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夜幕低垂,星月如灯,伸手可攀,数十个帐幕,灯火寥寥,半数已经入梦乡。
少女牵马缓行,无限感慨,兀自想道:“爹说‘大约’还要五天,我对卡达说是四天,真糟糕。”
迎面有人从夜色里穿出,原来是巴哥,手提大半瓶马乳,一见少女走到,陶瓶在手,只行半礼,道:“公主,汉人还没醒来,但极能吃东西,像是肚子空了三天的饿鬼,喝了两瓶马乳还不够!”
一面说着,一面扬扬陶瓶,表示还得喂他第三瓶呢。
少女沉吟片刻,玉手一伸,道:“把瓶子给我。”
巴哥脸有难色,很不以为然,但又不敢违命,只好交出,又从衣里掏出一柄锈剑,道:“这把剑在他身上找到的,还有一枚绿珠。”
少女“喔”了一声,无言接过,抓着瓶耳就走,远远的才又回头说道:“巴哥,替巴齐敷上药,明天让他躺在车里一天,听到没有?”
她是注意到巴哥的神色,不知怎的,那种神色特别能满足少女某种微妙的心境,她心里很是高兴,怀着快乐的心情,微笑地走进自己的幔幕。
黄帐跟下属的蒙古包一样大小,但他们得挤上十个八个,外加羊狗数匹,她因为身份不同,只住她一个。
帐心的灯火,许是太亮,那汉人虽然神志不清,却晓得埋首避光,少女放下陶瓶,把灯弄暗,一边埋怨道:“这汉人定是害了‘白盲’,巴哥他们却不知为他蒙上眼睛!”
她就着灯光看着巴哥交上的东西,玉指一捏,“匕首”上的铁屑纷纷落下,心下大奇,想道:“剑怎么会锈成这样?又为何还带在身旁?”
那枚绿珠更奇怪了,嵌着一对男女的画像,少女美若天仙,少年貌若潘安再世,全是汉人的装束!
她芳心一颤,觉得这公子似曾相识,但马上为这念头羞红了脸,悄悄四顾,幸好帐内再无外人,她又自得地微笑起来。
那个汉人嘴巴微微张合,状若金鱼吐水,少女觉得有趣,收起绿珠锈剑,蹲身把瓶子凑他嘴边。
他便咕噜咕噜吸吮起来,盖在毡下的肚子,一掀一掀地,宛如风中起伏的帐幕。
因为坐得很近,少女发现原来绿珠上的公子,便是这个汉人,心头不禁生出一连串的疑问:“他怎会流落到这里?珠上少女又是谁?”
那个汉人穷凶极恶地喝完半瓶马乳,还似意犹未尽,少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能再给你了,我们马乳不够,你今天喝得够多了。”
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香味,似乎是什么地方的蔷薇花开了,女人们对于香味,总是特别敏感,尤以公主之流为最,她皱着秀鼻,向四方嗅寻,很惊奇地发现香气原来是来自那个汉人的!
而且他还时时呢喃燕语似地低叫,听听,叫的是什么?一会儿叫“芸姐”!一会儿又叫“珊妹”!
小女想道:“珠上的仙女,定是他的芸珊姐妹,她怎会让他独自跑到这绝域来,而且长了那么一大把胡子?”
顷刻之间,她忽觉那枚绿珠,孕含着一个长篇的爱情故事,而自己的黄帐,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这想法使她不安,于是站起来,像闯入者似地急于离开。
她匆匆拿起自己的毡子,打算逃难到父亲那里去,走出帐幕之前,还自想道:“怎么让他睡在我的帐里,真是一道错误的命令!”
次日,大军继续向前迈进。那个汉人无处安放,少女只好把他安排在轩銮里,睡在父亲脚边,老人虽然知道,也不反对,而且二天之后,发现自己病况竟有起色!
在每天黄昏安营之后,少女都要去跟老父闲聊几句,安慰他也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她向父亲陈述当天发生的事,这一、两天来,不知道怎的特别喜欢谈起那个食量特别大的汉人,然后再回到黄帐,喂汉人吃乳。
她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样的情感,白天已经很忙了,黄昏后还得操这份心,也许是因为每天面对着的,都是不得不作的事,那是责任。而从沙上拣来的汉人,则一切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她当他是一条小兽,是失所的孤儿,豢养他,照顾他,他食量极大,还得省下自己的口粮喂他。
又过了一天,黄昏时候,那个汉人江之琳第三次奇迹似地醒来,浑身油腻腻地,涂着油脂,朦胧中看到一盏灯,却不分明,连忙以手拨眶,挥走了纱布。
于是,一个如花似玉异装少女,映入眼帘。
她的服饰衣帽,前所未见,江之琳绝望似的想道:“果然是一睡三百年,女子们的服装都变了!”
