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眉头又是一皱，道：“你要是老笑个没完，可别说我不再瞧你……”
快活仙婆不待傲霜话罢，已接口道：“别急，就说了！”
她说是马上要讲那件事了，但却将话锋停了下来！
眼睛看看四外，突然一指桥尽头处道：“我们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说好不？”
傲霜白了快活仙婆一眼，道：“好好好，真噜苏！”
说着，挣开了快活仙婆的手，当先走去。
坐定之后，仙婆正色道：“姑娘贵姓？”
傲霜道：“姓何名叫傲霜，有话该说了吧？”
快活仙婆道：“我先说本身的事，然后还有个小要求……”
傲霜接口道：“我可事先声明，替你办不了什么事！”
快活仙婆摇头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得到！”
傲霜道：“什么事？”
快活仙婆道：“求你的事，留在后面说。”
傲霜无奈的说道：“好好，只要你别再虚耗时间就行。”
快活仙婆道：“不会，就说了！”
果然，她这次话锋一转，说到正题，道：“何姑娘，你猜我老婆子这大年纪，来峨眉干吗？”
傲霜道：“我不是神仙！”
快活仙婆蓦地神色悲伤的说道：“我是个人间最苦最苦的人，孤苦伶仃有几十年了，吃尽世间各处苦头，也受尽世上一切的磨难！”
傲霜不由追问道：“您的亲人呢？”
快活仙婆长叹一声，道：“别提了，儿孙们皆有成人，谁还稀罕个多嘴多舌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于是我成了眼中钉！”
傲霜皱眉道：“可恶，世上怎有这种不孝的人！”
快活仙婆道：“怎么没有，多得是呢，我有个朋友，不幸死了，死前，她的儿女都曾答应过代她办件事，哪知我朋友尸骨未寒，这些不成器的儿女们，却已争着分财产，找婆家，把诺言忘了个干净！”
傲霜喟吁一声，道：“我信您说的事情！”
快活仙婆话锋一变，道：“咱不说人家的事，说我自己吧，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更无事可作，越想越悲哀，就来了峨嵋！”
傲霜奇怪的说道：“为什么十分悲哀后，要来此地呢？”
说着，似有所悟，哦了一声又道：“我明白了，来这秀甲天下的峨嵋，在山水陶冶之下，可以涤尽胸中烦忧，忘却人间悲哀？”
快活仙婆摇头道：“姑娘，你人在这秀甲天下的峨嵋，伫步在奇景妙绝的二水‘双飞桥’上，却怎地偏要寻死呢？”
傲霜叹息一声，道：“是有难言之隐，我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
快活仙婆道：“对呀！我也是活不下去了啊！”
傲霜一愣，道：“难道您也是为寻死而来？”
快活仙婆道：“谁说不是！”
傲霜皱眉道：“因此你就来到峨嵋？”
快活仙婆道：“一点也不错！”
傲霜似有所疑的问道：“天下的名山，多得数不过来，您偏偏选中要在峨嵋山中寻死，我想必然还另有原因。”
快活仙婆道：“诚然，我苦老婆子，窝窝囊囊的活了一辈子，悲悲惨惨的过了一世，临死，却要挑个喜欢的地方！”
傲霜道：“这理由，好像叫人不能相信。”
快活仙婆道：“古人说：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何姑娘你要是不信，我苦老婆子也没有办法！”
傲霜想了想，道：“好，我信了，您说有事求我……”
快活仙婆道：“是嘛，现在就要说到了。”
快活仙婆话锋一顿，将腋下的巨伞，竖放在她和傲霜坐处山石的中间，如释重负般喟吁出声！
然后揉揉双臂，自顾自的说道：“整天拿着这柄伞，烦死了也累死了！”
接着，她对傲霜慈祥的一笑，道：“我找一位姑娘这样的同伴，真可说是踏破过铁鞋，但却苦无觅处，如今却觉得来全不费功夫……”
傲霜接口道：“您说的是我？”
快活仙婆道：“当然！”
傲霜道：“您说同伴，可是指着寻死？”
快活仙婆一拍手，笑嘻嘻地说道：“一点也不错！”
傲霜暗中皱起了眉头，自忖道：“这个老婆婆好怪，寻死还要找到个同伴，并且似乎对死的事情，毫无悲凄的感觉，竟能拍手欢笑……”
正想着，快活仙婆却又说道：“何姑娘，现在要说出我的请求了。”
