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喜坏了“七煞头陀”太明,急坏了景尚义,好意探访盟兄,不想竟做了催命判官,眼前一阵模糊,双泪交流,心如刀割,自己把嘴唇都咬破了。
这时不但景尚义急得五内如焚,就是诸葛玉堂自己,都在暗念劫数已到,不知如何方能保得一条老命?
哪知就当诸葛玉堂二次往下掉落,眼看要血溅“白骨杖”的时候,陡闻得一丝其细如发的声音,直送入他耳鼓,说道:“速借杖影之力反弹。”
这声音入耳好熟,正是“九指神偷”侯老侠暗中指点。诸葛玉堂惊喜交集,一时也无暇探看侯陵藏身何处,赶紧左手往下一按,身躯下落之势,立刻变慢,趁这片刻缓冲时间,运聚真力,达于右掌,使劲往下一拍,借呼呼生风的杖影之力,反弹出两丈多高。
“五毒行者”绝未想到诸葛玉堂在空中犹能发掌,突觉手中猛然一震,“白骨杖”几乎脱手飞去。
这一连串的意外变化,在景尚义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最初是措手不及,呆若木鸡,及见诸葛大侠两番在空中跃起,心下一宽,再看到“五毒行者”的兵器几乎脱手飞去,不禁大喜过望,这也就真正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当时愤怒交加,越想越恨,一伸手解开腰间缅刀,迎风一抖,但见那异域利器的缅刀,其直如矢,其白如银,其薄如纸。景尚义顾不得先说什么,飞跃上前,一招“耀日旌旗”,迎着“白骨杖”砍去,只见满空白骨飞舞,“五毒行者”用来装饰禅杖的人骨,都被砍落。
太时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识得那缅刀有断金削玉之利,不敢硬接,虚晃一杖,往左避去,看看动静再说。
景尚义义愤填膺,哪容得他如此,手下刷刷刷拼命进招,口中大骂:“卑鄙下贱的万恶淫贼,枉称‘金川双魔’,比下三滥的毛贼还不如,景太爷今天非要除你不可!”
“五毒行者”太时,在景尚义刀风紧逼之下,全力招架,连还口的工夫都没有,更怕腹背受敌,顾此失败,所以尽往他师兄太明站立之处退去,远远避着诸葛玉堂。
诸葛大侠逃过这平生最凶险的一场灾难,惊魂甫定,恨满心头,也立意要制服太时,便即随手折了一枝树枝,掌风一沸,梢叶尽去,准备拿来当太极剑使用。
那“七煞头陀”太明,始终在一旁静观,先见太时用“白骨杖”逼得诸葛玉堂不上不下,心内极喜,及见诸葛玉堂使出奇妙招法,不免触目惊心,景尚义中途接应,以后刃力拼,心叹错过大好机会,这时见诸葛玉堂折枝为剑,眼看师弟要难逃公道,急急喝道:“诸葛玉堂慢来,成名的高手,难道也要两打一?待洒家来会你。”
一面说,一面大步跨—仁前去,同时伸手往后去取他背在身后的兵刃。这伸手一探之下,竟摸了个空。原来背在身后的錾银月牙铲,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
“七煞头陀”这一急非同小可,按说以他三十年功力,内外兼修,十步之内,任何人的脚步声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现在居然贴身所带兵刃失落,竟会一无所觉,岂非怪事。
再—细想,兵刃不会无故失落,必是被人盗去,如此说来,这小小山坪之内,难道还隐藏着超凡入圣的第一流高手不成?
诸葛玉堂先听“七煞头陀”太明一叫,原已迎了上来。这时突然看到太明站住不动,一脸啼笑皆非,惊惶不定的神气,不由诧异起来。再一细看,才发现太明仍是两手空空,更觉惊奇。
但这不过片刻间的事,稍一转念,便即了然,禁不住哈哈大笑。
笑过一阵,诸葛玉堂才故意问道:“大和尚敢是未带兵刃?果然如此,我诸葛玉堂自然也是一双肉掌奉陪。”
这两句话直羞得“七煞头陀”那张脸如紫胀的茄子一般,再看诸葛玉堂将那用来代剑的树枝,随手往地上一插,入土近尺,软软的枝梢,犹自晃宕摇摆,这份内功,也实在令人气馁,不由得长叹一声,惨然叫道:“师弟,还不住手!”
那“五毒行者”太时与影义正打得热闹,本来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加以太时的招式贼滑,使短刀的不易占得便宜。但禁不住那把缅刀,并非凡品,遇招先要躲避,加以景大侠血性男儿,嫉恶如仇,安心拼命,故而一招一式均是往要命的地方招呼,这一来搞得“五毒行者”汗流浃背,此时听师兄太明一叫,正好借势下台,虚刺一杖,,立即横飘数尺,住手静听下文。
景尚义却实是恨到了极处,哪里容得他有喘息苟安的机会。—垫步追将过去,刀随身到,一式“鞭打督垂”,向太时拦腰便砍。
此时太时的势子已经收住,没有防到景尚义赶尽杀绝的手段,急切间闪避不了,只得就势举起“白骨杖”往横里一格,但听咔喳一响向,接着一声惨叫,那“白骨杖”立被削成两截,太时的半只左掌也已削落在地。但见太时抛去手中半截“白骨杖”,右手紧握左掌,鲜红的血液,兀自从他指间汩汩流出。
“七煞头陀”太明,脸上立即变了颜色,双目一瞪,顿足叫道:“好你狗娘养的景尚义王八蛋,你懂规矩不懂?洒家今天与你拼了。”
话声未终,已自发出一掌。诸葛玉堂在他说话之时,便有防备,这时一见太明动手,赶紧也发一掌抵住。双方都是上好身手,掌风甫一交接,便各自收回,毫无损伤。
“七煞头陀”太明一见诸葛玉堂,公然发掌相助,愈加怒不可遏,凶睛暴露,面含狞笑,刚要再度搏斗,诸葛玉堂已轻喝道:“太明,休得鲁莽,此时救人要紧。”
这一句话,可折了“七煞头陀”的锐气。虽是同恶相济,太明对师弟却甚友爱,闻言一呆,随即奔过去察看太时的伤势。
这时太时面如白纸,摇摇欲倒,但见左手五指,连根砍断,一片血肉模糊,太明看了,深为不忍,素知诸葛玉堂有神医之名,有心向他求取金创药,却又说不出口.急得满头大汗,无计可施。
这时诸葛玉堂已飞奔进屋,医家救急,药箱都摆在方便之处,一取即来,俯身向太明说道:“让我来!”
太明心想:师弟断掌,自己丢了兵刃,这都还不算太丢人,只有让敌人来替自己人医伤,这才是栽到家了,有意拒绝,但一眼看到太时的痛苦之状,再也充不起英雄好汉,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但恁诸葛玉堂去施为。
那太时心里,又有一种想法,这恶僧,真是蛇蝎其心,不愧“五毒”之号,嘴里一声不哼,咬牙忍痛,心里只想待诸葛玉堂替他止血裹创以后,趁他不备,下毒手一掌劈杀诸葛玉堂,方消心头之恨。
诸葛玉堂虽是人情练达,老谋深算,也万万想不到此,医家有割股之心,只是全副精神贯注在太时那只断掌上面,无暇顾及其他。
幸好旁观者清,景尚义自砍断了太时的左掌,怒气已消,自然不为已甚,听任诸葛玉堂替他裹伤。不过旁边尚有太明,强敌窥伺,不可不防,所以始终持刀在旁戒备,眼光不住在太明、太时脸上,溜来溜去。
只见太明满脸失意抑寥之色,站在一旁,暗生闷气。那太时却神色渐渐有异,尤其那双鼠眼,闪烁不定,更是在暗打恶主意的明征。再一细看他的右手,微微伸缩,落入行家眼中,一望而知正在暗聚真力,景大侠猛然省悟,心内大惊,刚要叫声不好,只见一条影子,如电光石火般扑倒,右手一扫,将诸葛玉堂挥出五六尺外,右手一扬,那太时如泥塑木雕般纹风不动,右手微抬,掌心向外,正是发招之势,那张丑脸却是歪着,嘴角还挂狞笑,双眼却停滞不动,正是被人点了穴才有的这副鬼像。
这一变化太过于突然.尤其诸葛王堂和太明,更是不解。这里景尚义却已看出,来者正是“九指神偷”侯陵,在祸发一将之际,抢先制服了“五毒行者”,才免去诸葛玉堂一场杀身之灾。
当下景尚义抢步上前,持刀指着太时的脑袋厉声喝道:“太时,过来!”
诸葛玉堂也已站了起来,弹弹衣服上的泥土,向侯陵问道:“这……这太时是怎么了?”
侯陵未及答话,景尚义已冷笑道:“大哥难道还不省悟?这贼秃的狠心狗肺,天地难容,大哥好意替他疗伤,他竟要下毒手暗算于你。
似此恶贼,若不除去,江湖间还有好人可走的道儿吗?”
说着,举起缅刀,眼看太时恶贯满盈,报应不爽,那诸葛玉堂赶紧叫道:“贤弟,千万不可鲁莽!”接着又回头向侯陵问道:“老前辈,这太时果然暗藏祸心?”
侯陵哼了一声笑道:“你问他自己。”
诸葛玉堂道:“谅他也逃不出商山,请老前辈先替他解了穴道,才好说话。”
侯陵冷冷回道:“看见这贼秃那张吊死鬼的脸,我就有气,景大侠,劳驾你赏他一刀背!”
景尚义依言照办,举起缅刀,在太时背上平着抽了一刀,太时立刻痛得龇牙咧嘴,算是把穴道解开了。
诸葛玉堂却不屑与太时说话,只问太明道:“你问问他,拿句话来吧!”
太明自然不须再问,当时也不免羞惭交并,以嗔责的眼光看了太时一眼,很想说几句找场的话下吉,怕话太硬了,又惹是非,难以安离商山,因此一言不发。
诸葛玉堂见太明还知羞惭,便有宽恕之心,但他索性谦冲平和,虽是主人,因侯陵系尊长,自然要请他作主,便躬身问道:“老前辈看此事应作何了结?”
侯陵已知诸葛玉堂的心意,并因诸葛玉堂家住此处,冤仇结得太深,必有后患,亦是麻烦,存心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因即冷笑道:“这两上危害江湖的贼秃,送他回老家,让阎罗王去发怒便是了结。”一面说,一面向诸葛玉堂挤了挤眼睛。
诸葛玉堂知是做歹做好之意,便接着道:“老前辈,且请息怒,论理这两个魔头,恶贯满盈,杀了他们也不过脏了我商山一片干净土,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放他们一线生机,也好回头向善!”
侯陵点点头道:“既然你替他们讨情,我暂且记下他们一笔帐。”说到此处,向“金川双魔”大喝道:“你们心下放明白些,不是诸葛大侠体上天好生之德,你们今天万难出商山一步,以后只要我侯陵听见你们再为非作歹,不管你们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你们算帐。话已说完,还不快滚!”
