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蝶狞视着岳群搂着“凤凰公主”那只手,她多么希望那只手搂在她的腰上啊!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发出胜利的微笑!哪怕立刻就死去。
胡小蝶毕竟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少女,她这时本来占了上风,可以尽情调侃对方。然而为了一个“情”字,使她自己陷入极度苦恼之中。
“岳群!”“凤凰公主”幽静地道:“我累极了,抱着我离开这里吧!”
岳群不禁愕了一下,刚才他搂着他的腰,不过是证明“西北风”的门下,并不是没有情感之人,当然,为了报答她对他的关心,在这紧要关头,也应该表示亲近。
至于岳群对她那一点微妙的情,仍然深藏在心底,不敢轻易表达出来。
岳群和她那柔情似水及哀求似的目光一接,暗暗一叹,心想,帮忙就帮到底吧!也许,两人又活不太久了!不知那个血泡有多么毒?
岳群伸手一抄,把“凤凰公主”的身子托了起来,她就势一靠,把脸贴在岳群胸前,那长长的秀发,垂了下来。
胡小蝶双目中迸出烈焰似的光芒,几乎无法保持身子的平衡,嘶哑着嗓子道:“你……你还想走么?”
“凤凰公主”轻描淡写地道:“你该知道,身中‘三色毒泡’的人,在临死之前,内力增加一倍有余。你刚才尚不是岳群的对手,扪心自问一下,现在行么?况且……”
她得意地一笑,续道:“衣衫不整,除非你光着身子动手!”
这几句话说得俏皮极了,也尖刻极了,岳群早知“凤凰公主”厉害,这时反而十分不安。
胡小蝶气得混身发抖,只有咬牙切齿的份儿。
岳群想起一事,沉声道:“胡小蝶,你刚才曾说为我挡了一个大敌,不知是指那个?”
“啐!”一口香唾差点吐在岳群脸上,狠声道:“不久你不知道了!你……你是一个骗子!一个下流的色狼!”
岳群面色一寒,正要发作,“凤凰公主”道:“岳群,算了!她现在是世上最伤心也最可怜的人,就让她占点便宜吧!”
岳群抱着“凤凰公主”,转身进入木屋中,只见“空心菜”躺在地上,一双牛眼瞪得像小鸡蛋似的,立即解了他的穴道。
“空心莱”蹦了起来,指着“凤凰公主”厉声道:“X你娘!老子为你护法,吃不好睡不稳,想不到你恩将仇报……”
“蠢货,你看看我是谁?”“凤凰公主”转过脸来,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我撕了你的臭嘴!”
“你……你是……呵!原来是你!”“空心菜”抓着后脑,涨红了脸,道:“小子,那女人真邪门!刚才她只是混身一抖,全身鸡毛纷纷落下,而头发也变成黑色。”
岳群道:“‘毒扁鹊’呢?”
“空心菜”道:“被她放了,但她在他身上拍了一掌,叫他每一年向他报到一次,不然的话,他会爆筋裂脉而死!”
岳群道:“好辣的手段!这女人的心真毒!”
“凤凰公主”道:“这也不能怪她!‘毒扁鹊’鬼心眼太多,谁知他有没有留一手?如果换了我,我也要如法炮制!”
岳群道:“我们果真中毒了么?现在到那里毒?”
“凤凰公主”道:“岳群,我们不久就要死去,你后悔么?”
“不!”岳群肃然地道:“只是有许多大事尚未办完,有点死不瞑目!”
“凤凰公主”幽幽地道:“走吧!我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
她伸出玉手,轻轻抚摸着岳群的胸膛,喃喃地道:“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小花,有宛转悦耳的鸟鸣,我们死了之后,灵魂不散,携手徜徉于花香鸟语之中,人们看不到我们,我们却能看到芸芸众生,那种生活,该多美妙写意呀!”
岳群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他认为一个男子汉,应该在有生之年,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像“西北风”一样,名重武林。他大声道:“我们到那里去?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感到中毒的现象!”
“凤凰公主”道:“没有那么快!然而,一旦发作,就不可收拾了!”