少女看见江之琳动了,吓了一跳,好像她从没想到他会复元似的,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一些事要改变了,而她不喜欢这种改变。
但是,她势不能不有所行动,不然他真会成为瞽者,伸出一双冰凉细柔的玉手,按住江之琳的双臂,把纱布覆盖在他眼上,说道:“不许动,难道你希望成为瞎子?”
银铃般的声音,又清晰又撩人,说的是汉语。
江之琳,急于知道自己年龄,迫不及待问道:“现在是什么年间,我在什么地方?”
少女见自己救活的人,居然会开口了,又惊又喜,还有一点儿害怕,更有一份奇异的落寞之感,似是失落了自己爱的小狗。
江之琳问得甚急,问着同一的问题:“今夕何夕?”
少女像是被迫回答,半晌期期艾艾说道:“什么年代,这很难说,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真的,孩子,我真不知道。”
多日以来,在她心目中,他只是个不会言语仅会贪睡贪吃的孩子,也一直把他当作孩子似地来照顾,所以不知不觉间,脱口说出“孩子”二字。
江之琳不信天下居然有人不知时间、地点,一急之下,怒形于色,说道:“什么孩子的!我年纪大得很呢。”
少女一听,差点失声笑出,急忙侧过头去,以手掩住樱桃小口,敛容冷冷答道:“什么地方呢?沙漠里一个没有名字的小角落,我只能说你是在一个帐幕里。”
“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吧?”江之琳这样地想着。
少女继而又道:“是什么时间吗?更难答了,大辽天祚帝保大五年,金朝天会三年,宋朝宣和七年,任你挑一个吧,其实——”
她把下面的话咽下,本来还想说:“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古往今来,就没几个人确切知道。”为了怕显得太亲近,所以勒住不说。
江之琳知道了如今才是“宣和七年”情不自禁,大声叫道:“我才十九岁!才睡了一年!”
少女一听,绉眉想道:“这是什么话呢?”
玉指一伸,说道:“你还没真个醒来,梦话连篇,再睡一睡吧。”
江之琳大惊失色,说道:“好容易才醒来,不要点我睡穴!”
一语方了,浑身一麻,又沉入黑甜之乡,开始到梦里去叫“芸姐,珊妹”了。
次日,少女镇日闷闷不乐,像是作错了事似的,这是江之琳之过,他不该步上康复之道。在此以前,她喂他,照顾他,甚至让出自己睡寝之处,这全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他醒转过来,一切便不好了,她觉得自己与他有一种不雅的瓜葛,这是她很不甘心,很不情愿的。
点灯时分,江之琳苏醒过来,嘴里正啜吮着酸味的液体,他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拂开遮眼的湿布,睁目一看,一张明丽而姣好的脸庞,近在眼前。
只见她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朱唇皓齿,肤光胜雪,不似在塞外生长的女儿,香雾云鬟上,戴一顶银狐软皮帽,一条毛茸茸的帽尾拖到香肩,像是松鼠尾巴,又像是大辫子,身上穿一件直襟对开黑貂大氅,臃肿不堪,看不出身段来,皮袄的银钮并没扣上,露出雪白的腰带和一把色泽斑斓的玉尺柄端来。
少女一见江之琳拨开遮布,倏地起身,捻昏灯火,穹卢里顿时阴暗了许多,她回身嗔道:“你这人怎么搞的,眼睛真的不要?敢情是身体快好了,连马乳也不喝了,可是昨天还拼命地喝,梦里又……”
话说了一半,少女暗自忖道:“姑娘,人家‘芸姐呀’,‘珊妹呀’地乱叫,干你底事?”
