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双槐驿几乎要被火毒的太阳烤焦了尘,每一粒泥沙都是滚烫的。
除了驿站石屋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不到半点绿童。
金三太爷就坐在槐树树荫下。
在他身后,并排站着四个剽悍的年轻人,同式的白色麻纱短衫,白丝绸扳裤白布护腿,白皮莆靴,甚至头上的斗笠和肩后的剑穗,都是一色雪白。
尽管风抄扑面,骄阳似火,四个白衣人的身子,仍然挺得橡标枪一样直,八只眼睛,眨也不眨瞪着由西方延伸过来的黄泥古道。
金三太爷也注视着古道尽头,眉端深锁,目光中明显流露出几分焦急。
古道上只有阵阵飞卷的尘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金三太爷分明在等待什么,而且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
什么事能劳动金三太爷甘冒酷暑来到双槐驿?
什么人能使金三太爷亲自坐在这荒凉小驿站上等候?
哦!来了。
一阵黄尘卷过,古道上飞一般驰来三骑健马。
马色枣黄,马上人也挥身黄衣,难怪卷在黄尘中不易看出来,等到看见,人和马都已经到了近前。
三骑同时勒缰,健马昂嘶,人影落地,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后面是两名挎刀壮汉。
三人脸上全是汗溃和尘土,分明刚经过一番风尘仆仆,兼程赶到这儿来。
金三太爷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下巴微抬,问道:“如何?”
矮胖子拱手答道:“刚得到传报,车子由金钩杨玉田亲自押送,虎牢三剑同行,清晨已过赤金峡,两个时辰以内可以到双槐驿。”
金三太爷点一点头,又问道:“沿途情形呢?”
矮胖于道:“已经遵照老爷的指示,沿途驿站酒店共计七家,都已给价收卖,封闭水井,拆去炉灶,食物全部毁弃,水缸里也泡了死老鼠……六十里内,他们绝对找不到一样可吃的东西,一滴可喝的水……”
金三太爷半闭着眼睛,一面倾听,一面徽微颔首。
“……附近三百三十四户居民,也都在三天以前全部搬迁一空,每户发给一百两银子,田产牲畜另外折价,如今已是鸡犬绝迹,不见人烟。”
“唔!很好!”
金三太爷抬头望望天际那火球般的烈日,嘴角不禁绽理出一抹得童的微笑,喃喃自语道:”金钩老杨是条好汉,虎牢三剑也算得是一流高手,可是,在饥渴交迫之下,再顶着火辣辣的日头,纵是铁打金剐也要被溶化了。”
矮胖子陪着笑脸道:“老爷于神机妙算,任凭那杨玉田再谨慎,今天也非栽个大跟斗不可了。”
金三太爷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这儿你也好好安排一下,金钩杨玉田为人精明,当心别露出了破绽,事成以后,立刻带人来见我。”
“是!”
矮胖子答应得颇有自信!”
“老爷子请放心,那杨玉田就是生了翅膀爷子的手掌心。”
金三太走了两步,忽又停住道:“我让古家兄弟留在附近,必要时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务必要记住,除非万不得已,咱们自己的人最好不要露面。”
“是!是广矮胖子连声应诺,目送金三太爷上了马,在古家四兄弟簇拥下,离开了双槐驿石屋,转身对两名挎刀壮汉摆摆手说道:’把毕老三叫出来。”
※
※
※毕老三是个又瘦又黑的穷叫化,浑身没有四两肉,满头乱发,一身破衣,搭拉着眼皮,一副三天没吃饭的样子。
可是,他一见了矮胖子,就像小鬼遇见城隍爷似的,精神突然一振,急忙趋前两步,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道:“小的毕虎,见过吴大总管。”
矮胖于吴总管只从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还礼,冷着脸道:“我交待你的事,你都记住了?”
毕老三忙道:“记住了,小的把总管的吩咐背了一百多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记在脑瓜子里了。”
吴总管道:“这是咱们老爷子可怜你无亲无故,流落街头,也是我极力保荐,才赏给你这个发财的机会。”
“是!是!是!”
毕老三的鼻子差点碰到地面:事,不让老爷于和吴总管失望。”
“你要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给你,你若把事给办砸了,那可,.“总管请放心,小的知道轻重,“那就好!”
