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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苦雨凄风,梧桐叶落!

秋愁紧压在人们的心头。

一间败屋,窗纸早已残破,每个屋角,都叭叭的满流着水珠,水珠由深黑变作深灰,深灰渐渐浅淡。

再由浅灰变作晶莹时,雨已下了一夜又一天了。

一张板床,吱吱作响,却摆在屋子正中。

难怪,整个一间败屋里,只有这一块地方不漏。

板床上,铺的是稻草,薄薄的一层。

稻草上,躺卧着一个人!

头枕半块红砖,身上盖着两张麻袋,在呻吟着。

床前用碎砖堆叠而成的怪小桌上,有一盏灯,灯焰小得像颗黄豆,射放着怪色的红又带黄的微光!

这点微弱灯火,却能映出床上这人的模样,看一眼,怕煞人,皮包骨,骨扎心,心口半天才跳动一下!

雪白蓬乱的头发,只剩了几小堆,枯枯的没有一丝油亮,干瘪的脸上,横竖都是久经风霜而留下的皱纹。

两只眼,泛着雾般的白茫色,深深嵌在那凸出的眼眶里面,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双唇似枯干了的桃皮!

是活人,鼻子在一扇一扇的颤动,但已去死不远。

碎红砖叠成的怪小桌前,板床旁边,另有一只小而破旧的木箱子,箱子没有底,侧立着,当成了座位!

箱中空无一物,箱上却坐了一个人!

这人红红的脸,红肿的眼,两条小辫子垂在双肩,弯而长秀的眉毛,闪灼开亮如耀星般的眼睛,很够美。

一身蓝布衣,颜色变成了灰白,一双布鞋,却还够新,十三四岁的年纪,和床上的老婆婆,形成强烈的对比!

突然,板床发出了吱吱怪叫,老婆婆想要翻个身,但她已然无力,只能抖得板床吱吱的响,却转不过身来!

小女孩立刻站起,悲声而低沉的喊着娘,随声,一滴滴的眼泪,顺着腮颊滚流下来,落在襟前。

老婆婆喘了几口气,挤出了蚊哼般的声音,道:“傲……傲霜,扶……扶我……我起来。”

小女孩名字叫“傲霜”,很有性格的两个字,但却似是象征着,自生来就要历尽困厄,今后或有更多的难患!

傲霜声调悲涩,忍泣说道:“娘别起来嘛,女儿帮你转转身子。”

老婆婆挣扎说道:“不!起……来,我一定……一定要起……起来!”

傲霜无奈,忍着泪,答应着,用力而小心的,慢慢扶着老婆婆坐起,老婆婆本来堆集在两腮的空皱脸皮,这时突然都垂到了腮下,越发的不成人形,令人害怕!

傲霜在扶起老婆婆之后,人却缓缓坐到了老婆婆的背后,使老婆婆那只剩了骨架的后背,靠在她的软胸上。

哪知老婆婆却用干枯的双手,紧抱着双膝,道:“不!你……你坐过来,我……我要看……看你,有……有很要……要紧的话,告诉你听!”

傲霜悲声道:“娘,什么也没有你好好养病要紧,待你好了……”

老婆婆这次竟能接上话,道:“不!我要现在说!”

傲霜没有办法,用手扶着老婆婆,挪身转到老婆婆前面,用脚慢慢地把那空箱子勾近,坐上,手仍然没有松。

老婆婆直瞪着傲霜,半晌,早已干枯的泪水,此时竟然煞是作怪,如涌泉般滚滚而下无法止住!

傲霜抖着双手,悲声哭喊道:“娘,娘别哭,别哭嘛!”

老婆婆竟能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那早已无神的眼睛,如今也怪道的闪出了光辉!

枯干的手,抚摸在傲霜的脸上,粗燥的皱纹,像是把锉刀,但是傲霜却觉得温暖和舒适。

老婆婆抽回手去,笑了,尽管难看,却很亲切!

老婆婆颤抖的把衣角抽出来,道:“递给我剪刀!”

声调虽小,但却连成了句,傲霜高兴的笑了,她娘得病半个月了,一天不如一天,今天竟突然好转,她当然高兴。

在窗台上找到剪刀,递给了老婆婆,她母女身无分文,住的是店,偶然有几样零星物件,都放在窗台上面!

