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断魂仙”长孙萼纤手一扬,一溜潋滟碧光,直对狄抱寒射去,同时毫无表情地冷然道:“含在口中。”
“天巧星”孟康何许人物,虽在激斗之下,敌我两方每个人的一言一动,俱皆毫无遗漏的落入眼中,那粒他称为“‘玄鼎丹”的药丸已在狄抱寒腹内生出效应,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此时长孙萼一到,便将“天蠄珠”扔了过去,情知狄抱寒的一命,业已由鬼门关外挽了回来。
铁云大师一派掌门,武功识见,皆非等闲可比,他心中对长孙萼虽有恶感,对狄抱寒却颇为心折,心知长孙萼孤身犯险,必是要以“天螭珠”为狄抱寒解毒救命,是以虽听“天巧星”孟康喊停,仍旧佯装留手不住,禅杖直劈横扫,使足“伽蓝崩天劲”连攻两招,将“天巧星”孟康逼至西首,始才收势停下手来。
“天巧星”孟康手柱藜杖,眼望着长孙萼连声冷笑,笑声中袭人,听得狄抱寒心下惴惴,只怕“天巧星”孟康会暴起发难。
“断魂仙”长孙萼却了无惧意,眼瞥孟康,冷冷的道:“叔叔枉称天巧星,就不想想侯亮离开这里才只多久?”
“天巧星”孟康阴沉沉的一笑,道:“叔叔要问你的正是这点。”
“断魂仙”长孙萼淡然道:“我是在叔叔府门外遇着他的。”
“天巧星”孟康须发皆颤,一字一句地道:“如此说来,你是自行投到的了?”
他说话时,血丝密布的两眼,狠狠的盯着长孙萼,恨不得一口将她活生生的咬死。
“断魂仙”长孙萼却毫无所惧,哂然不屑的道:“我来此瞧瞧,是否杀人者皆须偿命,如果是的话,我又何惜一死?”
“天巧星”孟康气极转怒,两眼盯住长孙萼瞬也不瞬,眼中冷焰逼人,令人不寒而栗。
“断魂仙”长孙萼冷傲如恒,向四周一扫,又复言道:“我来此另外一点原因,便是叔叔如果认为杀萧氏兄弟与伍天宏,乃是因我之故,则这段梁子由我了断,以免叔叔无端受累。”
“天巧星”孟康怒极反笑,藜杖一横,指着长孙萼道:“无怪你敢自投罗网,原来你以为除了你父女之外,他人便不敢杀人了。”
狄抱寒将“天蠄珠”接于手内,尚未含在口中,这时忽然叹息一声,朝着“天巧星”孟康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孟老员外交待过铁云老禅师后,狄某再与老员外作一了断便了。”
接着朝长孙萼柔声道:“过来。”
这简单的过来两字,其中含蕴了说不尽的怜爱,他身中剧毒,语声低弱无力,越发显得柔情万斛,令人闻后低回不已。“断魂仙”长孙萼微一迟疑,然后缓步走到兵器架前侯亮先时所占的地方坐下。
“过天龙”齐敖之妻见长孙萼转过身形,立即手撑桌面,作势欲扑,“过天龙”齐敖连忙一掌按在她的肩上,止住她轻举妄动。
“天巧星”孟康好似背上生着眼睛,这时转面朝她抱拳一礼,道:“亲家母,令嫒是孟家的儿媳,老朽不才,誓必为她报仇。”
接着转朝铁云大师道:“胜负未分,大师请。”
铁云大师宏声道:“得罪!”
声未落,粗如儿臂的纯钢禅杖划空生啸,一招“秦王鞭石”,带着震耳欲聋的劲风,斜孟康头顶砸下。
只见“天巧星”孟康青藜杖一摆,拦腰盘打,横扫铁云大师的腰际。
铁云大师高宣一声佛号,撤招换式,杖起“金刚逞威”,双手抓住杖尾,亦是拦腰横击而至,铁云大师的禅杖长出一尺有零,孟康格于形势,只得抽身后退。
自来杖法多用长手,用者必具极大勇力,灵华北宗的看家绝学是“伽蓝崩天劲”,这种功夫练至极处,其刚猛劲力非任何内家真力或外门劲道堪与比拟,铁云大师原本天生神勇,加以“伽蓝崩天劲”的功力深厚,因而杖法使开,饶是“天巧星”孟康这功力傲世的人物,也只得蹈隙发招,不敢轻撄锋锐。
酣战中,铁云大师使佛门“大力金刚杖”法,“天巧星”孟康青藜杖则随手发招,不送一格,两人均是力透杖外,隐挟撼山震岳之势。
二人愈斗愈激,越打越快,七八十招后,两人均是精神大振,谁也未现败象。
“天巧星”孟康心念电转,暗暗忖道:“这老秃驴后力无穷,看来不下杀手,一时间倒还胜他不了。”
思忖间招式一变,青藜杖使出一路绝传江湖的“取经棍”来,棍法之中,且夹杂不少剑招,霎时间青影幢幢,失了孟康的身形。
铁云大师情知不妙,大力金刚杖连演“金刚护法”,“修罗叩寺”,“雷音宣旨”三招,接着使出“伽蓝崩天二式”,但见一杖横扫,一杖直劈,反复施为,顿时将孟康的攻势堵遏,逼得他再度现出身形。
大厅中杖风激荡,非但众人的须发衣衫飘动不止,连席上的杯盘碗盏亦震动发响,铁云大师的“伽蓝崩天二式”只有横直两招,但那板拙之中,含蓄着极大的潜力,“天巧星”孟康招术连变,一时竟无法破势进击。
狄抱寒将“天螭珠”含在口内,一忽工夫,腹内火炙的感觉已告消逝,这时眼望二人拼斗,心下不禁感慨丛生的想道:“如此笨拙的两招,竟连孟康也难以破解,巧者拙之奴,孟康落得今日这步田地,大概亦是过于机巧了。”
这两招萧氏兄弟与孟康动手时曾经使过,此时由铁云大师施展出来,威力何止倍增,孟康挖空心思,仍是想不出破解之法,正当他恼羞成怒,打算拼耗内力,硬接铁云大师一杖时,突地心念一动,想出一条制胜之道来。
只听“天巧星”孟康哈哈一笑,身躯电闪,绕着铁云大师走了一圈,铁云大师横杖盘打,一杖未将孟康击着。
“天巧星”孟康长笑不已,手提藜杖,绕着铁云大师又是一圈,一圈之后,再来一圈,愈转愈快,霎时人影又失。
铁云大师禅杖横扫,“伽蓝崩天二式”仅能用出一招,孟康愈转快,铁云大师杖杖击空,渐感一招也攻不出手。
“阿弥陀佛,孟施主绝艺惊人,贫僧不自量力,也向孟施主讨教几招如何?”灵华南宗的掌门集云大师由座中缓缓起立,宏声朝着场中说道。
“天巧星”孟康实不愿在此际伤人,一听集云大师发话,立时纵声一笑,飘身暴退丈余。
铁云大师略定心神,单掌打一问讯,道:“孟施主名下无虚,铁云自愧不如。”
言罢提杖回至席上,佛门高僧,风范又自不同。
集云大师待铁云坐定后,方始缓步走入场中,“天巧星”孟康见老和尚将禅杖留置座上,空着双手下场,于是拂须一笑,道:“老禅师莫非要与孟康较量掌法?”
集云大师双手合什,低眉说道:“贫僧微末之技,说不上较量二字,不过向孟施主讨教讨教,增长几分见识。”
“天巧星”孟康呵呵而笑,道:“灵华派的‘崩天掌’誉满江湖,老禅师虚怀若谷,孟康今天幸接法驾,当真是因祸得福了。”
说话间,崔玉璇业已走近身旁,“天巧星”孟康将藜杖交她拿下,然后亮开门户,口中道“请”。
集云大师也不虚套,双掌一分,欺身便上,刹那间风声欸然,与孟康打在一起。
“崩天掌”掌势阳刚,劲风威猛,不亚于铁云大师的禅杖,“天巧星”孟康挥掌应敌,心中转念道:“老夫若伤了这两个秃驴,瞿老儿与司徒老儿势必接着下场,若是拖到长孙老鬼到时,眼看那小贱人又得逃走。”
想着心意一决,竟将“摧心掌”使将出来。
在座之人,包括黑白两道的领袖人物,看了“天巧星”孟康的武功,人人心中暗自惊凛。
“天西一叟”瞿宫浩陪忖道:“寰宇五绝各树一帜,称霸江湖垂四十年,看来今后数十年中,恐仍是彼辈的天下。”
思忖间一瞥身旁的“美髯公”司徒彦,只见他满怀愁绪,溢于眉宇,显然与自己抱有同感。
狄抱寒盘坐椅上,亦是忧心忡忡,愁思不已,“天巧星”孟康杀萧氏兄弟与伍天宏时有他在场,这仇实是该报,但长孙咎杀凌九皋,长孙萼杀施俊义一家及傻子孟圣,这仇恨岂又该当作罢?仇雠相结,直将刚直不阿的狄抱寒逼得心似油煎,不知何去何从。
顷刻间,场中情势急转直下,“天巧星”孟康挥掌似电,朝集云大师连攻五六掌,接着左足一点,跃起半空,身形连转三圈,凌空一掌,直往集云大师头顶击下。
“崩天掌”虽然驰誉江湖,终难以与孟康的“摧心掌”抗衡,“天巧星”孟康立意要灵华派输得心服口服,明知“崩天掌”的救命绝招之一叫作“伽蓝崩天”,却故意使这招“鹏搏九霄”取胜。
集云大师见孟康凌空发掌,心下也为之一喜,老和尚足踏子午步,口中高宣佛号,僧袍大袖一扬,双掌迎空上擎,一股势道奇猛的劈空劲力,顿时迎着“天巧星”孟康下坠的身形崩去。
“天巧星”孟康纵声一笑道:“老禅师恕罪!”