“小的一定全心全力去办吴总管一挥手,和两名壮汉上了马,叮嘱道:“车子不久就到,你先把附近马蹄痕印清扫干净,店里也赶快准备一下,小心侍候。”
三人勒转马缰轻问遭:“吴总管,么地方去领……”
正要寓去,毕老三忽然伸出手,涎着脸请问……小的那一百两赏银,应该到什吴总管回过头,不耐烦地道:“等着向金钩插玉田去拿吧,他若只给你九十九两,你也别把酒搬出来……”
马蹄扬起飞尘,转瞬间已消失在东去的路头。
双槐驿又恢复了原来荒凉和死寂,尘土蔽空的古道,毒的太阳,高耸的树,孤独的石屋……
骄阳,古道,黄尘。
辚辑车声从古道尽头传过来,车前一骑当先开路,马上坐着兰州府的总捕头,金钩杨玉田,方脸,浓眉,阔肩,粗腰,两柄金光闪闪的护手钩,斜挂在马鞍旁。
车后三骑马上,是三个浑身劲装的中年人,黑色服着黑色剑穗,连马匹也是漆黑色。
这一抹黑色,遗着深深杀气,令人望而生瞿。
但这时,无论人和马,都蒙上一层黄土,烈日当头,挥汗如雨,人跟马匹同样显得精疲力竭,困顿不堪。
最辛苦莫过于那推车的车夫,全身衣服早被汗水浸透,干枯的嘴唇已呈灰白色,脚步蹒屠,踉跄欲倒,若非旁边有人帮扶着,只怕囚车早就翻进路沟里了。
最舒适的,却是囚车中那位犯人。
他盘膝坐在车笼里,头部露出槛外,既不必自己走路,更无须负荷推车,竟然勾着脖子,呼呼地熟睡了。
人在囚槛,镣铐加身,真亏他一点也不在意,居然睡得那么沉,阵阵鼾声,仍然那么起落有序。
旁边一名捕快低声咒骂道:“娘的,他倒挺会享福,咱们被烤得头上冒火,身上出油,他倒睡起大头觉来。”
另一个摇摇头道:“他当然笃定睡觉啦,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反正是活不成了,不睡白不睡。”
“哼!六扇门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下辈子我宁可变狗,也不干这种犯人都不如的捕快了。”
“少说两句吧!连杨老总不也是跟咱们一样,路下来几十里地,何曾捞到一口水喝!”
“呃!说来真他娘的怪事,上次经过这条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荒无人烟了呢?”
”我猜,八成这一带发生了什么灾害。”
“那准是闹瘟疫,否则,不可能居民逃得一个不剩。”
听见这话的,都不禁由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谁也没接口,因为没有人能否认眼前的事实,却又都不愿童承认这是事实。
过了好一会,有人轻吁道:“你们瞻,那不是双槐驿到了么?”
立刻又有人道:’到了又如何?还不是跟前面一样,灶倒墙塌,水缸里泡着死老鼠。”
双槐驿在人们心里刚燃的熄。
不久,车马到了石屋前。
金钩插玉田举目四望,道小心戒备,不准擅离。”
捕快们早就盼望着这句话下。
连忙推着囚车奔进了树荫底有树叶遮隔阳光,人人都感觉到眼前二十几条汉于围在囚车四周,喘气的喘气,是说不出的舒服。
金钩杨玉田下了马,大声道:“过来—瞧瞧里面还有人没有?”
捕快们彼此互望,谁也不肯动。
—晴,凉意附身,抹汗的抹汗,真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想法:一路下来,几十里内人烟绝灭,看情形这儿也不会例外,与其花工夫去搜查一座空屋,不如在树荫下多凉快一会儿。
杨玉田何尝不了解众人的心思,于是举着手指道:“陈六,康八,你两个进愚去找找看,没有人,或许还有什么吃的喝的东西。”
被指名出列的陈六和康八虽然满肚子不情愿,也只得懒洋洋地离开了树阴凉地,手按刀柄,向石屋走.口里却在嘀咕着:“找有屁用,有吃的喝的,还能轮到咱们?早给饿鬼吃光了……”
就在这时候,石屋门口突然摇摇晃晃出现一条人影。
陈六和康八猛抬头,真的以为白日见鬼,一声惊呼,掉头就跑……
杨玉田也吃了一惊.急忙摘下护手双钩,横身挡住囚车,喝道:“什么人?”
