吃的意思,就又怏怏地把鱼放回池中去了。

他躺在地上,问阿妖:“如果这鱼吃光了怎么办?”

阿妖一愣,显然她还没想这个,她想了想,说:“不会吃光的,我在这里长这么大,这水是活的,很多这种鱼,天天吃,从来没少过。”

他说道:“可是,你想没想到,天天吃这鱼,人会没一点想吃的劲儿,恨不能死……”

阿妖想了半天,说道:“我们没别的办法。”

屠仁杰坚持了三天不吃鱼。

他和阿妖都坚持着,饿得没一点儿力气。

他趴在床上,看阿妖。阿妖也趴在小床上,看他。

两个人都饿,但他不吃鱼,阿妖也不吃鱼。

饿了三天半,终于受不住了,他爬起来,去池子里捞一条鱼,撕着吃了。他怕睡熟的阿妖听见,就小心翼翼地吃,不让阿妖听见。

他吃了三条鱼,反而比平时多吃了一条。

他咬着这鱼,有一种咬木头屑的感觉。这味道很难受。

但他的胃一收一收地缩,拼命要这鱼肉。

他怕留下骨头被阿妖看见,就用牙一点一点儿嚼碎,把骨头也咽进肚里。

他肚里有了食儿,就睡熟了。

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他看见阿妖也起身来,像一条鱼一样滑下床去,直奔那水池,从水池里捞出一条鱼来,撕着吃。最后手心里只剩一根鱼刺,她看看他,怕他知道,就用手紧紧握着这一根鱼刺,去小床上睡熟了。

第二天,阿妖和他都不讲话,他们都怕临睡之前吃鱼那事儿被提起,阿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一根鱼刺骨。

他们互相望望,他们就不好意思再互相看了。

阿妖突然说:“杰哥,如果你不要吃鱼,我也不吃,我们就爬到那石隙上去,和爹娘躺在一起,一起死。”

屠仁杰想了想,同意阿妖的话。

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什么路。

他们从洞中向上爬,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在石缝里很吃力地爬上去,坐在那两具尸体旁。

这是两个赤裸的人,男人与女人。

男人摆在罅缝的前面,女人在后面。一条窄窄的罅缝,只可以摆放好一具死尸,于是便头顶着脚,脚踩着头,一具一具排下去。

阿妖仍在笑:“你在我上面呢?还是我在你上面?”

屠仁杰以为她是女孩子,即或见了爹娘之尸也会失魂落魄的,谁知她却这么淡漠地看待人之生死。看来她对于生命之混沌认识也叫人十分羡慕。她因为不知道生死之痛苦,没有得失之忧虑,自然对生生死死也就看得极淡。一想到这里,屠仁杰一笑,说道:“我是男人,我自然在你前面,你别和我争。”

阿妖笑道:“不,爹先死,爹在前。我先死,我在前。”

屠仁杰一笑,让她在前面。

阿妖笑嘻嘻地躺下,让屠仁杰也在她脚下面躺下。

两个人就躺好,等待死亡。

死亡却好久也不来。

他们不知道时间。他们从来计算时间的方法是睡过一觉,就算是一天过去了,如今他们总是睡觉。就不知道是多长时间过去了。反正是越睡越能睡,越睡时间越短,睡的次数越多。

屠仁杰问:“阿妖,你爹娘,是自己走上来的么?”

阿妖沉吟了半晌,才答道:“嗯。爹先说不行了,娘陪他上来。娘在这上面陪他睡。爹说他不行了,让娘下去,娘不去,说陪他,他死了,娘才下来。又过些日子,娘也爬上去,说她要死了。我天天用嘴叼着鱼向上爬,把鱼送给娘吃。后来,她咬着半条鱼,死了。”

阿妖说得很平静。

他们睡过了好久,也没死。

但他们却饿得受不了啦。

屠仁杰想说话,但没有力气。

他们先是饿得肚子响,后来肚子不响了,只是热胀胀地闷,疼,后来也不疼了,人懒懒的,只想睡。

阿妖说道:“睡吧,就这么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屠仁杰抬起头来,看阿妖,她的一双澄澈的眼睛正向石缝上望去。这条石缝向上开着,慢慢地合严了,没让一滴天池水从上面灌下来,才有了这个洞,才有了他与阿妖这两个比鱼还可怜的生命。

他和阿妖也是生命。他是骷髅人时,在江湖上活得艰难。如今他不是骷髅人了,在江湖上可以比原来活得好一些了吧?可惜他已经无法回到地面上去了。

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屠仁杰很饿。

他没有力气了,他低头向山洞下望去,他只要从这儿爬下去三十米,去山洞里,在那个宝石的晶莹山洞里,还有那种很肥腴的梦得鱼可吃。谁说那鱼很难下咽?他现在已经觉得那鱼很好吃了,一点儿也不腥,肉还很细嫩。

他突然抬起头来,喊阿妖:“阿妖,阿妖,快,我们下去,我们下去,我们不死了,我们死不了,我们下去……”

阿妖抬起头来,也看到了他饥饿的目光:“好,我们下去,吃鱼。”

这一次,他们爬得比每一次都快。

他们尽快地跌跌撞撞地爬入山洞,来到水池边。

水池里有许多鱼,那些梦得鱼一拎一条,都一尺长,很肥嫩的。

阿妖站在他前面,先弯下身子,以往都是她捞,她捞得很快。突然她不动了。蹲在水池边,一动也不动。

他催阿妖,像要吃上好的野味:“快呀,阿妖,快!”

阿妖的声音很空洞,却响在他心里:“杰哥哥,那些鱼,一条也没有了……”

他一愣,冲上去趴在水池边一看,果然只有一小池水,哪里有一条鱼的影子?

梦得鱼,像是一场梦。梦中有鱼,醒来却没有鱼了,一条鱼也没有了。

那些取之不竭的鱼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已经饿得发疯。

阿妖把她长长的头发放在嘴边咬,咬得牙咯吱吱响。她这样一咬头发,胃更饿得狠,也叫屠仁杰更饿。

阿妖看着他,说道:“杰哥哥,我不知道鱼会没了,一条也没有了……”

阿妖的泪水如珠般滴落。

屠仁杰还能说什么?他想起了他是个男人,是阿妖的男人。他搂抱起她:“我们还是去那上面去吧……”

阿妖明白了他的心意,两个人相拥着向坡壁上走去。

阿妖突然叫了声:“杰哥,等我一等。”

她去拿那个小口袋,小口袋是他的一只衣袖,袖子里装满了那些从墙上挖来的最大的最好看的钻石。

屠仁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拿这个有什么用处?

阿妖一笑:“娘死时,我给她头上戴上些这个,亮闪闪的,像灯。”

屠仁杰心一酸,知道她是想让他为她在头发上拴几粒钻石。

两个人开始向坡上爬。

最糟糕的是,他们没有力气了,他们爬不上去了。

他们的手发软,没一点劲儿。

屠仁杰想道:“完了,他们只好在这山洞里死掉了,连那个石罅缝儿也爬不上去。

他抱住喘作一团的阿妖,说道:“阿妖,完了,我爬不上去了。”

阿妖摇头,流泪,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爬上去,和她的爹娘躺在一起。她双手哆嗦,用力向上攀,但两腿提不上去,一踩一滑。

阿妖也流泪,她知道她爬不上去了,她想死前和爹娘躺在一起这心愿也无法实现了。

这时,洞里的水突然一点点向上涨。

水涨得很快,淹进洞去,淹没了那两张石床,淹没了屠仁杰躺过的那冰冷的小水池,淹到了洞边,她和他只好向洞后退。水马上就淹过来了。

这时,响起了轰隆隆的地震声。

长白山古称不咸山,又有人说是大荒山,山顶峰这个贮满水的天池便是一处活火山口,每隔二百六、七十年喷发一次。这正是宋哲宗赵煦的元祐七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二年,这一年春季不咸山又有地震,地震炸裂了天池中那几座淹在水里的暗峰,使天池一泓碧水向下沉落了三尺。

地震声轰隆隆巨响,像沉闷的巨吼。

水哗哗响着向上涌,转眼就淹到了他和她的胸部。

他吼阿妖:“快,向上爬!”