江之琳知道省掉的是什么话,深觉难以为情,呐呐难置一词,俊目四下打量——
帐幕的皮壁,为晚风一吹,一鼓一缩的,像是兽类的肚皮,地上细沙轻软,在半明的灯下,其色如毡,自己是躺在毛毹上,身上盖着骆驼毛毡,跟偎在炉侧一样暖和,双手伸在毡外,凉沁沁,有如浸在水里。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少女的娇容上,心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侍候了自己这么多时日,有多少次我在睡梦中感到她的来去哟——”
少女怫然不悦,一半是他胆敢无礼冒犯,竟敢公然平视,一半为了掩饰没有来由的羞意,说道:“马乳再不喝完,我可要提走了。”
蓦然,幕帏半掀,寒气袭人,昂藏七尺的银须客,踱了进来。
少女看清老父驾到,失色惊呼道:“爹,你身体要紧,怎么就走过来?”
话说得急了一些,不再是汉语,而是他们自己的语言,但同样的好听。
老者不知江之琳醒着,说道:“华儿,你怎么自言自语?天天听你左一句那个汉人,右一句那个汉人,害得为父的忍不住想看看这个汉人。”
说话至此,自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轻“咦”了一声,又道:“怪了,华儿你擦了香粉?”
少女大急,玉容披霞,急道:“爹,人家醒着呢,听你乱说乱说的。”
老者“喔”了一声,缓步走近,觉得香味越盛,不禁深深一嗅,说也奇怪,精神竟为之一振,再一打量江之琳,心下暗暗赞道:“百炼纯钢,经火不损,千锤真金,守质不移,此子白日与我同车,抵足而眠,我病势减轻,难道与他有关吗?”
江之琳强自撑起,拱手为礼说道:“下走承蒙搭救,恩同再造,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老者沉吟有顷,拂髯说道:“小老人乃是耶律大石,这是小女耶律华。”
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大名鼎鼎,文治武功皆名重于世,宋辽乃是世仇,江之琳对这个敌国重臣早有所闻,顿时神色一变,大义凛然道:“辽乃我之仇寇,大丈夫无私交,春秋之义,请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招待!”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来。耶律大石,伸出大如蒲扇的手掌,作势一挡,自有慑人的威仪,江之琳不觉又躺下。
耶律华作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近人情,竟搬出“春秋”来,玉颊气鼓鼓地,娇声斥道:“这是你说的?也不想想若非我们救你,你早饿死在沙漠上了!”
一面说着,一面扭摆腰肢,飞上帐顶,就要燃亮牛脂灯,好教江之琳吃点苦头!
耶律大石顾不得久病在身,横身一拦,止住女儿的鲁莽,喝道:“华儿,不得胡闹!”
耶律华依命停手,溜了江之琳一眼,恨恨地侧过头去,不理他。
耶律大石喘息说道:“不错,宋辽乃是世仇,然而宋、金既已联盟灭辽,我们已经国亡家破,走头无路,汉人还仇视我们吗?”
接着,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语重心长说道:“就算阁下仇恨辽,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任你在沙漠里自生自灭!难道‘仁义’两字,只有汉人说得,辽人就说不得?那么我们多年汉化的苦心,尽将付诸东流,除了逸乐奢华,荒废武事之外,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耶律大石说罢,长叹一声,踱出帐外,耶律华急忙趋前扶持。
江之琳羞愧袭心,无地自容,难道自己的胸襟,是如此的狭窄,再无法领略人间的友爱,难道历史的愚昧,先人的不睦,要导致永世的纠纷,难道接受人家的好意,是这样的困难?
寒风呼啸在帐外,心潮起伏在心头。
盏茶光景,耶律华气冲冲进来收拾盛奶的陶瓶,一见瓶里还有七分满,记起这饿鬼投胎的汉人,才喝了几口,就谈话叉开了,遂把陶瓶往他面前一搁,默不出声。
江之琳缩手不前。
两人僵持了片刻,耶律华恨恨道:“请尊驾快些动手吧,身体都快好了。痊愈之后,快点回到你们汉人的地方去,我们也不敢留你。”
江之琳一想,我自己不动手,难道要人家来喂吗?他本想说今天喝够了,又觉不妥,只得捧起陶瓶,放在嘴边却不进饮,半晌说道:“令尊身体似乎不大好。”
耶律华望也不望他一眼,说道:“谢谢关心。”
江之琳略为有气,旋又想到人家有大恩于我,方才把话说得太决绝了,难怪人家生气,遂搭讪道:“昨天你冤枉我,说我老说梦话,这些日子,我说了很多话吗?”