太明一听,暗暗咋舌,敢情是江湖黑道,闻名丧胆的“九指神偷”侯陵,出面揽事,素知此老心狠手辣,今天逃得性命,实是侥幸。当下拾起已成两段的“白骨杖”,一手挤起太时,对诸葛玉堂感激的看了一眼,回身便走。
那侯陵地想起一事,一转身后老枝虬结的大树中取下一件东西,口里叫道:“太明,慢走,把你弄饭的祸铲带回去!”说着,脱手把太明的錾银月牙铲抛了出去。
太明接到手中,啼笑皆非,回山以后,深为灰心,自此改了许多恶行,不想太时枭獍成性,最后因意见相左,暗算师兄未成,投奔阴山玄蜘洞“阴阳脂粉判”耿渎,引出武林中一场浩劫,江湖黑白两道的高手,几乎一网打尽。
这里诸葛玉堂和景尚义,一齐向侯老侠拜谢援救之恩。陕陵最不耐烦这套世俗礼数,赶紧摇手笑道:“可恨这两个恶贼,败了老夫的酒兴!”
诸葛玉堂笑道:“待我把这里收拾一下,陪老前辈作长夜之饮。”
说着,随手拔起刚才插在地上的树枝,暗运内力,就地挖成一个深坑,把太时的半只断掌和斑斑血迹,连沙带土扫落坑中,再用掌风一拍一拂,就已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三人回到草堂,老姑太太闻警尚在守候,当下分别见了礼,重新洗杯换盏,席间景尚义对侯陵极道仰慕之忱,侯陵兴致本豪,这一顿酒喝下来,虽未天明,却已鸡叫,这才分别安息,三人都是内功精湛的高手,调息坐功,不过一二个时辰,疲劳尽去,相继起身漱洗。
早饭以后,诸葛玉堂陪景尚义去山间闲逛,湘青帮着姑婆婆在后面料理家务,只有艺儿磨着侯陵要做弹弓。
侯老侠欣然应许,带着艺儿坐在门前石阶上,削竹为弓,搏士作丸,不一会做好一张小小弹弓,可以射得三五丈远。这时正有一只乌鸦呱呱乱叫,侯陵发了一弹,乌鸦掉落地上,艺儿捡起一看,却只伤在翅膀上,便取来一只旧木盒,上铺棉絮,放了饭粒清水,把乌鸦放在里面养息。
这些举动,让侯陵看在眼里,暗叹此子天性仁厚,真不枉与一微上人有四世的渊源。关于接引他上山之事,昨天因“金川双魔”寻雾,未能继续再谈,虽说侠义之家,最重五伦,诸葛玉堂叫艺儿投奔一微上人,他自不敢不去,但总不如引发他自愿向学之心,来得顺乎自然的好。
这时侯陵又已做好一把弹弓,口里问道:“艺儿,你在这弹弓上会玩些什么?”
艺儿道:“我会玩流星赶月。”
说着,拿起小弓,再捡两粒泥弹,朝空中先发一弹,接着又发一弹,势子较疾,赶上前一粒泥弹,相击而落,小小年纪,有这一手也很不容易了。
侯陵称赞他一声“好”,又问:“还会什么?”
艺儿说:“爷爷就教了我这一套。”
原来诸葛玉堂不久以前,也是一时兴起,替艺儿做了一把弹弓,教了他这半套流星赶月的打法,艺儿玩得十分带劲,等弹弓坏了,诸葛玉堂觉得这种小巧玩意,无甚意思,不肯再做,艺儿这才磨着“侯爷爷”替他做另一个。
当下艺儿又问道:“侯爷爷,你会玩什么?”
侯陵笑道:“你会玩流星赶月,我会玩月赶流星。”
艺儿一听他这口气,知道是故意逗他,便扭股糖似的缠着“侯爷爷”不依,非要玩出一套“月赶流星”不可。
侯陵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吧,你别闹了,我玩一套你看。”
说着,发了一弹,对艺儿道:“先发的是月。”又发一弹说:“后发的是流星,你看仔细了,是怎么赶的?”
先发一弹原呈直线进行,及至力道消失,便呈弧线下落,这时后发一弹,余力犹在,直往前飞,眼看将要超越之时,呈弧线下落的前弹,正好碰上,齐坠尘埃。
艺儿武功还未入门,也知道侯爷爷这一套月赶流星比他的流星赶月要高明好玩得多,便一个劲要学。
这套小巧玩意,不但准头须得累黍不差,控力的功夫更难,侯陵自然无法教给艺儿。一老一少磨了半天,侯陵说道:“我这套月赶流星算不了什么,你要学,就得学星月双归。”
艺儿问道:“怎么叫星月双归?”
侯陵比着手势道:“把弹子打到空中,用手一招,弹子都会落在手里,这就叫星月双归。”
艺儿喜得笑逐颜开,连说:“我要学星月双归,我要学星月双归!”
这星月双归,原是侯陵从剑法上“星月双辉”这一招上胡绉出来的,这时看看艺儿已经入港,便冷笑道:“你先别高兴,连我都不会,可拿什么教你呀!”
艺儿闻言一愣,有侯陵爷爷都不会的本事,这可显着稀罕。想了一想,问道:“那么谁会呢?”
侯陵答道:“只有一个老和尚会。”
艺儿道:“老和尚在哪儿,远不远?”
侯陵道:“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要我带你去,有一天工夫也就到了。”
艺儿马上眺起身来,说:“侯爷爷,咱们就去。”
侯陵见他稚态可掬,也乐了,可是不敢笑出声来,故意板着脸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慢慢再说。”
艺儿一听这话,垂头丧气,又复坐下。想了半天,又问:“那老和尚收不收女徒弟?”
侯陵见他问话奇怪,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老和尚可不收女徒弟。”
艺儿马上接口道:“老和尚不肯收小姐姐做徒弟,我也不去。”
侯陵暗笑,这真是人小鬼大,事情看来还有些麻烦。不过暂时还是先别解释,免得把话越说越糟。
因此,侯老侠故意冷笑道:“哼,你还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呢,你就是想去,老和尚也不见得一定肯收你。”
接着,侯陵有意无意说那和尚的本事多大,那里又有多么奸玩,还有一只灵猿、一只仙鹤,能懂人话。没事可以骑着仙鹤,上半天云里去玩。
这一下搞得小艺儿火辣辣放不下,又想去找老和尚,又舍不得小姐姐,心里七颠八倒,不知如何才好?
艺儿一个人出了半天神,忽然问道:“侯爷爷,你跟老和尚是好朋友?”
侯陵哼了一声说:“怎么样?”
艺儿哀恳道:“侯爷爷,你跟老和尚说说,把小姐姐也收了,好不好?”
侯陵本想骗他一骗,转念又想,十分不妥,板着脸说道:“不行!你要拜老和尚做师父,也许还成,你小姐姐不能去,老和尚不收女徒弟。”
艺儿一听这话,不再多说,侯陵也便暂时丢开,只待晚间与诸葛玉堂商议定夺以后,便回伏牛山向一微上人去覆命。
诸葛玉堂与景尚义,到晚方回。家中早已整治了佳肴美酒,因是通家之好,且都上了年纪,老姑太太也入席相陪。
湘青、艺儿各自安安分分吃完了饭,下了桌子,平日总是在掌前嬉笑玩耍,这天可然作怪,一对小娃娃,坐得远远的,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姑太太看在眼里,想起一事,微笑着,向侯陵说道:“这两个孩子捣鬼捣了一天了,必是侯大爷跟他们说了什么?”
侯陵向诸葛玉堂看了一眼答道:“我跟艺儿提过一位老和尚。”
老姑太太道:“怪道呢!只听艺儿在跟湘青商量,说他先跟侯爷爷去拜一个老和尚作师父,随后再求老和尚,好歹也得把湘青收了做徒弟。这孩子心实,禁不得说一句玩话就当了真。”
侯陵和诸葛玉堂见老姑太太这样说,一时倒不好说穿真相。景尚义不明就里,也只当是玩话,三人哈哈一阵大笑,扯了过去。
一顿酒喝到起更时分,侯陵因有事不再贪杯,草草用过了饭,把诸葛玉堂拉到一边,二人秘密计议艺儿之事。诸葛玉堂思虑周到,因知一微上人已不食人间烟火,幽洞高僧,日用器具多半不足,艺儿此去,少不得都要准备周全,得有一些日子。再说这一别,小则三年五载,久则十年八年,现下已过小雪,让艺儿在家过年,好好团聚,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送艺儿上山,也还不迟。
侯陵听完诸葛玉堂这番计议,深觉妥贴周到。于是商定,由侯陵先向一微上人覆命,到过年灯节以前,一定赶到商山,来接艺儿。
第二天侯陵告辞,直往伏牛山而去。这里诸葛玉堂把前后经过,细细告诉妹子,那老姑太太一听侯大侠告诉艺儿的话,竟非戏言,不觉尤喜交集。老姑太太自己虽不懂武学,但耳满目染,也知此是艺儿难得的遇合,旷世的福缘,故而一喜。忧的是艺儿年方九岁,一切饮食起居,都还要大人照料,一微上人百岁开外的龙钟老叟,怎能带得了一个小娃娃?此因老姑太太禀性慈祥,对艺儿真如自己孙儿般疼爱,故而才有这些顾虑。
诸葛玉堂也觉自己妹子,忧得有理,但是不能因怕艺儿饮食起居照料得不周全,便一辈子养在膝下。只好嘱咐老姑太太从今天起,叫艺儿要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琐事,甚而教他如何生火做饭,养成习惯,到了伏牛山就不怕了。
老姑太太无可奈何,只得应诺,好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慢慢教导,也还不太急。哪知到第四天上午,侯陵去而复转,告诉诸葛玉堂,说一微上人的意思,最好要艺儿在冬至以前赶到伏牛山。
诸葛玉堂闻言诧异道:“如此之急,难道别有用意?”
侯陵道:“正是。因为一微上人照例在冬至那天,办一场‘忘我消寒会’,正好让艺儿去开开眼界。”
诸葛玉堂听见这话,更觉出乎意料,便又问道:“不是说一微上人闭洞静修,远僻尘嚣,不喜见客,何以广邀高朋,作淌寒的盛会呢?”
侯陵诡秘的笑道:“这会中的宾客,非比寻常,老弟台何妨去赶一场热闹。”
诸葛玉堂欣知答道:“自从老前辈提及一微上人以后,我久有拜谒之心,只怕上人不愿延见,故而一直不敢启齿,如果老前辈携带,让我得以瞻仰绝世高僧的庄严宝相,实为平生快事。再说艺儿蒙上人慈悲,收归门下,我亦应该当面拜谢,赶那场热闹,倒还在其次。”
侯陵心想:“若要赶上那场热闹,包你一生一世,都难忘怀。”当时且不说破,先与诸葛玉堂商议安排艺儿的正事要紧。
其时“银刀乌甲震天南”景尚义,已于前一日转往长安关洛一带去探访朋友,约定年底再来盘桓。家中没有外客,可以集中全力来办此事,先把老姑太太请出来,说明经过,然后把艺儿找来,问他愿不愿意跟一位老和尚去学武艺?