傲霜道：“好，我在听。”
快活仙婆道：“首先我要重复一句，姑娘死志是否还能动摇？”
傲霜苦笑着摇摇头，道：“不可能动摇了！”
快活仙婆道：“那就好了，姑娘决心求死，我是不愿再活，结成同伴，是顺理成章的事，姑娘反对不？”
傲霜道：“我不反对！”
快活仙婆又一拍手道：“那就是，从现在起，我们已成同伴！”
傲霜下意识点头道：“嗯，同伴！”
快活仙婆道：“如今我们商量一下，怎样死得快乐舒适！”
傲霜一愣，道：“什么？死得快乐舒适？”
快活仙婆道：“是呀，要死也得找些快乐才对！”
傲霜道：“求死以前的快乐？”
快活仙婆道：“对，姑娘真是个好同伴，知人心意！”
傲霜苦笑道：“未必！”
快活仙婆道：“何姑娘可有好主意想？”
傲霜道：“为死而求刹那间的快乐，怕是像抽刀断水一样！”
快活仙婆道：“李白要是活到现在，我非重重的打他一顿屁股板不可，借酒浇愁，尚可原谅，抽刀断水岂不成了疯子！”
傲霜一笑道：“诗人有诗人的意境，老婆婆怎能近较文字？”
快活仙婆道：“不管，我生平最恨无病呻吟，空发牢骚有个屁用，对恶人，只有杀，对好事，要学而行，否则……”
傲霜突然接口道：“老婆婆不嫌离题太远了些？”
快活仙婆一笑，道：“多亏何姑娘提醒我，咱们还谈咱们的事吧！”
说着，快活仙婆自囊中取出了个小绢包，道：“何姑娘请先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她边说，已将绢包打了开来！
傲霜看清包中东西之后，不由一愣！
里面竟是十粒大如龙眼般的明珠！傲霜在汤家一年，见过奇珍珠宝，也曾随口问过它的价值！
像快活仙婆这十粒珠子，少说，一粒也值千两之价！
快活仙婆这时却道：“这是我一生所积的财物！”
傲霜道：“看来，你是非常有钱。”
快活仙婆道：“可别再说有钱，那玩意儿害死了人！”
傲霜却摇摇头道：“老婆婆，不过英雄无钱，也寸步难行呀！”
快活仙婆道：“这话不错，古今多少英雄，倒在钱的面前！”
傲霜叹口气，没有开口！
快活仙婆却又说道：“这玩意儿固然能令英雄扬眉，志士吐气，冤家成友，敌国结盟，但害处却也一样，并且更大！
“英雄以此扬眉，但已无格，志士凭此吐气，必有后患，冤家即便成友，旨在其利，这些……
“况，父子为此勾心，夫妻因之斗角，兄因利而失友，弟为此而忘恭，朋友……”
傲霜接口道：“财的利弊，老婆婆已说得够清楚了！”
快活仙婆道：“我真是够唠叨的，难免儿孙们个个视我若眼中钉！”
话一顿，接着说道：“何姑娘，你死志已决，我又是早就想死，如今结成了同伴，我倒有个自以为很好的办法。”
傲霜道：“什么办法？”
快活仙婆道：“这些珠子，送给人吧，我不舍得，你要知道，这是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积存的，在死前，我要用光了它！”
傲霜一笑道：“怕不可能了！”
快活仙婆道：“怎么不可能？”
傲霜道：“此处连家酒楼都没有，怎样花用……”
快活仙婆一笑，接口道：“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了！”
傲霜皱眉道：“商量怎样花掉这些珠子？”
快活仙婆道：“不错！”
傲霜道：“我想不出好办法来……”
突然，她脑海中掠过一个意念，话锋一顿，又道：“老人家能让我作主？”
快活仙婆道：“可以呀！”
傲霜道：“老人家大概不知道，此处本来有座清音庵，十几年前，突遭奇变，庵毁人亡……”
快活仙婆一笑，接口道：“你可是有心再建造一座？”
傲霜颔首道：“有这个心意！”
快活仙婆道：“好是好，不过那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傲霜喟叹一声，道：“我往往是想得太天真……”
快活仙婆却又接口道：“不，这件事能办得到！”
傲霜摇摇头道：“怎么能够？我们就要死了！”
快活仙婆道：“这和我要求你的事，不谋而合，所以我说办得到。”
傲霜道：“对了，我还没问您要我作些什么事呢。”
快活仙婆道：“这件事很有意思，若是配合起在这里重建清音庵之事的话，那就可以说是冥冥中的安排了！”
傲霜道：“到底是什么事嘛？”
快活仙婆道：“我们晚死一年！”