声甫落,身躯倏地凌空转动,破势下冲,突破激冲而起的崩天劲,“拍!拍!”两声,孟康单掌挥动,在集云大师双手上各击了一掌。
集云大师身躯一颤,双臂一阵麻木,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天巧星”孟康借着一击之力,身形倒飞,在丈余外坠下地来,接着双拳一抱,朗声含笑道:“老朽承让。”
集云大师淡然一笑,道:“孟施主掌下留情,贫僧心领。”
说罢转身望了铁云大师一眼。
铁云大师合什道:“师弟请回座中,铁云自有交待。”
集云大师落座之后,铁云大师朝孟康打一问讯,沉声道:“孟施主,灵华派门户虽小,却不在任何恶势力之前低头,杀徒之仇,誓在必报,但也不愿掀起江湖风浪,将无辜之人卷入漩涡。”
“天巧星”孟康手拈银髯,笑容可掬的道:“老禅师请道其详。”
铁云大师双目一睁,神光逼射,两眼在孟康面上一转,旋又低眉垂目道:“孟施主虽然强颜欢笑,但铁云也曾遭受丧徒之痛,是以看得透施主此时的心情......”
“天巧星”孟康将手一摆,截断铁云大师的话,道:“孟康独子被杀,心中自然伤痛,唯是人死不能复生,孟康除了惩凶报仇外,自己仍须活着。”
铁云大师沉重的头一点,道:“灵华派的仇,由灵华派自己报,铁云等武功不济,只有回寺砥砺用功,何时胜得了施主,何时便向孟施主讨还血债,至于同来的友好,也不过是掠阵的性质,孟施主倘若无意惹起武林杀劫,贫僧等一行立即告辞。”
“天巧星”孟康朗朗一笑,自右至左,横扫众人一眼,道:“老禅师有道高僧,孟康实是佩服得紧,只要孟康残年未尽,随时恭候老禅师的佛驾。”
铁云大师交待已毕,并不立即起身告辞,却是转面朝狄抱寒看去。
众人的目光也跟着向他望去,只见狄抱寒面色如玉,一片湛然,凤目中神釆焕发,如朝阳照耀之下,清波荡漾一般,连先时那种憔悴不堪的神色也消失殆尽。
狄抱寒见众人目注自己,遂由座中起立,两指由自己酒杯中夹出那粒“天螭珠”来,转面交与司徒砚梅,并以尚还粗浅的练气成丝,传音入密功夫,暗自向她道:“还给萼妹,守着她。”
司徒砚梅微微颔首,转往长孙萼身旁走去。
狄抱寒端起酒杯,离座走入场中,随即酒杯一倾,将杯中残酒泼出少许,只听“蓬!”的一响,火花飞溅,地上点滴不见。
“天巧星”孟康呵呵大笑道:“如何?老夫这毒无物能解,可不是虚声恫吓吧!”
狄抱寒微微一笑道:“此毒过于猛烈,‘毒龙丹’虽然能解,‘天螭珠’虽能将毒吸出,却皆有缓不应急之势。”
“天巧星”孟康一瞥酒杯,敞声笑道:“怎么?难道小儿还要和老夫赌赌?”
狄抱寒面色一整,道:“狄某非亲手取回‘达摩内典’不可。”
“天巧星”孟康道:“天螭珠现存在此......”
狄抱寒冷然一哂,道:“狄某赌的是命,赢了将内典带走,输了绝不生出此门。”
“天巧星”孟康双掌一拍,扬声道:“璇儿过来,将狄爷的酒杯接下。”
崔玉璇急步向前,接过狄抱寒掌中的酒杯,仍是置于那只玉盘中,与“达摩内典”放在一起。
众人见狄抱寒以性命为注,公然向孟康挑战,人人心中皆是惊疑不已,两人的武功众人俱都见过,虽只一斑,但在这批行家眼中,亦能窥个大概,无论如何,狄抱寒决非孟康敌手。
只有“天巧星”孟康知道,狄抱寒并非毫无所恃,自微山湖回家后,孟康虽在百忙之下,脑中依然在寻思“钧天八剑”中,最后那招“普沾法雨”的破解方法,只是竭尽心智,终未想出可靠的对策。
“嘿嘿!”天巧星孟康古怪的一笑,道:“小儿还不取剑?”
狄抱寒不屑与他计较口舌,当下转身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摘一柄长剑。
“断魂仙”长孙萼忽然由肩后抽出那柄乌光闪闪的宝剑,默默无言的递了过去。
狄抱寒接在手中,反复看了两眼,然后将剑放在桌上,柔声道:“不要滥杀无辜,记得么?”
“断魂仙”长孙萼顿了一顿,默然将头一点。
狄抱寒见司徒砚梅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心下直感到无比的安慰,司徒砚梅泫然欲泣,眼望着狄抱寒欲语还休,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狄抱寒轻叹一声,复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朝二人道:“我若一败,萼妹立即仗剑外闯,师妹断后,同时离开此处。”
只见司徒砚梅柔顺的点了点头,“断魂仙”长孙萼却凝然不动。
狄抱寒原想再提花墨兰的事,见了长孙萼这副倔强的神态,话到唇边,终于忍住,于是在兵器架上摘了一把青钢长剑,重又走入场中。
“天巧星”孟康笑吟吟的一屈左臂,原来肘后也隐着一柄长剑。
狄抱寒一笑,左手拇指搭住小指,现了一个哀牢剑法的剑诀。
“天巧星”孟康连连摆手道:“慢来慢来,小儿你想以对付长孙老儿的那一套,拿来对付老夫,可还没有那般容易。”
狄抱寒冷冷一哼,道:“先师有言,若是使剑人泼出性命,大罗金仙也难逃那一剑之厄。”
突然,坐在位上的邓横狂笑一声道:“小儿口出大言,本帮主偏是不信。”
狄抱寒接口道:“那你就赌点什么吧!”
说时青钢长剑遥遥一抖,“锵!”的一声脆响,长有半寸的一截剑尖如箭离弦,闪电般的朝邓横面门飞去。
阖厅之人为之一惊,邓横厉吼一声,身躯猛然一斜,欲待让过迎面飞来的剑尖。
“天巧星”孟康笑喝道:“小儿无礼!”
喝声中,左臂反手一探,长剑一伸一捞,划了一个小圈,“叮!”的一声,将那截激飞而去的剑尖吸在剑上,接着长剑回收,挑着那截断剑仔细审视了一番。
大厅中静寂如死,人人摒息危坐,好似唯恐被人发觉了自己似的,“七海王”邓横狂傲一生,此时却眼怔怔的望着场中,再不敢妄置一辞。
震断长剑不难,震断剑尖,随意伤人,这种功夫却是在场之人生平所未睹,“天巧星”孟康露了一手剑法,轻描淡写,出神入化,使剑名家如“美髯公”司徒彦,亦不禁目摇神眩,暗暗击节赞赏。
“天巧星”孟康将剑尖仔细审视过后,长剑一颤,那半截剑尖顿时越过头顶,往身后飞去,接着极轻微的一声水响,长约半寸的剑尖竟然不偏不倚,恰巧落入玉盘中那杯毒酒之内,更怪的是杯中毒酒微动即止,丝毫也未溅出。
四座群雄,人人色变,狄抱寒朗声一笑道:“老员外剑术神通,功力深厚,尤其心灵手巧,更非他人可及。”
“天巧星”孟康呵呵大笑,长剑交于右手,道:“你也不错,月余时间,功力大进,只是你可曾想到,长孙老儿伤在你的手中,乃是因为事出意外之故,老夫今日却是有备在先,而且手中持有兵刃。”
狄抱寒正色道:“老员外与先师齐名,小子决非疏狂无知之辈。”
“天巧星”孟康接声道:“怎样算输?”
狄抱寒抱剑拱手,沉声说道:“见血算败,小子取巧,尚祈老员外见谅。”
“天巧星”孟康双眉一轩,追问道:“如果两败俱伤呢?”
