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
一个头戴范阳毡笠,身穿淡黄一口钟,手执一条齐眉棍,年约四十的汉子,来到了钟文麟的家门口。
这人上前敲敲门环,便退下一步,立在那里等候。
大门“呀”的一响开了,仆人一脸惺忪,打着哈欠道:“怎么这么早,你找谁啊?”
中年汉子道:“你主人钟文麟可在家?”
仆人定睛打量他一遍,不答反问道:“尊驾贵姓大名,找我主人有何贵事?”
中年汉子眉头一皱道:“我找你主人自然有事,没事还来找他干么,快进去通报吧!”
仆人道:“你贵姓大名?”
中年汉子粗鲁地道:“你只告诉他有江湖朋友来找他就是了!”
仆人见他态度不客气,便道:“对不起,我家主人还在睡觉,你等一会再来吧!”
说毕,转身欲入。
中年汉子大怒,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举起齐眉棍作势欲打,沉声道:“再说一遍,你主人还在睡觉么?”
仆人本是欺软怕硬的,今天碰到凶汉,登时吓坏,忙道:“起来了,起来了,你放手,待小的为你进去通报便了!”
中年汉子这才将他推去,嘿嘿笑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居然想狗仗人势!”
仆人狼狈的奔入宅内,通报去了。
不久,钟文麟出来了。
他向来人一拱手,客气的问道:“在下便是钟文麟,敢问朋友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道:“在下姓乔,有件事要和阁下商量商量,可愿请在下入屋坐么?”
钟文麟窒了窒,接着侧身肃客,笑道:“乔朋友请!”
中年汉子大模大样的举步而入。
钟文麟请他入厅坐下,命仆人献过茶后,便拱手道:“乔朋友何事欲见小可,就请明教!”
中年汉子却好整以暇的,慢慢的啜着热茶,等喝完了一碗热茶之后,才笑道:“阁下不记得在下了么?”
钟文麟道:“抱歉,素昧平生。”
中年汉子道:“在下姓乔,贱名武家,诨号‘铁棍镇江西’。”
钟文麟欠身道:“久仰。”
铁棍镇江西乔武家干笑两声,道:“阁下再仔细想想,咱们俩曾在某处见过面!”
钟文麟想不起,摇摇头,含歉一笑道:“很抱歉,小可确是记不得了。”
乔武家道:“那么,在下就说出来吧。十三天前,在下曾在飞龙大马场买马!”
钟文麟面色微微一变,但假作迷惑道:“那又怎样?”
乔武家诡笑道:“有幸得见阁下高明剑术,不胜敬佩之至!”
钟文麟剑眉一皱道:“小可听不懂朋友的意思!”
乔武家笑得更诡谲,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钟文麟你少装蒜了!”
钟文麟至此亦作色道:“朋友请把话说明白如何?”
乔武家道:“好!在下那天在飞龙大马场买马,适遇天龙刀谭有龙去马场向林国镛寻仇,你阁下便挺身而出——”
钟文麟虎然站起,道:“朋友弄错了,小可没去过飞龙大马场!”
乔武家摇手笑道:“阁下稍安勿躁,听在下说下去吧……你阁下当时改变面貌,在下也没看出来,不过,在下曾在场看见你和谭有龙的那场搏斗——”
钟文麟厉声道:“你胡说!”
乔武家听若未闻,继续说道:“后来你乘谭有龙转身之际,出手偷袭,终于砍断了谭有龙的一只手……”
钟文麟顿足怒吼道:“完全莫名其妙!你给我滚!快滚出去!”
乔武家笑道:“之后,闪电剑柳千瑜突然来了,你阁下一见他,抽身便走。而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看就知你必是林国镛收买的凶手,于是立刻随后跟踪你,我想你一定没发现……”
钟文麟一听他曾跟踪自己离开马场,不禁面色连变,忽然一改暴躁之态,不再插嘴,冷静地听他说下去。乔武家道:“在下跟踪你,原只是基于好奇,谁知却有惊人的发现。而最出我意料之外的是你阁下为了掩盖罪行,居然在当夜悄悄返回马场,将林国镛夫妇和他的五位武师一起杀了!嘿嘿嘿!这真是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钟文麟冷冰冰地道:“后来呢?”