艺儿哪有不愿之理,而且居然成竹在胸,要等见了老和尚,好歹求他把小姐姐也收下来,故而一口答应。
倒是湘青得知消息,眼泪汪汪,不言不语,上了心事,一方面想跟艺儿一块去找老和尚,一方面又舍不得爷爷和姑婆婆,少不得诸葛玉堂老兄妹俩和侯老侠,说好说歹,许了明年开春一定想办法,才算勉强收住眼泪。
第二天全家就忙了起来,照老姑太太意思,恨不得连艺儿睡的床都搬到伏牛山上去,才称心愿?无奈山途长行,搬运不便,再说此去习武,第一先要刻苦。器具用服,不求华美,但求实用,因此诸葛玉堂一再劝说,行李越简单越好,饶是这样,也还收拾了一口皮箱,—只大藤蓝,甚是累重不便,诸葛玉堂也只好听之。
及到商义引程之时,诸葛玉堂却又有了为难之事,因为这一去家中只剩下老姑太太和湘青,老的老,小的小,虽有两个长工,也都是不懂武艺的笨汉,万一有恶徒如“五毒行者”太时,忽来寻仇,岂不可虑?
侯陵一想,这顾虑应该有的,不觉跌脚道:“我真是百密一疏,早知如此,一微上人精通禁制之法,我学了来如法施为,就什么也不怕了。”
其实侯老侠也略通禁制之法,只怕会而不精,反致偾事,因此不敢冒昧施用。
诸葛玉堂暗自盘算了半天,心想只有一法,将老姑太太和湘青送到长安安平镖局,托胡胜魁照应,较为妥当,侯老侠也深以为然。
这下少不得又要忙着另外检点老姑太太和湘青的行李,诸葛玉堂又连忙打发长工去通知胡胜魁,雇来健骡,挥日长行。
依原来侯老侠和诸葛玉堂的计议,自商山至伏牛山,应向东南取道龙驹寨,出武关,直上伏牛山,路程较近。但既要送眷口至长安,则应往西北出蓝关,过灞桥,方是长安,这南北异途,自然先迁就老姑太太,一起到了长安,另雇大车,沿渭水东出潼关,过函谷关,再往南踅,方是伏牛山。这一大周折,多出三四百里途径,甚不上算,也是无可奈何。
不想长工下山,第三天胡胜魁带领四个趟子手,几匹健骡,一顶山轿,亲自来接诸葛老姑太太。这一来,沿途照料有人,诸葛玉堂便又变了计划,请侯老侠带领艺儿,另拨两匹骡子、一个趟子手挑运行李,仍照原议出武关往伏牛山,诸葛玉堂护送老姑太太到长安以后,再兼程赶回,约定在伏牛山口庐氏县一家兴隆客栈会齐,一同土山。
大家都觉如此安排,甚为恰当。独独湘青老大不愿,因为原说艺儿过了年才走,日子还远,后来又说赶冬至上伏牛山,但想一路到长安,也还有几天可以在一起,怎知忽地变卦,说走就走,怎能割舍得下,不过湘青一则生性好强,再则女孩儿家害羞,怕说出来,别人笑话她,故而口虽不言,脸上却是一丝笑容不见。
这时大人都在忙着行装,谁也顾不到她有什么心事,艺儿兴兴头头,夹在里面瞎帮忙,也没有去理会小姐姐,这让湘青更不高兴。
好不容易,艺儿才想起小姐姐,拿了一把侯爷爷给他做的弹弓,去送给湘青,刚道得一声“小姐姐”,湘青扭头就走。
艺儿赶上去一把拉住她,一扬弹弓说道:“要不要这个?我送你!”
湘青恶狠狠回道:“谁稀罕你的破弹弓!”说着,回过身去,自己倒又觉得一阵委屈,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艺儿哪见过这种情形,一时傻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湘青见他半晌不语,只以为真的不跟她好了,又回过头来,咬牙骂道:“你去,你去,你去找你的老和尚,一辈子别理我!”
艺儿这才明白,又为的是不能一起去拜老和尚为师,便凑过脸去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会求我师父—定把你也收下来,不过现在不能去,我师父从没收过女徒弟。”
湘青冷笑道:“哼,真不害羞,人家收你不收,你还不知道,就‘我师父’、‘我师父’的,真肉麻死了!”
艺儿一听这话,不觉也生了气,大声说道:“好,你看看找师父收我不收我!”
这一下惊动了侯老侠,回头笑道:“唷!你们小两口儿,又闹什么别扭?说我听听!”
这一嚷嚷,把湘青羞得满脸绯红,扭头就跑。艺儿也觉得有点不是味,一笑飞奔出屋,这里大人们都觉得孩子家天真得有趣,哈哈大笑。
这夜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上上下下都早早安歇了。湘青跟姑婆婆睡一屋,外间是艺儿,这孩子向来着枕就睡,湘青却是想到艺儿一走,再没有人陪她玩,心里空落落有些害怕,悄悄下床,走到外间,豆大的灯火,照见艺儿睡得正香,有心把他叫醒,告诉他千万别忘了求老和尚,把她也带到伏牛山去,又怕姑婆婆听见会数落她,因而踌躇着伏在艺儿床前,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她想起艺儿老想闻自己的手,一直不肯让他闻,现在他要走了,不如就让他闻一闻算了。这样想着,便把自己的一只雪白的小手,摆到艺儿鼻子上去。
但是,艺儿毫无知觉,她心里非常失望,可也不能离开,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伤感,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离愁。
又是过了好久,十月底的天,地下的凉气,冻得她两腿都发麻了,还是不想离开。
屋里老姑太太一觉醒来,发现里床空着,先以为湘青下宋小解,见好久不来,便轻轻叫道:“阿青,阿青!”
湘青一听姑婆婆在叫,赶紧站起来,不想两腿瘫麻,站立不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老姑太太听见声响有异,赶紧问道:“怎么啦?阿青!”
湘青不作声,挣扎着站起来,到了里屋,爬上床去。老姑太太伸手挽她一把,小手凉得跟冰似的,大惊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把湘青的眼泪问得再也熬不住了,叫一声:“姑婆婆!”便伏在老姑太太怀里抽噎不止。
老姑太太一面拍着她的背,连说:“好孩子,别哭!”一面也洒下几点老泪。
原来老姑太太,已看出湘青偷着去看艺儿,想到自己从小跟青兄青梅竹马,也跟现在湘青与艺儿的情状相仿。到了十八岁,嫁与青兄,恩爱夫妻,不过七年的缘分,二十五岁守寡,至今整整四十年,无儿无女,可真是命薄如纸。现在看到湘青的模样,宛如自己当年的缩影,感怀身世,怎不老泪纵横?
第二天一早,等湘青、艺儿被人唤醒,一切早巳收拾停当,二人也匆忙漱洗过后,饱餐一顿,老姑太太一面看艺儿吃早饭,一面不停嘱咐,艺儿听一句应一句。须臾出门,老姑太大带着湘青上轿,诸葛玉堂与胡胜魁向侯陵拱拱手道声“再见”,各自跨上坐骑,迤逦往长安大路而去。
可怜湘青,始终没得机会与艺儿说一句话,坐入轿内,犹不时回头张望,但见满地黄叶,一片寒霜,这秋色离情,在这个早熟的小姑娘,也尽难消受呢!
这里艺儿也尽自摇手,直待人影转过山峰,踪迹不见,方回过头来。侯陵笑道:“该咱们走了吧!”
说完,挟着艺儿一跃,人上骡背,骡子竟似不觉,艺儿哪知侯爷爷的绝顶轻功,还道骡子太笨,在它脖子上拍了一巴掌.叱道:“走嘛!”
侯陵见他胆大,便让他骑在前面把缰绳交给了他,教以控御之法。艺儿如言施为,一领缰绳,那匹乌云盖雪的健骡,长鸣一声,亮开四蹄,得得得往山下飞跑。后面紧跟着另两匹骡子,一匹上驮行李,一匹上骑的是安平镖局的趟子手,正是当年星夜骑快马来找诸葛玉堂去替艺儿医伤的丁四。
一路无话,未末申初时分,到了龙驹寨。此处当豫、鄂二省的水陆要道,丹江自此以下,方通舟楫,以故舟车辐辏,货物云集,虽是一处镇甸,繁华反过于州县。一进镇西大路,但见旅店接客的店小二,纷纷上前,争着迎接,口里报着本店字号,招揽买卖。
那丁四因为保镖来过此处数次,自有熟悉的店家,因此一夹骡腹,领先到了一家招宝栈停下,自有店家卸下行李,接过骡子送到槽口,侯陵和丁四带着艺儿在西跨院要了两间客房,洗脸喝茶,略一休息,已是夕阳下山了。
那丁四素日贪杯,听说侯陵也是千盅不醉之量,便笑道:“侯老侠可要上街走走?我知道有家同德楼,好醇的莲花白。”
侯陵欣然答道:“好啊!”
说着站起身来,携了艺儿出门,自有丁四嘱咐店家锁上房门,然后一起上街。只见人烟稠密,市面繁盛,果然不愧陕、豫、鄂三少交界之处的重镇。
不一会上了同德楼,挑一副干净座头坐下,要了酒菜,饮过三杯,侯陵便问道:“丁司务,这条道上,可还熟悉?”
丁四停不答道:“若说这里到庐氏县,出武关翻山过去,也不过四五十里途程,只是乱山重叠,怕不好走。再有一法,明天赶到荆紫关过夜,后天一早再走,虽也是翻山,可有大路好走看侯老侠的意思如何?”
侯陵道:“自然愈早赶到愈好,还是出武关就翻山过去吧!”
正说到此处,忽听邻桌有人叫道:“那边不是丁老四吗?”
丁四和侯老侠都回头去看,邻桌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壮士,外披大氅,内里却是劲装,脚下薄底快靴,桌上横放一个长条形的包裹,估量必是兵刃。那汉子生得长身玉立,甚为挺拔,只是满脸尤形于色,似乎心事重重。
这丁四一看,赶紧上前招呼说:“幸会,幸会,孙二爷怎么在这里?前些日子不是听说要上湖北吗?”
姓孙的一面拿眼偷看侯陵,一面叹口气道:“唉!说来话长,正是为上湖北才惹的乱子。”
说着,姓孙的把声音放低下,与丁四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侯陵因为事不干己,管自己跟艺儿说些江湖上的风土人情,自斟自饮,不再去看他们。
这丁四好久才回来,侯陵说道:“明天还要起早,我可不喝了,你怎么样?”
丁四答道:“侯老侠酒够了,自然用完饭,我陪你老人家回店。要不然把这里的莲花白带上三五斤,回头你老人家再消夜。”
侯陵点点头,伙计拿上饭来吃毕,丁四算了帐,一起回店。先打发艺儿睡下,侯老侠也正要上床坐功,忽听门上有人轻叩数声,问道:“侯老侠,安寝了吗?”
侯陵听是丁四的声音,便说:“你进来吧!”
门一开,前面进来的是丁四,后面跟的,正是刚才在同德楼所见的那个姓孙的。
侯老侠刚要嗔怪丁四,怎么把你的朋友,随便带来。不想姓孙的,已咕咚一声,双膝着地,口里说道:“弟子孙仲武叩见侯老前辈。刚才有眼不识泰山,千万请老前辈原谅弟子眼拙。”
侯陵是最怕世俗礼数的人,何况无缘无故,受人大礼,更是不安。急忙跳起身来,急急说道:“请起来,请起来,这是怎么说?”