狄抱寒淡淡一笑,直截了当的道:“小子输命,老员外输‘达摩内典’。”
“天巧星”孟康目射神光,逼视狄抱寒有顷,接着摆手道:“你换剑。”
狄抱寒摇首道:“勿须,老员外手下留情。”
“天巧星”孟康哑然一笑道:“老夫留情,你不留情怎办?”
接着喝声道:“你上!”
狄抱寒朗声道:“小子放肆了。”声甫落,左手剑诀一领,挥剑卷了过来。
“天巧星”孟康长剑前伸,指定狄抱寒盘旋一匝,两人都无起手势,就这般接手恶战起来。
二人的身法剑招俱皆迅捷无伦,接手之后,但见两团蒙蒙灰影纵横游走,两团闪闪寒光交相盘旋。
大厅中剑气弥漫,却无丝毫声息,半数的人连狄孟二人的身形也难以分辨,除了心摇神骇外,更别说看清二人进攻拒守了。
狄抱寒自下山以来,磨难不断,忧患更迭,人是身心涣疲,很快很快的苍老,武功亦是突飞猛进,很快很快的精进。
“二相灭绝真气”之所以震慑江湖,便是由于其躐等修为,出于武学常规,狄抱寒初涉江湖,即为这般绝世高手所困恼,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为这种磨难与困窘煎迫,其武功因而也不断的突进,加以连服两粒“玄鼎丹”,凭添二十年的功力。
“天巧星”孟康目光如炬,他对狄抱寒较任何人了解,若非对长孙萼恨毒太深,他实不愿与狄抱寒性命相扑。
临敌制胜,以气为先,气盛则勇,狄抱寒抱着必死之心,战志旺盛,信心坚强,大有气呑河岳之慨,“天疑九势”展开之后,覆、转、藏、载、敛、疾、掠、涩、疑同时施为,变化万端,一柄剑使得惊神泣鬼,彷佛天河下泻一般。
百招以后,战况更形激烈,大厅内人人感到窒息,却无人敢出一口大气,人人感到剑气割脸,却无人敢于挪动一下身体。
“天巧星”孟康一世之雄,二三十年来,未曾用过长剑,“玉面毒心”长孙咎前车之鉴,他岂有不明狄抱寒心意之理,这一路剑法施展开来,剑动无风,剑去狂飙怒转,剑未至,重如山岳的剑气先已涌来,至于招术变化之神奥,更不用说了。
两百招已过,场中仍是胜负未分。
狄抱寒陡地使出“覆、藏、疑”三诀,将阵脚稳住,只见他上下承接,递相映带。招中套招,式中藏式,飘忽来去,闪动不已。
“天巧星”孟康知道他就要拼命,长剑一稳,双目精芒激射,追着他的左手剑诀,丝毫也不旁瞬。
此时狄抱寒却在默默祈祷,道:“恩师在天之灵,保佑弟子追回达摩内典,至于本门武功是否失传,弟子也顾不得了。”
祈祷完毕,狄抱寒霍地发出一声清啸,啸声一起,左手剑诀突然一变,右手剑如影随形,倏地一剑朝孟康削去。
“天巧星”孟康朗笑一声,道:“来得好!”
震腕出剑,剑尖颤出万点寒星,其快无比的朝狄抱寒没有尖端的剑头撞去。
狄抱寒左手拇指顶在中指之上,捏着一个似诀印非诀印的指花,此时一圈一领,蓦地指向上方,右手剑跟着一圈一抡,猛然劈向孟康的头顶,足下龙行虎步,徐徐的往左前方一迈。
这种上乘剑法,剑诀所至,当真是鬼神皆避,“天巧星”孟康对狄抱寒掌中的长剑视若无睹,眼神却始终落在他左手剑诀之上,这时双足微错,倏忽间脱出了狄抱寒的剑下,长剑一举,看也不看的再度朝狄抱寒剑上撞去。
狄抱寒鼻中一哼,双足一挫,右手提剑平肩,剑尖垂直向下,陡地滴溜溜原地身形一转,剑上罡气猛地外溢,蓦往“天巧星”孟康的手肘上绞去。
“天巧星”孟康大喝一声:“好!”
喝声中,回剑上挑,震起斗大的剑花,直往抱寒面门刺去。
狄抱寒面露薄哂,长剑倏地划个半弧,剑尖向上,朝孟康肩头反削一剑,这一剑又稳又慢,轻灵之极,只见长剑才动,风涛之声霍然怒作,刹那间,一股凌厉无伦的剑气业已朝孟康涌到。
长剑尚离一尺远近,“天巧星”孟康已感肩下如触锋刃,急忙滑步一转,脱出剑气笼罩之外,长剑电闪,刹那间还攻三剑。
此时大厅中剑气排荡,罡风奔腾,呼啸澎湃之声,宛如雷电交作,惊涛骇浪一般。
狄抱寒“钧天八剑”尚未使遍,人人皆已感到不耐,除孟飞外,孟府的家人俱已退出厅外,小姑娘鸾咏虽经受不住,但替父亲悬心,不肯退出,此刻小脸苍白,瑟缩在崔玉璇怀中发抖。
“天巧星”孟康绕着狄抱寒盘旋游动,他一剑快似一剑,狄抱寒则好像一剑慢似一剑,两人的怒火俱已熊熊燃起,皆在准备着最后一击。
“钧天八剑”,一套惊天动地,空前绝后的剑法。
狄抱寒将前面七剑反复运用,终是奈何不了孟康,此刻凝聚全身所有的功力在剑叶上,要将生命再度作孤注一掷。
“天巧星”孟康剑似虹飞,两眼精芒电射,紧紧地向狄抱寒左手剑诀盯着。
蓦地!
“天巧星”孟康与狄抱寒齐声厉吼,同时间耳闻“呛!”然一声暴响,紧接着“嗡嗡”之声不绝。
大厅内风起云涌,天崩地裂,满空黑点狂飞乱舞。
狄抱寒与“天巧星”孟康俱皆腾身而起,跃到了横梁之上,两人满头是汗,各持一截剑柄,打得如火如荼。
厅内众人经过短暂的骚动后,重又寂静下来,一个个翘首上望,看着横梁上激斗的二人。
狄抱寒最后一招未曾使出,被“天巧星”孟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撞在剑叶之上,两柄剑聚集了狄孟二人毕生修为之力,一撞之后,俱皆断成数十小截。
此刻二人双足钉在横梁之上,身躯不动,同施辣手抢攻。
霍地,狄抱寒健腕一抖,手中剑柄猛然往孟康脸上射去,接着回臂一圈,飙然拍出一掌。
“天巧星”孟康狞笑一声,头一偏,身一伏,让过一掌,一剑柄戮向狄抱寒小腹。
“哼!”狄抱寒又是一声冷哼,吸气垫足,双腿朝后一甩而起,左手快如电掣,一掌拍向孟康后脑。
“天巧星”孟康厉喝一声:“试试看!”
声甫出,侧身向外,左掌倏然一挥,“拍!”的一声,二人身躯同时往外纵去。
孟康自昨晚追长孙咎开始,至此时未得歇息,一日之间,连战长孙咎,铁云大师,集云大师及狄抱寒四人,纵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也到了力竭势尽之时,狄抱寒初服“玄鼎丹”,精力原本极盛,只是迎战孟康这等高手三百合后,功力也就所剩无几了。
狄抱寒当先落地,一式“犀牛望月”,翻身一掌朝追扑而下的孟康击去。
“天巧星”孟康嘿然一笑,手中剑柄激射而下,直击狄抱寒掌心,接着十指如钩,猛抓狄抱寒头顶。
狄抱寒翻腕一抄,将剑柄抓在手中,身形一转,脱出孟康十指之下。
“断魂仙”长孙萼正在凝神观战,突然冷冰冰的向场中道:“见血算败,剑柄不要出手。”
狄抱寒与“天巧星”孟康二人打得心燥气浮,脑中乱烘烘的,闻得此言,二人同是瞿然一惊。
“天巧星”孟康厉喝一声,“摧心掌”连施“雷公击桴”,“电母照镜”,“风伯展旗”,“雨师折斗”,接连一招“情箭诛心”,一掌朝狄抱寒胸口拍去。
狄抱寒右手剑柄飞舞如逐雨追风,左手幌动如灵蛇怪蟒凌空飞窜,堪堪拆解了孟康雷电风雨四招,第五掌“情箭诛心”再也化解不了,情急之下,剑柄迎着孟康的掌心便捣。
“天巧星”孟康又是一声厉喝,右掌变推为拿,一把攫住了狄抱寒的腕肘,左掌快如石火,一掌挥了过去。
狄抱寒咬牙一哼,右手一夺,左掌迎着孟康击来的手掌一挥。
“拍!”的一声,双掌一交,两人倏地调了一个位置,“天巧星”孟康右手仍旧抓在狄抱寒腕上。
“拍!拍!拍!”连响,二人又对三掌,两个人都是左摇右闪,立足不稳,“天巧星”孟康的右手仍然未放。,
忽听狄抱寒与孟康齐声大喝,两掌同挥,一声脆响起处,“天巧星”孟康再也拿不住狄抱寒的腕肘,二人同时双足拖动,“蹬!蹬!蹬!”后退不迭。
蓦地,大厅上人人怒吼。
狄抱寒厉叫一声:“萼妹!”