人影缓缓从屋门走出来: “我姓毕,是这儿酒店的掌柜。”
大伙儿全怔住了,想不到双槐驿居然还有活人!
有人就可能有食物,大伙儿心里又燃起希望。
杨玉田道:“屋里还有没有别人?”
毕老三摇摇头道:“只有我一个。”
“其他的人呢?”
“听说里泉驿闹瘟疫,附近数十里的人全逸光了我守着这间店,舍不得走。”
果然是闹瘟疫,大伙儿的心都往下沉……
杨玉田突然一探左手钩,寒光闪处,已钩住了毕老三的颈脖子。
毕老三吓得一哆嗦,急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玉田用钩端轻轻抬起毕老三的下颗,在阳光下仔细看了一遍,道:“毕掌柜,你不像有病的样子?”
毕老三道:“我本来没病,若有病岂不早就死了。”
“可是,你说这里闹瘟疫?”
“我说的是里泉驿,或许瘟疫还投有到双槐驿来。”
“晤——没病就好。”
杨玉田点点头,收了双钩,道:“你这店里,可还有吃的东西?卖些给咱们。”
毕老三耸耸肩,道:“能吃的早已吃光,最后还剩下几十个鸡蛋。”
杨玉田道:“鸡蛋也很好,快替咱们煮熟送来。”
毕老三摇头道:“那是我留着活命的,不能卖。”
“毕掌柜,咱们是兰州府的官差,押解要犯路过此地,已经整整一天没进过饮食……”
“对不起,那些鸡蛋就是我的命卖。”
咱们愿意多给你银子。”
“再多银子也不行,你们只为了填肚子,我却要靠它活下去。”
杨玉田想了想,道:“那么店里有酒没有?分售一些给咱们解解渴。”
毕老三道:“酒倒有一大坛子——”
众人一听说有酒,不由齐声欢呼起来。
陈六和康八更是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向石屋奔去。
“喂!等一等。”
毕老三忽然张开双臂,挡住了屋门,给你们,但得先讲好价钱。”
杨玉田笑道:“你要多少钱?你说吧· ·毕老三伸出一个手指头,缓缓说道:“这个数。”
杨玉田道:“一两银子?”
毕老三冷笑道:“那只好看看酒坛子。”
柘玉田道:“这么说,竟是十两银子一坛酒?未免太贵了些……好吧,看在擅疫成灾,进货不易,咱们买下了。”
毕老三漠然说道:“十两银子,只能闻闻酒香。”
杨玉田道:“你究竟想要多少?”
毕老三道:“十个十两。”
“什么?一百两?”
插玉田张大眼睛,失声道·百两银子?”
毕老三道:“不错!”
捕快们都勃然大怒,纷纷叱骂……
“这小于一定是疯了,瘟疫烧得他胡乱话!”
“我看这小于是穷疯.哄抬物价,扰乱金融,眼睛里还有王法吗?”
“大爷们走到哪里都是白吃白喝,给钱已是破例赏脸,这小于竟敢敲大爷们的竹杠!”
“给他脸不要脸,干脆一链子锁了他,咱们自己去搬酒,,.,’,”
杨玉田摆摆手道:“不许起哄,这儿是疫区,一物胜金,也是情理中事,嫌贵咱们可以不买,却不能怪他漫天喊价。·捕快们不敢争辩,却一个个怒目瞪着毕老三,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杨玉田含笑拱手道:“毕掌柜,我跟你打个商量如何?’毕老三道:“没有什么好商量,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杨田道:“咱们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只希望你能将鸡蛋也分售一半.让咱们填填肚子好赶路,这总行吧?”
毕老三看看那些捕快的脸色,终于没敢再坚持,伸手道:“那得先付银子,要瑰银,不收银票。”
杨玉田从马鞍旁取下银包,算了算,还不够一百两,又将虎牢三剑身上的碎银借来,才勉强凑足百两之敷,交给了毕老三。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片刻,酒搬出来了。
捕快们都舔着干裂的嘴唇,兴冲冲的围过来。
杨玉田却拦住众人,亲自拍开封泥,凑近坛口闻了闻,然后倒出了一碗酒,递给了毕老三。
毕老三说道:“你是怕酒里有毒,要我先喝?”