乔武家耸耸肩,道:“老实说,当时我还不明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后来一打听,方才得知一切真相,不过你别急,我还没敢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钟文麟冷冷问道:“你打算怎样?”
乔武家道:“我决定和你交个朋友,为你保守秘密;不过最近欠了一大笔赌债,被人逼得很紧,希望你阁下能帮帮忙。”
钟文麟道:“要多少?”
乔武家道:“在我说出数目之前,我要先告诉你阁下一件事。”
钟文麟道:“你说吧!”
乔武家笑道:“这次我来找你阁下之前,已先写了一封遗书交给敝友收存,告诉他我五天之内若未回去,便可将那封遗书拆阅来看,所以希望你阁下放明白一些,不要对我动武。”
钟文麟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面上起了抽搐,愤然道:“朋友真够厉害!”
乔武家道:“好说。我是穷得眼红,事非得已,还望阁下海涵。”
钟文麟道:“说吧,你要多少?”
乔武家举出了三个手指头,道:“我需要这个数目才混得过去。”
钟文麟道:“三百两?”
乔武家哈哈笑道:“阁下莫开玩笑,三百两银子能做何用途呢?”
钟文麟变色道:“三千两?”
乔武家点点头道:“正是!”
钟文麟神色冷了冷,沉思片刻,才点头道:“好,我给你。不过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你须宽容我数日,让我去张罗。”
乔武家道:“几天?”
钟文麟道:“三天吧。”
乔武家道:“好,三日之后,我来取银。”
说到这里,站了起来。
钟文麟道:“不,你不要来,咱们另约一个地点,湖中有个马迹山你知道么?”
乔武家道:“知道。”
钟文麟道:“大后天初更时分,你在那里等我,我会把银子送到那里。”
乔武家道:“好,一言为定。”
说毕,举步向厅外走去。
但才走到厅门口,忽又住足转身笑道:“对了,我忘了关照阁下一句话,希望阁下不要耍什么手段,否则我会将你杀害谭有龙的秘密告诉闪电剑柳千瑜。我想阁下一定不愿意柳千瑜也知道这件事吧?”
钟文麟恨恨地道:“少啰嗦,你滚吧!”
乔武家一笑而去。
钟文麟跟出到大门口,见他走远,立刻喊出仆人悄悄吩咐道:“你快尾随上去,看他在何处落脚,立刻回来告诉我!”
仆人应了一声,当即跟踪下去。
钟文麟回到厅上时,只见小艳已立在厅中,正在流眼泪,便上前安慰道:“别哭,小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艳伤心的抽泣着,道:“方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钟文麟道:“不知道,他自称是‘铁棍镇江西’……”
小艳道:“他向你勒索银两?”
钟文麟道:“唔。”
小艳道:“你答应了?”
钟文麟道:“唔。”
小艳抬起泪眼,痛心的望着他,道:“由此便亦可知,你确曾在飞龙大马场杀伤谭有龙,对不对?”
钟文麟耸耸肩道:“好吧,我据实告诉你,我确曾在飞龙大马场伤了谭有龙,不过……”
小艳突然转身奔去,痛哭失声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一直奔回房中,“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钟文麟站着未动,神情变得很冷峻怨恨,但也掩不住几分惭愧感伤之色。
他默默的伫立着,宛如一个木头人,呆立好半天,听见有脚步声传过来,才转身望去。
是仆人回来了。
仆人趋前低声道:“老爷,小人回来了。”
钟文麟道:“怎么样?”
仆人道:“小人见那人投宿在北大街口的双福客栈。”
钟文麟道:“几号房?”
仆人道:“这个……小人没进去问,不知道……”
钟文麟道:“再去打听!”
仆人恭应一声,转身急急而去。
“咚!咚!咚!”
三声更鼓,又打破了夜之沉静。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飘落到双福客栈的八号上房的房脊上!
这人脸蒙黑巾,浑身黑色紧身密门纽扣,足上蓝布缠腿,穿一双布底快鞋,左手握着一柄宝剑;飘落瓦上之后,随将双足勾住屋檐,做倒挂金钩之势,向下面的八号客房偷窥。
八号客房中,鼾声如雷!