阿妖和他一样,见这巨变,惊呆得不知如何办才好,听见他喊,就拼命向石隙上爬。

他们爬得很快,他们像是又有了力气。

水哗哗响着,追他们。

他们爬上了石隙。

但水也撵上了他们。

现在他们只好等死了。水一点点升上来,这隙罅很长,但也很窄,容不下多少水,水便一点点涨满了这石缝。

他们的身子已经全泡在水里,只有头还露出来。

屠仁杰觉得无望了,他想自己了结自己,他吼喊阿妖道:“阿妖,阿妖,我要先去了……”

阿妖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不,不,我们一起死。”

屠仁杰只好等着,抱紧了阿妖,看水一点点涨上来,一直涨到他们嘴边。

他们用劲把嘴朝上够。

但这没有用,水马上就会吞没他们。

屠仁杰道:“阿妖,阿妖,我们快死了……”

他觉得出阿妖没有动静,阿妖可能已经先死过去了。

他觉得头也在昏迷。

这时,他听见咔咔的很响亮的裂石声。

他又醒过来了。

这时的他仍被阿妖紧紧抱着。

他们漂在天池的正中心。

两边都是积雪的山峰。

他恍惚又重回到了这个世界,他又看到了太阳。

“白天,现在是白天……”他兴奋得想吼叫。

但他吼不出,阿妖抱着他,两个人在天池水中若浮若沉。他呛水,咳嗽。他头晕,身子也很冷。他不会游水。

阿妖仍然昏迷。

他觉得虽然已经莫名其妙地从那罅隙中出来了,但他仍然不能活下去。他和阿妖都会冻死在这天池水中。

他很平静,也很快活,因为他在死之前已经见到了太阳,见到了白天。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两声吼声。

他没法儿分辨。不待他分辨时,就见到一个巨大的兽头咬住阿妖的长发,把阿妖拎了起来,他的身子也随之悬起来,只有腿还在水里。

怪兽,这就是阿妖的那只怪兽,她叫它阿二,它拽着阿妖的头,向天池边游去。

怪鲁游得很快,身后曳出长长的分水线。

它仰着头,游向沙滩。

天池四周皆陡峰,只有西南坡边有这一片沙滩。

怪兽游到了池边,把阿妖轻轻放在沙滩上。

它仰着头,圆睁着一双大眼,看着屠仁杰,吼两声。

屠仁杰抬起了头,他看着怪兽阿二,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妖的。”

怪兽的身子就先淹没在水中,然后是长长的脖颈,最后是头,怪兽就没了一点儿踪影。

春天的太阳照着屠仁杰和昏迷的阿妖。

屠仁杰抱着阿妖,喊道:“阿妖,你醒醒,你醒醒……”

阿妖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她抱紧了屠仁杰的脖子,轻声说道:“杰哥,这不是做梦么?”

他吼喊着:“不是,不是梦,我们又活了,我们又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三 路遥不可测

在走向关内的大道上,有一辆车在踽踽而行。

赶车的人是个胖子,他很热,热得只穿一件小小的背心,但头上仍冒出汗来,他不断驱赶着马,让车驰得快一些。

车是轿车,轿帘打了下来,外面根本瞧不出车里究竟坐了什么人。

有一个人阴沉沉地问道:“快到了么?”

胖子回答:“快了。”

车子仍向前走。

就到了一道江水前。

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胖子,这胖子的脸上总像有笑模样,即便他不笑,看上去也像在笑。

江上有船,但船在对岸。

胖子赶车人对这人道:“狂侠,我去喊船。”

这胖子去江边吼喊:“喂,船家,过来!”

船家慢慢把船荡了过来。

胖子待船家系好了船,对他说道:“烦你帮我,把这顶轿子弄到对岸去,行不行?”

船家诧异,但点点头,和胖子一起把轿子抬到了船上。

船就慢慢荡过了江。

过了江,狂侠和胖子两个人抬起轿子,如飞般在山道上奔。

上了坡,人在坡上飞,如履平地。

转眼间,轿子已经抬到了鹰嘴砬子下面。

这里,是长白十二峰设置的花寨。

当年,他们把从卧牛镇劫掠来的女人带到这里,本来想把她们都带到山上去,但因为鹰嘴砬子险峻,得放开这些女人的束绳,让她们一个个贴住鹰嘴的石壁向上挪,不料一个女人性子刚烈,扯住一个大汉,两个人一齐跌下深渊。长白十二峰便不再带这些女人上山,在这里辟地造屋,设了一个花寨。

花寨是供长白十二峰的男人们泄欲的地方。

这一顶轿子来到了花寨外。

胖子上去喊话。

花寨里有些壮汉,见有人喊话,便上寨墙来看。

当先的一个男人很壮,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八立石峰,他说话瓮声瓮气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胖子喝道:“告诉你们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就说狂侠梦哈哈来见,让他滚出来!”

立石峰惊愣了半晌,看定这胖子,说道:“若是狂侠来,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可你不是狂侠,也够不上狂侠这两个字。”

胖子狂笑道:“好,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狂侠。”

他一闪身,身后站着狂侠梦哈哈。

梦哈哈满脸怒气,吼道:“开门,开门!”

这立石峰人虽憨实,却也颇有眼力,他一眼望去,便知这胖子不同一般。他看了半晌,施礼道:“不知狂侠驾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不知狂侠要长白十二峰做什么?只要您老人家说出来,在下一定去办。”

狂侠看着立石峰,哈哈一笑。

立石峰一看这人模样,若痴若狂,确是大家风范,像那不正不邪的狂侠梦哈哈。他心想道:不知这人来做什么?如果是福,则长白十二峰有幸,如果这人来找长白十二峰的麻烦,还真无法与他匹敌,传说之中,此人一身功夫,深不可测。

狂侠这时笑道:“我欠长白十二峰两锭银子,长白十二峰如今可以收回去了。”

狂侠这话说完,手就一抖,便有一锭银子飞似地掷去。

立石峰暗暗吃惊,见此物光彩闪烁,飞来甚疾,不敢以手去接。谁知这锭银子虽然来势甚疾,但从寨下破风飞来,嘶嘶风响,可一飞至立石峰面前,势道全无,缓缓向下落去。

立石峰抄手接住,原来真是一锭银子。

狂侠说道:“这里还有一锭!”

他又照势飞去一锭银子。

立石峰这次知道是银子,就也不惧,伸手接来。

这是两锭大银,每锭二十两。

狂侠说道:“你好生看看,这是不是两锭好银子?”

立石峰心中暗暗诧异,不知狂侠巴巴地掷上来两锭银子做什么。这是两锭大银,各重二十两。狂侠素日与长白十二峰无交情也无仇怨,这二十两一锭的银子抛上来两锭,有什么用意?

狂侠道:“这是当年我向长白十二峰所借之物,如今归还。请你收下好了。”

立石峰心中暗暗称奇。他不知道狂侠当年从卧牛镇送与长白十二峰的例银五千两中偷偷换去两锭银子,用去买酒,图谋一醉,以至给长白十二峰屠镇造成借口,将卧牛镇男人屠杀一光。他知道那件事,却不知这两锭银子的来历。他现在见狂侠人又急又冷,一心想归还这两锭银子,心知其中必有过节。

立石峰抱拳一笑道:“长白十二峰虽然不富,却也不曾把钱看在眼里,别说狂侠拿去区区四十两,就是眼下狂侠需要,长白十二峰也可向狂侠奉上三万五万两,以为酒资。这一心意,还望狂侠明鉴……”

说罢这话,立石峰双手一扬,两锭银子又飞下来,直落在胖子脚下。

胖子看着狂侠,狂侠也有些无奈,你要还人家银子,人家不收,你有什么办法?

狂侠冷笑了几声,问道:“你们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老二在不在?”

立石峰一怔,回答道:“老大老二均不在这里,如果狂侠要找他们,不妨和在下说话,在下可一力承担。如果在下办不了的事,自可以去通知老大、老二。”

狂侠笑道:“好,你来看!”

胖子打开轿帘,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孩子来。他苦着脸,只有一条胳膊。他没了左臂,左臂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衣袖。

立石峰一见,立时心下明白,老大老二与胖子小孩儿交手,伤其一臂,因胖子手中有巫医神箭,所以无法把两人杀死灭口,以致有今日狂侠上门之祸。

立石峰想定主意,暗暗吩咐身边一个壮汉,要他调寨内三五十大汉一齐立在寨墙上,手中准备强弓长箭,以防不测。然后立石峰对狂侠道:“这是个孩子,不知狂侠要告诉在下什么?”

狂侠脸一沉,喝道:“你用不着胡扯,快叫老大老二出来!”

立石峰陪笑道:“他们不在这里,也不在后寨里,老大老二自从与骷髅人那一场拼斗后,都受了伤,如今在山下养伤,在哪儿,连我也不知道。”

狂侠道:“那好,这仇自然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立石峰心想:都说狂侠武功盖世,世人难敌,毕竟未见其实。再说这又有三丈之高的寨墙挡着,有几十弓箭对着他,他又能怎么样?于是他笑道:“狂侠今日如想复仇,就冲在下来好了,只要狂侠上得了寨墙,在下敢不从命?”

狂侠当下便知他心思:这狗东西欺我,欺我上不去这寨墙,好,也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狂侠哈哈狂笑道:“好,好,你看吧。”

狂侠身子一纵,人便纵在寨墙下。

立石峰一见,忙叫众大汉放箭。他也抢来一张大弓,搭箭便射。

狂侠身子便贴在寨墙上。

这寨墙全是用粗粗的原木砌成的,狂侠单手如钩,扒在积木的叠凹处,一只手护在头上,这手化为掌剑,让所有下射的飞箭蝗石伤不得他,他身子只纵了两纵,人便飞在寨墙之上。

众大汉呆了,人近在咫尺,箭便无功,有的见狂侠如鹰飞上,吓得扔下弓箭,转身就跑。

立石峰刚才射了一箭,因狂侠掌功极厉,就被拨开,歪向一边。他刚搭上一箭,还未射出,狂侠已经站在他面前。他就只好仍挽弓搭箭,欲张欲射地站着。

狂侠笑嘻嘻问道:“我就站在你面前,为什么不射?”