侯陵一面说,一面拿眼盯着丁四,丁四把眼光躲开了。
孙仲武却仍不肯起身,说道:“弟子得遇老前辈于穷途未路之中,可真是天大的福星,弟子哀恳一事,务求老前辈拾救。”
侯陵伸手去拉孙仲武,说道:“有话请起来说,这样子算什么?”
孙仲武一手硬按在地上,仰视着侯陵答道:“老前辈如不肯答应,弟子再不起来。”
侯老侠急得不住搓手,最后只好发狠说:“你这样子跪着,我该答应你的也不能答应了。”
那丁四机灵如鬼,赶紧去挽扶孙仲武道:“好了,好了,侯老侠答应了,孙二爷,你请起来吧!”
侯陵心想:“都是你这兔崽子捣鬼。”不觉的一瞪眼,吓得丁四赶紧退后两步。
这时孙仲武已站了起来,可仍是不敢就座,垂手肃立。侯陵叹口气道:“什么事你说吧!话可先说在前面。你的事我老头子办得了办,办不了你另请高明。别罗里罗嗦,我自己也有要紧事在身止。”
孙仲武喏喏连声,这才惭愧惶恐的说出缘由。
这孙仲武乃是南郑大元镖局的镖头,汉中知府旗人桂福调任湖北安陆府,委托大元镖局,护送官眷,循汉水到安陆府治钟祥县赴任,大元镖局掌柜“伏虎将”陶世泉,因这趟官差,干系重大,亲自挑子两个手下札硬的镖头护镖,一路顺流东下,风平浪静,加之地方官府都有照应,所以这趟官差,责任虽重,路伫之中却甚清闲自在。
三天之前,官船到了老河口,这里乃是鄂北重镇,市面繁华,恰巧又逢桂知府夫人五十大庆,因而桂知府传下话来,停船一天,并从岸上叫来丰盛酒席,犒劳镖客。孙仲武席上多饮了几杯,趁着酒兴,上岸闲逛,信步而行,只见一片空场之上,人头挤动,走至跟前,伸头一看,原是一处走江湖卖艺的场子。
卖艺的看上去是父女两个。老的须眉半白,却是精神矍铄,两面太阳穴微微隆起,落在行家眼中,一望而知内功深湛。那姑娘约有二十年纪,同身镶银边的青缎褂褡,一根油松大辫,直垂到腰下,长眉入鬃,腰肢婀娜,胸前微微隆起,已不像个未出阁的闺女,眼下有几点雀斑,越发添了一股少妇风韵,孙仲武这一看就看直了眼。
这时父女俩刚练完一套单刀对双鞭,老者一拢单刀,抱拳打了个罗圈揖,门中说道:“在下年衰力迈,手下荒疏。实在见笑大方,几手粗拳笨脚,拿出来献丑,亦无非抛砖引玉,志在会友,哪位有兴,愿意下场消遣,在下奉陪。只是鸡肋不足以当尊拳,还盼手下留情才好!”
这几句话说得文绉绉的,有人尚未听懂,有人情知不是好相与,不敢下场。因此好久无人响应,眼看局面要冷落消散,老者只好回头叫道:“孩子,咱们爷儿俩再练一套什么,孝敬各位爷们。”
青衣姑娘一听这话,走过来跟她父亲低低说了几句。老者遂即高声说道:“我这孩子,愿意练一套白鹤拳,请各位指教。”
孙仲武一听说要练白鹤拳,心想倒要仔细看看。原来白鹤拳为华山大悲庵优夷师太所独创,优夷师太与孙仲武的师父,衡州名武师扬圭白是嫡亲的姑表姐弟,以此渊源,孙仲武也精通白鹤拳法,因而注上了意。
那青衣姑娘,轻舒粉拳,一招一式,比划开来,倒也颇有路数,练到第二十四招,孙仲武喝一声:“好一招,老熊当道!”
姑娘脸一红,一双俏眼,瞄了孙仲武一下,收拳跳到一旁,大概她也知道这一招练漏了,喝彩的人喝的是倒彩,可不是好意。
老者自然也知道毛病出在何处,赶紧站出来看着孙仲武说道:“这下可碰着大行家了。这位客官,何不下场玩玩,让在下领教几招。”
孙仲武还未开腔,看热闹的人先自鼓噪叫好。孙仲武年轻好胜,不由得有些得意,一挪身子,观众马上让开一条路,容他走到场中,抱拳说道:“我陪这位姑娘走趟折鹤拳可使得?”
老者一听,面有难色,却又不好拒绝。这时观众一听这年轻人要跟女人过招,越发起开,老者无可奈何,只好看看他女儿,似在微求她的意见。
那姑娘长眉微扬,俏步走到场中说:“好吧,我就请这位爷指点指点。”
孙仲武微微一笑,道声:“请!”拉开门户,静候对方进招。
姑娘也不多说,进身递招,两人斗在一起,三五招过去,孙仲武才知道这姑娘未可轻敌,不过女孩儿家到底柔弱,轻灵有余,劲道不足,于是处处退让,其情形恍如师兄给师妹喂招一般。
那姑娘有些嗔意,冷冷的说道:“喂,你倒是拿出你的本事来嘛!”
孙仲武微笑不语。存心要把站娘累得下不了台。果不其然,不一会姑娘已微微见汗,双颊鲜红,越显得娇艳动人。
这孙仲武如果见好便收,就一点麻烦没有,千不该万不该,起了轻薄之心,把一招“跳掷双丸”,变化着使用,不冲拳而伸掌,不取双肩而取姑娘的双峰,饶是姑娘闪得快,还是让孙仲武在胸前抹了一把。
观众鼓掌大笑,姑娘脸上立时变了色,跳到兵器架旁,抽出单刀,便要拼命。霎时间,场子大乱,孙仲武一看闯了祸,趁机溜之大吉。
回到船上,酒意已消,回想起来,自己也深觉孟浪。其时这段新闻已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陶世泉耳朵里,一想白鹤拳只有孙仲武会练,叫来一问,果是孙仲武干的好事,当时狠狠责备了一顿,事情也就过去。
不想第二天开船之时,才发现插在船头上的大元镖局镖旗,竟已不翼而飞,桅杆上有人插刀留柬,限陶世泉带同孙仲武,在十天以后了的原地陪罪,取回镖旗,如果到期不来,就要火焚镖旗。
干镖局子的在刀尖上讨生活,几十年修为,就在那面镖旗上,因此丢镖旗为奇耻大辱。当下陶世泉又气又急,赶紧叫人去找那卖艺的父女,却已不知去向,有心暂时不走,先把这挡子麻烦料理了再说,又怕江湖上的勾当,跟官府说不清楚,再则桂知府克期赴任,也势难停留,想来想去,只有自已仍然护船东下,一面叫孙仲武星夜赶奔长安安平镖局,邀请八拜之交的“银枪神臂”胡胜魁前来,代为主持讨还镖旗的大事。
孙仲武一看祸从自己身上起,内心之着急,比陶世泉有过之无不及。一路寻思,胡胜魁的交游和功夫,跟自己掌柜的,不相上下,也不见得有多大办法。那卖艺的父女,插刀留柬以后,竟自避而不见,一定是去约请高手,到期硬加折辱,不要说陶世泉当众陪罪,就是自己有心道歉,说来说去,总是大元镖局丢人,名头一倒,在江湖上还混的什么?买卖固然要歇,陶掌柜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因此,一路之上,越想越烦。这天到了龙驹寨,在同德楼暂时歇歇脚,进点饮食,准备连夜赶奔长安,不想巧遇丁四,道出名震武林的盖世高手,“九指神偷”的名头,顿觉如绝处逢生,这才不顾一切,前来跪求。
侯陵听孙仲武叙完经过,觉得这实在不是什么大小了的深仇切恨,如果因此而害得陶世泉折了买卖,似也过分,便准备伸手管这档子闲事。
不过所顾虑者,时不我待,离冬至之期仅有半个月,而老洞口十天之约却还有七天,即使顺顺当当了结了大元镖局的麻烦,从老河口赶到伏牛山只有八天的时间,何况还有诸葛玉堂在庐氏悬等着,这一绕道,更觉时间不够。
侯陵尽自沉思,孙仲武则误会他不肯援救,几乎又要跪求,侯陵一看这情形,想出一条计策,问孙仲武道:“你看那老头子有多大年纪?确有相当内功?”
孙仲武恭恭敬敬答道:“年纪弟子不大看得准,总在六十上下。内功甚深,则是一定的,弟子不会看走眼。”
侯陵点头说道:“照这一说,他那老头子该知道我这老头子的字号。这样吧,我拿一件东西去换你的镖旗,他那老头子必得卖我这老头子的老面子。”
丁四一听侯老侠,满口的“老头子”、“老面子”,如绕口令般惹人发笑。孙仲武却是笑意全无,不知道侯老侠会拿出什么法宝来,万一不灵,可非儿戏,这样想着,不免又上了一层心事。
这时侯陵已从床头提起一个包裹,解开一半,往里伸手一掏,取出一个长约尺二,宽约五寸的长方形犀牛皮套,形式甚为古朴高雅。皮套上有搭盖锃瓣,往外一掀,陡觉一楼银光,耀眼生花。
侯陵向丁四说道:“丁司务,你行走江湖多年.谅来见闻得不少,可识这件兵刃?”
说着,已从犀牛皮套巾取出一件兵刃,寒光闪闪,簇簇生新,乃是一把银钩,但与一般护手钩的形式,大不相同。这把银钩,形如乙字,象牙手柄,雕镂极精,钩身又非一般精铁铸成,共分七节,机括相连,最后一节刃尖,长约二寸有奇,锋利异常。
丁四一见,大睁两眼,看了半天才欣然说道:“今天我可算开了眼了,久闻侯老侠的‘太乙神钩’贵重非凡,真真名不虚传。”
侯老侠微微透着得意,笑道:“这把钩,是我与天山奇侠步虚子,采集万年寒铁,整整琢磨了三年,方才打成。平生也不过用过五次,最后一次出手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
丁四忙道:“那是武林前辈都知道的,泰山绝顶,‘太乙神钩独斗天下七大剑’,七大剑客没有一个占得了你老人家的便宜。”
“太乙神钩独斗天下七大剑”,是侯陵平生最得意之举,这一听丁四提了起来,不由得眉开眼笑。大凡奇才异士,宝贵荣利,都能看得极淡,独独一个“名”字最顶真,若是喜遇知音,搔着痒处,更是陪上性命都心甘情愿。这侯老侠,纵横江湖数十年,独来独往,有时不免寂莫,今天见丁四居然识货,大为高兴,连带孙仲武也生了好感,可见世上机会二字,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时丁四又问道:“侯老侠,可是想拿你老人家的宝贝去换大元镖局的镖旗?”
侯陵道:“正是想拿‘太乙神钩’去换镖旗,你看可使得?”
