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过了两天。
这一晚,江涛午夜梦回,心中烦躁,怎样也睡不着。披衣坐起,推窗一望,满天漆黑;时间尚在子刻左右,距离天亮还有大半夜。他百无聊赖,便想点灯看几页书,谁知打亮火石,却发现灯油已快燃干了。于是呼唤江富取油,叫了几次不闻回应。心里暗诧:“江富年迈体衰,夜里常常不能熟睡;平时总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会睡得这般沉?
轻轻着鞋下床,穿过外间客室,推开江富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见老人家的影子。
江涛微微一怔,立觉事情有些蹊跷。就在这时候,远处警钟又起——钟声跟两天前一样起自外堡。不消片刻,全堡警钟齐鸣,人声鼎沸,整个“天湖总教”都被惊动。
江涛藏身房门后,目不转睛注视老家人江富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条人影闪电般穿窗而人,匆匆解衣,钻进了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电!身法轻灵,行动不带丝毫声息;无论机智武功身法,都堪称武林第一流高手——但江涛躲在门外,清清楚楚看见竟是自己的老家人江富。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差一点惊呼失声。怎么可能呢?江富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仆,居然会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木屋外业已人影纷乱,大批锦衣护卫又蜂拥追至。
江涛心头狂跳,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后故作刚被惊醒,高叫江富亮灯开门。
江富揉着“惺松”睡眼,一面穿衣,一面应门。大门开处,黎元申满脸阴笑昂然而人;身后紧随着那“一线一花”的浓眉副统领以及十余名护卫。所有入屋的人,一律长剑出鞘,神色都显得无比凝重。
黎元申向江涛拱手笑道:“连番惊扰,情非得已,但这一次是绝不会错了。黎某亲见人影掠入听泉居,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待江涛回答,双目一扬,喝道:“搜!”
护卫们哄然暴喏,立即行动,由那浓眉副统领横剑督促,翻箱倒柜,忙乱了一阵,最后却仍然空手而返。黎元申脸色连变,沉吟半晌,目光落在江富脸上。
江富还是那副“懵懂”神情,时而揉眼,时而呵欠,完全十足“好梦初醒”的慵懒模样。黎元申炯炯逼视他约有半盏热茶之久,面上阴晴不定,似乎正思索着应该怎样启口。江涛掩不住心跳,忙轻咳了一声,说道:“各位深宵辛劳,请略坐歇息。江富,还不快去泡茶,在这儿发什么呆!”
江富应声欲去,黎元申却沉声道:“不必!”接着眉峰一挑,又换了满脸假笑,说道:“咱们都有职务在身,不能久留。有几句失礼的话,想请教江公子,说完就要走了。”
江涛镇静地点点头道:“统领有话尽请直言,在下洗耳恭聆。”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黎元申干笑了两声,目注江富,冷声问道:“请问公子这位老管家,在府上共有多久时间了?”
江涛心中暗震,表面却平静如故,缓缓答道:“他从十余岁时到舍间为仆,前后大约已有三十多年。”
黎元申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既是多年老仆,令尊又特命他随侍公子,想必是很干练忠心的了?”
江涛不懂他怎会问此不相干的话,但深知黎元申狡诈百出,必须谨慎对付。当下点头答道:“江富忠厚老实,倒是甚得家父信任的。”
黎元申阴阴一笑,道:“府上御下宽厚,他十余岁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
江涛微微一怔,道:“这个——还……”才说了一个“还”字,不料江富竟露齿一笑,抢着答道:“老汉的儿子,都有黎统领这样高大了。”旁边几名锦衣护卫差一点要笑出声来。
黎元申脸色一沉,追问道:“江公子说还什么?”
江涛心念电转,含笑道:“我是说,这还是我没有出世前的事。江富的妻室,也就是家母房中打杂的丫头,叫……啊!对了,名叫阿桂。”于是,又反问道:“黎统领问这些事,有何用处?”
黎元申斜脱江富,冷笑道:“目前看似无用,实则大有用处。也许不需多久,黎某会有使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扰甚久,黎某告辞了。”一挥手,领着手下退出木屋,顷刻散尽。
江涛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直望着黎元申远远消失在篱门外,才嘘了一口气,亲手掩上大门。耳听江富哺哺道:“这些家伙真讨厌,总是疑神见鬼的吵人好梦。天还没亮,公子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呢?”
江涛缓缓转过头,目如冷电直瞪着他,沉声喝问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江富一愣,笑道:“公子,连老奴都不认识了?我是江富呀!
江涛冷笑道:“江富至今独身,根本就没有成家。你还不快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富被你怎样了?”
那“江富”两眼连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贵管家现在早已平安回府,绝无人伤他一肌一发。”
江涛喝道:“你假冒我仆人混人此地有何企图?不说实话,我一声呼叫,就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江富”耸耸肩头,微嘿道:“这倒应了一句话;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公子,难道忘了途中两次救命的恩情吗?”声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张;竟然其快无比探出一掌,迳向江涛当胸抓到。
江涛早已提气戒备,冷冷一哼,脚踩“九转述踪步”,身形一闪,轻轻避了开去。
那“江富”一声惊“噫”,毗牙笑道:“原来你也会一点?那更留你不得。”扬指疾弹,灯火立灭;矮身上步,一式“鬼王探爪”,飞攫江涛肋下。
江涛怒起,沉腕下拨;指尖半屈半伸,虚空一绕,疾扣对方“脉门”。他出手又快又准,黑暗中认穴竟不差分毫。
那“江富”掌招才发出一半,忽觉江涛指尖暗劲已搭上腕肘;心头骇然一惊,慌忙撤招缩手,脱口惊呼道:“好小子,是‘擒龙手’法?”