来人窥伺良久,忽地飘身落地,紧靠上一个窗户,又留神谛听了片刻,才轻轻抽出长剑,慢慢的插入窗缝中……
俄顷,窗内的闩木被他的利剑切断了!
来人轻轻推开窗子,又探头窥望几眼,见房中人没有惊醒,于是跨脚一越而入。
房中一灯如豆,光线阴暗,仅能勉强看清房中的若干陈设。
这是一间一等上房,布置颇为华丽,但来人对房中的器具看都不看一眼,他的一对眼睛,紧紧的投注在床上。
床上此时挂着一袭蚊帐,故无法一眼看到床上的人。
来人蹑手蹑足的一步一步走近床前,用剑挑起蚊帐,但见床上之人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全身上下都蒙在棉被之中,看不见身躯。
来人一见床上未有丝毫警觉,胆气更壮,乃跨前一步,左手撩住蚊帐,右手的长剑一挑棉被,迅速的把剑架在床上人的脖子上。
但是,定睛一看,才看清棉被底下不是人,而是另一床卷成人形的棉被!
来人吃了一惊,情知中计,正想抽身退出之际——
“别动!”
一柄尖刀已抵上他背心!
来人呆住了。
“把剑放下!”
来人迟疑了一下,只得把剑扔在床上。
背后人嘿嘿冷笑,道:“钟文麟,我说过你不能耍手段,你怎么不听?”
来人正是钟文麟,他僵立半晌,才开口道:“小可今夜来此,并无杀害朋友之意……”
背后人是“铁棍镇江西乔武家”,他手上尖刀紧紧抵住钟文麟的背心,沉声道:“不然,你来干什么?”
钟文麟道:“只想和朋友谈谈。”
乔武家冷哼一声道:“和我谈谈,哼!半夜三更,带着家伙偷偷进入我房中,竟是只想和我谈谈么?”
钟文麟道:“是的,如果小可有杀你之意,方才就用不着挑开棉被,而直接一剑刺进去就成了。”
乔武家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钟文麟没有作答,他实在答不出来。
乔武家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了,你想知道我把遗书交给何人收存,对不对?你打算强迫我说出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然后把我干掉,再接着赶去杀死我那位朋友,将我那封遗书销毁,对不对?”
钟文麟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乔武家道:“不然,你想谈什么?”
钟文麟感到全身冒着冷汗,期期艾艾道:“小可是想……想要求朋友……少要一些,因为……因为小可交不出三千两银子。”
乔武家道:“满嘴胡说!”
钟文麟道:“是真的!”
乔武家道:“我只要你三千两,实在已经太客气了,你从林国镛手上得到的银子一定不止这个数目。”
钟文麟道:“把刀拿开吧,咱们好好来谈一谈。”
乔武家道:“没什么可谈的。”
钟文麟道:“那么,你想怎样?”
乔武家阴沉沉一笑道:“这倒要让我想一想……”
钟文麟道:“你若是一刀杀了我,就得不到银子了。”
乔武家道:“唔,这话倒不错……”
钟文麟道:“你放我回去,后天我如数送去马迹山便了。”
乔武家道:“哼!我看你这小子口是心非,靠不住!”
钟文麟道:“决不骗你。”
乔武家道:“若是骗我呢?”
钟文麟道:“天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乔武家笑道:“我对你的誓言不感兴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再不规规矩矩交出三千两银子,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娇妻了。”
钟文麟心头一震,忙道:“是,你不能伤害拙荆,小可一定给你!一定给你!”
乔武家突地收刀退后一步,冷叱道:“你现在滚吧!”
钟文麟暗暗透了一口大气,伸手欲去取回宝剑,乔武家又迅速把尖刀抵上他腰部,冷冷道:“你此刻不能拿走那把剑,等交出银子之后,再还给你!”
钟文麟无奈,只得走到窗下,一跳而出,狼狈的逃向家去……
回到家中。
他悄悄脱下劲衣,换上睡服,才轻步进入房内,他怕惊动小艳,因为他早先是乘小艳睡熟之后才离开的。
撩开沙帐,他陡然僵住了。
小艳已不在床上。
床上放着一张白笺:“后天初更,三千两银子如数送到马迹山上后,便还你妻子!”