丁四一个镖局小伙计,侯老侠居然问起他的意见来,怎不受宠若惊?站在当地,一拍巴掌大声说道:“孙二爷,你的造化来了,侯老侠这么大面子!赶明几个陶掌柜打安陆回来,你可别忘了跟他提,这全是我丁四引见的功劳。”
孙仲武在一旁已聚精会神听了半天,让丁四这一提醒,赶紧躬身说道;“老前辈的大恩大德,弟子和敝东陶世泉,—辈子都忘不了。只是‘太乙神钩’名贵异常,如何换法?还请老前辈赐肯。”
侯陵稍一沉吟答道:“如果他肯换,叫他报个万儿,等我闲一闲,自会找他去要。”
孙仲武又道:“万一……”
侯陵见他迟疑不语,催问道:“还有什么为难?”
孙仲武陪笑道:“只怕对手也像弟子那天在同德楼一样,有眼不识泰山,万一竟不知‘太乙神钩’的来历,弟子又该如何?”
侯陵接着就道:“如果他真不知道江湖上有我侯陵这—号,自然也不懂‘太乙神钩’的妙用,你就跟他动手硬夺,不就完了?”
孙仲武尚未听懂侯老侠的话,丁四却已听出,侯老侠许孙仲武用“太乙神钩”跟人过招。当节插言道:“真个的,只听说‘太乙神钩’神妙莫测,到底招数怎么样的精奇?你老人家索性露一手,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侯陵答道:“使得。”然后又向孙仲武道:“把你的兵刃取来!”
这孙仲武一听盖世奇侠,要跟他过招,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了一声,迳自出房去取他的兵刃。
侯陵推窗一望,把“太乙神钩”收入皮套,说道:“咱们找块空旷地方玩去,别在这儿动刀舞枪,惊动闲人。”
不到一会,孙仲武拿着那个长条形包裹过来,三人一齐出店,过了镇甸,放开脚程,侯老侠因孙仲武、丁四功夫尚浅,不过施展五成轻功,孙仲武勉强跟随,丁四可累得气喘吁吁,还是紧赶不上。
跑出十里以外,江边一个山坡之下,四野无人,月色如水,侯老侠先自站定,孙仲武接踵而至,又等了一会,丁四才到。
侯老侠取出“太乙神钩”,提在手中,孙仲武也解开包裹,内中一把琐铁雁翎刀,捧在手中,肃然侍立。
侯老侠道:“你是衡州杨圭白门下?”
孙仲武躬身道:“是。”
侯老侠点点头道:“杨圭白的一百路北斗七星刀,确有独到之处,你尽量施展吧!不必顾忌。”
孙仲武答道:“求老前辈训诲。”
说完,横刀当胸,左手二指,微搭刀尖,右足后退一步,把头低下,作一献刀之势,乃是武林中极为隆重的敬礼。
侯陵辈分虽尊,也不得不赶紧还礼。
孙仲武一撤刀,说声:“请接招。”一招“斗转参横”,斜着直劈侯老侠右肩。
侯陵视如无见,等刀锋快到,身形与左手完全不动,右手快如闪电般往上一提一转,钩弯向下去套刀锋。
孙仲武知道这要一套上他的雁翎刀,一扭一绞,兵刃非出手不可,赶紧撤力,却不往回收,空中就势一转,一招“流星飞坠”,砍向侯老侠的左足。
侯陵道声:“好!”滑步避过。
孙仲武早有准备,手腕一翻,刀锋向上,一招“倒贯长江”,由下而上,直往侯老侠腹胸之间划来,招术凌厉险恶,确属不凡。
侯老侠微微一笑,不封不避,起手中钩猛然往下拍击。
孙仲武一见大惊,因为刃薄如纸,这要硬碰一下,刀锋就得缺口,赶紧一扭手腕,刀锋向左,就这一慢之间,太乙钩已经压在刀上,孙仲武只觉虎口一震,奋起全力,往上硬抬。
侯老侠只用了六成力量,就将孙仲武的雁翎刀压住,不上不下,僵在空中,等孙仲武缓一缓气,侯老侠便轻喝道:“看仔细了!”
说着,孙仲武陡觉刀上压力减消,但还来不及容他撤招,太乙钩又是狠命一击,雁翎刀荡开一边,大骇之下,只有急步后退。
可煞作怪,就这霎那间,侯老佛手中的“太乙神钩”,竟已变成二尺长一把鱼肠短剑,剑尖正指他的咽喉。
孙仲武吓出一身冷汗。
那侯陵一笑收钩,说道:“你来看!”
原来这就是“太乙神钩”的妙用,手柄之上,另有机括,轻轻一按,七节太乙钩自动伸直。便可当剑使用,及至以剑法过招之时,又可化剑为钩,缠脱敌人兵器。这忽钩忽剑的招数,独创一格,运用之妙,真有鬼神莫测之机,因此侯老侠深为自矜,轻易不露,就这一鳞半爪,孙仲武已觉受益不浅。
侯老侠笑道:“你该明白了吧!”
孙仲武佩服得五体投地,笑道:“者前辈所赐,真是太厚了。”
侯陵收起笑容,正色答道:“刚才这一招,化钩为剑,名为‘鬼见愁’,太过狠辣。我可不许你伤人,只可用来叫人就范,若是不听我的话,嘿嘿!”
侯老侠用意尽在这“嘿嘿”两声之中。
吓得孙仲武连称:“弟子不敢!”
当夜回到招宝栈,孙仲武喜心翻倒,将“太乙神钩”看一看,想一想,又收起来,睡不到一会儿,又拿出来赏玩二遍。折腾了一宵,几乎没有阖眼。
第二天一早,恭送侯老侠动身。临别之时约定,不管以钩换旗的后果如何,一月以后,孙仲武在长安安平镖局禀告经过。丁四又再三告诫孙仲武,“太乙神钩”非同等闲,千万小心,不可大意,致有差失。孙仲武自然喏喏连声,从此将“太乙神钩”用皮带斜跨在左肋以下,坐卧不睡。
这里侯老侠等一行三人三骑,出了武关,不取南行往荆紫关、淅川的大路,一迳往西,在乱山丛中,盘旋而上。天寒风劲,日色黯淡,真个“关塞萧条行路难”。
日落时分,下山沿洛水到庐氏荒僻小县,兴隆客店,更是简陋,说不得只好勉强住下,但盼诸葛玉堂早早赶到,便好动身上伏牛山。
不想到了半夜,丁四忽然发烧呓语。侯老侠虽有疗治内外伤的妙药,对这类症候却不适合,次日一早,叫店家延医,请来一位王大夫,外号“王一贴”,这不是恭维他,是挖苦他,病人服了他的药,就要送命,再无福分服他的第二贴药。
侯老侠一听这“王一贴”的挥号,由此而来,不觉的绉了眉,好在自己也稍知药性,且看他如何处方,再作道理。
谁知“王一贴”别无长处,“伤寒论”倒是背得滚瓜烂熟,说丁四内有食积,外染风寒,恐有变成伤寒之虞。侯大侠听他说得有理,便决定用他的方子,一贴下去,总算还好,丁四没有送命,烧也退了一些,侯陵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中午,诸葛玉堂乘一骏马赶到,不及叙话,先看丁四的病。细心按过了脉,对侯老侠说道:“病却无妨,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岂不麻烦?”
侯老侠绉眉道:“这得多少日子?”
诸葛王堂道:“总得过了七天,方保无虞。”
侯老侠计算日子,离冬至之期还有十三天,再待七天,还有六天,算来也还不晚,只好点点头说:“把他丢在这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胡胜魁可不好说话,自然得等。可是过了七天,就真不能再等了。”
诸葛玉堂答道:“老前辈放心,这我有把握。到期我留下药让他在这儿调养,我等参见一微上人,下山之后,再把他带回去,也就差不多了。”
俗语说得好:“好事多磨。”艺儿的旷世福缘,自然不能这么轻易到手,故而有此一番顿挫,在这丁四养病期间,侯老侠等老少三位,旅途寂莫,无事可叙,那面孙仲武以钩换旗一重公案,后文与诸葛玉堂甚有关系,且让作者偷空约略作一交代。
孙仲武自从侯老侠动身以后,跟着也就算清店帐,打陆路到淅川,换船循丹江南下,回到老河口。
在老河口,陶世泉原留下两个伙计,为的等胡胜魁一到,有人可以差遣。这两个伙计,一个叫“快腿李”,一个叫“胡老鸦”,单恁这两个名字,就可想见,一个善于跑腿,一个没事喜欢咭咭呱呱乱说话。
快腿李和胡老鸦两人,虽是大元镖局打杂的小伙计,但以久走江湖,也知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混光棍,充好汉,扬名立万,比什么都重要。大元镖局的镖旗叫人拔了,他们自觉脸上无光.因此哪儿也不去,躲在店房里,跟些脚夫和拉大车的成天赌博,输得几几乎只剩下一条裤子。这天见孙仲武回来,如获至宝,但看到仅只孙仲武一个,没见安平镖局胡掌柜,不由得心里又嘀咕起来。
孙仲武却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要了东偏院一明一暗的套房,洗脸喝茶已毕,抬头一看李、胡二人,朔风凛冽的天气,各穿一件肮脏不堪的破夹袄,冻得瑟瑟发抖,不由心里生气,骂道:“你们俩小子,怎么弄得这么个鬼样?”
胡老鸦哭丧着脸说:“咱们丢这么大脸,还好意思出去啊!”
快腿李接口道:“躲在店里干着急,不把人急出病来!”
孙仲武一听这话锋,还有什么不懂的,又好笑,又好气,好在陶掌柜留下丁富裕的银两,当即从柜上取来寄放着的箱子,打开来取出一块碎银子,每人给了二两。
孙仲武正言厉色嘱咐道:“每人去买一套干净衣服,可不许再赌钱,也别弄成那个松像。过几天我要办件成名露脸的大事,把咱们大元镖局的面子要回来,你们如果再混得像个要饭似的,给镖局子丢脸,可别怨我不客气!”
二人一听大喜,虽不知孙仲武如何办成名露脸的大事,只看他意气飞扬,便也有了信心,喏喏连声,上街各自买了新棉袍、细白布的小褂褡,打扮得焕然一新,进出店门,也就挺胸凸肚,满不在乎的了。
这里孙仲武叫店小二取来笔墨纸砚,提笔写道:
世泉东翁台鉴:前奉台渝,赶奔长安敦请胡老掌柜主持讨旗之事,不想行至龙驹寨打尖时,忽遇胡老镖头手下丁四兄,蒙丁四兄指点,得识武林异人。此老非别,乃九指神偷侯老侠是也。弟蒙侯老侠大赐恩典,现有良策,谅可善罢干休,讨回本局镖旗。如果不能平和了结,弟亦决意与强敌周旋到底,当可取胜。设或不幸,命丧老河口,弟为报东翁抬爱,伸张江湖正义,亦无怨言。惟此仅最坏打算,谅不致此,请陶兄宽怀可也。如弟真有不测,陶兄不必与卖艺老儿交手,可迳奔安平镖局,与丁四兄面谈一切,侯老侠必能拔相助,为弟报仇,为我大元镖局挣回面子也。再者,如陶兄公事已了,速即返回,千万,千万。余言后叙,此请。
台安
小弟孙仲武上
孙仲武写完信,又看了一遍才封好。叫进快腿李来,给了五两银子盘川,命他星夜赶奔钟祥,找着陶掌柜,讨了回信,立即回来。
胡老鸦也有差使,孙仲武命他四下打听卖艺的父女,到底住在何处,有了确实信息,回来报告,可不准胡乱惹事。
孙仲武自己步门不出,关起房门,细心琢磨侯老侠教他的那一招“鬼见愁”,以及化剑为钩,缠脱对手兵刀之法。这天正在屋里比划,胡老鸦推门进来,正好孙仲武右手往后一扬,手扣卡簧,太乙钩甩出刀锋,差点刺到胡老鸦脸上。
胡老鸦把脸都吓白了,一缩脑袋,咋舌道:“乖、乖、好家伙。怪道二爷你满口不在乎,那来这么件邪魔外道的怪兵刃!”