江涛冷笑道:“你倒很识货,再看看这是什么!”双掌互搓,真气一提,便待扬指点出——但指端才扬,忽然记起师父告诫,连忙将真力散去。
不想那“江富”只看见起手招式,脸上已涌现一抹惊喜之色,沉声问道:“慢着!‘老书虫’是你什么人?”
江涛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老书虫’!
那“江富”凝目道:“那么,你的‘擒龙手’和‘赤阳指’是谁教的?”
江涛见他竟一口道出“赤阳指”,心里不觉暗诧,扬眉道:“自然是师父教的。”
那“江富”正色又问:“令师何名?”
江涛忽想起老塾师留书上的两句诗,不觉昂首吟道:“蓬莱骑鲸客,冰山落拓生。”吟声才罢,那“江富”长嘘一声,一晃火把子,重新又点亮了桌上油灯。
室中灯火复明,“老家人江富”业已换了一副容貌——断眉白发,双目神光湛湛,看年纪更在江富之上,但满脸红润,宛如婴儿。
江涛张大眼睛问道:“你是谁?
那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小伙子,你看看清楚。”举手向脸上一抹,红润的面色忽然变得紫如重枣,神态威猛,竟是“五槐庄”庄主陈鹏。
江涛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不迭又连聚“赤阳指”力。
老人笑道:“别急,你再看这个。”双手在脸上一阵搓捏,转眼之间,容貌又变,竟跟金线统领黎元申一般无二。
江涛骇诧不已,用力摇摇头,惊喝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怪?”
老人从脸上剥下一层薄薄皮膜,又恢复了断眉、白发、婴儿脸的模样,吃吃笑道:“老夫是半人半鬼!见人说人话,见鬼作鬼语。小伙子,你真的看不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江涛迷惑的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哪副面貌才是你的真面目,怎知你是谁呢?”
白发老人仰天笑道:“真是大水冲倒龙王朝,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论起辈份,你至少该称我老人家一声叔叔,想不到做叔叔的反倒成了侍候你的仆人了。”
江涛瞑目问道:“你……你究竟是谁呢?
白发老人笑道:“老夫跟你那书虫师父是多年知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炖狗肉喝老酒,他却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传,总该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字。”
江涛摇头道:“家师从未对我提起武林中人,甚至连他老人家自己的名讳也没说过。”
白发老人两眼一翻,哺哺道:“这就奇怪了,穷酸在弄什么玄虚……”目光一扫江涛,又道:“你总听说过‘武林十三奇’的歌谣吧?”
江涛道:“你是指的‘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鬼’那首歌谣?听虽听说过,但不知其详。”
白发老人点头道:“这首歌谣,统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学,四十年前,号称天下绝顶高手……”
江涛岔口问道:“歌谣中只有十个字,怎么却代表十三个人呢?”
白发老人道:“其中‘妖’字指的‘黑白双妖’,本是夫妇两人;‘鬼’字则指‘天南三鬼’,加起来共是十三人……你想不想知道那些人都是谁?”
江涛道:“正欲请教。”
白发老人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缓缓说道:“所谓‘释’,是指大空禅师;‘道’是太行古月道长;‘闺’是个女人,指的飘香剑聂云英;其余‘神’字代表雷神董千里;‘仙’是碧目仙翁颜光甫;‘妖’是黑白双妖夫妇;‘魔’是血魔岑泰;‘鬼’是天南三鬼,笑面无常屠开方、九指无常甘平和、独臂无常焦志雄……”
江涛道:“你只提到八个字,还有‘儒’和‘丐’没有说到。”
白发老人笑道:“那两人不须再说,你也应该猜想得到了。”
江涛注目道:“我猜不出来。”
白发老人耸耸肩头,道:“看你似乎很聪明,敢情竟傻得可怜!‘儒’者,就是你那书虫师父冰山落拓生韩文湘。至于‘丐’——嘿嘿!正是我老要饭的千面神丐朱烈。”
江涛听了,又惊又喜,连忙恭敬施礼道:“原来老前辈和家师都是名列十三奇的高人,晚辈的确不知,真是太失敬了
千面神丐怪眼一翻,愤愤道:“失敬什么?老实说,十三奇中品流混杂;四十年前虽然赫赫不可一世,轮到今天,早就变成了‘十三俗’、‘十三丑’了……小伙子,你知道老要饭的为什么煞费苦心,不惜假冒仆人混到天心教来?”
江涛道:“晚辈正要请教。”
千面神丐冷哼一声,道:“老要饭的是来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耳倾听片刻,脸上杀机毕现,低声说道:“不要出声,屋后有人掩近,而且功力极高。哼!老要饭倒要看看他是什么东西变的!”匆匆抖开一副薄膜面具套在脸上,又扮成老家人江富的容貌;弹指打灭油灯,便待掠身而出。
江涛急急拦住道:“老前辈,别忘了咱们不会武功,这样会暴露了行藏。”
千面神丐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说的也是,老要饭的险些自露马脚,咱们就守株待兔吧。”
两人悄悄闪入屋角隐僻之处,屏息而待。过了不到半盏茶光景,屋后小门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轻响……千面神丐双眉微剔,施展“传音”之法,轻轻在江涛耳边说道:“这家伙来意不善;不得已的时候,你自己谨慎,老要饭的会对付他。”
话音甫毕,一条黑影已鬼魅般出现在通往后厨的厅堂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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