他瘫痪的跌入椅上,眼泪如雨而下。
他不能没有小艳。在这世上,他真心真意爱的只有小艳一人,而现在小艳却被劫走了,他感到一颗心像被利刀割切着,痛苦得要发狂了!
第三天一大早,他怀着一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雇了一只船,立刻驶向马迹山。
他本来可以马上付出三千两银子,其所以约定在三天后在马迹山交银,原是有一番打算的。
他打算在马迹山上将乔武家制服,逼他说出把遗书(因为乔武家的遗书中写着他受雇杀害谭有龙的经过)交给何人收存之后,便要下手杀死乔武家,然后再去找那受托收存遗书之人。但现在他不能照原定计划行事了,因为他不能失去小艳,他必须将小艳救回来,所以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乖乖的接受乔武家的勒索。
从湖畔上船,须走几十里水路才到马迹山,他知道必可在天黑之前抵达,但因心中焦急,一路连连催促船夫快划,因此这天午后不久,船就靠上马迹山了。
马迹山在太湖中,据说岩壁间有马迹隐然,故以为名,相传秦始皇游幸至此时留下来的。山中石壁峭立,有很多石窟,山中盛产果品,但平常游客不多,夜里更是罕见人迹。
钟文麟一跳上岸,向船夫吩咐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可能迟到今天半夜才要回去,回到无锡时,我多付给你船资就是了。”
船夫唯唯应诺。
钟文麟于是迈开大步,朝山上奔去。
明知时间还未到,乔武家不可能已在山上等候,但他仍快步疾赶,希望马上就能见到对方,把事情解决清楚。
他决定救回小艳后,立即带着她离开太湖,远走高飞,然后隐姓埋名隐居起来。
因为也只有这样,才能逃避乔武家的第二次勒索。
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逃过柳千瑜和谭有龙的寻仇。
好在他已在钱庄上存了不少钱,可以安安心心过几年舒服日子了。
他希望小艳能够为他生个儿子,这一点他满怀信心,因为前几天小艳告诉他说她“可能已经有喜了”。
上弦月已升到顶上,时候到了。
他不停的摆头四望,焦急的等待着铁棍镇江西乔武家的出现。
这是马迹山上的一块大岩石,石面平坦,宽长约有四五丈,可容纳百人坐卧、
凡是游马迹山的人,都会来这块大岩石上站站,因为在大白天,站在这大岩石上可眺望到四面的湖景。
他坐在演示中央等待着,眼看时候已到而乔武家尚未来临,心中更惴惴不安,喃喃自语道:“他怎么还不来?他怎么还不来?”
“来了!”
蓦地,乔武家的声音由身后传了过来!
钟文麟浑身一震,跳了起来,转身一望,只见乔武家已来到身后寻丈之处,不由得心头大大一凛,脱口道:“朋友好俊的轻功!”
乔武家的打扮和三天前一样,手中仍握着那条齐眉棍,他淡淡一笑道:“夸奖了!银子带来了没有?”
钟文麟点头道:“带来了。”
乔武家伸手道:“拿来。”
钟文麟掏出银票,却不立刻递给他,问道:“我妻子呢?”
乔武家道:“你从这里回到家的时候便可见到她。”
钟文麟道:“不骗我?”
乔武家道:“为什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钟文麟面上一红,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乔武家道:“说吧!”
钟文麟道:“你要三千两银子,我如数奉上了,但别忘了得人钱财替人消灾!”
乔武家道:“当然,我不会将你受雇杀伤谭有龙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你放心可也。”
钟文麟道:“还有,以后不得再来找我!”
乔武家点头道:“可以。”
钟文麟这才把银票递给他,道:“这是三千两银票,可去钱庄兑现。”
乔武家看看银票,往怀里一揣,又笑道:“谢了,我走啦!”
说着,转身欲去。
钟文麟道:“且慢!”
乔武家掉头道:“干么?”
钟文麟道:“我的宝剑。”
乔武家笑“哦”一声道:“对了,那柄剑是令尊生前行侠仗义的武器,虽然传到你手里已经变了质,但我应该把它奉还。”
钟文麟道:“拿来吧!”
乔武家道:“好。”
他突然举手一指钟文麟身后,笑道:“看,有人送来还你了!”