立石峰道:“你让我射?”

狂侠道:“射一箭也是射,再多射几箭,又有何妨?”

立石峰道:“好!”

一声“好”字刚刚吐落,立石峰的弓便挽满,如怀中抱月,手指一抖,箭便飞出。

弓箭是长兵刃,途中驰飞越快,便越疾劲,狂侠站在立石峰身前也不过五尺左右,箭力一出,声嘶凌劲,自然会一射而透胸,让他一头栽下寨墙去。

立石峰并不信这一箭可以射死狂侠,他以为狂侠准会闪身躲去这一箭之厄,不然他还叫什么狂侠。但不料狂侠身子动也不动,手亦不张,胸向内一陷,吸气一提,想用功力抵住这一箭。立石峰心中大喜,知道狂侠上当了,他不该如此托大,小觑了立石峰这一箭之力。须知立石峰这人膂力极大,人又刚勇,在关东素有“小李广”之称,这是指他可以像汉飞骑将军李广一样,劲弩羽矢没入石中,有过人的神射之能。他一箭射去,狂侠不躲,自是可以射得透胸而出,让狂侠一箭而亡。

一箭中胸,狂侠居然不倒。

立石峰心中大喜过望,不由得狂呼道:“射中了,射中了!”

狂侠突然展颜一笑,轻轻对立石峰说道:“射中了又怎么样?”

立石峰顿时怔住了,他无法想象狂侠身中一箭竟然还能如此从容,莫非此人真是神仙不成?

狂侠轻轻挺胸,肚皮便渐渐凸圆,一枝箭叭叭寸断,落在地上。

立石峰一见,面如死灰。

周围大汉一声呐喊,齐向狂侠射去。

狂侠身子疾闪,飞在众大汉之中,随抓随掷,把大汉手里的弓箭统统都扔到寨墙下。

众大汉见他神勇,齐声呐喊,人皆走散。

只有立石峰不走,他知道他也无法走脱。他吃惊于狂侠这惊人内功,知道只要他一出手,自己便没了命。他盯住狂侠,不出一语。

狂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立石峰突然说道:“我与你没什么冤仇。”

狂侠一怔,心即明白立石峰所说是实。长白十二峰中老大老二老三击折他徒儿一臂,但没有他这老八立石峰。在他去偷换卧牛镇送与长白十二峰的两锭例银时,也是老四云雾峰、老九恶林峰携银归山的,这些都与立石峰无干。

狂侠道:“好,就没你的事,但这花寨必拆,这里的女人都是你们从卧牛镇和各处掳来的,马上把这些女人放了,一人给与银子一百两,让她们自去谋生……”

立石峰点头应允。

就把寨门打开,让胖子把那顶轿子抬进来。

狂侠与胖子、小孩儿都落座,看立石峰打发走这些女人。

这些女人都低着头,一拥而出。

立石峰让她们都站好,然后说道:“这是关东狂侠梦大侠,梦大侠来本寨,让我把寨子拆了,放你们回家过安生日子。现下依梦大侠吩咐,每人发银子一百两,你们可以下山,回家去自谋生路。”

众女人先是悄悄议论,继而大声喧哗。

她们在这个花寨,饱受长白十二峰手下徒众蹂躏,如今见可以被放下山,就有的马上泪如雨下,给狂侠师徒磕头,祝他们长生。千恩万谢地噙泪下山而去。

女人们用了半个时辰就全部打发了,只有狂侠师徒和立石峰等人对峙着。

狂侠哈哈一笑道:“也好,看你做事,也算是个爽快之人,我就烦你告知长白十二峰的老大老二,五月初五之日,在羊角台相候,到时与他们一了此旧帐。”

立石峰只好唯唯答应。

狂侠命胖子抬轿,人轿快速下山。

四 亲极情反疏

长白山下有一个昌山镇,昌山镇有个帽儿楼。

帽儿楼的楼前没有酒幌子,只有一根绳子悬吊着一顶草帽。这就是帽儿楼的标志。

相传早年间,有一个放山人用松枝做架,做一个小厦子在内居住,一天,将来这帽儿山购买靰鞡等物。靰鞡,是一种用牛皮晒革制成的鞋子。在山里走动,非穿这种鞋子不可,大大的牛皮壳子,前面脸儿拿一些皱褶,鞋里充填上靰鞡草,人在雪地里走动就不会冻坏脚。这人刚要离开自己的小厦子,忽然见眼前有一个小孩,小孩长得很可爱。小孩儿说道:“你要去帽儿山?”放山人点点头。小孩儿就说道:“你能不能为我带回一顶草帽?秋太阳毒,我没法儿,要一顶草帽。”放山人道:“我自然可以帮你。三天后,你来我这里取好了。”小孩欢快地走了。放山人就去了帽儿山。帽儿山自古以来就是长白山下八大集之一,有不少店铺开设在那里,专卖给放山人、打猎人一些日用家什。这放山人从帽儿山回来,果然见那小孩儿在小厦边等着,一见他回来,就笑问道:“我要的草帽呢?”放山人付与草帽,小孩谢他,取帽而去,并邀他明日抵东沟一谈。放山人明知这小孩不是凡人,在这大山中独来独去,奔跑往返无所畏惧,于是第二天去东沟看看他究竟有什么名堂。远远一见,草帽在林中树上挂着,走近一看,帽子挂在一只八品叶参上,这赶山人大喜过望,遂跪下磕头,取出小铲,将这苗八品叶参挖出。这苗参身如人形,重十二三两。后来,这参客奔赴商埠营口,以千金之价将此苗参卖与了南客。

昌山镇的帽儿楼,言诚实,不相欺瞒之意。

帽儿楼上,只有四位客人,楼下有七八个壮汉守着。

这四个人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老三迷魂峰和老八立石峰。四个人坐在桌边,只有杯筷,并未上菜,人人静坐,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有一匹快马从昌山镇外飞来,马驰疾骤,像一团烈火,一眨眼就到了楼前。那人一勒马嚼,马如人般立咴,那人抛下马缰交与大汉,人便急匆匆上楼来。

这人很慓悍,穿一身紧扎衣裤,面色黧黑,显得十分精明能干。

他一上楼便喊道:“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老八,我不知道你们早就到了,以为我还不迟呢。”

这人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四云雾峰李壮。

他见三人不答话,便过来坐下。

老八立石峰喊道:“伙计,上酒菜!”

但老大天池峰略一举手,道:“等一等。”

他看着老四云雾峰,冷冷一笑。

天池峰问道:“四弟,我让你去捉拿老七,不知你办得如何?”

看来这云雾峰对老大天池峰也甚是畏惧,见他一问,马上起身答道:“大哥吩咐,我就一直追到关内,但在津门被她走失了,如今不知去向。如果大哥有令,小弟仍然去查,一定把她拿回来。”

天池峰冷笑不语,双子峰与迷魂峰四目齐视这云雾峰李壮,那意思是颊为不信。

李壮见此情形,大声说道:“大哥二哥三哥,这件事小弟一定做得到……”

天池峰一声冷笑道:“四弟,不用了。你鞍马劳顿,我怎么忍心再劳你大驾?你回头看一看,你身后那人是谁?”

云雾峰李壮见他们四人那神色古怪,心中也暗暗打鼓,却不知他们做什么鬼。他心想:反正没有人证在,你们即或察觉到了什么,又能奈我何?我只是推说不知便罢了。

他想定了主意,才慢慢转过身去。

他马上见到了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

她被一个大汉和十一峰红土峰胁持,站在楼边廊前。

李壮脸色一变,他慢慢说道:“原来大哥二哥早已经把老七拿了回来。既是这样,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生此担心……”

他边说边笑,人就向红土峰面前走去。

神女峰显然被点了穴道,她手足受制,只是用眼光看他,那目光中只有冷淡,没有一丝其他神色。

眼见得李壮就来到她面前。

双子峰突然一声大吼:“站住!”

李壮的脚犹如被钉在了地上。

红土峰冷笑道:“老四,只要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李壮脸色一变,冷冷说道:“你杀了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魏三在身后插上了话:“如果他宰了这丫头,你就再不是怜香惜玉的那个李叔了……”

云雾峰李壮慢慢转过身来。他见天池峰、双子峰那阴鸷骘的神色,就心中明白他们早已窥破了他与神女峰的亲近,他双手慢慢伸向腰际,他的双锥正挂在腰边。

他想: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拼上一拼,如果救不得七妹,也可以一拼而死,不枉了她对自己的情分。他明知同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争斗,是以卵击石,但他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拼。

天池峰冷哂道:“老四,我如果是你,我就不去拼死。人有许多方法寻活,干嘛自寻死路,何况你死了,也救不了她,不是白白死去么?”