原来“天巧星”孟康真力耗竭,脚步虚浮,一直退了六七个大步,待得身形停下,离长孙萼桌前不过一丈多远,“断魂仙”长孙萼闷声不响,抓起桌上的喂毒宝剑,腾起半空,挥剑便向下斩。
“断魂仙”长孙萼功力较前大增,一招“天罗九转”使得惊霆迅雷一般,纵在平时,“天巧星”孟康亦得趋避,此刻则是有心无力,眼瞥着凌空罩下的漫天剑影,只有无声一叹,垂手待毙而已。
时已酉末戊初,大厅内暮色低迷,变起猝然,谁也无法挽救。
蓦然间,奇峰突起。
只见“断魂仙”长孙萼怒吼一声,两手空空,喂毒宝剑如陨石般跌落地面,“天巧星”孟康飘身到了丈外,场中却多出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
“天巧星”孟康微定心神,厉声喝道:“掌灯!”
一旁站的孟飞如梦初醒,朝着厅门外高声补一句:“掌灯!”
厅外数名家人纵声齐喏,霎时火光耀眼,上十个人手举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疾步走入厅内。
烛光之下,狄抱寒盘膝坐在地上,“天巧星”孟康手扶李天琼身旁的一张空桌站着,两人均是面泛红潮,汗流夹背,眼帘低垂,胸前起伏不定。
大厅下首,站立着“鬼仙”申元化,所有的目光都朝他望去,但是看过一眼后,所有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地移开。
“鬼仙”申元化套一袭黑色宽袍,身形枯瘦,一副骨架,鬼气横溢,面上瘦骨嶙峋,刮不下半两肉来,此时左手提一个包裹,右手提长孙萼的毒剑,细眼上翻,目光发直的盯着屋顶,众人看过一眼后,好半天仍是背脊发冷,遍身汗毛直竖。
“天巧星”孟康陡地冷峭之极的一笑,朝申元化问道:“老鬼来此作甚,讨好老夫,冀图何在?”
“鬼仙”申元化冷嗤一声,嘴皮不动,鬼声啾啾地道:“阎王命你三更死,老夫偏要你留到五更,嘿嘿嘿,孟康,你这条老命可是申元化的了。”
“天巧星”孟康磔磔一笑,夷然不屑的道:“你自要讨好老夫,若想藉此要挟,岂非痴心妄想……”
陡地,“断魂仙”长孙萼伏身一窜,闪电般的朝申元化扑去,右手一幌,半截乌光闪闪的匕首对着申元化的心窝便刺。
“鬼仙”申元化眼皮眨也不眨一下,枯瘦如柴的长臂微微一抬,用剑身猛力下砸,一剑拍在长孙萼背上,将长孙萼打得怒吼一声,娇躯往一旁连连翻滚。
“断魂仙”长孙萼足一站稳,拧身又待扑上,狄抱寒突喝叱道:“萼妹不得放肆!”
“断魂仙”长孙萼转面横了狄抱寒一眼,接着又恶狠狠地朝申元化盯着。
狄抱寒由地上跃起,上前几步,朝孟康微一抱拳道:“狄某业已无力再战,咱们的赌约改曰再续吧。”
接着朝“鬼仙”申元化躬身一揖,道:“多谢老前辈出手,使弟子免于......”
“鬼仙”申元化眼皮一垂,在狄抱寒面上转了一转,截断狄抱寒的话,道:“小儿你倒知道好歹,孟老儿这般死去,江湖人士笑的不是长孙老儿,却是小儿狄抱寒你。”
说罢将手中的喂毒宝剑扔了过来。
狄抱寒接住宝剑,躬身退后一步,然后牵起长孙萼的手,退至司徒砚梅身旁站定,不料身才站稳,陡地一个跟跄朝前仆去,同时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来。
司徒砚梅花容早已失色,此时惊叫一声,手足不知所措,“断魂仙”长孙萼探臂将狄抱寒扶住,接着朝司徒砚梅以目示意,要她扶狄抱寒回原来的座位去。
狄抱寒看了长孙萼一眼,道:“我就待在此处,你也不许离开。”
“鬼仙”申元化这时细眼一眯,在东面各人脸上顺次一扫,接着一举手中的包裹,道:“老夫那个不成才的徒弟输了东道,是那一位赢了的,请出来领釆。”
“天巧星”孟康恐他生事,自己这面再无人是他的敌手,于是冷然接口道:“要动手老夫奉陪。”接着高声朝孟飞道:“孟飞,接过来!”
孟飞应喏一声,趋至“鬼仙”申元化面前。
申元化交过包裹,道:“珠玉珊瑚皆在里面,你点点!”
孟飞那敢多言,捧着包裹疾步退了下去。
“鬼仙”申元化霍地双目上翻,冷冰冰地道:“是那位高人打败了申元化的弟子?老夫要向他领教几手。”
“天巧星”孟康横跨一步,厉声道:“是老夫,你待怎样?”
“鬼仙”申元化摆头道:“老夫问过亮儿,不是你。”
接着眼望东首众人,撇嘴道:“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藏头缩尾,岂不令人齿冷。”
一身重孝的小姑娘鸾咏忽然款步走入场中,朝着申元化微一敛衽,道:“是我险胜侯亮一招,不知申老前辈有何指教?”
“鬼仙”申元化打量鸾咏一眼,冷声道:“胜得好,老夫也要险胜你一招,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随你选拣吧。”
东西两面的人俱皆为之一怔,素来只听说“鬼仙”申元化行踪飘忽,武功和长相谵异,没想到行事为人亦是这般颠倒,竟然欲与一个不及十龄的小女孩较量。
众人方自讶异,“天巧星”孟康却回过味来,只见他手捋银须,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之中,充满了愤慨之意。
“天巧星”孟康仰天狂笑,好一刻才将笑声收住,“鬼仙”申元化冷眼相向,丝毫不动声色,直到孟康笑声收歇后,方始慢呑呑的说道:“这年头谁也不要脸,申元化何必一枝独秀,混充什么豪杰。”
“天巧星”孟康两眼血红,盯在申元化脸上道:“老匹夫,你何时投靠了长孙咎?”
“鬼仙”申元化冷冰冰的道:“老夫独往独来,何用投靠他人,你的女儿打败了我的徒弟,冤有头,债有主,我向她找场,有何不妥之处?”
“天巧星”孟康气得须发皆颤,手指长孙萼道:“你懂这意思么?你是晚辈,老夫不该亲手杀你。”
接着面朝厅外厉声道:“长孙咎,怎不滚进来,是怕瞿宫浩么?”
果然,“玉面毒心”长孙咎的声音传入厅内,道:“瞿宫浩浪得虚名,老夫连‘天巧星’也不惧,对‘天西一叟’何惧之有?”
“天巧星”孟康听完之后,忽向狄抱寒道:“老夫随时候教,此刻却请你先行回避,你若不走,老夫立即将‘达摩内典’毁掉。”
狄抱寒修眉一皱,朝着铁云大师等人躬身一揖,道:“弟子先行告退。”
忽听“玉面毒心”长孙咎的声音道:“不必了,孟康,此时你功力耗尽,根本不堪我一击,我便出来,你也奈何我不了。”
“天西一叟”瞿宫浩忽向厅外纵声道:“长孙咎,瞿宫浩的功力尚在身上啊!”
只听“玉面毒心”长孙咎哈哈一笑,道:“老儿不要脸,自己往面上贴金,这样吧,今夜四更,还是老地方,如果长孙咎伤不了你,从此对你甘拜下风,也与你避道而行。”
“天西一叟”瞿宫浩敞声一笑,道:“就这话,瞿某等你!”
“玉面毒心”长孙咎的声音又复道:“孟康,你有多少本领,尽管传给你的女儿,我们上下两辈各斗各的,谁的命短谁倒霉,你敢不敢?”
“天巧星”孟康厉声道:“老夫讲过决不亲手杀你的女儿,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只听“玉面毒心”长孙咎道:“也罢,谅你那婆娘也要不了我女儿的性命。”
接着微微一顿,道:“萼儿将‘天螭珠’还给别人。”
“断魂仙”长孙萼由怀中取出“天螭珠”向小姑娘鸾咏抛去,鸾咏接在掌中,向着“天巧星”孟康送去。
“鬼仙”申元化蓦地怪笑一声,双袖猛然朝四外一抖,偌大一座大厅,靠壁插着十来只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倏地一暗,火光明灭中,“鬼仙”申元化骤尔失了踪影。
申元化来无影,去无踪,四座之人无不骇然,“天巧星”孟康气得面色铁青,牙齿吱吱直挫。
突地“断魂仙”长孙萼抢起桌上的宝剑,闪身朝厅外窜去,狄抱寒一把未曾将她抓住,立即拔足追赶,同时厉声道:“萼妹,怨有头,债有主,你困住花墨兰作甚?”