钟文麟回头一看,登时面色大变,脱口惊呼一声,狼狈的往后倒退。
的确有人把他的宝剑送来了。
那是闪电剑柳千瑜!
还有一个是天龙刀谭有龙!
他们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无声息的走上大岩石,来到他身后。
天龙刀谭有龙的断腕还包扎着白布,看来伤口尚未痊愈。
但是他的一对眼睛很有精神,寒芒闪闪,紧盯着钟文麟,面带一丝令人骇怕的冷笑!
柳千瑜双手捧着他的宝剑,一张脸也是其冷如冰,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钟文麟情知上当了,面色阵阵苍白,连退数步之后,突然纵身疾起,向岩石外掠去。
乔武家大笑道:“还想走?”
手中齐眉棍一横,拦腰猛扫。
钟文麟手无寸铁,不敢硬接,忙刹住飞势,转向右方逃去。
柳千瑜身形一闪,早已拦住他的去路,冷冷一笑道:“钟兄,别走了!”
钟文麟一见已被困住,把心一横,立定脚步暴声道:“你待怎样?”
柳千瑜道:“你该明白!”
钟文麟怒吼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敢做出忘恩负义的事么?”
柳千瑜道:“不敢!”
钟文麟道:“那么,你拦着我干么?”
柳千瑜道:“你救过我的命不错,不过我传你剑术,又资助你金钱,所以我们的恩情已两相抵消,今天我拦住你,算不得忘恩负义。”
语声略顿,接着又缓缓道:“再说,你即使认为这是忘恩负义之事,我也一样要做,而且非做不可,因为对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忘恩负义,我不会感到不安!”
钟文麟心头怦怦直跳,道:“我不知道谭有龙是你的拜兄,如果知道的话,我说什么也不会接受林国镛的要求……”
柳千瑜道:“问题不在我的拜兄身上,而在于你根本不该受雇行凶!”
钟文麟道:“我误信林国镛的谎言,他说谭有龙是无恶不作的歹徒,一再去马场勒索钱财,所以我才决定为民除害。”
柳千瑜冷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在行侠仗义了?”
钟文麟道:“不错。”
柳千瑜道:“那么你为何接受他的钱?”
钟文麟顿感语塞,呐呐地道:“我本无接受他的酬劳之意,但他一定要我收下,却之不恭,因此才勉强收下的。”
柳千瑜道:“那么,你为何又去杀死他?”
钟文麟道:“我恨他对我说谎,害我误伤了好人。”
柳千瑜道:“他的妻子也说谎么?”
钟文麟答不上话。
柳千瑜咄咄相逼,又问道:“他的五个武师也说谎么?”
钟文麟低头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
柳千瑜截口道:“你怎知他说谎?又怎知他们不是好东西?是谁告诉你的?”
钟文麟道:“那天我离开马场之后,才听人说的!附近的居民都说林国镛是当地的恶霸,我才决定……”
柳千瑜又截口道:“那么,你看见我赶到马场时,为什么要跑?你如果自觉是在行侠锄奸,何必改变相貌?”
钟文麟又答不上话。
柳千瑜忽然把捧在手上的宝剑向他抛去,道:“好了,这是你的宝剑,你拿回去!”
钟文麟接住宝剑,心知不妙,连忙转对谭有龙拱手道:“谭兄,小弟一时误信谗言,伤了你一只手,如今没的说,小弟愿赔偿你的损失。”
谭有龙冷峻一笑道:“你先跟柳千瑜谈吧,他有账要跟你算!”
钟文麟很困窘,回望柳千瑜道:“柳兄,小弟已知错,你不会为这点事情而伤了我们之间的交情吧?”
柳千瑜道:“少废话!当初我传你剑术,原是希望你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却不料你却利用它去赚钱,任意伤害人命,贪得赏银!如今更变本加厉,居然见利忘义,为人行凶!现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要把传给你的剑术要回来!”
钟文麟神色阴晴不定,回道:“柳兄的意思是……”
柳千瑜道:“我要毁去你一身功夫!”
钟文麟叹道:“柳兄何必做得这么绝?无论如何,你我总算是患难之交,岂可为这点小事翻脸成仇!”
柳千瑜右手握上剑柄,冷冷道:“我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你拔剑吧!”