傲霜一呆道：“晚死一年，为什么？”
快活仙婆道：“我想请你陪我一年！”
傲霜道：“我是问，有什么原因要迟一年才死。”
快活仙婆道：“我们都是决心寻死的人，这点没有错吧？”
傲霜道：“没有错。”
快活仙婆道：“我们要死的原故，也许不同，但是活够了，和活着并不愉快，却再无疑问，因此要晚上一年才死！”
傲霜道：“您仍然没有说出道理来。”
快活仙婆道：“就说到了，你知道的，我积了不少钱，现在除了建座清音庵外，还剩很多，我要花用光它！
“这些钱，本来是我留作棺材本的，如今既已决定陪你跳双飞桥死，自然就用不着什么棺材了？”
傲霜道：“话也许对，但又何必非迟上一年不可呢？”
快活仙婆道：“当然有道理，年轻时，读古人诗赋，最喜欢李白的那首《庐山谣寄》，因为里面有一句是：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我也许有此志，当年曾梦想要游遍名山秀水，可惜梦是梦，真是真，到现在仍是空话幻想！
“现在我们已经决定死了，并且是矢誓不悔的要死，因此我要在这一年之内，作次遍游名山的豪性事。
“你就是我的同伴，这是你早已答应过的，如今一面建庵，一面去遨游，一年后重回此地，钱也花光了，庵也盖成了，夙愿也了啦，咱们也该死啦，你不认为我这个想法、作法，是很美？”
傲霜笑了，道：“够美，就这样办了，只是我要沾您一年的光，花您的，用您的，没法报答，怪难为情的。”
快活仙婆道：“你错了，人生难得一知音，何况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死的良伴，钱算得了什么，生没带来，死难带去！”
傲霜道：“昔日蒙您出资葬母……”
快活仙婆接口道：“你想报答我？”
傲霜道：“承认之恩，怎能不报，况是……”
快活仙婆又接口道：“好呀，你答应多陪我欢乐一年，就算报恩了，如何？”
傲霜道：“任凭你作主吧。”
快活仙婆道：“这要心甘才行。”
傲霜笑道：“有玩有吃，快乐的过上一年，我自然心甘。”
快活仙婆道：“但却有两个条件！”
傲霜道：“什么条件？”
快活仙婆道：“第一，上哪儿去玩，哪儿休息，要听我的！”
傲霜道：“我答应。”
快活仙婆又道：“第二，我有个讲故事的毛病，每天都要讲上个半时辰，你要听，但是只准听，却不准问！”
傲霜一笑道：“有人讲故事给我听，当然好喽。”
快活仙婆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要你答应才行！”
傲霜道：“我也答应了！”
快活仙婆高兴的一拍手，道：“痛快，现在咱们走！”
傲霜道：“到哪里去？”
快活仙婆把脸一板，道：“你怎么答应的话，马上就忘了？”
傲霜想了想，道：“是不是一年邀游已经开始了？”
快活仙婆道：“当然啦！”
傲霜一笑，提起拐杖，道：“好，咱们走！”
说着，她好心的用右手去拿快活仙婆的那柄伞，岂料竟然没有拿动，不由一愣，聚力再提，才拿了起来！
她摇一摇头，道：“您这柄伞好重！”
快活仙婆道：“嗯，不轻，是钢骨，钢架，连面都是精炼的绕指钢丝所编成，重量大概有四十斤左右！”
傲霜一惊道：“这么重，您拿着不累？”
快活仙婆道：“谁说不累，不过拿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啦。”
傲霜摇摇头道：“您是个怪人！”
快活仙婆点点头道：“不错，你也是个怪人！”
傲霜一愣，道：“我什么地方怪？”
快活仙婆道：“我又什么地方怪呢？”
傲霜道：“您这大的年纪，不论晴雨，总拿着这么一柄奇重的大伞，不管叫谁看来，都会说您很怪！”
快活仙婆一扬眉头，道：“你呢？你这个年纪，却日夜不离这么一支木拐杖，爱如性命，寝食与共，难道别人看来不以为怪？”
傲霜语塞，木楞有顷，才道：“这拐杖您知道的，它是先母唯一的遗物……”
快活仙婆道：“所以喽，我这柄伞，也有必须不离手的原因呀！”
傲霜笑了，快活仙婆也笑了，这一老一少，笑得十分开心，粗手牵着嫩手，巨伞钩着拐杖，大步而去！
又是深夜，一处宽广的山洞，一个发着熊熊烈焰的火堆！
两个人，半躺卧着，在闲谈。
是快活仙婆和傲霜，她们仍然在峨嵋山中。
快活仙婆，以一根长而粗的树枝，拨动火堆中的枯枝，脸上现出无比慈祥的微笑，对傲霜说道：“孩子，咱们现在要先决定两件事！”