原来大厅外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内中大部份还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七省绿林总舵主丁公望和“七海王”邓横所领水旱两路的手下,以及沐阳褚家堡,被长孙萼斩断一臂的褚万霸等皆在其内,这批人身份不够,而且人数众多,“天巧星”孟康未曾替他们安排席次,为了一睹大厅内的龙争虎斗,彼等自午开始,便静悄悄的站立在厅门之外。
“断魂仙”长孙萼出门之后,不待人潮让开去路,足尖顿处,由众人头顶一飞而过,狄抱寒亦是追踪跃起,霎时一前一后,直往府门外奔去。
狄抱寒缠战孟康三百合,最后连拼五掌,内腑已受严重的内伤,此刻足下越奔越重,口内愈奔愈甜,才出孟府大门,脚下又是一倘跟跄,张嘴又喷出一口鲜血,抬头一望,长孙萼的背影业已消失。
蓦地风声飕然,两条人影掠身而过,疾逾流星地朝前驰去,狄抱寒一看,原来是司徒瑾与李天琼二人,接着香风起处,司徒砚梅到了身旁。
狄抱寒暗叹一声,愁眉不展地道:“师妹,老伯与铁云大师等人呢?”
司徒砚梅原本秀眉紧皱,满面忧急地向狄抱寒脸上望着,闻言郝然垂首,忸怩着道:“我和哥哥他们一起追出来的......”
旋又仰首问道:“师哥伤得重么?”
狄抱寒摇首道:“不碍事。”
说罢缓步朝前走去,心灰意懒之中,胸头又起一阵莫明的惆怅。
二人并肩而行,徐徐往长街走去,狄抱寒忽然问道:“花青棠姐姐武功恁高,怎会令萼妹将人架走?”
司徒砚梅低声道:“兰妹妹躺在榻上,我坐在一边陪她闲话,萼妹突地破窗而入,一下便到了兰妹妹身旁,我手脚慢,又有点怕她......”说到此处,郝然又低下头去。
狄抱寒霭然道:“她心辣手狠,凶悍亡命,江湖上多少武功强过她的人,也对她惮忌有加,避让几分。”
说时由怀中摸出一块碧翠欲滴的韬光温玉,递给她道:“这块玉是侯亮得来的,萼妹不要,令他转赠给我,你为人温柔敦厚,佩戴这块玉恰合身份。”
司徒砚梅接过温玉,一面走路,一面低头把玩着。
狄抱寒道:“后来呢?花青棠姐姐见过萼妹没有?”
司徒砚梅将玉贴身藏好,抬头道:“青棠姐姐闻声赶进房时,萼妹业已点了兰妹妹的穴道,宝剑顶在兰妹妹身上,青棠姐姐无法,只有眼睁睁的望着她讲完后,将兰妹妹挟走,青棠姐姐便命我往城中找师哥,她自己去寻花紫云。”
狄抱寒微微颔首,问道:“兰妹妹病得很重么?除了内伤,还有什么?”
司徒砚梅垂首道:“病势很沉重,危险得很,她为师哥的事伤心。”
狄抱寒心头如遭椎击,半晌之后,忽然长叹一声,道:“大家都伤心,萼妹也是一样。”
司徒砚梅螓首微抬,望了狄抱寒一眼,道:“萼妹妹就是想不开,兰妹也是......”
狄抱寒摇头道:“这事不能怪萼妹,唉!我真恨得很。”
司徒砚梅问道:“师哥,萼妹离开金陵好几天,怎的又转回来了?”
狄抱寒恨恨的道:“花紫云羞辱她,我真恨,恨未曾早日将她毙掉。”
司徒砚梅幽幽的叹口长气,轻声道:“师哥杀她也是不妥,那样一来,岂不令兰妹妹与青棠姐姐难受。”
二人边行边谈,不觉走到一家酒楼之下,扭头一看,铁云大师一行仍未到来,两人在孟府均未动用酒菜,此时不禁饥肠辘辘起来。,
狄抱寒知道砚梅也是全日未进饮食,于是带着她走了进去,此时华灯初上,酒楼中上了八成座,位上差不多都已有人,雅座更是间间有客,两人性格均不挑剔,遂在楼上随便找了一副座位,要了几样菜肴。
司徒砚梅不饮酒,端着一碗饭慢慢地吃着,狄抱寒自斟自酌,杯到酒干,正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只是泪往腹中流。
“师哥。”司徒砚梅低唤道。
“嗯?”
“少喝点。”
狄抱寒微笑道:“不要紧,醉不了的。”
司徒砚梅柔声道:“伤还没好。”
狄抱寒不忍拂她的意,遂将酒杯放下,忽然记起身边尚有花墨兰赠的药丸,遂由囊中掏出那只赤金小盒,旋开盒盖,取出一粒服下,接着向司徒砚梅道:“你那只小瓶呢?”
司徒砚梅嫣然一笑,由衣袋中摸出那只装过“玄鼎丹”的玉瓶递了过来。
狄抱寒将药丸分了一半装在瓶内,见她一双美目盯着自己手中的赤金小盒发楞,遂把金盒递给她道:“这是昔日盛‘毒龙丹’的盒子,丹丸是玉蕊宫的,功能倍元益气,你留在身边吧。”
司徒砚梅放下碗筷,喜孜孜的接过手中,见这两寸大小的金盒制作精巧,华美非凡,盒盖上绣着一条八爪金龙,玲珑浮凸,栩栩欲活,不禁喜得心头雀跃,将小盒看看摸摸,摸摸看看,一会将盒盖旋开,一会又将盒盖旋紧,一副爱不忍释的样子。
狄抱寒含笑道:“快吃饭,司徒老伯惦念着你哩!”
司徒砚梅摇着头道:“我与师哥一道去救兰妹妹,爹知道我不爱惹事,他老人家放心得很。”
狄抱寒失笑道:“萼妹最是凶狠,你却偏要惹她。”
司徒砚梅噗嗤一笑,旋又想起在济宁初遇长孙萼的情况,心下不觉难过起来,只见她眼圈一红,期期艾艾的道:“如果我当初不惹她,也不会订什么微山湖之约,也不致落得今日这般悲惨。”
说着泪珠一涌,顺着两腮滚滚而下。
狄抱寒叹息一声,温言道:“你别自怨自艾,萼妹恨我师母她老人家,不该令我们背水为阵,弄得临危时无法逃遁,我恨自己迂阔,放着‘灵猱软甲’不让她穿用,总之造物弄人,命中注定了磨难,我只希望有一天苦尽甘来,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
言未了,楼梯蓦地登登作响,接着上来了五六个人。
二人闻声转面,向楼梯口望去,司徒砚梅长得美绝天下,两人只顾自己吃喝讲话,不知酒楼上所有的目光俱都偷偷地朝二人膘之不已,这时一见两人回头,立时俱都慌慌张张的将目光移往楼梯口去。
上来的五个人俱是高一头,粗一臂的人物,一个个太阳穴高高坟起,双目中神光逼人,一望而知均是身具深厚功力的江湖能手。
五个人上楼时皆是兴高釆烈,威风凛凛,那知一上楼来,忽见狄抱寒与司徒砚梅在座,五个人顿时面容一正,静悄悄的找了一张空桌坐下,低声吩咐酒保,举止好不斯文。
狄抱寒亦自低声朝司徒砚梅道:“咱们吃饭,待会再谈吧。”
两人匆匆饭罢,付过账走出酒楼,司徒砚梅窃窃一笑,仰脸说道:“师哥,知道么?你一战成名了!”
狄抱寒苦笑着道:“死里逃生,其实较孟康还差得很远。”
司徒砚梅微露不服的神气,道:“所差也不过是功力,再过两三年便不怕他啦。”
狄抱寒摇头道:“这孟康非但武功高强,聪明智慧也高人一等,我的‘钧天八剑’只在他面前使过一次,那招‘普沾法雨’便伤他不到了,下次过手,更不知情形怎样。”
司徒砚梅轻声道:“下次避着他一点。”
说时玉面上扬,一双澄澈如水的明眸注定狄抱寒面上,生恐他听了此话心中不悦。
狄抱寒微笑说道:“怎么能避,‘达摩内典’在他手中,找他还怕来不及呢。”
司徒砚梅接声道:“我们见师父去,如果恩师她老人家出面,孟康非交出内典不可。”
狄抱寒哑然失笑,看她讲得认真,倒不忍取笑她,想了一想,道:“那怎么好意思,男子汉应该自力更生,发奋图强,纵令先师健在,我也要力任其难。”
接着问道:“师母今在何处修真?”