钟文麟退后一步,摇头道:“不,我不能跟你打,我不能一错再错!”
柳千瑜道:“你不动手,我却要动手!”
说着,“呛”的一声,撤出长剑,向他欺迫过去。
钟文麟连连后退,道:“不要这样,柳兄,不要这样……”
柳千瑜厉笑道:“你即使跪下来哀求,我也要动手毁掉你一身功夫!”
话声未了,剑已出手,呼的一声,剑已点到钟文麟右肩。
他这一剑,自然是奇快无比,但钟文麟已熟悉他的剑路,故一闪便已避开。
柳千瑜轻哼一声,手中长剑倏忽变招,抖出几朵剑花,如火花飞射,罩向他前胸。
钟文麟迫得只好拔剑封挡,大声叫道:“柳兄,是你无情,别怪我无义!”
长剑上下翻飞,绵绵攻上!
钟文麟在江湖上经过一番历练之后,剑术造诣已非“初离师之日”可比,居然能够一一封住柳千瑜的攻击,也因此一来,更使他信心大增,暗忖道:“拼吧,今日之事已难善了,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于是,他开始运剑反击。
这是所谓的“人急杀人狗急跳墙”;因为他知道自己若被毁去一身武功,在旁虎视眈眈的谭有龙决不肯饶过自己,也即是说自己若想保住性命,唯一之策便是击杀柳千瑜!
对于击杀柳千瑜,假如办得到的话,他的确是不会犹豫不决的,因为这半年来他已闯出很大的名气,他不止一次听到江湖上在传说,称赞他和柳千瑜是一时瑜亮,是武林数百年来罕见的快剑名手。这称赞使他又开心又懊恼,开心的是自己终于能与“师父”共享盛名,懊恼的是总有一天,自己“快剑钟文麟”五个字就无法再和“闪电剑柳千瑜”排在一起了。
此外,他还听人说:希望能见到快剑钟文麟和闪电剑柳千瑜进行一场较量;看看两位以快剑称绝武林的青年谁强之语,在这以前,他当然不敢抱有击败柳千瑜称霸天下之心,不过今天既已反目成仇,如能击败对方的话,当然是一件“快事”了。
所以,他出招渐渐泼练,把从对柳千瑜学到的杀手毫不留情的施展出来。
因之斗了数十招后,居然强弱难分,使得柳千瑜大感惊异,他实未料到钟文麟的剑术已精进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不过,这也使他下定决心要剪除钟文麟,因为对于这样一个心术不正而又有练武天才的人,如不赶紧除去,久后必成大害。
两人剑如飞虹,越打越惨烈。
又战数十招后,柳千瑜的右脚忽然在欺步之际踩中了一颗小卵石,身形顿时向前滑去,霎时空门大露。
钟文麟乘机猛进,一剑刺出。
“铮!”
柳千瑜横剑疾迎,但因身子已失去平衡,这一碰击之下,顿时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地上。
钟文麟一见大喜,又一剑猛刺而出。
柳千瑜疾忙贴地一滚,避开其剑尖,可是没有完全避开,腰部被剑锋击中,登时皮开血流!
谭有龙和乔武家见状大惊,不敢怠慢,立即双双扑出,欲出手抢救。
但钟文麟已下定决心要杀柳千瑜,故出剑快捷无比,倏忽变招再出,再一剑对准柳千瑜的心窝迅快刺去。
“铮!”
又一声锐响,火花迸飞!
柳千瑜临危不乱,百忙中举剑奋力一挑,震开了他的宝剑,紧接着翻身一跃而起,长剑顺势旋扫而出。
这一招显然大出钟文麟意料之外,他因已大占优势,故不免得意忘形,疏于防备,突然柳千瑜勇若蛟龙的由地上跃起,心中不禁一惊。
然后一片剑光扰了他的视力,他才想退开之际,业已太迟了。
“喳”的一声,柳千瑜的剑已由他右腕上挥过!
“啊!”
钟文麟大叫一声,整个人像似突然被火烫伤般,蹦的跳出老远,踣跌于地。
他的右手没有了!
右手连同宝剑,掉在柳千瑜的脚下!