李壮道:“老大计谋极深,这我一向佩服,不知老大今天摆下的是什么阵势,我应承下来,就是刀山火海,我绝不说一个不字。”

天池峰道:“好,快人快语,也叫我佩服。老七违我兄弟之誓,自己独自走了,想避祸,哪有这么容易?我长白十二峰生死同当,祸患与共,老七这是把我们卖了,按江湖上规矩,我们得凌迟处死老七,但现在又有了你,咱们手足之情不可废,你在五月初五和我们一同去赴狂侠的生死约,回来我们可以放了老七,让她跟你走。”

李壮惨笑道:“好,好。大哥一言,作得数的。我云雾峰自然决不做孬种,咱们自去赴会。七妹,你等着我,如果不死,终须见面的。”

他看着神女峰,目光中尽是柔情。

他面色一冷,回身道:“可如果有人欺辱七妹,我如回头,即或是做鬼,也咒他必死。”

云雾峰李壮问道:“不知五月初五在哪里与狂侠见面?”

天池峰道:“羊角台。”

云雾峰道:“好。”

他起身下楼而去。

双子峰喝道:“上菜!”

就上来了酒菜。

魏三笑眯眯道:“老大,是不是解开老七,让她也来喝一盅?”

他那笑模样是一脸轻薄面相,让神女峰见了恶心,她只好闭上双眼,看都不看他。

魏三见她闭目低睫,一副羞涩之状,更显得楚楚动人,不由得春心又起,拿起酒盅,欲凑向她。

这时,双子峰冷冷喝道:“站住!”

魏三倒也听话,人就站住不动了。

双子峰道:“老三,不管怎么说,她是老七。你不能动她。再说,她是老四的人,你想干什么?”

魏三讪讪而退,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低头讪笑道:“老二言重了,我不过是想让她喝一盅……”

天池峰道:“你把她押下去,让她静静呆着吧。”

红土峰不声不响,把老七带了下去。

走过长长的甬道。

向左走,是地牢;向右走,是出庄的路。

红土峰对一个大汉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带她去地牢。”

那大汉点头称是,转身回去了。

红土峰把神女峰带出去,带到外面。

外面已是薄暮,回头看,帽儿楼的草帽已经和楼影连成了一片阴影。

红土峰对神女峰说道:“没想到你跟了老四……”

她小时候,最喜欢她的是这个十一叔。他只比她大上几岁。他天天带她出去玩,为她买糖仁儿,给她买小孩的“叫妈妈”,这个十一叔她小时候还偷偷叫过他小哥哩。

听他讲话,显然对她与老四云雾峰李壮之事颇有感慨。

神女峰哑穴被制,自然无法讲话。

红土峰倏然出手,连连点她七大要穴。

“你可以走了。你要走得远远的,从此再别让我碰见你们。”

他说完这话,急忙转身,回帽儿楼上去了。

神女峰想讲话,但面对着红土峰匆匆而去的背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真的不知道该向红土峰说什么。

她转身踽踽而去。

帽儿楼,是诚实者笃信者之楼。

红土峰来到了楼上。

天池峰对他格外热情,喊他:“来,快坐!”

他站在那里不动。

双子峰看了他一眼,对天池峰道:“老大,我想他是有了点毛病……”

天池峰也看看他,见红土峰那神色坚定的样子,就一叹道:“对了,我忘了。我只记得老三这人色眯眯的,竟忘了你也是一个多情种子。你把她放了?”

红土峰点点头。

天池峰脸色极是难看,喃喃地道:“长白山上十二峰,一峰更比一峰凶。凶个屁!死的死,逃的逃,剩下这么几个,又心生异向,还会有什么作为?”

他眼中满是杀机,恶恶地瞪着红土峰。

双子峰拦他道:“老大,你不能……”

天池峰道:“如果你是老大,你怎么办?”

双子峰放下了手,轻轻一叹。如果他是老大,他也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红土峰朗声道:“老大心思,我已经尽知。我做这事儿,也没什么后悔之处,但愿……”

他把目光转向老三迷魂峰,像是要说什么。

迷魂峰魏三飞身而上,凑在了红土峰面前,狞笑道:但愿什么?……”

红土峰突然惨笑道:“你自己心里明白,还要我说……?”

他突然身子一抖,双手飞扬。迷魂峰魏三以为他要攻向自己,匆匆出掌,啪地一掌击在红土峰胸上,他身子向后疾飞,人狂喷出几口鲜血。

红土峰缓缓地把匕首刺在自己心脏上。他胸前流血,双目圆睁,瞪瞪地看着三人,说道:“我放了她,我自己担……担承……”

他头一歪,倒地身死。

双子峰突然觑定魏三,冷冷说道:“他死前好像还有话要说……”

魏三道:“他想杀了我。”

双子峰冷笑:“他根本杀不了你。”

魏三道:“如果那柄匕首正扎在我心脏上,就不一样了。”

双子峰道:“可他那柄匕首是扎向他自己的。”

魏三道:“扎不了别人,才只可以扎自己。”

双子峰道:“以你这一身功夫,自然明白这一刀是扎向他自己的心脏的。你为什么不救他?”

天池峰见他二人气氛紧张,互辩诘难,就插言说道:“不管老三想不想管,这都不是最大的事了……”

魏三道:“什么是大事?”

天池峰话语冷冰冰,一字一字地说道:“五月初五。”

五 难解人世情

两匹马,两个人。马是良骥,人是璧人。

女人花容月貌,是关东少见的纤纤秀女。说是关东难得一见的女人,却没有南方佳丽那柔弱,她蒲质丽色,全然浑如璞玉,是人见人羡的可爱女孩儿。男人虽瘦削,但双目精光四射,人也虎虎生威,二人联辔而行,也吸引无数来往人客。

两人入了一家客店。

客店照旧是北方大店的模式,前楼是酒店,后间是客房。客房一阶三进,三进皆左右成院,全是客房。这两人进了酒楼,让伙计自去牵马送往后院,人便在酒楼吃饭。

酒楼上满是来往客人,大多是江湖豪客。他们正在议论长白十二峰与狂侠五月初五的羊角台之会。

一人说道:“狂侠多年不曾出世,也不知是不是如人家所说的那样厉害?但长白十二峰近年来遇上了骷髅人那么一个大对头,也让他们十折六七了,他们哪里是狂侠的对手?”

另一人说道:“这些事却也难说。有人说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近年来这寒冰掌的功力已然精进许多,已达化境,那功力天下无人可以匹敌。更有这双子峰土二爷,一双赤阳掌功夫与天池峰不差上下,这二人如果联手,天下很少有人可以占得便宜去。何况长白十二峰剩下的几个手底下都不弱……”

先头讲话的那人道:“可这次他们遇上的是狂侠,可不是那个骷髅人……”

就有人喊道:“噤声,长白十二峰有人来了……”

从楼下咯咯响着走上来一人,这人虎背熊腰,直如人中熊罴,他占住一桌,将手中包裹重重一放,吼道:“店家,快来酒菜!吃了好赶路……”

屠仁杰看着这人,知道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四云雾峰李壮。他不禁多看了李壮一眼。

李壮巡视了楼内一遍,满座豪客,他皆不曾入眼,只有远处一个年轻书生在孤寂地自斟自饮,那神情落寞好生凄冷。李壮想到:这个人影子好熟,好像是哪一个熟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他又看到与一个俊俏女人喝酒的屠仁杰,心中暗暗喝一声彩。这人不一般,虽然身怀上乘武功,双目神光四射,人也机警得很,但不知是江湖上什么人,竟然让他眼生。这人身边的女孩子也甚是奇异,她艳丽过人,使李壮神态为之一夺。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丽之女人。但这女孩子浑然似不晓世情,在酒楼上东张西望,眼神四顾,显然对这酒楼上的一切都极为好奇,那神情又没有一点儿华贵与雍容,不像是一个贵族女子。

李壮就自斟自饮。

那年轻人与女孩儿的酒菜上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孩突然伸出手指去抓菜吃。菜是热菜,她那手指一挟一叼,十分快捷,竟让李壮看不清她出手的路数。

众豪客见这女孩子以手指挟菜,不禁都一笑。

女孩子问屠仁杰:“他们笑什么?”

她浑然不觉。这神态让那些豪客们更觉好笑。

屠仁杰告诉她,她应该用这筷子去挟菜,而且要挟一口,吃下去,把筷子放下,等一会儿再去挟。

女孩儿不明白,问他:“那么慢?这菜不是要凉了么?这菜如果凉了,是不是不好吃了?”

屠仁杰笑着点点头,说道:“那样菜确是会凉,但就是凉了,你也得这样吃。不这样,别人会笑话你。”

她低头半晌,才又对屠仁杰问道:“那么,你笑不笑我?”

屠仁杰一笑道:“我不会笑你。”

女孩子突然朗声说道:“你不笑我就行了,我为什么要管他们笑不笑?”