司徒砚梅笑声道:“谁也猜不着哩,就在泰山‘东天门’附近,离‘观日顶’不远。”
狄抱寒笑问道:“师母的武功可能盖世无敌,能作她老人家的弟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干嘛这么快便下山了?”
司徒砚梅忸怩道:“我不爱练武,又要寻访‘达摩内典’。”
狄抱寒问道:“是师母赶你下来的吧。”
司徒砚梅急声道:“哼,是我自己请命下山的,我要练那么好的武功干么?对付江湖宵小,现在的本领便够了,对付孟康这种大本领的人,再练十年也是不成,‘达摩内典’是师父亲手拿出来的,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狄抱寒见她讲话时娇靥生晕,显然有不尽详实之处,于是笑问道:“师母可有别的弟子?”
司徒砚梅顽皮的道:“正在找哩!”
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圈,狄抱寒不禁又眉头深锁起来,司徒砚梅忽然问道:“师哥,如果青棠姐姐找着了花紫云,是否会杀掉她?”
狄抱寒摇头道:“照理说是不会的。”
司徒砚梅秀眉一蹙,又问道:“那么三天期限一过,萼妹妹是否当真会要兰妹妹的性命?”
狄抱寒沉重的叹息一声,道:“她性格冲动,自己管不住自己,既能杀孟圣,自然也能杀兰妹。”
司徒砚梅听了这话,半晌没有言语,她为人情厚,花墨兰病榻缠绵,她与人萍水相逢,念着狄抱寒的关系,日夕在一旁陪侍,四五日相处下来,心下又生了浓厚的情份,此刻为花墨兰的安危忧急,泪珠又在美目中转动着。
狄抱寒沉思有顷,道:“我原本要侯亮三更时来见我,如今情势又变,不知他是否会来,你先回司徒老伯处,明日晨间我过来探望你。”
司徒砚梅摇首道:“我与师哥在一起,长孙咎与瞿伯伯约斗的处所我知道,如果三更天侯亮不来,我们便到那地方去,或许在那里找得着萼妹。”
狄抱寒见她心意颇坚,只得任她留下,两人于是朝镖局街那栋住宅走去。
且说“断魂仙”长孙萼出得孟府,展开轻功朝前疾奔,忽然发觉司徒瑾与李天琼追在后面,她怕的只是狄抱寒,其他的人谁也未在她眼里,情知二人追踪自己,目的是想营救花墨兰,于是故意放慢脚程,朝着城东北奔去。
约莫顿饭工夫,“断魂仙”长孙萼首先跃至城外,眨眼间司徒瑾与李天琼也相继跃下。
夜暮深垂之下,“断魂仙”长孙萼倏地身形一顿,反身站定。
“断魂仙”长孙萼出手狠毒,司徒瑾与李天琼耳闻目睹,知之有素,这刻见她转身不走,两人忙在她身前丈外并肩而立,全神戒备,丝毫也不敢大意。
长孙萼陡地阴恻恻一笑,道:“你两人追来作甚?”
李天琼生恐司徒瑾将话说错,忙地作个长揖,嘻皮笑脸的道:“狄大哥追不动,兄弟们便追来了。”
“断魂仙”长孙萼冷冷望了李天琼一眼,缓缓问道:“如今又待怎样?”
语音冷峻,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李天琼却是满不在乎,手一拱,道:“花墨兰姑娘有病在身,她若不幸死在长孙姑娘手中,狄大哥势必落个不义的骂名,所以作兄弟的追了下来,欲待接兰姑娘回去。”
“断魂仙”长孙萼冷哼一声道:“如果我不放人呢?”
李天琼满面堆笑,道:“那么兄弟探探兰姑娘的病势就走。”
长孙萼断然道:“不成,我懒得麻烦。”
李天琼暗自叫道:“这就怪了,兰姑娘若能与瑾哥相投,对你不是正好么?”
想着双手抱拳,正色道:“兄弟不解,姑娘......”
“断魂仙”长孙萼纤手一摆,截断李天琼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不解的非我长孙萼,而是花墨兰,情之所钟,丝毫勉强不得,你们立即回头,不要枉费心机了。”
司徒瑾突然冷哼一声道:“你这般作为,可是由于嫉妒之念?”
“断魂仙”长孙萼闻言双目倏地一睁,两道慑人心魄的眼神直逼在司徒瑾脸上,司徒瑾与李天琼防着长孙萼暴起发难,两人均是凝神注目,提掌待变,岂料对峙片刻之后,“断魂仙”长孙萼忽然冷冷一嗤,轻蔑的道:“你司徒父子萎萎缩缩,毫无肝胆,枉窃侠名,实则既不能为恶,亦不能为善......”
司徒瑾听她辱及老父,立即愤火中烧,拧身上步,一掌朝她肩头拍去。
“断魂仙”长孙萼眼露哂薄,口发冷笑,足下不丁不八,右手扣指一弹,“嗤!”的一声锐啸,“幽眚指”尖厉如剑,破空朝司徒谨掌心撞去。
司徒瑾一听劲风凌厉,不敢容其撞上,挫身,倏施“斩筋截脉”手法,划掌朝长孙萼腕肘上切去,手法奇奥,身形快捷,端的不可小觑。
“断魂仙”长孙萼口中连连冷笑,身形尚未动作,李天琼忽然闪电般的窜至司徒瑾身后,拉着他往一侧暴退开去,接着朝长孙萼双手一拱道:“对敌过手,难免伤亡,无论两位谁有损折,狄大哥面上都不好看。”
“断魂仙”长孙萼冷冰冰的扫了司徒瑾一眼,寒声道:“瞧你满面悻悻之色,显有不服之意,嘿嘿,灵华派兴师动众,远来寻仇,结果虎头蛇尾,自找台阶,你司徒父子高踞上座,究竟作了一点什么。”
司徒瑾原就不善辞令,被长孙萼一顿数落,立即为之语塞,俊面之上,郁怒云积,齐耳根一片铁青。
只听李天琼朗朗一笑道:“姑娘何必责人过甚?铁云大师见孟康暂遭伤痛,自念天夺其魄,不愿雪上加霜,再予讨伐,李天琼师徒亦在座中,如果强自出头,岂非反客为主,兴风作浪?”
“断魂仙”长孙萼目光一寒,沉声道:“好一个天夺其魄,如此说来,我杀孟圣,岂不成为替天行道了?”
随又转眼看着司徒瑾道:“你休得不服,你们家这种性格落在你妹妹身上,那是再好不过,落在你身上则毫无可取,花墨兰秉性至刚,决瞧不起你这种男子......”
司徒瑾怒不可抑,厉喝一声,翻腕抽出肩后长剑,踹足飞起,长剑挥出一片寒光,凌空朝长孙萼头顶劈下,这一剑雷厉电闪,威力绝伦,长孙萼空着两手,似乎难逃开顶之厄。
忽听长孙萼冷哼一声道:“你自找死,怨不得我不讲情面。”
说话中,身形疾幌,一缕飞烟般的贴地一掠,刹那间脱出司徒瑾剑势笼罩之下。
司徒瑾一剑劈空,身形才坠地面,蓦听李天琼急声喝道:“瑾哥留神!”
声未落,背后冷芒侵肌。
司徒瑾怒叱一声,回剑一转,推出千重剑影,直往身后撞去,惊怒之下,忘记了长孙萼所持的是一柄宝刃。
双剑眼见交上,“断魂仙”长孙萼脑中闪电般的掠过一个念头,暗忖这宝剑原是司徒家之物,我若以之削断他的兵刃,他心中势必不服。
忖念之间,娇躯倏地暴退,同时宝剑反臂一挥,看也不看的朝李天琼劈下,口中却自阴森森的道:“干脆你也上吧!”
长孙萼闪身,拔剑、出招、撤退,连同最后反手一剑,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功力之精纯,火候之老辣,看得李天琼既惊且佩,脱口一声:“好!”
喝声中,飘身退出丈外,笑嘻嘻的负手而立。
霎时间,剑气弥天,冷芒怒卷,二人展开了一场恶斗。
“断魂仙”长孙萼是容情不出手,出手不知容情,司徒瑾虽年少气盛,但此时恼羞成怒,亦是泼出了性命,两人剑剑狠辣,招招绝情,李天琼袖手旁观,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愁容逐渐加深。
司徒瑾原本武功较逊,长孙萼又是手持宝刃,灵猱软甲护身,二十招才过,司徒瑾连连遇险,节节后退,眼看便要丧生在长孙萼的喂毒宝剑之下。
李天琼急得搓手顿足,不知如何是好,有心挥剑上前,与司徒瑾连手双斗长孙萼,又觉得如此一来,一则对不起狄抱寒,再则激恼了长孙萼,自己与司徒瑾也不一定讨得好去。
陡地,情急智生。
只见李天琼悄没声息地撩起衣襟,飞快地抽出一柄精芒耀眼的短剑,接着向城墙上放声大喊道:“狄大哥快来,在这里!”