这只不过是一瞬间之事,等到谭有龙和乔武家扑到时,比斗已经结束了。
钟文麟痛得死去活来,左手紧紧握着断去手掌的右腕,惨叫不已,道:“我的手!我的手……”
柳千瑜慢慢的纳剑入鞘,向谭有龙说道:“谭兄,现在轮到你下手了!”
谭有龙点点头,俯身拾起钟文麟的宝剑,走到钟文麟的面前,冷笑道:“你的手没有了,是不是?现在你一定已领略到断去一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是不是?”
钟文麟面如土色,冷汗直冒,惶恐的向后退缩,颤声道:“别杀我!别杀我!小艳已有身孕了,她不能没有我……”
谭有龙把剑抵上他心口,准备刺下。
钟文麟似乎感到对方的剑已刺入自己心房,不禁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
他本来用左手紧握右腕,因此断腕流血不多,这时昏厥之后,左手指一松,断腕顿时鲜血飞溅。
谭有龙凝望他片刻,忽然长叹一声,扔下宝剑,转身走开,道:“柳弟,你来封住他的血脉吧!”
柳千瑜一怔道:“怎不下手?”
谭有龙摇一摇头,道:“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已和愚兄一样失去一手,往后的日子够他受的了,何必再杀他呢?”
柳千瑜道:“像他这种人,留在世上有害无益……”
谭有龙打岔道:“柳弟,别说了,快替他止血吧!”
柳千瑜应了一声,立即趋前蹲下,先骈指点了钟文麟的穴道,然后取出一条汗巾,将他的断腕紧紧绑了起来。
于是,钟文麟的断腕不再流血了。
谭有龙道:“他雇来的船还在山下,好人做到底,把他背到船上去吧!”
天亮不久。
船靠上了湖滨。
钟文麟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船夫立刻将他扶坐起来,又惊又喜道:“钟公子,您终于醒了!”
钟文麟痛苦的呻吟了几声,才问道:“我……我是怎么到船上来的?”
船夫道:“昨夜一个公子背您上船的,他说您和人打斗被砍下一手,伤势很重,叫小人赶快送您回来。”
钟文麟一哦道:“他是谁?”
船夫道:“小人曾请教他的姓名,他答称姓柳。”
钟文麟道:“就是他……就是他砍断我的手的!”
船夫吃惊道:“啊,原来是他。他为什么要砍断您一只手呢?”
钟文麟不答,举目四望,道:“这里……哦,已经回到湖滨了?”
船夫道:“正是,小人正要背您回家去,您就醒过来了。”
钟文麟挣扎站起,道:“不必,你扶我上岸即可,我要自己走回去。”
船夫道:“您能走么?”
钟文麟道:“可以的。”
船夫于是扶他下船,走到岸上。
钟文麟道:“改天我叫仆人送船资给你。”
船夫道:“不忙,不忙,钟公子,您先好好养伤吧……”
船夫接着又道:“要不要小人送公子一程,也好有个照应。”
钟文麟道:“谢谢你,不用了。你看我不是能够自己走么?”
船夫道:“那么公子你好走了。”
钟文麟没再说话,举步踉踉跄跄的朝家里走去。
他因流血不多,体力还可支持,现在他所感到的只是剧痛难当,心底却有一丝欣慰,欣慰自己终于没被杀死,终于还能回去见爱妻小艳。
小艳一定已回来了!
柳千瑜是正人君子,他绝不会为难小艳,她一定已在家等候自己……
自己断了一手,武功是没有了,前途也没有了,但还好有小艳,她是个很贤惠的女子,她会照顾我的……
他一面想一面踉跄而行,不久已回到家门口,仆人正坐在房里发闷,一见他回来,惊喜的跳了起来,叫道:“您回来了!”
钟文麟轻应一声,一直走入厅中坐下,才开口道:“你主母回来了没有?”
仆人道:“回来了。”
钟文麟道:“那很好。”
仆人道:“是的。”
钟文麟道:“那你快去请她出来!”
仆人脸色一暗,嗫嗫嚅嚅道:“回老爷,夫人回来之后,又……又……”
钟文麟面色一变道:“又怎样?”
仆人道:“又走了。这是她留下来的信,老爷您请过目……”
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了上去。
钟文麟没有伸手去接,他人很聪明,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此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感到自己正在跌入深渊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