她用了几下筷子,因为她从来不知这筷子为何物,就用不惯,用了几次,终于把它放在桌边,又用手去抓莱。

众人惊异地看着她。

她也看那些人,她对那些男人的注视也回以注视,冲那些对她笑的男人也回以微笑。

那之中就有一个半醉的男人以为这世间最美的怪异女孩儿对他有意了,那明眸一笑让他销魂。他就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她面前。

他问道:“小姑娘贵姓?”

这女孩子冲他一笑,这一笑倾城,让他顿时不知人身在何处了。她轻轻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只有个名字,我叫阿妖。”

那男人一脸喜气,冲阿妖一揖:“阿妖姑娘,我这里见礼了。”

阿妖连忙也像他一样,抱拳一揖。

众人之中,有人见阿妖那抱拳一揖之态,以为甚是憨爱可掬,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男人道:“阿妖姑娘,不知可不可以来我桌上,咱们共饮一杯酒如何?”

阿妖笑了:“你要来便来我这桌上,我去你那里做什么?”

那人一听阿妖这么讲,顿时骨头也酥了半边。他笑嘻嘻地回去,端起来一杯酒,人便飘向阿妖身边。

这时,屠仁杰喊道:“站住!”

那人得意忘形,笑道:“这位姑娘约我,又不是你约的,你何必拈酸呢?”

屠仁杰沉下脸道:“你再说上一句,你的嘴便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道:“笑话,如果说不出话来,活蒋干还怎么在这江湖上混?我怎么还能巧舌如簧,怎么还能让天下英雄知道天下武林同道的消息?”

屠仁杰一扬眉道:“你不信?”

那人嬉皮地一笑道:“当然。姑娘,请坐……”

他尚未说完话,叭地一声,一根筷子飞了出去。

这一根筷子飞得很怪,一下子飞撞在这人面前的桌上,筷子头一折,转头自下而上激射,筷子透过这活蒋干的下嘴唇,又穿过上嘴唇,连着鼻头,一根筷子透过,把这三者串在一起。

活蒋干疼得直咧嘴,从嘴角下巴流下血来,嘴里呜哇着讲不出话来。

阿妖见事也意外,还不明白为什么三言五语话不投机二人便动了手,见那人嘴上串了一根筷子,不禁大惊,喊道:“杰哥,你……你这样伤他,他……他不疼么?”

众豪客亦吃惊,就有人向这桌边走来。

与活蒋干坐于一桌的人把屠仁杰围起来。

阿妖像是要哭:“杰哥,杰哥……”

屠仁杰说道:“别说话,吃菜!”

阿妖叹了一口气,突然低下了头,什么也不看,只是吃菜。

屠仁杰说道:“阿妖,这菜是不是比梦得鱼好吃?”

阿妖展颜一笑道:“是,比那鱼好吃。”

屠仁杰笑道:“那好,就好好吃菜,什么也别管。”

阿妖笑着答应,但她又回头,冲那个男人一笑:“你的嘴是不是很疼?”

那人正被同伙点了穴道,抽出筷子,这时听见她仍笑着问,不知她是天真未凿,反以为她是在戏耍侮辱,于是那一根筷子随手一掷,筷子便深深没入阿妖肩头。

阿妖疼得啊哟一下叫出声来了。

屠仁杰见那人一掷筷子,飞身去迎,恰恰晚了一步。

阿妖用力一拔,这根筷子便扔在地上。

众人以为她会哭会闹,谁知阿妖只是怔怔地看着肩头,对那人说:“流血了,我也跟你一样流血了。”

她只是看着肩头流血,心思是一片迷惘。

她不明白屠仁杰为什么和人一讲话之后就动手伤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问过一句话那个男人就把筷子掷在她肩头之上。她更不明白这些人围在她与屠仁杰周围想干点什么,想吃菜么?他们桌子上不是有菜么?

他们想干什么?

就有一个人沉声问道:“请问这位相公尊姓大名?”

屠仁杰一愣,心想到:过去我以骷髅人这一绰号入世,如今我已非骷髅,自然不会仍是骷髅人了,只好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名字了,这也没什么不对。

他说道:“在下屠仁杰。”

那些人看他沉凝端坐,纹丝不动,身前身后俱是空门,众人一出手就可以制他于死地,就不禁狞笑道:“恐怕今天你要被人屠了……”

说完这话,身前身后就有三个人一齐动手。

身前一个人,是淮阳门下弟子,擅大力鹰爪功,他早已觑定屠仁杰那一只瘦瘦弱弱的手,他右手疾伸,抓得迅急,这一抓可以生裂虎豹,是大力鹰爪功中的一招“直夺其魄”,他这一抓少说也有二十年的功夫。

身边的一个人,是山西郝家刀法的传人,他用刀娴熟,欺身而进,抖刀变刺,直冲屠仁杰两胁,这一刀虎虎生威,如果让他刺去,几个屠仁杰也被刺个对穿。

第三个人更是厉害,他擅锁喉指,他所以身子站得最远,离屠仁杰约一丈左右,是因为他不想走近,一指必中,锁喉无救,用不着站得太近。这时,他面带微笑,轻轻舒臂,那姿势甚是美观,轻轻出指,拈向屠仁杰的后脑,击向他后脑两大要穴后枕、洪堂。

这三人齐动,屠仁杰必将不保。

这时,坐在窗前那年轻公子突然变色,身子一动,人已经向这边飘来。但因为这三人变动极快,那年轻公子已然不及。

屠仁杰饶是武功高强,也防不得这三人的夹击,他可以对付一人,对付两人,但无法对付三人。

这时,阿妖突然起身,两指一拈,轻轻向那施锁喉指人拈去。阿妖这两指迅疾,是用食指、拇指,若人拈拿食物杂什,其余三指微翘,其势又准又疾。那人一见便即生怖,知他这是锁喉指的克星“天竺佛指”,就生生地将这锁喉指移开,移向身旁一桌子,卟地一声将那桌子角儿冲破。

屠仁杰没了这锁喉指危及脑后,便少了顾虑,无须躲闪,他一掌拍击这郝家钢刀,让这直刺入来的钢刀向外一荡,又一掌击向脑前的两只鹰爪,这两掌不待击实,两人都倏然变色,闪身疾射,退向一边。钢刀一断为两截。

这使大力鹰爪功之人惊呼:“寒冰毒掌?!”

另外那个使郝家刀法的人只觉一阵热力透过刀柄,刀已成火红似的,只好弃刀而呼:“赤阳神掌?!”

这两声惊呼立时惊呆了楼上的酒客。

就纷纷起立,围了近来。

其中有两个女尼,冲屠仁杰一揖道:“不知相公如何称呼?”

屠仁杰一见女尼装束,知是峨嵋一路,便施礼有加:“师太容情,我是屠仁杰。”

两位师太沉吟不语。

旁边一中年书生慢慢说道:“据在下所知,天下同擅寒冰、赤阳两掌之功的,只有一人。不知屠兄与那个姓古的有什么渊源?”

屠仁杰轻轻一叹道:“骷髅已死,只有屠仁杰还活着,如果有古楼的仇隙,只可以找屠仁杰了。”

那中年书生点点头道:“好。在下崆峒‘不悲不喜’无老少,要找屠兄讨一笔债。这笔债本是骷髅人欠下的,如今要着落在屠兄身上了。”

屠仁杰冷冷一笑道:“好,好。”

另一边桌旁有两位佩剑少年,人人英姿不凡,这时有一位急步过来,问道:“这位屠相公,我们华山派的人也向你讨债……”

屠仁杰道:“华山武三屈?好好。”

那少年道:“你果然心里明白,师父当真是你害死的。”

屠仁杰低头,看着阿妖,说道:“你吃好了么?”

阿妖嫣然一笑,让这些围观欲斗之人自觉形秽,心中生惭:“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屠仁杰道:“好。”

他抱拳一揖,朗声道:“在下屠仁杰,凡有跟在下有隙者,可于明日去城镇北侧小树林外相候。”

他转身下楼,阿妖笑着边走边说,讲话极快,因为心里快活,话就讲得叽哩呱啦的:“这菜真好吃,以后你带我来吃几回。为什么吃饭还要给他们银子,他们要银子干什么用?”

她脸色绯红,灿若朝霞,众人见她浑然童稚,便不忍动手,只是看着他们二人缓缓下楼,上马而去。

李壮在一旁越看心中越是惊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男人便是那个骷髅人。虽然他变了面具,但那一手功夫可不会错。李壮刚才想上去遨斗他,但又忍住,他想这酒楼上人这么多,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作,让人觉得矫情呢?他想,明日绝早,去镇北小树林,先同这骷髅人相斗,如天可怜见,让他能胜得这骷髅人一招半式,或许天池峰会放了神女峰,让他们二人偕同出走,不再来搅这浑水。可他又知道,这骷髅人绝不是他可以轻易击败的。如果那么容易,长白十二峰哪里会死在他手里好几个弟兄?