耶律华绷着寒脸,冷漠地说道:“也没说多少。”心里说道:“就是呆鸟学舌似的,始终是那两句,芸姐呀,珊妹呀。”
江之琳由侧影看到她颜色稍霁,想道:“耶律大石说宋金联手灭辽,这事我怎会不知?想来当是最近的事,却不好探问详情。”
有顷,说道:“方才令尊一席话,真说得鄙人汗颜无地!”
耶律华听到这句话,才算满意,说道:“我们救了你,等你大好之后,还要送你干粮,送你坐骑,好教你回去,这也是坏心吗?”
江之琳为之语塞,说道:“令尊之病,似非寻常症候——”
耶律华神态黯然道:“我父为金朝国师金环尊者所伤,‘奇经八脉’阻塞不通,起先一天昏睡二个时辰,渐渐加长,现在已需八个时辰,将来——”
说到这里,软声软气求道:“求你此后不要再对我父亲恶色,他、他最景慕你们汉人的文化!”
女儿家的孝心和脆弱,在话里流露无遗。
江之琳惶恐点头,应道:“岂敢。”
耶律华眼睫忽然一张,心生一念,旋又打消,想道:“算了,他虽带剑,也许只是略识技击之道而已,未必有什么超凡入圣的武功,不必求他。”
江之琳见她欲言又止,甚觉纳闷,说道:“姑娘有何吩咐?若有效劳之处,赴汤蹈火,敢不从命。”
话说得很是中肯,耶律华微有笑意,螓首轻摆,说道:“没有。”半晌,记起自己还在气头上,于是收起笑意,连声催促道:“我今天不理你了,快点把马乳喝下。”
江之琳哑然失笑,仰起脖子“干杯”,双手递过陶瓶时,看到瓶上画着一幅塞外风光的图画,寥寥数笔,而意境清远,未免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看出毛病来了,图之左上角的题词,行书带草写着一首王之涣的凉州词,却漏了一个字,因道:“这首绝句,写漏了一个字。”
耶律华把头凑近来一看,自得地说道:“不少,刚好。”
江之琳奇道:“怪了,这首诗句是老少咸知的,原诗是这样的: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需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现在他漏了首句尾字,‘间’字,只剩二十七个字。”
耶律华微微摇头道:“这不是王之涣的诗,是王涣之的词,二十七个字没错。”
江之琳空是学富五车,王涣之何许人也,竟也闻所未闻,因道:“王涣之是什么人?”
耶律华道:“你别管,这是一阙词没错,你读读看。”
江之琳口里喃喃念了两遍,自作句读,皱眉说道:“终不成是这样的:
黄河远上,
白云一片,
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需怨,
杨柳春风,
不度玉门关!
敢问这阙词词牌叫什么?”
耶律华理直气壮道:“当然叫作凉州词,还有什么好问?”
江之琳被作弄了半天,至此才知道。心下可不由得不暗暗佩服辽人对文史方面的造诣。本来他在汴京时就常听过,辽使入觐,好以诗词诘翰林,本朝甚觉苦恼,直到神宗时,碰到那诙谐博学的苏东坡,才算给辽人一个没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神宗皇帝要苏东坡馆伴辽使,辽使老毛病又发作,想以诗学难倒苏东坡。
苏东坡闭眼一想,想起我国诗法有以字形意一格,例如“聶月卪”,表示“三更斜月门半开”,遂道:“作诗是容易,唯观诗稍难。”
辽使当然不信,他们就是不大会作诗,但说到读诗,可自许比宋人更高明。苏东坡也不言语,拿出一首名叫《晚眺》的诗,给辽使看,诗曰:
“亭景画,老拖笻,
首云暮,江蘸峰。”
辽使一看,此诗不可解,而且字迹东歪西倒,大小参差,除了干瞪眼外,别无他法,无异承认“观诗稍难”的话。
原来这首诗就是以字形意,字迹东歪西倒,大小参差之中,大有学问,意即:
“长亭短景无人画,
老大横拖瘦竹笻,
回首断云斜日暮,
曲江倒蘸侧山峰。”
他把“亭”字,写得长长的,表示“长亭”,把“景”字,写得短短的,表示“短景”,把“老”字,写得大大的,表示“老大”,把“拖”字横写,表示“横拖”,把“云”字写断了,表示“断云”,把“日”字斜写,表示“斜日”,把“江”字写曲了,表示“曲江”,把“蘸”字写倒了,表示“倒蘸”,把“山”字侧了,表示“侧山”,如此等等,辽使除了自叹见闻浅陋之外,还有什么话说?