杨玉田道:“对不起,咱们官差在身,不能不谨慎。”
毕老三毫不犹豫,接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碗,脖子再喝光……
他还想倒第三碗酒,却被康八将酒碗夺了过去,骂道:·一百两银子一坛酒,得折合多少银子一碗?你倒越喝越上瘾了?”
众人见毕老三试饮后并无异状,不禁又跃跃欲动。
杨玉田低喝道:“别忙,药性有急缓之分,且再忍耐一会儿。”
大伙儿只好强忍着渴童,眼巴巴望着酒坛子直咽唾沫。
足足过了一顿饭之久,毕老三仍然行若无事,丝毫没有中毒的现象。
阵阵酒香扑鼻,挠得众人心痒难抓。
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根本没有什么毒嘛,何苦庸人自扰……”
又有人道:“我宁可被毒死,也不愿这样被渴死……。”
’唉!可惜便宜了那黑良心掌柜,早知要尝试酒中有没有毒?我才头一个就愿意干……”
这些闲话,杨玉田全当没听见仔细观察他的每一细微反应。
前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毕老:样症状。
杨玉田这才释然摆了摆手,道的留着,等一会还得送鸡蛋下肚子·仍旧神色如常,毫无异话还没说完,捕快们已经一拥而上。
-这坛酒,对一个渴得快要发昏的人来说真是无异玉液琼浆,活命仙露。
喝完一碗,人人都觉得意犹未尽,但杨玉田等而严厉,他自己和虎牢三剑也同样每人只分饮不多,大伙儿无话可说,只有忍着。
老三问道:“现在,我可以去煮鸡蛋了吧?”
向待人平·碗,泪滴杨玉田笑笑道: “当然,我派两位兄弟去帮你生火煮蛋。”
向陈六和康八呶呶嘴。
两人会意,这是杨玉田不放心毕老三,什么手脚,特派两人名为帮忙,实为监视。
才走了五六步,毕老三突然连晃了两晃,整个人就像截木头似的,直挺挺倒在地上。
陈六和康八急忙趋前查看,上,没有再站起来。
紧接着,“卟通”之声不绝在内,突然纷纷倒在地上。
酒里有毒!
谁也没想到酒里果然有毒,觉时,已经大迟了。
转瞬,双槐驿变成了活地狱……
插玉田大惊,慌忙擞出护手双钩,没有一个活口。
突然,他也感到胸崖间一阵剧痛人也倒了下去,恰好倒在那只酒坛边·石屋依旧,风沙依旧。
树荫下正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双槐驿又恢复了死寂。
遭地死尸,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就是槛车中那名瞌睡的囚犯。
其实,他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冷眼目睹这些经过变化,忽然露齿一笑,喃喃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千万买不得,‘种是太便宜的,一种就是太贵的。
说完,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蹄声由远而近,吴总管,古家兄弟,带着七八名挎刀壮汉,重又出现在石屋前。
一名壮汉摇头感叹道不到也会中计。”
“都说金钩杨玉田为人精明另一个笑道:“他再精明,也想不到下毒的人会跟自己同归于尽。”
吴总管得意地道:“毕老三何尝愿意同归于尽,他只是财迷心窍,不知道我预先给他的那粒‘解药’,仅能使毒性延缓发作,并不能救他的命。”
笑语中大家纷纷下马,逐一检视尸体,查看有无漏网之有人便想从毕老三的身上取走那一百两银子。
吴总管立刻喝止,道:“不许拿,那是他应得的咱们不能因为人已死了就昧良心。”
古家兄弟没有下马,领着两名挎刀壮汉迳自来到囚车旁。
那囚犯好像被蹄声和人语声惊扰了好梦,半睁跟皮,用不耐烦的目光冷冷扫了古家兄弟一眼,又瞳睡如故。
古家兄弟挥挥手,两名壮汉合力推着囚车,由古家兄弟四骑护送,离开了双槐驿。
他们专为劫夺囚车而来,却显然跟车中囚犯并不认识,彼此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其余挎刀壮汉们,分头清理现场,掩埋尸体·临到要埋葬毕老三的尸体时,吴总管忽然道等!”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折叠整齐,轻轻塞在毕老三的手心内,却顺手将那一百两现银揣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洋洋自得道:“听说鬼魂都是随风飘移的,人已死了,何不让他在幽冥路上轻便些。”