但他只有遨斗骷髅人,因为他知道,如果狂侠出手,他只有一死。而同骷髅人相斗,他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要把握这一线机会。

他想起了那个年轻人,那人在屠仁杰被三人一齐出手欲制于死地时,这年轻人身子一飘,似乎要上去援手。这人是骷髅人的同党么?如果真是,他可不能不注意这人。

他再回头寻找,那年轻人已不见了。

六 天真未凿玉

夜晚了。

屠仁杰和阿妖住在一家店里。

阿妖一入夜,便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赤裸着在地上走来走去。

伙计来了,敲门。

屠仁杰马上招呼阿妖,让她躺在被子里。阿妖不愿意,咯咯笑着问他为什么要躺到被子里?

他急得要命,一边和门外的伙计说话,一边去拽阿妖。阿妖像一条鱼,滑向一边。

他只好去门边,打开一条缝,接伙计递进来的饭菜。他刚说了声谢谢,就见那伙计张大了嘴,一副呆相。原来他从门缝里看到了赤裸着的阿妖。

阿妖不躲不避,还冲着那伙计笑。这让那伙计忘了他自己了,一心一意地把眼珠子撂在阿妖身上。

屠仁杰只好急急地关门。

那伙计像杀猪一般地怪叫起来,因为屠仁杰一关门,正好夹住了他的脚。

他这一吼叫,两旁的房间门都大开,来听动静。

伙计喊:“夹……夹……夹脚了!”

屠仁杰一开一合,又把门关上了。

他挺气闷。

阿妖嘻嘻笑。

她偎在屠仁杰身上:“我就是不喜欢穿衣服。穿衣服很气闷。那个男人呀,咋穿那么多衣服?一件又一件的,穿着不麻烦么?再说我这肩上还有伤呢。”

屠仁杰说道:“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一定要穿衣服。尤其是女人,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身子,尤其是不能让别的男人看到她的身子。”

阿妖一笑:“他看到又怎么样?他不喜欢么?”

屠仁杰一愣,他不知道该对阿妖说一点什么好。

他和她就都躺下了。

阿妖睡不着,他也睡不着。阿妖睡不着,是因为白天的许多事很新鲜,她想不明白。他睡不着,是因为有许多双眼睛正在四处盯着他,让他无法安睡。

阿妖说:“今天,好好的……你为什么用筷子扎破那个人的,他有多疼?”

屠仁杰道:“因为……他对你笑。”

阿妖说:“他对我笑有什么不好?爹对我笑,娘也对我笑,还有你。”

屠仁杰:“那不一样。你和我成亲了,就是我的女人了,你以后就不该对别人笑。你一对别人笑,别人就以为你要和他成亲呢。你要和别人成亲么?”

阿妖摇摇头:“不,我只和你。”

她用力抱住屠仁杰。

她几乎不类于人。一旦从水池中出来,食了人间烟火,就喜淫乐。

但如今他不能做。

阿妖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屠仁杰道:“有好几个人在看我们呢。”

阿妖笑道:“这我也知道。房背上有一个人,用一只眼在那里吊着。窗外趴着一个人,那人似乎手里还握一柄刀。还有,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满身杀气,对不对?”

屠仁杰暗暗吃惊,他永远也不知道阿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看来阿妖的功夫不错。

阿妖吃吃笑着:“就让他们看,能怎么样?”

屠仁杰吃惊道:“这种事儿,是夫妻天伦,外人不得与观的。”

阿妖一愣,不相信地:“不对,我爹娘……我爹……我娘告诉我,这么回事。”

阿妖说这话时,也羞得满面绯红。

屠仁杰突然对阿妖充满了爱怜,他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阿妖的头,说道:“人世间可不像你那水里,那里没有恨。这里的人很少有爱,你仇恨我,我仇恨你,都恨不能把别人都杀了,自己好活得顺心。你应该穿上衣服,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不然这些人从房上下来,从窗外进来,从门外闯来,杀死了你,你是不是很冤?”

阿妖点点头,又有点不明白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们?”

屠仁杰摇摇关,不讲话了。他很难对阿妖说明白。

阿妖仍静静地赤裸着躺在那里。

她一进入这个世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人和人之间,比那些梦得鱼之间还要紧张,她看山洞里那梦得鱼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有时看的发痴。她一个人时只好看那些鱼。山洞里只有她与那些鱼可以时常为伴。她每一次都是把那啄别的鱼啄得最欢的鱼捞出来吃掉。她恨这样的鱼,恨它的强霸。

可如今她来到了人世。

人世上,都想逞强,动不动就动手,动刀动枪的,很吓人。这让她不喜欢。

今天那三人对屠仁杰下手,她好害怕。情急之下,出手救了屠仁杰,但她还不知自己那两指一拈是武学上乘的“天竺佛指”功夫,只是像每日去拈鱼一样。她爹娘教她十八式拈鱼法,实质上是佛家失传已久的“天竺佛指”,她这一指拈去,让那使锁喉指的大吃一惊,马上缩手而退。她有点后怕,知道今日屠仁杰很危险,但隐隐觉得好像他那怒气与自己有关,像是由她做错了什么事引起的。

可她不知道她今天错在哪里。

屠仁杰说道:“屋脊上的那位朋友,你是不是马上下来?如果你不下来,就不要怪我唐突了。”

就听得一声冷笑,从房子上落下一个人来。扑簌簌带来一片尘土。

这就是白天动手那三位之一,是那个三个人中功夫最高的,他善使锁喉指。

这锁喉指是当今大宋朝的一个西方番僧所创的,锁喉三十六式,每一式都用单手拇指、食指拿捏人的喉核,那是一种极阴邪的内功,一加内力,喉结立碎,碎成粉末,人不能喘息,当即死亡。这番僧挟技登少室山,会少林寺僧五人,毙五人于这锁喉指下。少林寺达摩堂长老印定见状,愁思不定,晚参佛,见佛拈花之态可掬,顿悟邪不胜正,“天竺拈花”指法可以演衍成这“拈指”,专破这番僧的锁喉指,不管你六六三十六式,我只以十八式佛指应之,无不立时破解。第二日达摩堂长老印定与番僧较技,番僧仍以凌空指法拿捏,式式不离印定喉结,印定此时浑不似先前少林寺僧那应对,他只以一手化掌,掌又变为拈指,拿番僧手少阴心经脉中的少冲穴,指指变易,使番僧无功。番僧锁喉指本极暴戾,而佛之拈花又从容,显佛之悠闲慈心善渡,于是番僧哑然不语,坐定少林,出家挂单,一生在少林修禅。这锁喉指因生杀之机太重,故不为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备录,而渐以寺人传入民间,成为江湖上杀人奇技之一。

这人阴沉沉冷笑,从肺里从膈中笑出阴森怪调来。

窗户也“卟”地一声炸裂,一人从窗口飞进来。

这人用一柄奇形缅刀,显然是使山西郝家刀法那断刀人。

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大力鹰爪门下人了。他以手变爪,在门扇上嘭地抓出一个大洞来,就拨开门闩,从门外施施然走进来。

三个人站在床前,一言不发。

屠仁杰慢慢说道:“诸位有什么急事?不会明日早早去镇北小树林么?”

那使刀人冷冷一笑道:“你这人今天行情看涨啊,明日一早,有那么几拨人忙着料理你。咱们是小字号,轮不上,只好赶早不赶晚了。”

屠仁杰缓缓起身道:“还想动手么?”

使刀人道:“你今天伤了我们兄弟,让他伤了脸面。这笔帐咱们还是先来算一算。”

那擅锁喉指的人一摆手道:“且慢,六弟,让我先跟这女人讲讲话。”

使刀人淫笑道:“阴阳书生是不是看上这个女人啦,这女人美是美极了,就是有点傻。你看上她啦,她可不一定是个遂心货呢。”

阴阳书生摇摇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他向床上的阿妖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姑娘,书生有礼了。”

阿妖惊问道:“你为什么要向我行礼?”

阴阳书生道:“酒楼之上,唐突了姑娘。姑娘与这位相公责罚,也属该当。在下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只请姑娘将那‘天竺佛指’的拈花十八式一一演给在下看一遍。在下敢担保这一场过节全可以烟消云散。”

阿妖一听,顿时喜从中来。她在酒楼之上,只隐隐觉得这许多人一拨一拨尽是与屠仁杰为敌之人,这让她暗暗心惊。这三人的武动又不弱,让她为屠仁杰担惊受怕。她正愁这三人夤夜闯来寻衅,无法化解,听得这阴阳书生几句话,便心中大喜,说道:“你要让我试什么‘佛指’,我不会,但我爹娘教我抓鱼的手势,也是十八招,我都告诉你吧。”

她跳下地来,便手中比划,一瞬间已比划了两式。

屠仁杰跳下地,一把抓住她,不让她使下去。

阴阳书生看得心痒,知道这两式正是她的那“天竺佛指”加上白天用过那一式共是三式,只是这两式比那一式更为精妙。尤其是她这第二式,以三指挟持,向前击出,三指拈持,其势极妙,向前一出,好似自手少阴心脉经上少府、神门、阴郗、灵道、少海以至于极泉俱都在这一拈之下,以手少阴心脉出力而击的锁喉指又哪里敢施展出来?阴阳书生吃惊之余,巴不得得窥全豹,一下子看全了这失传已久的“天竺佛指”十八式。但被屠仁杰这么一阻,阿妖便住手不使了,这让他心中恨得痒痒的,恨不能马上把这屠仁杰吞吃到肚里去。

阿妖道:“杰哥,你让我告诉他一遍,他再不找你麻烦了,我们不就少了几个人打架么?”