“‘空心菜’!”“凤凰公主”续道:“你到洛阳去订制一口上料双人棺木。愈快愈好!最迟不能超过今夜子时!”
岳群茫然地道:“订双人棺材干什么?”
“凤凰公主”幽幽地道:“岳群,假如我们活不成了,你不愿意和我葬在一起么?你不愿意和我躺在一个棺木之中么?”
岳群觉得她的声调像和煦的春风,而他自己却像春天萌茁的小草,真有些薰薰然陶醉了,他没有再说什么。
“空心菜”大声道:“X他娘!你们要死,我也不想独活!干脆去订制三人合葬的大棺材装在一起。”
“凤凰公主”掏出一块金子,往“空心菜”手中一塞,道:“限你今夜三更前办好这件事,你如果活够了,可自制一口,别忘了,我们要双人份的棺材,要梧桐木的,棺底要尖的,能在水上沉浮!”
“空心菜”牛眼一翻,对岳群道:“小子,你怎么说?”
岳群挥挥手,道:“去吧!我没有意见!”
“空心莱”低声咒骂着:“X他娘,都是那个怪女人找的麻烦!喂!棺材做好了之后,在哪里等你们?”
“凤凰公主”道:“做好之后扛到洛阳正北黄河南岸等候!”
岳群皱皱眉头,低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在临死前,十分平静。
不禁肃然起敬,心想,能和她死在一起,也不枉此一生,只是终于违背了师傅的遗言。
“空心菜”气唬唬地走了,岳群道:“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棺材要放到河边?”
“岳群!你不必多管,反正我不会害你的!”她离开岳群的怀抱,温柔地道:“在毒发之前,我们还能有大半天相聚的日子,我要以妻子的身份,使你享受一下家庭乐趣!”
“妻子?”岳群心中跳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但他也不忍拒绝,眼看着她姗姗地到后面去了。
岳群心想,一个人将死之前,性情也有些变,记得她以前非常冷漠,但现在却……
他心中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真像一个新婚燕尔的丈夫,在等待着妻子为他料理膳事。
这种温馨的感受,是毕生第一遭,他忘了死之威胁,也忘了刚才的一场肉搏!看看地上一堆鸡毛,再看看屋后空荡荡的绝崖上,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他喃喃地道:“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是一代奸雄曹孟德的一首五言绝句,人生苦多于乐,自古亦然,想不到能在临死之前,苦中求乐。
这种乐趣太美妙了!不是么?他有一个美绝天下的妻子,正在为他准备午膳,现在,他隐隐闻得厨房中刀叉齐响的声音,和那阵阵菜香。他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
死,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死得值得!以“凤凰公主”的身份,甘为人妻,且亲自下厨,他还有何求呢?
他像饮下大量的醇醪,深深地沉醉了。
“群弟!群弟!来吃饭吧!”她的声音多亲切呀!岳群回过身来,立即获得一个甜密的微笑。
“你……你……”岳群有点激动了,他不知如何表答自己的心意。
“别这样称呼我!”“凤凰公主”温柔地道:“我比你大一岁,就叫我一声姐姐吧!来呀!不知我做的菜是否合你的口味!”
岳群像小孩子似地走到她的面前,道:“姐姐,我没想到你这样好!”
“群弟!”她掠掠额前的秀发,把粉脸放在岳群肩头上,幽幽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对你是应该的呀!你对我不是也很好么?”
“也许!”岳群惭愧地道:“我付出的情感,恐怕没有你给我的一半多!”
“不!”她大力的摇摇头,道:“够了!群弟,在胡小蝶面前,你没有使我失望,我就很知足了!因此,在我们生前,要尽我的所能,使你感到幸福,感到温暖!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给你……”
“够了!”岳群抓着她的双肩,两人面对面,相距不到三寸,彼此都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也可以听到彼此的心声。
“姐姐!”岳群紧紧地接着她,激动地道:“你真甘心做一个行将死去之人的妻子么?”
“是的群弟!假如你不嫌我!我是愿意的,我真希望能将所有的爱意和体贴,统统交给你!”