名震西北的麒麟庄总管,当然绝不会看上区区的百把两银子,他这样做,完全是替死者着想的。
他只是疏忽了一点——那家出票的银号,未必在阴间地府设有分站,毕老三要想持票兑现,只怕有点麻烦。
※
※麒麟山并不太高,但怪石嶙峋真像一只蹲伏着的麒麟。
麒麟有角,金三太爷的庄院,正如麒鳞头上那只角,耸立在山顶;庄以山名,武林中无人不识金三太爷,也无人不知麒麟山庄。
金三太爷是武林中赫赫名人,麒麟山庄更被江湖道上视为禁地,自问身分差些的朋友,连麒麟山脚也不敢靠近,凡是有幸踏进过庄门的,莫不引为平生最大荣耀。
今天,麒麟山庄更与平时不同。
由庄门通山脚的马道两旁,一对对挎刀壮丁严密布哨,周围十里内不准闲人驻足,甚至本庄的妇蔷也要全部躲在屋内,门宙紧闭,严禁偷窥。
正厅上,摆着一席丰富的酒菜,但大厅所有窗户,都垂着极厚的窗帘,厅内都亮着灯。
那盏灯悬挂在大厅中央,上覆铜罩,灯光恰好照亮酒席桌面,其余地方仍然一片黝黑,为了使大厅不致因窗帘垂而燠热,酒席旁放着四只大木桶,桶中盛着冬季窖藏的冰块,阵阵凉意,充溢全室。
桌面上放置两副杯筷,这表示只有一位客人。
金三太爷早巳坐在桌边等候,客人竟迟迟未到。
能使麒麟山庄如此隆重相迎,那位客人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普天之下不出五位。
他是谁?
能使金三太爷亲自肃坐恭候的客人,绝对数庄丁们都忍不住好奇,个个引颈企盼,渴望着早些见见这位贵宾。
日影偏西,客犹未至。
庄丁们都等得不耐烦了,金三太爷却仍然很有耐心的坐在大厅内,不时从衣袖取出一份纸页来低头审视。
那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绘画着山川地形,并且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标志出重要的地名称谓。
但那些字,形状却非常奇怪,有的像符篆蚓,难辨识。
图是完整的,纸却是四份拼凑而成——显然,这是一份十分珍贵而秘密的地图。
金三太爷全神凝注这张图,脸上竟流露出悲愤之色,眼中泪光闪烁,双手也不停地颤抖,就好像对这张地图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当他看过全图,却又谨慎的折好,小心翼翼放回袖内,然后仰面长吁一口气,绽现出欣慰和得意的微笑,又好像对这张地图有无限亲切和珍惜。
这种奇特的神情变化,仿佛他收藏的井非一副纸绘的地图,而是一件有生命,有感觉的活物。
突然,他浓眉一扬,站起身来马蹄和车轮声,由山脚婉蜒而上,直驶大厅。
庄丁们都愣住了——迎候将近两个时辰的贵宾,难道就是这辆囚车?
除了车中那位囚犯,再无一个外人,不是他还有谁?
那囚犯乱发披面,难辨五官,一颗头斜在车外,随着车身的左右晃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热昏了?
车到厅前,金三太爷适时出现在大厅门口,一见这情景,登时拉下脸来,喝道:“你们这四个该死的东西,叫你们去迎接铁大侠,谁让你们就这样连车椎来?”
古家四兄弟急忙潦鞍落马,垂首答道:“铁大侠’睡未醒,咱们不敢惊动….“胡说!”
金三太爷一面叱斥,劈开了囚车,扯断了镣铐进厅去。”
面已快步跨下石阶,手起掌落,大声道:“还不快来搀扶铁大侠古家四兄弟应声奔上前来,那姓铁的囚犯却自己从破车中站起,摇摇手道,“不敢劳驾,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
金三大爷抱拳当胸,道:“铁老弟,请恕愚兄失礼,未能亲迎……”
姓铁的囚犯露齿笑道:“彼此,彼此,我也很失礼想到会来贵庄作客,连件衣服也来不及换。”
说着,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迳自向大厅走去。
金三大爷回头对古家兄弟呶呶嘴,低声道:“小心戒备任何人不准人厅……”
等他跟进去,姓铁的已经坐在上首客位上筷问道:“就只你我两个,没别的陪客了么?”