司徒瑾与长孙萼同是一惊,两人手中一慢,各自瞟眼往城上瞥去。
忽然剑光电闪,李天琼大喝一声,飞身朝长孙萼连攻三剑,将她逼得退了三步。
“走!”
李天琼喝一声走,拉着司徒瑾连连飞纵,接着四足齐垫,同时拔身而起。
“断魂仙”长孙萼岂能受愚,只见她恻恻阴笑,贴地飞窜,娇躯狂飙般的朝前怒卷,接着迎空激射,登时到了李天琼身后,半空中墨剑一挥,冷峭地道:“那里走!”
李天琼与司徒瑾双双纵起,尚未跃至城上,不料长孙萼的身法快过恁多,此时身在半空,一跃之势已竭,这一剑腰斩,再也无法闪让,司徒瑾虽是急煞,也无力出手救援。
突然,“断魂仙”长孙萼悠悠一叹,业已触及李天琼衣带的喂毒剑倏地一收,身形亦朝地面坠去。
李天琼足踏城垛,惊魂乍定,一抹额上的汗珠,自言自语的道:“断魂仙发善念,真是意想不到。”说罢拖住司徒瑾的臂膀,闪身隐入了城下。
此时“断魂仙”长孙萼伫立在城墙脚下,双目泪珠泉涌,仰望着长空星斗,亦在喃喃自语着:“此人看来善良,但愿我撤手之后,寒哥得个朋友,多一人扶助......”
声调悲凉,闻之令人恻然泪下。
星移斗转,长孙萼独自一人,在城下痴立饮泣了一两个时辰,直到三更时分,方始朝东北角奔去。片刻功夫,来至一间破败的茅屋之前,倾耳静听了一会,然后推开柴扉,飘身闪进屋内。
火光一幌,油灯已被点燃,昏黯的灯光下,只见长孙萼立在一张破榻之前,榻上却躺着一个玄衣少女,这少女长发披肩,双目深陷,形消骨立,人样支离,正是“情天一魔”花无忌心爱的弟子花墨兰,只是花容已逝,再难辨识了。
花墨兰人正醒着,此时散乱的目光一转,在长孙萼蒙面黑纱上扫了一眼,瘦削的面庞上绽出几丝痛苦的微笑。
“断魂仙”长孙萼冷冷地道:“你怎么不逃,是没有气力么?”
花墨兰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笑意,过了一忽,方始缓缓的问道:“狄大哥没事么?”
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侯亮傍晚时来过一趟,说是孟圣的舅父亲自到此处踩探过。”
她气若游丝,声音又低又弱,话未讲完,人已喘息不已。
茅屋中沉寂了一顿,忽听长孙萼问道:“狄哥哥如果遭了不幸,你是殉情而死,还是活着替她报仇?”
花墨兰默然不语,两眼一径向长孙萼的双目望着,似乎要从她的眼光中,看出她话内的含意似的。
“断魂仙”长孙萼追问道:“怎么不讲呢?是不是下不定决心?”
花墨兰半晌无语,忽然将面庞转向床里,喃喃道:“狄大哥骨相清奇,宅心仁厚,决不是早夭之人。”
长孙萼见她不答自己所问,气得转身道:“哼!你还会看相。”
这茅屋原是一明一暗,中间门户已被撤掉,外间除了长孙萼煮过宝剑的锅灶外,靠壁处另有煮饭的锅灶,她以前在此藏身时,曾经备有米水,这时遂将灶火升燃,淘米煮起饭来。
蓦地,长孙萼朝着屋外冷声问道:“什么人?”
只听小侯亮的声音在远处道:“姐姐,是我。”
霎时柴扉一启,侯亮进入屋内,瞄了里间榻上的花墨兰一眼,然后朝长孙萼道:“适才师父讲,孟康的老婆女儿准备在四更时围攻姐姐,要姐姐权且让一让。”
“断魂仙”长孙萼手持一柄铁铲,在锅中慢条斯理的搅着,口中冷冷的说道:“那里让得了许多,没你的事,你去吧。”
侯亮楞了一楞,扭头朝门外奔去。
“等一等!”长孙萼忽然叫道。
侯亮一只腿跨在门外,闻声转过头来,问道:“姐姐有吩咐么?”
“断魂仙”长孙萼沉声道:“看你跑得满头是汗,大惊小怪的。”
侯亮伸衣袖在额上一抹,啷哝着道:“天气热么,我吃多了水。”
长孙萼哼了一声,道:“我爹那里不许去!”
侯亮点头道:“我知道,伯伯与瞿宫浩老儿有约,孟康特为选这个时候,让他的老婆到这里来。”
“断魂仙”长孙萼眼色一沉,盯着侯亮道:“狄哥哥那里也不许去!”
只见侯亮一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侯亮愕然良久,做声不得,显然心中为难之极,蓦地,眼珠一转,道声:“我看看......”
也未讲出看看什么,带上柴扉,足不沾尘的跑了。
长孙萼若无其事,依旧立在灶旁,用铁铲在锅中慢呑呑的搅动,一忽熬好了半锅稀饭,洗了两副碗筷,盛着白粥端入里间。
“怎么?难道要我喂你?”长孙萼端着两碗稀饭立在榻畔,没好气地说道。
花墨兰微微一笑,道:“不敢,我不想吃,你自己请便吧。”
“断魂仙”长孙萼哼得一声,将一碗白粥放在榻旁木案上,自己退至墙角一只矮凳上坐下,低头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无油无盐,亦无菜肴,就是这么一碗白粥,好在长孙萼内功深厚,倒不怕热粥烫嘴,一忽工夫,碗内也就空了,长孙萼走到灶前,打算再添一碗,顿了一顿,终于将碗筷放下,重新走回里间,在墙角矮凳上坐下。
“哼!想死么?只怕不容易,便是饿死,也不定便得全尸。”长孙萼唠叨道。
花墨兰躺在榻上,只作未曾听到。
“花墨兰。”长孙萼叫道。
过了一刻,花墨兰仍未答理。
“断魂仙”长孙萼阴沉沉一笑,起身走近榻畔,在草垫下摸出一支长及二尺的纯钢怀杖来,接着左手握柄,右手虚拦在钢杖前端,只听“咔嚓!”一声,接着“嘶嘶!”连响,“断魂仙”长孙萼右手中指间,钳着一条五彩斑烂,长约尺许的毒蛇。
这条蛇颜色斑驳,看一眼便令人恶心,长孙萼两指捏住蛇的七寸,拿在花墨兰面上幌了一幌。
花墨兰双目紧闭,将头别向一边。
“断魂仙”长孙萼得意的道:“怕么?咬上一口便死,较你们‘玉蕊宫’的寒魄神针毒上十倍!”
花墨兰闭着暇道:“我就不信,有种让它咬我一口试试。”
长孙萼哂然道:“时候未到,总有一天让你试的。”
“那么拿走吧,呕心得很。”
“我偏不拿走,你待怎么?”长孙萼道。
花墨兰虽不贪生畏死,却怕蛮不讲理的长孙萼胡来,想了一想,道:“你玩弄这种脏东西,只怕狄大哥知道以后,再也不与你携手同行了。”
“断魂仙”长孙萼鼻中一哼,道:“那于你岂非正好?”
花墨兰傲骨天生,闻言一笑,淡然道:“你放心,花墨兰决不夺人所爱。”
“那你干么害相思病?”长孙萼接口道。
花墨兰瘦削苍白的脸庞上,倏地泛出几丝红晕,喘息一阵后,忽听机簧一响,知道她已将蛇儿收起,于是睁开眼睛,转面道:“你与‘玉蕊宫’的仇恨,我不愿妄置一词,至于我对狄大哥,虽然发乎情,却仅止于礼,害什么病是我自己的事,狄大哥是个痴情的人,他心中只有你一人,你不要胡思乱想,污蔑了他。”
“断魂仙”长孙萼一哼,道:“那还用你说么?”
“你既然知道,便该为狄大哥......尽量的少惹是非。”花墨兰道:“我落入你的手中,杀剜听便,决无怨言,不过此间事了产,你应及早抽身,陪着狄大哥远走高飞,否则你死不足惜,狄大哥因你送命,那你便辜负他了。”
这番话说得情至意尽,“断魂仙”长孙萼虽然听得心头怦然而动,口中却偏要故意道:“你不是讲狄哥哥不是早夭之人么?”
“唉!”花墨兰叹息一声,道:“你若死了,狄大哥心中抱憾,也无法活得长久,再说孟康的妻儿虽然死在你父女手中,他为人阴损,行事尖刻,心中真正想杀的只怕不是你们父女,而是狄大哥!”