“呵!姐姐!这短暂的生命太充实了,我相信一生的幸福加起来,也投有这半天多!你这样对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愿如你所说,我们死后,灵魂永不分离,逍遥于云端,与天地同在!直到永远……”
“群弟!吃饭吧!待会,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有红烧鹿肉,酥炸泥鳅,山猪肉择,清炖山鸡等,这都是胡小蝶留下的,另外还有半坛老酒。
他们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菜,也没有饮过这样香醇的酒,因为当中有深厚的爱意作香料,酒中也有浓郁的真情作引子,试问世上的名厨和酿酒师,谁能做出这样的菜和酒?
饭罢,两人都有些飘飘然,岳群道:“姐姐,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感觉中毒……”
“凤凰公主”秋波横斜,嫣然一笑,像一朵夕阳之下的玫瑰,迷人极了,道:“群弟!姐姐难道骗你么?如果不信的话,以两成真力,向屋顶上推一掌试试看!”
岳群心想,两成真力虚空推向一丈多高的屋顶,能有多大威力?立即纳两成内力,向上推去。
掌力刚刚推出,他就吃了一惊,因为整个木屋都震动起来,好像要连根拔起,急忙收回一成真力。
“呼”地一声,整个屋顶,竟被震飞,正午的阳光射了进来。
两人身上都覆盖着灰尘,但谁也没有动,尤其是岳群,惊愕地望着她,这才相信自己若非中毒,内力没有这么大。
“姐姐!”岳群一下把她抱了起来,他的俊目中有难以描述的光彩,像需要什么,也像要付出什么!
“群弟,”她的娇靥终于羞红了,低声说:“你该明白,妻子的奉献是天经地义的,你有任何要求我……我都……乐于接受……”
“谢谢你……姐姐!我虽然需要你!却是完整的!我这样抱着你,就等于获得你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纯真的爱意!”
他们又拥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他们希望灵魂和躯体都合二为一,终于,四片火热腻滑的嘴唇,紧贴在一起。
男女之间,除了人伦大礼之外,只有这种接触最为真切,最为销魂!两股暖流可以流到对方心底深处,灌溉着茁萌的爱苗!
“群弟,你放开我!”她的粉颊赤红似火,挣开岳群的怀抱,道:“群弟!我们必须使这浮生半日,更充实些,更有意义些,表示在世上已是一对情侣,你说是?”
“是的,姐姐!”岳群按下心中的异样情绪,红着脸说:“还是你出主意吧!”
“凤凰公主”飞给他一个醉人的媚眼,道:“你写几个字放在我身上,我也写几个字放在你身上,这样我们的名份就定了,死后到阎王爷那里,他也不会怀疑我们的身份!”
“好主意!姐姐,你永远是那么精明,想得那么周到,我们现在写吧!不知要写些什么字。”
“凤凰公主”找来笔砚,自内裙上撕下一块白绸,一扯为二,道:“让我先写好么?”
岳群道:“为什么不好呢?你为什么对我客气呢?”
“不!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之间,夫为主,妻为副;夫为大妻为小,虽然我比你大一岁,但阴阳、乾坤不能颠倒呀!”
岳群轻轻吻了她一下,道:“姐姐,你真善辩,我说不过你,快写吧!”
“凤凰公主”提笔,写道:“‘水自石边流出冷’,谨将此上联献给驸马岳群,妻公主敬题。”
“姐姐,这联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凰公主”把笔交给他,催促道:“快写吧!以你的聪明,大概不须我告诉你怎样写吧?”
岳群心想,反正将要死了,知不知道都是一样,他在砚上蘸了一下,写道:“‘风从花里过来香’,谨将此下联献给公主。拙夫岳群敬上。”
“凤凰公主”面色一黯,但立即勉强忍住,拍手道:“群弟,你的书法妙极了,姐姐没想到你有这一手!”
她说着,就把这下联纳入怀中,续道:“群弟,这上联你也放好,千万不可遗失。”
岳群对她自然十分相信,纳入怀中,握着她的手道:“姐姐,假如我们能不死,永久厮守那该多好!”