阴阳书生这时连连点头说:“对,对,姑娘说得对极了。如果姑娘使全这十八式,我和我的兄弟们马上退出去,再不来麻烦姑娘。”

屠仁杰冷冷一笑道:“竟有这么容易?”

阿妖满脸迷惘,她看着屠仁杰道:“杰哥,这不对么?”

屠仁杰道:“阿妖,你的那捉鱼法是一种上乘武功,据我看来,像是江湖上久已失传的‘天竺佛指’十八式,正是这人锁喉指的克星。他要用锁喉指杀我,你一招击去,让他不能再使锁喉指杀人,这就是用处。他千方百计想骗你使全这‘天竺佛指’,为的是他今后杀人时再无顾忌。你给他看全了你的这十八式,他也就一定要杀了你。”

阿妖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

屠仁杰说道:“如果他杀了你,他就是天下唯一知道这‘天竺佛指’指法的人了,为了这个,他一定会杀你。”

阿妖迷惘地看着阴阳书生,她很伤心地问道:“是么?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杀了我?”

阴阳书生阴鸷鸷地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要杀了你,杀了你,天下再没人破我这锁喉指功夫,我为什么不杀?”

阿妖叹气道:“看来,不管怎么样,你们都要杀人的。”

阴阳书生一笑道:“你总算是明白人,趁明白,我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告诉我那十八式指法,我可以饶你不死,只是砍断你的双手,切掉你的舌头就是了。”

阿妖瞪眼看他,像看一个怪物。

屠仁杰一阵子冷笑,对三人道:“滇边六鬼大老远地赶到关东来,好像并不是为了这一套‘天竺佛指’。”

阴阳书生道:“说得好。我们来找骷髅人,要跟他清算点苍长老孙愈范的血仇。”

屠仁杰一叹道:“骷髅人已死,你们可以和我算这一笔旧帐了。”

阴阳书生道:“那好,得罪了……”话未说完,三人齐上。

仍是三人攻势。那个使山西郝家刀法的人没了那柄钢刀,换了一把缅刀,缅刀韧而弯,出刀就更多了一分诡黠,他使刀呼呼风响,一上来便是后六路拼命刀法,先是一招“顺刀拨蛇”,再就是“拦断秋水”,又一变而为“隔分峦岫”,再拨刀势而成为“六出祁山”,最后分成两式“借问花间”与“几许闲愁”。

山西郝家刀法讲究快,刀势快,刀锋利,便只是刀唰唰疾闪,只见刀光,不见人影,端的是刀疾人快。

这里那个擅锁喉指的又绕到了屠仁杰身前。他与另两人心意相通,知道阿妖这人不经世故,十分好唬弄,只是屠仁杰这人扎手,所以一上来便施杀手,想把屠仁杰击杀,然后再慢慢捉弄阿妖不迟。所以他一上来便用锁喉指的凌厉指法,遥遥出指,向屠仁杰喉间出指。这几招确是凌厉,且又与那山西郝家刀法相配合,十分默契。当那缅刀一飞而上,刀锋横拉,刀尖用内力逼颤,一劈几顿时,便是一招“拦断秋水”。这一刀如果得势,屠仁杰便被劈为六截。恰恰为了避过这一刀,他身子向斜一趁,顺势向上飞起,左手向下拍击刀侧,右手向上提引身体,这时便露出前胸、喉颈,有了一处空门,阴阳书生便急急出指,遥遥向屠仁杰点了三点。这三点也是锁喉指的绝技,是“凤指”“鹰指”“猿指”,三指点出,声势凌厉,饶是屠仁杰闪避得快当,肩头上也被戳出了两个破洞。

阿妖惊叫起来。

阴阳书生阴沉沉地一笑:“姑娘不必惊慌,咱们滇边六鬼一定送他去西天,让他好生生地受死……”

话一讲完,人便猱身而上,向屠仁杰出招。

那施大力鹰爪之人原在一边观望,这时见老大阴阳书生急身攻上,就迟疑一下,人也冲出,直逼向屠仁杰。

他的大力鹰爪直抓向屠仁杰手阳明大肠经的巨骨、五里、曲池,他满拟这一抓出,便可以活生生折断他的臂膀。在屠仁杰身前,那一把风快的缅刀正回身变招,劈出六刀,这六刀是山西郝家刀法中的“六斩”:迎头斩鬼,劈颈斩牛,断臂斩豹、削腰斩狼、索尻斩猿,劈腿斩熊。在屠仁杰头顶,是阴阳书生的双手,他一纵而起,落身时斜斜去势,便用两手变指,左手拿乳突、下高,右手拿天窗、曲垣。

这一瞬间,屠仁杰无法闪避。

他只好有一选,要么受这大力鹰爪的一抓,要么受这一斩,再不就受阴阳书生一指。

他不敢受那一刀,那一刀足以丧命。他不敢受阴阳书生这一指,这一指想必也极不好受。他决心受那大力鹰爪功的一抓。

这人出自淮阳门,有二十年功夫,这一抓足可以生裂虎豹。他见屠仁杰动作敏捷,内功掌力均臻上乘,就没料到他会生生受这一抓之厄,所以掌下力道上只用了四五成。

屠仁杰用手去拗,弯臂曲肘,手顺刀势,手比刀快,一抓抓住了那一柄缅刀,把刀身向里一顺,刀身已插进那使山西郝家刀人之身。这人的“六斩”不曾用完,只是变式为“断臂斩豹”时,刀已易手,刀锋已透胸而入,他只觉得出一阵凉意,知道自己是中了刀了,但一低头,不见了手中之刀,心中犹在诧异:我的刀哪里去了?来不及细想,人便缓缓倒下。

屠仁杰的另一只手化为掌,去迎击飞纵而至的阴阳书生,他知阴阳书生这人很阴邪,自然多诡计,就应掌不实,只是用三成力道击去。阴阳书生这左手一指如果用实了,这十成力道用在他乳突、下鬲,却也未必无功,可惜他人太狡黠了一点儿,见势变式,使那有力的一指生生化没了。左手这一势顿变,右手那一势自然也没了准头,只是将屠仁杰后肩击伤流血,这时那大力鹰爪也生生抓破了他的肩头。

阿妖就一声惊叫,她见屠仁杰流血,见他一刀刺回那使刀之人,知道那人无救了,所以就惊呼了一声。

使刀之人倒下之时,还嘶吼了一声:“老大,不行了……快走!”

阴阳书生面色苍白,狠狠瞪着屠仁杰道:“你杀了老三,这血仇今生必报!还有老五,你伤了他的嘴……”

阴阳书生说着这话,点头让那大力鹰爪功之人带这死尸而退。那人眼珠血红:“不,我要和他一拼!”

阴阳书生喟叹道:“这人功力非你我能及。你一抓之下,虽有四成力道,但他也只是受了轻伤而已。走吧……”

那人低头默然,一把咣啷拔出缅刀,抛掷在地,抱起那使刀之人飞一般奔出。

阴阳书生道:“屠仁杰,后会有期!”

他人一闪,转身飞出去。

才只是一会儿,室内又是平平静静。

阿妖走过来,抚着屠仁杰的肩头,说道:“你受伤了。”

屠仁杰点点头。他肩头被那人一抓撕裂,虽未伤及骨骼,却也一抓裂肉,血汩汩不止。

阿妖为他包扎伤口。

阿妖有好多话要问他。

她问道:“杰哥,我不懂,你与他们有什么仇?”

屠仁杰道:“我过去杀错了他们的一位长辈。”

“他们也想杀你?”

“他们一定要杀了我。否则,他们没办法了结这一件事。”

阿妖问道:“不杀人行不?”

屠仁杰一叹:“起先你并不想杀人,每一次都是这样,一动起手来,你不杀他,他便杀你。你躲也躲不过去的。你只好杀人,杀死一个,和杀死一千个都是一回事。”

阿妖不明白他的话。

她没杀过人,就听不懂屠仁杰的一番心酸话语。

七 月光杀人夜

屠仁杰和阿妖来到了镇北。

天还没亮,他们就匆匆出了店。他们没法儿再在那店里住下了,他们只好匆匆离开。那一间客房的地上满是鲜血。桌上、被子上都溅了血。

那血有那使刀之人的,那是死人之血。

那血有屠仁杰自己的,这是活人之血。

他们只好早早离开,那一店客人已经被他们全都扰醒,人人怨声不断。

他们匆匆出店,来到镇北,来到这小树林。

他们坐在树林边上,坐在一棵倒树上,看月亮,看星星。他们只好在这里等待天亮。

阿妖是头一回见星星,她很惊讶,她认为星星比那些宝石更美。她一颗一颗地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数花了眼。她躺在屠仁杰的怀里,念叨着星星。

“那是什么?”她指着银河。

屠仁杰就给她讲那一个古老的故事。王母娘娘被仇恨壅塞了心,就不让牛郎织女相见,用簪子一划,划出了这一条天河,阻住了牛郎织女的路,他们只好隔河相望,一年一度在七七之夕做鹊桥之会。

阿妖都听呆了。

阿妖问他:“人和人之间为什么有仇恨?”