老婆婆接过剪刀,费力的剪开了衣角,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颤巍巍的递给傲霜道:“你打开来,念给我听!”

傲霜愣着,心中在想:“多奇怪,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娘,竟不知她老人家在衣角里藏着东西,难怪这件衣服她永不换,也不洗!”

想着,手却已经接过了那个纸方块,小心地打开。

是张素笺,上面有字,墨迹早已变成了黄色,纸也破碎不堪,所幸并无缺短,因此还看得清楚!

上面的字,非常简单,写的是——

“梅氏一家,今夜皆遭横死,梅庄已成灰烬,此间,瞬即亦将不保,速携孤女,越西墙而出,墙外有马,乘之走竹林内之小径,则可活命,自此莫言姓氏,远逃异乡,余父子舍命留柬,不能久待,切切即行,勿误勿迟!”

老婆婆听傲霜念完,颔首道:“对!一个字也没错,你收好它!”

傲霜奇怪的问道:“娘,这是封什么信,谁给谁的?”

老婆婆此时的精神,出奇的焕发,道:“是两位行侠仗义人间的父子,给我的!”

傲霜一愣道:“咱们不姓梅……”

老婆婆不容傲霜再问下去,接口道:“别多问,听我说,这张纸柬万不能丢,保存好,你今年十四了,到你十八岁的时候,去替我办点事情……”

傲霜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娘不能和女儿一起去?”

老婆婆道:“你只须听话,不许多问,娘没有很多时间了!”

傲霜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不幸,但她年岁还小,亲眼看到母亲突然好了起来,梦想不到会变生不测。

于是有些惘然的点了点头,表示听话。

老婆婆一笑道:“你心里记好,四川有座峨眉山,山上有座‘清音庵’,是在黑、白二水会集的‘双桥’旁边!”

“庵主‘静音’,存着我一点东西,要凭我现在头上这支‘碧玉钗’去取,如今你收好这支钗。”

说着,老婆婆拔出钗来,递给傲霜。

傲霜想要开口询问,却又忍在了心头!

接过玉钗,很小心的放入贴身的衣袋中。

老婆婆含着带泪的微笑,又道:“傲霜,你忘没忘记,我带你天涯奔波是为什么?”

傲霜道:“女儿没忘。”

老婆婆道:“是为什么?”

傲霜道:“为找天下武技最高最高的高手!”

老婆婆道:“对!找这样的一位高手,干什么?”

傲霜道:“报血海深仇!”

老婆婆双眉一阵颤抖,道:“谁说的?”

傲霜急忙道:“女儿说错了,是跟着这个人苦学武功!”

老婆婆道:“对,学成了才是去报血海深仇,别忘了!”

傲霜道:“娘放心,女儿忘不了,不过……”

老婆婆道:“不过什么?”

傲霜道:“娘还没告诉过女儿,仇家是谁,怎么结的仇……”

老婆婆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详情都在‘清音庵’娘所留的东西里面,那是一只小铁匣,匣中有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得很清楚,十八岁那年,你就能知道了!”

傲霜道:“为什么要等到十八岁?”

老婆婆道:“小本子里面也有,等到时候你自己去看吧!”

傲霜道:“四川很远吧?”

老婆婆苦笑一声道:“不近,此地是苏州,到四川至少要走上两个月,你曾去过,只因当时年纪太小记不得了!”

傲霜却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些年来,女儿跟着娘哪里没去过,远算得了什么,只要娘把病养好了,再远咱们也能去!”

老婆婆凄凉的一笑道:“傻孩子,你难道还没有听出娘的用意来?”

傲霜竟然很沉静的说道:“女儿知道,娘是要嘱咐我一个人去!”

老婆婆道:“可知道为什么?”

傲霜道:“娘是怕病好不了!”

老婆婆喟叹一声道:“不是怕,而是实在好不了啦!”

傲霜摇摇头道:“好得了,你现在就很好!”

老婆婆也摇摇头道:“你还小,不会懂的,这是‘回光返照’,娘没有很多时间再陪你了,所以不能多讲废话!”