“凤凰公主”面色一黯,道:“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上天为我们安排的已经够多!记得圣人有句话,朝闻道,歹死可矣!可见生命之长短并不重要,只看有没有得到什么?”
“姐姐,你订制棺木,为什么要尖底的?”
“要在水上飘流,而尖底的像船一样不容易倾覆!”
“为什么要在水上飘?难道要水葬?”
“也可以这样说!但是,群弟,今后无论发生任何大事,你都要对我坚定信心。我对你的爱意是永远不变的。”
岳群皱皱眉头,茫然地道:“我们不是要死了么?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呢?”
“凤凰公主”投入他怀中,道:“时间多宝贵呀!不知不觉已是红日偏西了,群弟,我们不能浪费大好时光,我们应该尽情享受每一寸的光阴!”
“是的,姐姐……”
两人拥抱着,吻着,但却不及于乱……
在欢乐中,时间过得最快,天色很快黑了下来。
“凤凰公主”低声道:“群弟,不早了,我们走吧!”
岳群一跃而起,身上还有余香,他呆呆望着她,好像仍以为这不是事实而是梦幻!因为,这种温柔艳福,在以前他是想像不到的,但现在,他以为“女人都差不多”那句话须加修正。
无怪陆萍不顾他母亲的命令,私自跑到虎牙山去当驸马了,而方坤也不惜受尽两位公主的奚落,企图侥幸当个粉候。女人,果然有其不可抹煞的魅力。
尤其这“凤凰公主”,对岳群来说,每一寸都有爆炸性的吸引力,每一寸他都要付出热爱,他认为她身上的味道,也和别人不同。
世上越是不近女色之人,一旦对一个女人开启了心靡,像江河决堤一样,无法收拾。事实上,“凤凰公主”也太迷人了。
一更后,他们携手来到江边。远远望去,在数百丈外放着一口巨大的红漆棺材,下弦月映照之下,闪闪生光。
这口巨棺之旁,放了一口较小的,但也比普通棺材大得多。
岳群道:“‘空心菜’呢?”
“凤凰公主”道:“也许走了!”
“不会!”岳群道:“我对这人最清楚,他绝不食言!”
两人走到棺木附近,突然听到鼾鼻之声,岳群大摇其头,和“凤凰公主”相视一笑,原来“空心菜”在棺中睡着了,涎水自口角漉,弯弯曲曲流到耳旁。
原来这两具棺材都是尖底,大概是“空心莱”在地上挖了两个坑,棺材放在坑中,远远望去像是放在地上一样。
“‘空心菜’!”岳群推了一下,“空心菜”立即跃了出来,“凤凰公主”道:“把棺材放到河中,我们该走了!”
“空心菜”揉揉眼睛,大声道:“小子,你们真要死?”
“凤凰公主”道:“别废话!快把棺材放到河中!”
“空心菜”嘿地一声,举起巨棺,走到河边。放在河中,果然像一条小船一样。
“凤凰公主”拉着岳群,跃进棺中,道:“‘空心菜’,请你把棺盖为我们盖上!”
“空心菜”对岳群道:“小子,女人这玩艺儿,只能站在远处看看,可动不得!我‘空心菜’是一番好意,你可别见怪!”
“凤凰公主”面色一寒,道:“蠢货!你说说看,女人怎能动不得?”
这小子生性耿直,在他的心目中,岳群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凤凰公主”使岳群言听计从,他心中本就十分恼火,她再撩拔他,不由大怒,叉着腰粗声道:“x你娘!你听着!胡小蝶那浪货知恩不报,反而倒咬一口,你也不会安着好心!想当初,俺‘空心菜’跟着‘朝天尖’那骚货,五年之中,换了十二个丈夫,每一个都是干瘪地死去,像十二个虾干!知道岳群这小子是好人,就是被你迷住了——”
“‘空心菜’!”岳群厉喝一声,道:“不准你再说下去!快把棺盖盖上。”
“空心菜”摊摊手,气极败坏地道:“x他娘,年头变了!俺……俺听你的就是了……”
“蓬”地一声,巨大的棺盖覆上了,里面一片漆黑。接着“空心菜”也把他自己的棺材放入水中,随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