孙仲武喝道:“少胡说!什么‘邪魔外道’?”
这胡老鸦可真不懂眼色,又凑上去问道:“二爷,你安心要跟那妞儿打啊?”
孙仲武道:“不打又怎么样?”
胡老鸦笑道:“以我可舍不得,大家都夸那妞儿长得俊,再说,二爷你还摸了人家一把呢,可真过瘾啊!”
话未说完,孙仲武一巴掌把胡老鸦打了一个跟头,骂道:“你这小于敢是讨打?胡言乱语,可恨极了。”
胡老鸦从来没见孙仲武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摸摸脑袋,哭丧着脸退了出去。孙仲武犹自余恨不歇,过后想想,为什么大发脾气,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转眼到了第十天,这时快腿李已从钟祥赶回,说陶掌柜的看了信非常高兴,那边事情一了,马上赶回来,要孙仲武千万谨慎应付,总以圆了面子,彼此不伤和气为上策。
有了掌柜这番交代,孙仲武觉得事情好办得多,就是让镖局子稍稍受些委屈,将来陶世泉也不好怎么说闲话。
从吃了早饭,孙仲武就派出胡、李二人,轮番去打听,等卖艺父女拉开场子,立即便来回报。直到午后,胡老鸦喘着大气跑回来说:“可真不得了,人山人海,简直挤都挤不动。”
孙仲武心里万分紧张,跃跃欲试,但表面上装得安闲自在,叫店里备下一匹高头大马,自己换了一件枣儿红摹本缎的皮袍,玄色马褂,将“太乙神钩”藏在皮袍里面,头戴一顶三块瓦的獭皮帽,脚下缎鞋绫绒,这一打扮出来,胡老鸦喷喷赞道:“唷,唷,孙二爷,京里王公大臣家的少爷,都叫你盖过去了。”
孙仲武微微一笑,出了店门,认镫上马,缓缓行去。快腿李、胡老鸦一前一后簇拥着,就像听差伺候大家少爷出门一样。
不一会到了那卖艺的地方,真是人山人海,各种卖吃食、卖杂货的,也都像赶集似的,围在一起,因为听说大元镖局来讨镖旗,必有一场厮杀,再听说少年镖客要与漂亮妞儿比试,更得赶这场热闹。
这些观众之中,认得孙仲武的自然不少,一看他跨马而来,风采不俗,不由得鼓起掌来,先声夺人,孙仲武甚觉得意,在马上连连抱拳扬手,作为答礼。
片刻间,已来至场子边,下马进内一看,只见场中插一面三角形的旗,蓝缎红缚,当中用金线绣出一只金丝猿,猿掌捧一寿桃,桃子中间黑丝线绣出一个“陶”字,正是大元镖局的镖旗。
这时卖艺的父女俩正在对练一套掌法,一见孙仲武,立即收势站住,姑娘退到一旁,老者抱拳微笑道:“足下倒是信人,陶掌柜怎么未见驾临?”
孙仲武回礼答道:“敝东官差在身,不能亲自前来领教,再说些许小事,不才我来料理,也就够了。”
老者一听,脸上微微变色,姑娘原本搭拉着眼皮,不愿看他,这时也瞪了他一眼。说真的,孙仲武也实在太藐视别人了。
老者似乎涵养甚深,稍一停顿,便哈哈一阵笑。笑过一阵,指着孙仲武对观众道:“列位客官,看这位镖头,真是风流子弟模样。不过,谁家没有少妇小女,要都像这位镖头那样,风俗可就大坏了。”
孙仲武一听这话不妙,这老头不但语带讥嘲,而且挑拨是非,如果观众受了他的鼓动,对自己可大大的不利。因而赶紧接口道:“这位老侠,可真是血门喷人.动手过招,难免伤犯,这本是武林中不足这奇之事。若说姑娘果是千金贵体。原该养在深闺,不当抛头露面。”
观众,一听这话,针锋相对,齐声叫好,姑娘却又似嗔非嗔地瞄了孙仲武一眼,有那促狭的看得有趣,撮口吹起一声口啸,顿时笑声四起。
这一下,不要说姑娘脸上挂不住,老者也不免悻悻,高声说道:“足下好张利口,这不是来陪礼,是来打架的了?”
孙仲武道:“我此来一不是陪礼,二不是打架。”
老者接着问道:“然则你来则甚?”
孙仲武手一指道:“我来要我南郑大元镖局的镖旗。”
老者夷然一屑的说:“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孙仲武道:“不那么容易也在意料之中,你且划下道来,再说我的。”
这时观众又鼓噪着叫道:“让这镖头跟姑娘比划比划,看看谁行!”
老者作了一个罗圈揖,笑道:“果然老朽我手下不行,自然要让小女接着来。”
观众又纷纷叫道:“那么就快动手!”
孙仲武扬手高声道:“慢来,慢来,我先让这位老侠看样东西,再来动手也不迟!”
这一下卖艺的父女连上千观众,都不知道孙仲武要出什么花样,一齐眼睁睁盯着他身上。
孙仲武慢条斯理的解开衣钮,伸手掏出“太乙神钩”,高擎手中问老者道:“可识它的主人?”
这老者一看之下,面现惊愕之色,用手背试了一下眼睛,上前两步,急急问道:“足下从何处得此利器?”
孙仲武微笑道:“自然有人。”
老者紧接着追问道:“何人?”
孙仲武稍一沉吟,又问道:“老侠识得它的主人?”
老者把花白的脑袋,重重点了两下,孙仲武使用食指微激一钩,做了个“九”字的手势。
这老者立刻把脸上的颜色放和蔼了,高声笑道:“这真是笑活,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着抱拳四处打恭说道:“有劳各位,这场热闹看不成了。各位请回吧!”
观众一看这情形,怏快而散,有些人嘴里叽哩咕噜地骂着。老者说了声:“老弟慢走!”便忙忙的跟他女儿去收拾家伙,把个孙仲武倒一时弄得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那胡老鸦跟快腿李从人潮里挤到孙仲武面前,问道:“二爷成了吧?咱们把镖旗带回去。”
孙仲武一摆手道:“现在还不行,大概是成了。你们先带马回去,等我回去再说。”
胡、李二人闻言自去,一刹时人潮散尽,老者走过来说:“老弟贵姓是孙?”
孙仲武答道:“不敢,还没有请教老人家贵姓?”
老者低声答道:“你听说过‘北鞭’岳胄没有?那就是我。”
孙仲武一听,“啊”一声,说道:“原来是沧州岳老侠,真是失敬了。”
岳胄又问:“令师是哪一位?”
孙仲武答道:“家师衡州杨。”
岳胄笑道:“原来是圭白老兄的高足,那更不是外人了,三十年以前,我跟你师父一起走镖好几年,真是亲如手足。”说着招呼姑娘道:“那是我小女婉贞。婉儿,过来,叫孙二哥。”
姑娘似乎余恨未歇,而又父命难违,走过来叫了一声:“孙二哥。”也不过只见嘴唇动了一下。
孙仲武倒是脸上讪讪的,赶紧作了个揖,陪笑道:“那天冒犯姑娘,我这儿陪礼。”
姑娘鼻翅儿一掀,似乎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岳胄笑道:“这孩子!”
姑娘垂着眼,放大声音道:“该走了吧!”
孙仲武抬眼一看,空场上停着一转大车,一个大汉正在把刀枪什物连同大元镖局的镖旗搬上车去,都快停当了。
岳胄说道:“请!”先自上了车,随后姑娘和孙仲武也都上车,大汉跨辕驾着走了。
在辘辘车声中,孙仲武心里也是七上八上。他本意以钩换旗能够办到最好,否则就拼一阵,好歹也见个真章,万没有想到这样拖泥带水的结果。
再又想到“北鞭”岳胄与“南鞭”张月如齐名,曾听师父提过一次,说他家道富有,在家纳福,久已不问外事,何以父女俩抛头露面,在外卖艺?即使家道中落,就是开场授徒,也比走江湖强得多,这也是怪事。
最后就想到婉贞姑娘,不免抬眼偷看。哪知姑娘也正在谕觑他,目光碰个正着,姑娘赶忙低下头去;孙仲武见她眉宇间隐含怨楚,而且腰肢、胸前、眉边、鬃角,看来都不似未出阁的闺女,那么她的夫家又在何处?
正在胡思乱想,猛觉身子一歪,大车已停在一株大松树下。岳胄指着竹篱内,一所小小瓦房说:“请下来吧,这是借住朋友的一所房子。”
进门以后。姑娘自往内室,岳胄陪孙仲武说话,先叙些旧话,慢慢提到正题。孙仲武把龙驹寨幸遇侯陵的经过,原原本木细说一遍,岳胄听得非常仔细。
等孙仲武说完,岳胄说道:“镖旗之事,老弟不必再摆在心上,好歹我总叫老弟有面子就是。桉说,以侯老侠帅名声,只要一提,我岳胄能真个留下侯老侠的兵刃不成?不过,我可是有件大事,非侯老陵帮忙不可,所以改天等令东陶掌柜的回来,我亲自把镖旗送去,那时请老弟将‘太乙神钩’暂时给我。我说句话,老弟别动气,似此利器。老弟带在身上,干太重,还不如由我保管,一月之后,我亲自到长安安平镖局,送还侯老侠。老弟看,可使得使不得?”