傲霜道：“是什么事？”
快活仙婆道：“第一是我们的称呼，第二……”
傲霜不待快活仙婆说完，已接口道：“您比我奶奶的年纪都大，我就叫您奶奶好了！”
快活仙婆摇摇头道：“我当够了人家的奶奶啦！”
傲霜奇怪的看着快活仙婆道：“那您要我怎么称呼嘛？”
快活仙婆道：“我生子不肖，孙儿更不成材，都在一心算计我的棺材本，所以我恨透了当人家的奶奶！”
傲霜道：“我又不会计算您的棺材本，叫您奶奶有什么关系？”
快活仙婆道：“不干不干，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没人叫过我！”
傲霜似自语般，道：“那可太多了，婶婶啦，姑姑呀……”
快活仙婆突然一笑，道：“傻孩子，你也不想想，有兄弟，就会有人喊我婶婶、姑姑，甚至阿姨，不过还没人叫过我师父！”
傲霜一皱眉头，道：“师父，您想当我的师父？”
快活仙婆道：“嗯！对了，你就叫我师父好了！”
傲霜摇头道：“这可不是随便叫的！”
快活仙婆道：“奇怪了，师父比奶奶还小了一辈，你却甘愿叫我奶奶，而不能叫声师父，这有什么道理？”
傲霜霎霎眼道：“告诉您也没有关系，我娘活着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要我拜师学点武功，所以师父不能乱叫！”
快活仙婆哦了一声，道：“你是怕人家因为你有了师父，就不再收你了对吧？”
傲霜点头道：“当然喽，我二哥曾说过，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们，都很仁厚，绝对不愿意多惹是非和夺人所好！”
快活仙婆一笑道：“那么说来，你还想遇上个好师父，对吗？”
傲霜道：“那自然喽！”
快活仙婆却突然正色道：“你大概忘了吧，你是决定要寻死的，我们已经有了约定，遨游天下一年，然后一块儿跳双飞桥？”
傲霜微微一愣，道：“嗯，刚才我是忘了这件事啦。”
快活仙婆道：“所以呀！你已经不能拜师学艺了！”
傲霜无奈喟叹一声，道：“好吧，我就喊您师父！”
快活仙婆道：“我再问你，这可是你自愿叫的？”
傲霜道：“自愿就自愿……”
快活仙婆道：“不行，这个可不能勉强！”
傲霜道：“反正只是为了彼此好称呼……”
快活仙婆摇头接口道：“话不是这么说，古人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不只是为了咱们称呼上方便……”
傲霜调皮的接口道：“难道您还能真教我点什么？”
快活仙婆道：“这句话问的对极了，我正要教你点什么！”
傲霜噗哧一笑，道：“可是教我背这柄大怪伞？”
快活仙婆却正色道：“你真够贪，这柄伞可不是随便谁全能背的！”
傲霜一笑道：“好像还要有资格才行似的！”
快活仙婆却自顾的点着头道：“这话说的不错，现在你还没有资格背它，不过我却希望，迟早有一天，你会背着它胜任而愉快！”
傲霜看快活仙婆的话和神色，不似玩笑，于是说道：“当真呀！”
快活仙婆颔首道：“这不是玩笑事！”
傲霜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她一个滚身站了起来，迈步走向洞角，快活仙婆的大伞，就放在那里！
快活仙婆适时问道：“你要干什么？”
傲霜道：“我打开它仔细看看！”
快活仙婆一笑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一次了嘛，它够重哟！”
傲霜道：“我还拿得起来！”
她说着，手已经伸了出去，但当业已握住伞柄之后，突然心中一动，记起了第一次拿这大伞的事来！
她转念自忖道：“不错，自己几乎没有拿起来，好重，这重的一柄伞，怎么老婆婆挟在腋下，若无其事呢？”
想归想，她拿归拿，这次提了力，单手勉强算把伞拿平起来，然后开始想撑开它，怪也！用尽力气却难办到！
她不服气，鼓一口真气，提提力，伞开始向外扩张，但仅仅张开了尺许，却再难支时，被迫松开了手！
适时，快活仙婆却道：“好孩子，伞给我，你躺好，有些坏人就要来了！”
傲霜正木楞间，洞外已经传来了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