他摇摇头,不知道。仇恨这东西不像草不像树,不是可以看得见的,当你知道有了它时,它已经在你的心里,你的血里了,它一辈子指使你,让你为了它而奔波,生生死死全然不顾。

阿妖问:“你为什么要恨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恨你?”

屠仁杰想了想,他不想讲这些,他曾经给羊羔讲过,如今他又要给阿妖讲,讲他在十二、三岁时那仇恨的梦,那梦让他这一生都睡不稳。

阿妖叹了一口气。

她不明白这一切。他为什么非要报仇呢?看来是杀他父母的那些人错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死卧牛镇全镇的男人呢?如果他们不杀人,以后也不会有人来杀他们,这不好么?

可她不明白,如果那些人不杀卧牛镇的男人,他们的血就不会热,他们就不会成为江湖上负有盛名的长白十二峰,他们就不是江湖人。

如果他不杀人,他也不会成为江湖上人人畏惧的骷髅人。

阿妖抚摸着他的头,叹气道:“如果人和人之间都没有仇恨,那有多好?”

这时,有人应了一句:“人和人之间没有仇恨、也没有爱,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屠仁杰和阿妖闻言一惊,都站了起来。

月光下,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很慓悍,很高大,很镇定地看着他们。

屠仁杰认得他,他是李壮,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四云雾峰。

李壮在笑。

屠仁杰冷冷地说了一句:“长白十二峰懂得什么叫仇恨就很了不起了,难道你们也懂得什么叫爱?”

李壮一笑道:“你也知道,长白十二峰并不是一个人,他们各有喜怒哀乐。”

屠仁杰道:“我知道……侯雨,他,是个汉子。”

李壮道:“还有我,至少还有两个,也和我一样。”

屠仁杰道:“你说出来我听听。”

李壮大声说道:“老七和十一峰。”

屠仁杰不讲话了。他知道老七,老七是神女峰,老七是那个与他结拜过誓同生死的封汝申。

屠仁杰一叹道:“你来干什么?月亮这么美,我不想杀人……”

李壮朗笑道:“月亮这么美,我一定要杀了你才行。”

屠仁杰看着他,半晌不讲话。

突然间,他轻轻摇头,说道:“我杀人时,从来没手软过,可杀了那个侯雨,我天天做恶梦……”

李壮道:“你用不着这么婆婆妈妈的,长白十二峰也够你杀一气的,起码今晚你就不那么容易。”

屠仁杰道:“你说得对。”

两个人对峙着。

月光很柔,静静洒在地上。

李壮突然说道:“我不是非要搅你月下清兴,只是我有自己的苦衷,非早早和你动手不可。还希望你见谅。”

屠仁杰道:“真可惜。我想起了侯雨,你,还有她……”

李壮道:“是可惜。可惜这二十年了……”

他突然厉声喊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看锥!”

李壮双手一出,双锥前后击出,直逼屠仁杰。

屠仁杰身子疾闪,他正心注思凝在这人间的仇仇怨怨上,不想李壮急速出手,让他吃了一惊。他已失去先机,被李壮连连刺了几锥。

李壮这锥是短兵器,左手锥长二尺一寸,右手锥长一尺三寸,左锥长而细,右锥短而粗,这双锥的长短不一便显见出这锥法的不凡来。左锥出手快而厉,右锥出手短而疾。双锥刺穴疾劲,又可以化锏为打、扫、拨、劈、勾,左锥有勾可以勾带拨挑,右锥有尖,可以刺人透入。

这是一种极古怪的奇门兵刃。

李壮用双锥游动,远远刺屠仁杰浑身大穴。

因为他认定了这人是那个使长白十二峰屡屡受挫的骷髅人。如果他是骷髅人,他就一定擅使寒冰、赤阳掌。他要用双锥刺穴,远远逼开骷髅人,使他双掌无功。

屠仁杰也与他绕斗。

他先是斗志不盛,也无甚杀心。不知怎么回事,当他与阿妖回顾他那半死不活的生命历程始,就不想在这心境中杀人。可这李壮却不同他一样心思,他一心想杀死骷髅人,双锥锥锥不离他身上大穴,每一锥必用力施为,没一点儿留情之处。

二人斗上三十余招,李壮越斗越勇,没一点怯意。他左锥飞扬,右锥突刺,身子横飞,双锥直逼向屠仁杰。

这是他的一手杀招,“锥飞回头”。

这一招本不见凌厉,厉害的是这一招施出之后,屠仁杰必然会将身子闪开,向侧一躲,这时,杀死他的机会就来了。

果然,双锥先后一逼,屠仁杰的身子急忙一闪。

也只是这么一闪。

李壮的左手用力一握,左锥锥尖突然脱出,从锥尖上飞出十二根淬毒锋针来,他右手同时一震,这短短的锥里也迸射出一蓬烟雾来。

这是李壮的杀招,锥中暗器,很少失手,出手必得。

十二根淬毒锋针都刺入了屠仁杰的身子,一蓬烟雾在他跟前炸开。

屠仁杰慢慢倒下了。

阿妖突然一吼,人冲了过来。

李壮疾出手,连点了她身上三处大穴,阿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

屠仁杰的身体软软地倚在地上。

李壮走了过去。

他没有一点儿快活,他只是看着屠仁杰:“我一定要杀死你。我杀你不是为了死人,而是为了活人。我要割下你的头。”

屠仁杰居然在笑:“你怎么割我的头?”

李壮道:“你放心,我点你的昏睡穴,不让你有一丝痛苦就是了。”

屠仁杰道:“人如死了,肯定还是会痛苦的。”

李壮不以为意,伸手来点他的昏睡穴。他这时心里很安稳。他在想落入长白十二峰手中的神女峰,想她被红土峰胁持那样子,他们一定是点了她的哑穴。如今把骷髅人的尸首交与他们,让他们放了她,与她远走高飞,再不来理这凶杀仇恨了。

他心中正一喜一忧,要点屠仁杰的昏睡穴时,突然觉得胸前一麻,原来屠仁杰的一掌已经印在了他的手少阴心经脉的极泉、青灵穴上。

一阵灼热直烧透他的手少阴心经脉。

他顿时双锥从左手脱掉,右手也轻轻地垂下。

他被屠仁杰用赤阳神掌掌力烧伤了手少阴心经脉。

他躺倒在地上。

李壮看着屠仁杰,叹道:“我糊涂了,本来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

屠仁杰看着他,不说话。

李壮仍在讲:“我知道了是你,你本来不怕毒的。你身怀阴毒、热毒两大神技,怎么会受伤?”

屠仁杰道:“可这些淬毒针也挺麻烦。如果你射别人,这时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李壮叹道:“可惜你不是那个别人。”

他问道:“你想怎么办?你要杀了我?”

屠仁杰道:“我发誓杀了长白十二峰,还有那个偷走两锭银子的人。”

李壮道:“好,好。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长白十二峰。我不用你杀我,我自己足可以杀了我自己……”

他回手拾锥,一锥破腹,力透胸背。

李壮缓缓倒下。

李壮对屠仁杰说道:“我不用你杀,我自己能杀了我自己。你瞧,你发誓也没用,你终于没杀得了我云雾峰……李壮……”

屠仁杰看着他,见他力气不支,气喘吁吁。

阿妖已经忘了惊讶,她呆住了。

李壮说道:“我要告诉你,去……救她。她……落在了天池峰手里。她是……你的兄弟,是……不是?”

李壮说着,还笑,头一歪,死了。

屠仁杰和阿妖在月光下埋了李壮。

他头一回没想起来要在坟前立上一块木牌牌,写上李壮的名字,以夸耀他复仇的成功。

他不知道这一回心里是什么滋味。

阿妖也没有话可说,血与死人把她的天真与挚情都弄没了。

埋过了李壮,他和她都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他想到:天快亮了,天亮之后,那些来遨斗的人就一拨拨、一伙伙都来了,那时就又是血啊杀的一场场搏斗。

他很疲惫。

阿妖也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像瞅一个怪物。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躺在地上。

他想着他那次在卧牛镇被弄成了一个孩儿骷髅,想起了卧牛镇杀虎台下血流成河那惨景,想起了屠忠放下锎刀慨然受死的那悲凉,那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他活下去,为卧牛镇报仇!

他必须为卧牛镇报仇,杀尽长白十二峰。

现在,长白十二峰还剩下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八、十一峰,还有老七神女峰。

他们已经死了一半了。

他想着杀虎台下那坟场,想着那头被他生生扼死的野狼,想得他血汩汩地流,一阵又一阵地流淌得很快。

阿妖在一边,见他那脸色一阵阵狰狞,一阵阵兴奋,很是陌生。她觉得可怕。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没了她所熟知的那可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