这番话在情理上都十分站得住,孙仲武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说他保管“太乙神钩”干系甚重,似隐然说他功夫尚浅,身怀利器,难保不为人所力夺,这却有些轻视,因而微带不悦。
孙仲武哪知道,武林之中以兵刃为信物,事非等闲,授受之间,非友即敌,岳胄今天卖了侯老侠的帐,将来亲自送还兵刃,侯老侠自然也要卖岳胄的帐,这一来岳胄若有所求,说话就方便得多。
正事业已说妥,岳胄说声:“请宽坐。”自到内室去转了一转,不一会姑娘出来安排桌椅,搬上酒肴,也不避客,朝一处坐了。孙仲武心知道必是岳胄已向姑娘说明经过,岳胄无意间得有结交侯老侠的机会,对他父女要办之事,大有益处,故而姑娘亦自消了怒气,对他另眼相看了。
饭罢又说了些闲话,孙仲武告辞回店。隔了两天,陶世泉打钟祥回到老河口,“北鞭”岳胄,叫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把那面“金猿献寿桃”的镖旗,送到客店,一挂三丈余长的百子鞭炮,足足放了顿饭时分,引得路人,齐集围观。
陶世泉带着孙仲武、胡老鸦、快腿李、还有其他镖局里的人,满面笑容,迎在门口,把“北鞭”岳胄接了进去,盛宴款待。也有老河口与大元镖局有往来的商号,备了表礼,前来道贺,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第二天陶世泉又去回拜岳胄,彼此谈得极为投机。当下约好,一月之后在长安安平镖局,再作聚会,因陶世泉亦要去拜谢“九指神偷”侯老侠,顺便探望盟兄胡胜魁,一举数得。
陶世泉因这趟岳胄对大元镖局,捧足面子,江湖上传言出去,大元镖局的名声越发响亮,而得以结交成名的大侠,那是快事,饮水思源,自然把侯老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一切都打孙仲武身上而来,论功行赏,又把孙仲武擢升为副总镖头。孙仲武回想十天以前在龙驹寨穷途末路的凄惨之状,真如梦境一般,更其想到婉贞姑娘那副容颜体态,益觉心醉,以致后文生出多少事故,暂且搁下,容作者先腾出工夫送艺儿到一微人座下。
在庐氏县兴隆客栈,丁四的病情,经圣手神医诸葛玉堂悉心凋治,不过三天工夫,就已脱离险境,到第六天上,饮食已经如常,只是大病之后,身体虚弱,不耐长途跋涉。诸葛玉堂便即留下两张调理的方子,嘱丁四按时服药调养,又关照了饮食起居,应该当心的细节,给他留下三十两银子,在兴隆客栈,安心养病。
隔一天一早,侯老侠等老小三人,起程往伏牛山而去。艺儿这回与他爷爷共乘一匹骏马,他已从侯爷爷那里学得骑乘之法,这时控御自如,十分高兴。
一路马不停蹄,盘旋而上,途中景色,因为地势高寒,十分苍凉,也都未观赏。中午找一避风之处,取出干粮,饱餐一顿,继续上路。
走不到一个时辰,艺儿忽觉脸上一点冰凉,伸手一摸,叫道:“爷爷,下雪了!”
果然,灰暗的天空,稀稀疏疏,飘起雪珠。诸葛玉堂,双褪微微一夹,那匹白马,冲到前面,与侯老侠的健骡,并辔而行。
诸葛玉堂在马上欠身道:“老前辈,看。”说着,将手一指。
侯老侠也绉眉道:“可不是!咱们得加紧一点了。我知道十里外有座破庙,只有那里可以安顿一夜。”
诸葛玉堂道:“老前辈说得是。”
侯老侠一抖丝缰,坐下乌云盖雪泼刺刺放开了蹄往前驰奔,诸葛玉堂的白马紧随在后。但是还有一匹驮行李的骡子,却远落在后面。
这匹菊花青的骡子,脚程原本稍差,兼已驮负过重,所以落后也自难怪。诸葛玉堂深怕后跟不上,迷了路途,只好招呼侯老侠,放缓脚程,暂且等待。
侯老侠绉眉道:“这可是个累赘!”
诸葛玉堂道:“老前辈请暂停,我来使个手法。”
说着,已自跳下马来,拉住那头菊花青,先把行李卸下来,暗运劲气,替骡子全身上下,按摩了一遍。
这时掌片大的雪花,满空飞舞,越来越密,艺儿却是精神抖擞,在马上腰肝挺得笔直,恨不得放开辔头,大驰一阵。
忽然,艺儿高叫道:“侯爷爷,看这天气,却是讨厌!”
侯老侠回头一看,一头大狼,已悄悄掩至,暗红色的眼睛之中,透露贪残凶光。这时侯老侠所骑那头骡子,亦已看见狼影,吓得往后连退。
侯老侠身法极快,左手勒住丝缰,右手发掌摇击,激起满地薄薄的雪花和呢土,那头大狼惨叫一声,已自丧在侯老的掌风之下。
艺儿不识是狼,问道:“侯爷爷,这是什么东西?”
侯老侠顾不得说话,先四下仔细看望一遍,见并无别的狼群,才放下心来。
这时诸葛玉堂已将行李照样捆好在骡背上,那头菊花青,经诸葛大侠一番按摩,四蹄腾踔,显得精神十足。诸葛玉堂在骡子股骨上拍了一掌,便放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往前跑去。
这里诸葛玉堂也上了马背,从艺儿手中接过缰绳,左手揽紧孩子,右手一抖,但见茫茫雪影之中,两骡一马,冲寒破风,疾驰如飞。
这十里路乃是山道,跑了一个多时辰方到。那座破庙名唤“天王寺”,山门倾颓,一块破匾摇摇欲坠,侯老侠领先直到殿前下了骡子,诸葛玉堂和艺儿跟着下马,将牲口拉进大殿。
这大殿已塌坍了一半,未塌的那一半,也是到处漏洞,朔风挟着雪花,四处乱舞,勉强找到神龛后面,暂且安顿。
侯老侯和诸葛玉堂都有一身极高的内功,就是雪地一夜,也不怕什么,只是艺儿已冻得鼻子通红,那三匹牲口,也是不住扬蹄嘶叫,似敌不过这寒冷天气。
侯老侠一看,赶紧对诸葛玉堂说道:“你快取箱子替艺儿添衣服,我来生火。”
说着,走了过去,从廊下往东,进一月洞门,原是偏殿,现在四柱落地,已只剩下一个空壳落,幸得上面还剩下许多椽子桁条,侯老侠为求快捷,出手一推柱子,哗啦啦一声,屋架子倒了下来,随手捡了一捆桁条回来。
这时诸葛玉堂已用掌风扫出一片干净地来,铺下马褥子,艺儿穿得暖暖的在上面坐着。侯陵放下木柴,取出火种生起一堆熊熊之火,更寻来一口旧铁锅,擦洗干净,就地取了干净白雪装满铁锅,然后找几枝旧铁条,把铁锅在火上架了起来。
老于行旅之人,第一先照料牲口,荒山破庙,草料无处可觅,幸亏干粮备得充足,诸葛大侠取出一大包锅块,两手一拿一搓,皆成粉末,用温水调好,喂给骡马。诸事舒齐,才与侯老侠在马褥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艺儿让火一烤,手足早已回暖,也站起来帮着爷爷干活。马褥子上摆起锅块、肉脯,还有老姑太太特制的酱菜之类,艺儿尽情吃了一饱。侯老侠和诸葛玉堂,各有一个大酒葫芦,在这乾坤不夜,天地无的绝岭破庙,依然豪兴不减,开怀畅饮。
侯老侠饮了一大口酒,夹一块肉脯在手里,笑道:“照姑太太的意思,恨不得把锅灶床铺,给艺儿一起搬来,早听了她的话,这时修倒正用上了。”
诸葛玉堂大笑道;“老前辈真是一飘饮、一箪食、不改其乐。”
侯老侠七八十年来,走遍天涯,似这等情景,却还初次遭遇,颇觉这番野趣,别具风味。加之诸葛玉堂气味相投,艺儿依偎怀中,因而兴致愈好,趁着酒意,向满山积雪,撮口长啸。
这声长啸,在诸葛玉堂真是闻所未闻。艺儿更不用说得。初时如松风细细,流水淙淙,忽然拔起一声苍凉激越之音,不知是龙吟虎啸,还是鹤唳猿蹄,令人精神一振。再一转,如笙簧合奏,百音齐出,恍如楼阁春风,看花饮酒,令人心临神怡。
长啸已毕,侯老侠转回身来。诸葛玉堂笑道:“老前辈尽吐肮脏之气了!请再饮此杯,浇一浇胸中块垒。”
侯老侠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拍拍那颗花白脑袋道:“大好头颅,不知卖与谁家?”
诸葛玉堂微觉黯然,深悔不骇勾起侯老侠的牢骚,便赶忙找些闲话,扯了过去。
渐渐的艺儿已经睡熟,侯老侠道:“时候不早,也该歇了。我们分班看守吧,我上半夜,你下半夜,可使得?”
诸葛玉堂答道:“听恁老前辈吩咐。”
于是,诸葛玉堂收清什物,就在马褥子般腿坐下,阉眼调息。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忽觉耳闻有异,睁眼一看,侯老侠已不在跟前,侧耳静听,四周不断传来哜叫之声,凄厉无比。正待站起身来,看个究竟,殿屋之上已飘下来一条身影,正是侯老侠。
侯老侠微绉双眉说道:“我刚才这一啸,惹了麻烦,把狼给招来了。”
诸葛玉堂问道:“可有多少?”
侯老侠道:“上去一望便知。”
诸葛玉堂再不多话,一拧身轻飘飘落在屋上,四下一看,茫茫雪地之中,一业业的灰黑影子,约莫估量一下,不下三五十条狼之多。
诸葛玉堂跳下屋来,向侯老侠问计道:“老前辈看此事应如何料理?”
侯老侠道:“狼群太多,咱们俩合手出击,怕一个照顾不到,窜进一条来,艺儿和这一马两骡,岂不可虑!”
诸葛玉堂道:“正是有这些累赘,否则怕它何来?”
侯老侠道:“为今之计,你我只有各行其是,你在里,我在外,”说着四面看了一下又说:“这大殿之上,四大皆空,难以防守,不如搬到东偏殿去。”
诸葛玉堂道:“老前辈的计议甚是。”
说着,先解开拴着的骡马,一起赶到东偏殿,随后候老侠,连马褥子裹着艺儿,抱了进来。幸喜此时雪已停住,就把艺儿放在积雪之上,下面垫着马褥子,上面盖了毯子衣服,勉强,撑得一时半刻,谅寒气还不致冻坏了孩子。
那东偏殿共有两个出口,诸葛玉堂为求稳妥起见,拆下大殿上两扇破门,分别挡住,再与侯老侠奋起神力,把大殿天井里和神龛之前的两个大香炉,搬了进来,抵住门板。
这时候老侠已跳出墙去,诸葛大侠则在墙头,不停游走,防范狼群窜入。
侯老侠出庙之时,手里原擎着一根木柴,火苗窜起老高,狼群一见纷纷避开,追东到西,追西到东,反使侯老侠疲于奔命,这才觉悟,翻然变计,把木柴丢在雪里踩灭,施展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往狼群聚集之处,疾如闪电般扑倒,手中掌风,跟着发出。
侯老侠练有两种掌法,一名“参差浪”,乃是阴柔的功夫,伤人初不甚重,如果敌人识得厉害,束手言和便罢。否则掌风一阵重似一阵,恰如浪潮起伏,故名“参差浪”。
另一种掌法名为“天鼓挝”,出手暴震如雷,阳刚之威,武林罕有其匹。但这“天鼓挝”掌法,也有缺失之处,一发之后,玉石俱焚,难免伤及无辜,故而侯老侠平日收起不用。这一夜遭逢贪残凶狠的狼群,恰好一试身手,但见掌风到处,霹雳声起,加上狼群惨叫,鲜血与白雪齐飞,声势端的惊人。
侯老侠心想,只要如此三五掌,大股狼群,都可残灭,余下少数便容易收拾。不想狼性最贪,后继的援援而至,看到同伴尸体,莫不当作珍馐美味,争着抢食,以致侯老侠的盘算,完全落空。
这里诸葛大侠不断在墙头巡逻,凡有侯老侠掌下逃生的野狼贴近,都吃诸葛大侠用“太极阴阳堂”反挥止打,头破血流,不一会四周墙脚,已累累然皆狼尸。
诸葛玉堂心想,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正在暗暗着急,听艺儿叫道:“爷爷!”