江之琳想到苏东坡这段轶事,不觉露齿而笑,心想:“我今天也差点栽在辽国小女子手里。”
耶律华以为他笑自己言而无信,说不理人还闲聊了大半天,心里有些发急,提起陶瓶就走,一溜烟不见了。
江之琳自然不便强留,一辨风声,知道人已去远,讶道:“她的功力还蛮不错的。”
百无聊赖,心里忽生一念:“何不趁机打坐运功,只不知大病初愈,使得使不得?”
当下略一运气,发现畅然无阻,心头狂喜,自不在话下,忙不迭披衣掀裘,正襟危坐,面壁盘膝。
江之琳几度调息之后,真气澎湃如潮,一股热流游行在十二重楼之间,只半柱香光景,便运行了三周天之多。
当夜无话,次日拂晓时分,大队预备出发,巴哥巴齐等几个武士,照例来收拾帐幕,轩銮大车也开到帐前,以便江之琳乘坐。
巴齐掀开帐幕,发现那个汉人已经预备停当,连眼睛也自行蒙上了,等待车辆到来,巴齐也不在意,照着过去几天的习惯,便待上前搀扶,助他上车,哪知走了两步,发现有异,讶然停步——
江之琳红光满顶,了无病容,竟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巴哥在帐外叫道:“巴齐,手脚快一点!”一面探头进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想道:“难道他服了仙丹不成?”
江之琳辨声知道帐里有两个人,分别朝他们一揖,步出帐幕,自己走上车去。
巴哥、巴齐两人,面面相觑,不信太阳底下,居然还有这等新鲜事?
大队向西节节前进,江之琳躺在轩銮里摇晃,心潮起伏不平。耶律大石就睡在旁边,果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使他不敢相信这个老人曾经跟自己说过话。
中午时分,有人送来一份干粮,这是前几天没有的事,显然耶律华已知江之琳今晨所显示的“奇迹”。
江之琳一度冒着瞎眼的危险,偷偷掀开垂幔一缝,向外张望,只见耶律华骑着“龙驹”,发号施令,八面威风,真有大将风度,绝不似夜里晤谈,那股女儿家姿态。
一日已过,又是黄昏。
江之琳回到帐幕,因为牛脂灯灯光不强,遂扯下蒙巾,坐在毡上等待晚餐。
耶律华来得较前略迟,一见江之琳不是躺着,略为一怔,旋即恢复自然,一言不发把杯盘放下,杯里盛着羊乳,盘里有一条羊腿,几块马肉,以及干粮。
晚餐再是一陶瓶马乳,她也不再喂他了。
江之琳觉得不便厚脸白手,拿过来就吃,看了她一眼,算是招呼。
这意思她懂得,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她用过了,还是表示她根本不吃。
他不懂,可是无关宏旨,提起羊腿就啃,忽然觉得她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似是有话要说,因停下手来,把脸一仰,表示但说无妨。
她点点头,还是不开口,在帐里走了几步,搂摇头,仍是踌躇难决。
他吊起眼睛,诧异地打量她,又埋首加餐。
半晌,耶律华无头无脑,劈面问道:“你身上有灵药丹珠吗?”
江之琳一下就猜知她要丹药干什么,放下羊腿,摇摇头,把羊肉咽下后,说道:“没有,令尊的病,苟力之所及,绝不坐视,我早说过了。”
她略感失望,信任地点点头,低声细辞说道:“那么你的武功,定是非常高强。”
江之琳耸耸肩膀,浅浅一笑,像是说,是这样的吗?
耶律华停了半天,平静说道:“方才我与父亲谈,听到好多话,他说因为白日与你同车,内伤大有进境,说不定不久还能打通‘心经’。他以为一定与你身上的香味有关。你,你一个男人,身上怎么会有香味?”
说罢,一想这句话,不该出诸女子之口,不觉羞红了脸,变成玫瑰的颜色。
从来这样的话,出自男子口中,女子尚且要害臊,如今由妙龄女子说出,叫身为男子的江之琳何以为情?本来耶律华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状至潇洒,此时不觉脸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强颜说道:“哪里,好久都没洗澡,一定臭得很。”
耶律华看了他这副颟顸的窘态,不觉轻启樱唇展颜一笑,但她迅即别过头去,看着帐壁,生怕流露出太多少女纤细的情怀。
相处数天,她第一次脸红、浅笑,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江之琳虽未饮酒,亦自醺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