说到这儿,老婆婆喘了几口气,接着又道:“好孩子,背背我叫你永记别忘的那些名字。”

傲霜不加思索的,立刻背道:“梅冬青,韩悠云……”

老婆婆立刻接口道:“这两位是咱们的什么人?”

傲霜道:“恩人,恩重如山!”

老婆婆欣慰的点点头,道:“再背另外几个人名!”

傲霜道:“一苇丈人边渡,红叶公主杜可卿,穷神寇申,冷君子巴震川,公孙二娘,天弓神箭井射天!”

老婆婆含笑道:“好乖的女儿,一个也没忘,这是些什么人?”

傲霜道:“是我们找了十几年,没能找到的武林顶尖儿的高手!”

老婆婆道:“找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位之后,要怎么样?”

傲霜道:“愿受人间至苦,拜之为师习武!”

老婆婆嗯了一声,道:“还有两个人呢?”

傲霜道:“一位人称‘快活仙婆’,一位叫作‘糊涂和尚’,这两位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人。”

老婆婆突然喟吁了一声,道:“但愿上天开眼,叫你遇上其中的一位!”

话锋一顿,接说道:“娘再嘱咐你一遍,十八岁以前,若能拜得前面六位高手中任何一位为师,仍可苦心习艺。”

“艺成之后,再去‘清音庵’取回娘所存的东西,若在已十八岁时,仍未习武,傲霜……”

老婆婆说到这,突然有些气力不继,被迫停口!

傲霜霍地站起,心中惶急,双手却十分轻灵的,慢慢拍老婆婆的后心,老婆婆喘息片刻,止住傲霜道:“时间不多了,听娘说下去,十八岁时,若尚未习武,除非缘至能遇上后面那两位之外,是无法复仇了!

“既已无法复仇,则当你取得娘所存之物后,千万记住,要明哲保身,但却一定要出嫁,嫁个对你好的丈夫,也算尽了孝!

“听清楚,一定要嫁个能对你好的丈夫,婚后若生二子,次子要姓我们的姓,然后你带着他,再去遍访高人!

“这样,迟迟早早,会蒙上天垂怜,像古老传说中的‘愚公移山’一样,总有一天能报得这血海深仇!”

傲霜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却道:“那时候,女儿怕不已经很老了?”

老婆婆道:“也许!”

傲霜道:“仇家们岂不早都死了?”

老婆婆竟然狞笑一声,道:“不要紧,他们虽然死了,可是还有他们的子孙!”

傲霜似是听不懂这句话的含意,道:“他们的子孙?”

老婆婆道:“嗯!他们的子孙。你应该知道,父债子还,像我们一样,为什么不能过一天好日子,娘又为什么要埋骨异乡?

“只要你不忘记娘和你这十几年来所受的苦,到时候你就会懂得娘为什么要你不管等上多久……”

老婆婆突然不能出声,一张干瘪的大嘴,一颤一抖的颤抖不停,傲霜赶紧递上杯水,老婆婆喝了水才吐出了嗓里的浓痰。

喘息几下,接着说道:“不管等上多久,等上几代,只要子贤孙孝,都必须誓复此仇,而且复仇存不得仁厚,必须斩草除根!

“傲霜,听明白,紧紧的记在心里,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老到七老八十,小到尚在怀抱,都不能留!”

傲霜冷着脸,点着头,脑海中深深印入了这几句话!

老婆婆喘着粗气,半晌又道:“这家店虽然势利,总算还没有赶我们母女出去,但当娘两眼闭上之后,他们却不会再收留你的!

“娘那根拐杖,扶手一端,能够打开,里面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娘死之后,你拿着拐杖就走……”

话没说完,傲霜三步两步已把放置墙角的拐杖抓起来,跑回老婆婆的身前,并在设法打开杖端。

老婆婆突然厉声道:“放下!给我放下!”

傲霜从来没受过母亲的叱斥,不由愣怔怔的呆在一旁,抬头怯惧的看着老婆婆,没敢开口!

老婆婆突然流下泪来,颤颤伸出手来,道:“好乖女儿,过来,把拐杖也拿过来!”

傲霜强压着要流出来的眼泪,遵命趋前。

老婆婆道:“打开它!”

傲霜似乎不由自主的,旋开了那粗大的拐杖扶手。

扶手中空,里面金光闪闪,耀眼生花!