诸葛玉堂大吃一惊,以为有狼窜入墙内,赶紧回身一看,依然好端端的,这才放心。
诸葛玉堂跳下来走到艺儿面前问道:“你冷不冷?”
艺儿回道:“有一点。”
诸葛玉堂心想,这狼群看来一时杀不完,把艺儿老摆在雪地里,万一寒气侵入肺腑,却非儿戏,有心把艺儿背在身上,又怕累赘,反而不好。这片刻间,把个足智多谋的诸葛大侠倒难住了。
想了片刻,诸葛大侠想起一个主意,觉得可以一试,便问艺儿道:“爷爷把你一个人,摆在一处高的地方,你怕不怕?”
艺儿摇摇头道:“艺儿不怕。”
诸葛玉堂便将艺儿连铺盖一齐抱起,跳出墙头,到大殿之上,看好位置,左足一顿,右手一长,手已搭住大殿正梁。这才将艺儿跨坐梁上,用丝绦捆住身子,四周围好,嘱咐艺儿道:“紧紧抱住梁柱,千万不可乱动。”
艺儿应喏,诸葛玉堂跳下地来一看,正梁离地三丈有余,即有狼群窜入,也跳不上去,既避风,又稳妥,实是安顿艺儿的好去处。
这一来,外面的狼群可就大遭其殃,诸葛玉堂走至侯老侠跟前一说经过,侯老侠笑道:“难为你怎么想来?”
当下诸葛玉堂与侯老侠略一计议,分站两边,出手合击。这狼群原本东逃西窜,侯老侠一个人照顾不了,现在添了诸葛大侠,声东击西,狼群可就难逃活命。
片刻间狼尸纵横满地,鲜血染红白雪,大好干净之地,弄得惨惨不堪。侯老侠和诸葛玉堂也都有些累了,因为与人动手过招,一掌便可见高低,像这样硬砍乱杀,掌掌见血,消耗内功,亦自可观,诸葛大侠心直惦念庙内的孩子和一马两骡,不愿耗时太久,便向侯老侠道:“老前辈,咱们想办法把这些余孽驱逐了算了!”
侯老侠道:“好啊,咱们换个方法,用掌风来逼退这些东西。”
诸葛玉堂闻言遂即退后数步,与侯大侠相隔数丈,两人脸都朝外,相继用双掌平推,一阵疾风过处,狼群果然后退。
侯老侠口喝一声:“撵!”便以驱鸡赶狗般,往前追去。
诸葛大侠如法施为,越赶越快,追出半里把路,狼群四散逃逸,又等了片刻,不见狼群回来,知已大功告成,才相继回庙。归途中偶遇只把落单的狼,只随手一挥,亦已了帐。
回到大殿,诸葛玉堂仰首一望,心中一震,赶紧一拧身飞至梁上,定睛一看,心胆俱裂,只见丝绦解开,马褥子胡乱搭在梁上,艺儿却已不知去向。
侯老侠仿佛觉得情况有异,便问道:“艺儿睡熟了么?”
诸葛玉堂飘身落地,颤声说道:“艺儿他,他怕是让狼给卸走了。”
侯老侠一听,大惊失色,说道:“有这等事?让我来看!”
语声甫毕,身形不动,一式“立地飞升”,身形如箭一般窜至梁上,稍一注视,便回身落下。
侯老侠笑道:“老弟台,你是急糊涂了。那有个狼来衔孩子,还这么斯文,把绦子都先解了开来?不信你先看看地上,有无血迹?”
诸葛玉堂一听这话不错,不觉失笑,枉称足智多谋,连这些浅近道理都看不透,此真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然则艺儿既非为狼卸去,到底在何处呢?侯老侠道:“你且莫慌,定一定神,看看四周可有什么异处再说。”
就这时闻得东偏殿唏聿聿一声马嘶,又是蹄子乱踢的声音。诸葛玉堂正要去看个究竟,忽听侯老侠笑着骂道:“原来是这个畜牲!”
诸葛玉堂回身一看,见侯老侠手拿一段黄精,不由诧异道:“这是典精,怎会在此处发现?”
侯老侠笑道:“且上东偏殿看看。”
正说着,东偏殿墙上有人喊道:“爷爷,我在这里。”说话的人正是艺儿。
诸葛玉堂又惊又喜,只见墙头上跳下一只大白猿,艺儿两手围住白猿的脖子,伏在它背上。
这白猿先一蹲身让艺儿走了地来,然后围着侯老侠吱吱乱叫。诸葛玉堂方在不解所谓,侯老侠已自指着白猿笑骂道:“你这东西,淘气得可恨,还不来见过诸葛大侠!”
白猿闻言,乖觉之至,转过身来,双腿一蹲,学人做了一个请安的姿势,惹得艺儿哈哈大笑。
诸葛玉堂见这情形,已知是一微上人座下的灵兽。但不知荒山深夜,何以到了此处。
原来艺儿正坐在梁上,但听四处狼叫,心中也觉有些害怕,忽然看见雪地里一对小小红灯笼似的,越来越近,到殿上光线较黑之处才大约看清,是一只浑身白毛的怪兽。
那怪兽吱吱乱叫一阵以后,竟自沿在柱子猱升上来。艺儿又好奇,又害怕,心知爷爷在远处宰狼,喊也无用,便定睛看着,那怪兽到底要干什么?
不一会怪兽从梁上爬过来,这才看清是只大猿猴。艺儿听姑婆婆说过,猿猴最喜欢戏弄人,便在梁上摸了块碎瓦片在手里,心说:“哼哼,你要敢惹我,我就兜头砍你一瓦片!”
谁知那白猿爬至艺儿面前,毛茸茸的手掌,送过来一个似地瓜般的东西,艺儿不知何用,但觉香味甚好,似是食物。
果然,白猿左掌托着东西,右掌不住在嘴边拍着,意思是要他吃下去。艺儿看它并无恶意,又觉这头朱睛白毛的大猿猴,十分好玩,便伸手来接它的食物,不想一失手掉落在地上。
艺儿心里怪可惜的,不住望着地下。那白猿伸过毛手来拍拍他的背,张牙舞爪做了一遍手势,艺儿弄了好半天才懂它的意思,意指远处多的是,吃不了。
艺儿陡地想起,听侯爷爷说过,老和尚那里有一只灵猿能懂人话,莫非就是这只大白猿?
因此,艺儿便问道:“你可就是我师父老和尚叫你来的?”
白猿连连点头,嘻嘻的笑着。艺儿惊喜交集,不由得说道:“我现在不能跟你去,我要等爷爷。”
白猿又点头,似乎懂艺儿的话,同时伸出双掌来替艺儿解丝绦。艺儿因知是老和尚的灵猿,便自由它行动。
那白猿解开丝绦,把艺儿抱着,也不跳下地来,就在梁柱之间,窜来窜去,跳到东偏院墙头。只见墙外有两三只狼,不住作势上扑,因墙太高,跳到了半,便掉落在地上。
白猿蹲在墙头,看了半天,忽然兔起鸡落,身子一长一伏,手中已发出一块瓦片,打得一头狼惨叫一声,拨头便跑,这白猿却嘻嘻的笑了起来。
艺儿看得有趣,也捡了几块瓦打去。一霎时,把几头狼都打跑了,白猿这才跳下地来,又毛手毛脚去逗弄那一马两骡,惹得三头牲口,不住扬蹄乱踢。
这时,侯老侠和诸葛玉堂已自进殿,侯老侠从地上捡起一段黄精,看到上面粘着数根白猿毛,便知其中缘故。这诸葛玉堂一听艺儿和侯老侠说明经过,心下方始明白。
诸葛玉堂笑道:“这头灵猿,不知该如何称呼?”
侯老侠道:“你管叫它老白就是了。”
诸葛玉堂便向白猿道:“老白,将来我这小孙儿,可得托你多多照应他呢!”
老白听罢,连连点头,一跃过去,又把艺儿抱了起来。
侯老又道:“这老白还有个诨名,叫……”
一语未了,老白已放下艺儿,纵过来拉着侯老侠,推来搡去,诸葛玉堂正在不解所谓,侯老侠又道:“它不准我说它那个丢脸的诨名呢!”
原来这白猿原是夫妇一对,自一微上人定驾伏牛山后。一日见此一对白猿为千年毒蟒内丹所伤,便救回石洞,加以疗治,这对白猿为一微上人佛力所感化,皈依座下。老白是公的,母猿则如人间悍妇一般,居常日子,四处撵着老白责打,一微上人便戏唤老白为“怕老婆”。现在母猿已经去世,老白这“怕老婆”的诨名却是叫开了。大概灵猿也如世间男子汉,都以懔内为不体面之事,所以一见侯老侠要揭它的短处,便不依不饶的,如小孩子儿一般。
这时远处一轮红日,已隐隐有出海之势。侯老侠和诸葛大侠,虽经过这一夜劳累,但有这片刻的休息,精力便已复原。艺儿更因这一夜所经,都是新奇之事,精神一提,也无倦意。当下重新添薪生火,煮开一锅雪水,饱餐已毕,收拾行装.准备动身。
这是到一微上人洞府,最后一程。诸葛大侠祖孙,倍觉兴奋,雪后天寒,都自不觉,侯老侠和诸葛大侠各自上了坐骑,艺儿却由老白背负着,在漫山遍岭的白雪中飞驰。
诸葛玉堂原是饱学之士,见这光景,勾起雅人清兴,在马背上与侯老侠笑道:“古人骑驴踏雪寻梅,称为雅人深致。似咱们这等境地,却是千古所未有呢!”
侯老侠感叹道:“这也是人生遇合之奇,当初我与一微上人化敌为友,订为生死之交,已是奇事,但比艺儿与一微上人,四世因果,将来难免有一场人伦剧变出现,又是奇中之奇了。”
诸葛玉堂大惊道:“怎么说是将来有‘人伦剧变’?”
侯老侠微喟一声道:“注定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诸葛玉堂心下不能释怀,便又紧迫问道:“老前辈可否略为指点,看看可有趋避之法?”
侯老侠沉吟半晌道:“要说趋避,谈何容易,你我皆无能为力。好在对艺儿的结局,只有好处,并无妨害,其中详细缘由,我亦说不上来。总之,一切皆是命,万般不由人,你就置之度外也罢!”
诸葛玉堂心知天机不可泄漏,好在听说对艺儿并无妨害也就暂时放心了。
正午时分,已行了将近三十里,转过一道山口,侯老侠一催脚程,迳往一条小径前行,越走越窄,两旁削壁,挡得日色全无,竟似行在黑胡同中。(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