“断魂仙”长孙萼为人行事如天马行空,豪放得不着边际,她想到便做,做完了一撇不管,此刻听花墨兰一讲,不啻当头棒喝,霎时间身心俱颤,痴痴的讲不出话来。
花墨兰原本病得奄奄一息,晨间被长孙萼挟来此处,情知狄抱寒必然也回了金陵,情不自禁之下,精神一振,病势反而好转了几分,不料傍晚时侯亮来此,说出长孙萼杀孟圣及狄抱寒饮鸩之事,心下一急,病势转而又深,她本就心细,一个人躺在榻上左思右想,愈想愈觉得狄抱寒处境危险。
“此事最是显明不过。”花墨兰唯恐长孙萼不明白,继续又道:“孟康杀死你不足以解恨,而且他拖家带眷,又怕你父亲滥施毒手,若是他设法弄死了狄大哥,你便不死,也得抱恨终天,你若死去,你父亲也便与他一样,身受丧......”
“断魂仙”长孙萼陡地尖声大叫道:“够了!够了!”叫声中,反身扑至墙角,掩面痛哭起来。
长孙萼哀哀痛哭,良久不住,蓦地,茅屋外迸起一阵凄厉之极的长笑,这笑声嘶哑干亢,宛彡鬼哭狼嚎一般,静夜之中,听来刺耳惊心,令人毛发悚然。
笑声一起,长孙萼登时止住哭泣,倾耳向屋外听着。
忽听花墨兰问道:“是孟康的夫人吧?”
“断魂仙”长孙萼不作一声,慢慢的走到榻畔,拿起那根纯钢怀杖,接着吹灭了油灯。
黑暗之中,只听躺在榻上的花墨兰道:“你最好不要恋战,出门之后,立即突围,趁着狄大哥未到之际,早早的逃离此处,免得拖累狄大哥陷入泥淖,中他们的诡计。”
语声甫落,柴扉外笑声一歇,接着又起凄厉大喝道:“狗贱人,还不出来纳命!”
“断魂仙”长孙萼知道门外是崔千嫪,听完之后,不过狞声一哼,却朝榻上的花墨兰道:“早早逃离此处,狄哥哥来此,他好将你救去,哼!想得倒也巧妙。”
花墨兰蕴怒道:“蠢东西,你就不知出门之前,一掌先将我毙掉!”
只听崔千嫪在门外厉声道:“狗贱人,原来你也怕死,再不出来,老娘要放火了!”
“断魂仙”长孙萼任她辱骂,兀自盯着花墨兰道:“我讲过留你三天,此时杀你,岂非言而无信!”
花墨兰又气又恼,怨声道:“事急从权,算不得言而无信,不要犹豫了,快点动手吧!”
“轰!”然暴响,柴扉被震得碎作数十块,断木横飞,威势慑人。
忽听“断魂仙”长孙萼冷冰冰的道:“你想一死以求解脱,哼!我偏要留着你受罪!”
说罢离开榻畔,款步朝屋外走去,行若无事,丝毫不将门外的强敌放在眼里。
“断魂仙”长孙萼出门之后,停身在屋前一站,游目一扫,口含讥诮地冷冷而笑。
沉沉夜色之下,只见崔千嫪柱杖当门而立,银丝蓬乱,眼神似箭,牙关挫动,十指微颤,宛如一头急待攫人而噬的野兽。
崔千嫪身后半步,左边站着孟康之妾黛姨娘,右边站着一身稿素,双眼红肿的孟鸾音,两人肩后丝穗飘动,俱皆斜插一柄长剑。左右五六尺外,站的是须发灰白的孟飞,及另外几个男女,再远处三个一排,两个一组,环着茅屋围了一个半圆,人数竟达三四十人之多,“金掌夺命”褚万霸,“千面灵官”万雷,“混海彪”宋陆,“多臂秦琼”姚青等人悉在其内。
“断魂仙”长孙萼蓦地阴冷冷一声怪笑,鬼魅一般,轻飘飘的腾身而进,身形定处,离崔千嫪不过五尺之遥。
“断魂仙”长孙萼飘身而进,直逼崔千嫪身前,纯钢怀杖一指,鄙夷不屑地道:“你们浩浩荡荡而来,还不一哄而上,难道要我指名挑战不成?”
崔千嫪心爱的独子为长孙萼所杀,心中对她业已恨入骨髓,闻言凄厉惨笑,狞声喝道:“狗贱人,老娘要将你与姓狄的小杂种剖腹挖心,万刀分尸......”
言未了,站在一旁的孟鸾音见长孙萼强敌当前,不拔毒剑,反而持着一根怀杖,脑中蓦地记起操刀鬼杜胜来自己家传话时所述,长孙萼杀童秀夺五花蛇之事,想着心下一惊,急声叫道:“母亲留神,杖中......”
话未讲完,忽听长孙萼冷冰冰一哼,机簧一响,“嘶嘶!”之声怒作,那条五色斑烂的奇毒小蛇,一逸而出,疾如流矢,直对崔千嫪心窝射去,“断魂仙”长孙萼意犹未尽,恐她武功高强,毒蛇伤她不了,抖手又将钢杖扔出,猛然朝她面门砸去。
霎时间,精芒暴闪,喝叱震天,孟鸾音,黛姨娘,孟飞及崔千嫪那个贴身侍婢秀姑,四柄长剑如惊虹怒卷,其快无伦地涌了上来,同时间崔千嫪发出震天一声惨嘷。
这四人除秀姑稍弱外,其他三人皆足以与长孙萼分庭抗礼,“断魂仙”长孙萼钢杖出手,立即翻腕拔剑,喂毒剑方始出鞘,四柄长剑业已逼近身前,“断魂仙”长孙萼冷笑不迭,娇躯暴退丈许,匆匆挥剑应敌。
另一面崔千嫪一听鸾音示警,目光即向长孙萼手持的钢杖瞥去,那知长孙萼动作神速,未待孟鸾音将话讲完,即已手按把簧,将毒蛇送了出来。
这条蛇天生异种,其毒无比,童秀仗以成名,得了个“五花蛇”的绰号,“断魂仙”长孙萼夺来之后,取了半杯毒汁淬在剑上,饲过一次,因与狄抱寒同离金陵,这五天未曾饲它,这蛇已有饥意,方才又经长孙萼撩拨过一次,此时杖头一开,顿时嘶嘶怒叫,朝前疾射。
崔千嫪与孟康夫妇数十年,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已罕敌手,小小一条蛇儿,原本伤她不着,一则因为新遭伤痛,未能节哀顺变,悲恸过甚,耳目失了灵敏,再则长孙萼手段过于狠,崔千嫪电疾出手,手指方待攫向蛇的七寸,惊风扑面,纯钢怀杖跟着飞射过来。
危急之下,崔千嫪不及避让,右手依然前伸,左手所柱龙头拐杖朝外一泼。
岂知长孙萼玄关已通,内力激增,这一怀杖全力抖出,竟在那条五花蛇之前飞至,说时迟,那时快,崔千嫪右手尚未将蛇攫住,左手双杖一交,“笃!”的一声,左臂一麻,半身震得一震,已被那条奇毒的五花蛇咬在右手食指之上。
此蛇之毒,当真是天下罕睹,才一咬上,崔千嫪一条右臂已告麻木,她见闻广博,经验老到,方感椎心一痛,立即运功闭住了心脉,同时孟鸾音一剑逼退长孙萼之后,亦自欸然转身,宝剑一挥,将那条咬住手指不放的五花蛇齐吻削下,同时飞快地探手怀中,将晚间方始佩上的“天螭珠”取了出来。
那蛇的两枚毒牙尚自嵌在崔千嫪指上,孟鸾音心急手颤,将“天螭珠”直贴在伤口之上。
崔千嫪闭住心脉之后,脑中陡地一阵晕厥,片刻之后,人又清醒过来,只感到那粒“天螭珠”吸在自己指上,如小儿吮奶一般,自己体内似有一丝丝的灼热毒素,循着手“太阴肺经”,“厥阴心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少阳三焦经”,及“阳明大肠经”六条脉络,大江入海似的朝右手五指指尖奔去。
再过片刻,崔千嫪感到体内平复如常,于是缩回右手,恨声说道:“为娘业已无事,音儿留意贱人漏网,无论如何,今夜须将狗东西剁掉!”
孟鸾音面上浮出一丝冷笑,转面一看,只见自己的庶母黛姨娘与孟飞秀姑二人,将长孙萼围在中间,四柄剑翻江倒海,打得猛恶异常,于是回过面来,左手轻握崔千嫪的食指,右手宝剑一颤,已将两枚米粒大的毒牙由指上挑了出来。
崔千嫪一看手指,两点伤口亦不过米粒大小,好似宝剑根本未曾着肉一般,孟鸾音非她所出,起居又不在一起,其剑法精湛若此,她尚是初次晓得,不由满面惊诧的朝她望去。
孟鸾音凄然一笑,道:“孩儿要亲手杀长孙萼,为惨死的娘报仇,尚祈母亲怜念,俯允孩儿所求。”
话未讲完,已自泪随声下,同时并将“天螭珠”再放在崔千嫪伤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