老婆婆道:“倒出来!”

傲霜把扶手内的东西,倾在老婆婆怀中,那是十几颗珍珠,一捲赤金叶子,三五个小金锭!

傲霜压在心头的话和悲苦,再也无法克制,开口道:“娘你真怪,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你不用,病了也不找郎中看,却吃人家的剩饭菜,有一顿没一顿的……”

老婆婆摆摆手,道:“再放好它!”

傲霜道:“不,女儿要给你请郎中去!”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步履极快!

老婆婆却再次厉声道:“回来,你要是走出这间屋子,娘就一头碰死!”

傲霜倏地止步,她傻了,蓦地奔跑回来,紧抱着老婆婆,珠泪如断线的珍珠串落,悲哭着问道:“娘,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老婆婆颤抖着身躯,道:“好孩子,你静下来听娘说。”

傲霜道:“我不要听,不要听,我要去请郎中给娘治病!”

老婆婆凄然一笑,道:“孩子,这些不是娘的东西!”

傲霜一惊,道:“啊!那……那这是……”

老婆婆道:“先放回去,这东西能召大祸,快!快!”

“大祸”这两个字,说怕了傲霜,她果然十分听话的把东西又放回扶手中,并将拐杖装好。

老婆婆伸手牵拉着傲霜,道:“娘的病,是心疾,血枯已难救治,否则娘怎会舍得丢下你一个人呢?要能治好,娘早治了!

“这些钱,都是为报仇而备的,现在妄动一个子儿,将来就少一分希望,所以娘没动,现在也要劝你今后别动!

“当你看过我留在‘清音庵’的记事本子后,这笔钱要怎么用都可以随你了,如今却是一分一厘都不准动它!”

傲霜没有接话,老婆婆又道:“娘若死了,店家就算不管,也自会有人抬埋,你只要立上个碑,他年能把我的尸骨移回家乡,就是孝女!

“要紧的事娘死之后,你一个弱小女孩子,难免受人欺凌,因此你要学着遇事忍耐,多用手脑,少开口!

“你很聪明,怎样去找到那几位武林高人,娘不用多嘱咐你,若实在找不到,那是命,不能强求。

“你记住,和气待人能长久,遇上年纪大的,要叫叔叔婶婶伯伯姑姑,年纪比你小的,也要喊得好听一点!

“天可怜你本有多美满的一个家,如今竟落得孤遗世上,东西飘零,我……我……我怎么对得住你那爹……”

言意未尽,老婆婆却突然中止了话锋!

蓦地,老婆婆神色惨变,全身颤抖不停,这可吓坏了傲霜,一面在老婆婆胸口抚擦,一面喊叫着……

“娘!娘!娘!”

老婆婆突然惊呼出声,有如厉鬼般吼道:“告诉你们,我们生生世世,也忘不了这血海的深仇,老天你没有眼睛,你瞎了眼睛,你……”

傲霜急了,双手紧握着老婆婆的肩头,摇着道:“娘!是我,是傲霜,娘!是我,你的女儿……”

老婆婆在傲霜一顿猛摇下,又清醒了过来,凄凉的掀掀干了的嘴唇,是想笑,但却变成了哭!

她抱傲霜的手,低沉而无力的说道:“别恨娘,娘先去了,好孩子,千万别忘了娘所嘱咐的话,千万别忘,千万别忘,娘虽死无恨!”

傲霜哭喊道:“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我要娘活,娘活嘛!”

这声音,早已冲破了静空,传到了街心,巷口!

当然,这家店房中的住客,和店家,也全被喊醒!

她母女本来住在前面单间,但在半个多月前,因没钱付房租,老的又病卧难行,乃被移到了这间柴房。

店家还算不错,不收钱,但也不供饮食,讲得明白,老的病稍好一点,就得搬走,不得停留!

也讲过,老的万一到了不能救治的地步,在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得搬出店去,店里不能停放死人!

如今更深人静,后柴房突然传出悲号哭喊之声,住客虽被吵醒,但出门在外的人,总能体谅个中的痛苦。

店家却不然了,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大事要不好了,所幸早几天就接洽妥当,善堂答应了存尸及掩葬。

因之店中服务,和四个伙计,很快的就到了柴房。

住店的客人,好热闹的不少,也有十几位披上衣服跟到了后面,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适时,突然有人叩打店门,已经半夜三更,怪!竟还有人来住店!

门打开,正是店中乱哄哄的当儿,一个白发如银,腋下挟着柄雨伞的灰衣老婆婆,由外面走进来。

白发老婆婆慈祥得悦人,笑道:“很对不起,找亲戚没找到,本想省两个,在人家大门洞里权歇一夜,谁知道天太冷了,只好半夜住店。”

店小二也乐嘻嘻地道:“开的是店,随时都欢迎来照顾我们。”

白发老婆婆一笑道:“给找间小房子,越便宜越好。”

店小二道:“是了,请随小的来。”

店家安置了白发老婆婆,端上茶水,白发老婆婆却道:“贵店有什么喜事么?半夜三更还都没睡?”

店小二皱眉头道:“哪儿是喜事,是烦心的事,后柴房住着不花钱的母女俩个,老的重病,这当口大概是过去了!”

白发老婆婆哦了一声,道:“难怪刚才在街上,听到哭喊娘的声音。”

店小二没有接口,只叹息一声,白发老婆婆却又道:“没请郎中看看?”

店小二道:“她们一日三餐都不周全,还哪儿有钱请郎中?”

白发老婆婆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贵店总不会袖手吧?”

这句话问傻了店小二,他摇摇头道:“这个,这个……”

白发老婆婆依然笑着,道:“带我去看看!”

店小二无奈,点点头,带领老婆婆奔往柴房!

哪知刚走到院子当中,便见四名店小二,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傲霜的母亲,后面跟着手拿拐杖的傲霜到来!

那两条破麻袋,还盖在婆婆的身上。

白发老婆婆慈眉一皱,道:“停下来我看看!”

店小二们停了步,四面围满了看奇景似的店客。

白发老婆婆伸手一翻病人的眼皮,双眉一紧,探手摸了摸病者的脉门,摇摇头,扫了店小二们一眼,道:“哪位能当得了贵店的家?”

带领白发老婆婆的店小二,一指一位中年人道:“这位是我们的账房张爷。”

张爷带着浓重的湖北乡音,道:“您家有何吩咐?”

白发老婆婆道:“这位老妹妹已经没有救了……”

话没说完,惹来了一阵哄笑,白发老婆婆静静地扫了大家一眼,笑声立刻消失,白发老婆婆接着又道:“我不敢责怪贵店,可是贵店应以人命为重,说什么也该请个大夫替她瞧瞧的,行善自有善报,别只顾要钱!

“唉,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就算华佗在世,也救她不活,如今我只问账房先生你,你要把她送到何处?”

张账房道:“您家问的对,敝店早已和善堂接过头,善堂方面能够停灵,也可以舍棺掩葬,所以……”

白发老婆婆冷冷地接口道:“所以在病人还有一口气之前,就送过去?”

张账房道:“是的您家。”

白发婆婆陡地面罩秋霜道:“办不到!”

张账房一愕,道:“这事早经说好,一定能办得到您家!”

白发婆婆一字一字威严的说道:“我说在病人还有半口气前,想抬她出去办不到!”

张账房始悟所以,道:“您家住您家的店,这件事您家莫管!”

白发老婆婆冷冷说道:“听我的话,把病人抬回去,使她能安然瞑目!”

张账房道:“您家也真是,请替小店想想,死个人在店里……”

白发婆婆接口道:“死个人在店里,那是常有的事,现在这人可还没死,再说病者又有亲人在旁边,张账房你仔细想想!”

张账房莫名其妙,道:“您家要我想什么?”

白发婆婆道:“要是这位姑娘告到当官,我老婆子就是证人,证明病人是经你们抬动,才无法救治而死!”

这一来,账房傻了,店小二们也愣住了,住客中有年纪大的,懂得事理的,这时也出头向张账房道:“俗语说,死安死安,人家都快要断气了,你们还抬着胡送一阵子,使其不能安死,这道理不通!”

又有人说得更了当,道:“这位老婆婆说得不错,你们抬的时候,人可还有一口气,要是死在外面,这官司就够你们打的了!”

张账房为了难,不知如何才好,白发婆婆适时道:“把人抬到我住的那间房去,然后立刻去办置寿衣棺木,钱我给,你们只请善堂拨块地出来就行!”

有人出头,事又如此圆满,账房自无话说,立刻按照白发婆婆的吩咐办理,有钱能使鬼推磨,刹那都已定当。

傲霜也真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却并非呆愕!

她母亲总算有福,抬到白发婆婆房中,寿衣换好的刹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仇恨和怨气去了!

盖棺、起灵、入土、埋葬,到奠祀、叩拜等繁节完毕,傲霜煞是作怪,她非但一言不发,泪也不流!

不知最后老婆婆在柴房中,又对她女儿说了些什么话,竟使傲霜能不现悲凄,只抱着那拐杖不放!

大事已毕,傲霜亲自要了块细石碑柱,请工匠凿了“慈母之墓”四个字,立于坟前,三叩而起!

白发婆婆一共用了五两银子,却没换得傲霜一个谢字,众人散去,白发婆婆慈祥的问傲霜道:“孩子,你姓什么?”

傲霜没有回答,奇怪的却摇了摇头!

白发婆婆曾经问过店家,店家说这母女二人姓何,傲霜不开口,白发婆婆只有暗中喟叹,她似是了解傲霜的伤悲。

过了片刻,白发婆婆又道:“你可有地方去?”

傲霜这次却点了点头,白发婆婆一笑,又道:“愿不愿意跟我走?”

傲霜愕了刹那,摇摇头!

白发婆婆喟叹一声,道:“这也难怪,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机缘,好,我走了,你也去你要去的地方吧,有缘咱们再见。”

傲霜又点了点头,白发婆婆突然一指傲霜手中的拐杖道:“我年纪大了,是该用拐杖的时候,送给我可好?”

岂料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在傲霜耳中,竟似遭蛇啮一般,神色骤变,紧抱拐杖放腿疾奔而去!

闲人正多,白发婆婆不能也放腿追她,只好喊道:“我逗你玩儿的,快回来!”

傲霜怎肯回头,越跑越远,也越跑越快,已出去了好几丈!

突然,耳边传来白发婆婆的话声,道:“傻孩子,我怎会要你的东西,我仍在店里等你,快回来,我要和你好好的谈谈,别忘了!”

傲霜本已跑累了,但是白发婆婆的这几句话,却又吓得她重新鼓力,飞快跑去,她认为白发婆婆已追到了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傲霜只记得是过了城门,穿过一道护桥,现在,她累得寸步难移,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三不管一头扑到地上,任汗滴流,自顾休息。

凉风吹袭,她不敢睡,虽然是闭目就能睡着,她也不敢疏神,她很懂事,知道要是这样睡着了,必然会生病!

休歇已久,她坐了起来,一身是土,又湿又冷又脏,一只小腿生痛,擂了几下,痛得反而更厉害了,天已过了正午,她饿了,咬咬牙站起来就走!

她毫无目的,边走边在沉思……

“娘说得对,世上好人太少,那白发婆婆,出钱出力,我心中正暗自感激她的恩德,原来她是打我拐杖的坏主意!

“哼!想得好事,娘说过,拐杖里面藏的珍珠金子,是要供我复仇用的,我都不能动它分毫,你却想要,哼!

“我一定要学会武技,否则岂不任人欺侮,这是碰上个无力的老婆子,要是一个恶汉,东西早就被抢走了!”

她越想越对,不由对世人都生了嫌恶之心!

她走到一个地方,叫不出名称来,路旁有个小摊棚儿,有饭有菜,还卖酒有肉,正有人在吃喝,她摸摸身上那十几文零钱还在,放了心。

不好意思问价钱,只要了一碗饭和一小碟花生米,大口大口的吃着,别的人都不时看向她,当她是个小乞丐!

她低着头吃自己的,谁也不理不睬,那根和她几乎一样高的拐杖,却像是护命符似的,紧抱着!

吃完了,并没有饱,但她不敢再吃,怯生生的问道:“多少钱?”

小摊棚的主人,笑道:“你有钱给?”

她点点头,小摊棚的主人又道:“两文钱,要没有钱也没关系,把拐杖留下,我那老母亲正用得着……”

话没说完,傲霜丢下两文钱,抱紧拐杖飞步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