金三太爷笑道:“铁老弟是高人,何用俗夫作陪姓铁的道:“高倒未必,口渴肚子饿却是真的,存心作东,我就不客气了。”
金三太爷道:“铁老弟尽管请便。”
正想亲手执壶,姓铁的已枪过酒壶,大口往喉咙里灌,抓起肉块鸡腿,大把向嘴里塞,真是狼吞虎咽,旁若无人。
金三太爷没有动手,只含笑看着他吃喝,一双手却摆在袖中,轻轻抚摸着那幅羊皮纸地图。
灯光照在姓铁的脸上,使他的面部轮廓看来已较清晰那漆黑的浓眉,炯炯的眼神,挺直的鼻梁,以及额上那条浅浅的疤痕……
一点也没有变,可不还是名闻大江南北的铁羽。
这些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份不羁,那份傲慢,还有那份常人难及的机智和沉着,除了“神手”铁羽,绝没有第二人。
神手!
不错。
就是那双曾经在一夜之间,连败正邪各派敷十名高人的手,使江湖为之轰动,武林为之震撼。
这双手,算是世界上最敏捷,最坚定的手,也是武林中人人钦羡,人人畏惧的手。
现在,这双手就在金三太爷眼前,腕上还留着扯断的铐链,手中握着的已不是刀柄,而是牙箸和酒杯。
金三太爷怜惜地注视着这双手,直等到他放下牙箸帙羽用袖子抹抹嘴唇,笑道:“我本就要进关来,杨玉田怕我路上太热,特别用车子来接我,又不收车钱,有什么委屈?”
金三太爷点点头道:“当然,杨玉田跟你老弟比,那是蝗臂挡车,不自量力,只不过,愚兄听到风声,也算替你担了好几天心。”
铁羽插眉道:“你担心什么?怕杨玉田会生吃了我?”
金三太爷道:“老弟,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的仇家不少,难保没有人想落井下石,中途加害,而且,杨玉田为了防范出事,也很可能下毒手,毁了你的武功。”
铁羽哈哈大笑道:“他们或许有那种打算,可惜没有那份胆量。”
金三太爷道:“现在总算安全了,老弟,你大约还不知道,为你的事,愚兄这次担了多大风险,毁了多少条人命?”
“那是你的事。”
铁羽耸耸肩,又拿起酒壶:“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并没有求你,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这话够傲够绝情,金三太爷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铁老弟,你可千万别误会,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愚兄一向对你很器重……”
铁羽举手拦住他的话,冷冷道:“器重是一回事,交情又是一回事,咱们之间似乎没有这份交情。”
金三太爷真是好性子,笑笑又道:“从前咱们是很少交往,难道今后你也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帙羽道:“我愿意跟天下人做朋友,却不愿欠朋友的人情债。”
金三太爷道:“愚兄并没有说你亏欠了什么,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铁羽微笑道:“可是,你金庄主的为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帮助朋友,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折节下交,你这样做,当然不会毫无目的,对吧?”
金三太爷默然不答。
不答复也就是等于默认,所以铁羽又笑着接道:“我这个人平生从未受人恩惠,更不知道什么叫报恩,金庄主,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将我加上镣铐,押解到兰州府去,如果想借此恩跟我谈什么条件只怕你会大失所望。”
金三太爷也笑了起来,道:“人人都说神手铁羽是一毛不拔铁公鸡,果然名不虚传。”
铁羽居然并不否认:“这么说金三太爷道:“猜对了一半。”
“哦?”
“我救你,的确是有目的,但并不能称为条件,因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咱们只是彼此合作去做一件事,做成了,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好了广铁羽截口道:“不必再说下下去了,我拒绝合“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金三太爷仍不气馁道。
“任何事都拒绝。俗语说:生意好做合伙难。
命于人,受人指挥。”
“如果由你全权行事,根本不必听命于人,受人指挥呢?”
“那就不叫合作了。事情不成,你白费一番心血,事成了,我一定愿意分润给你。你当然绝不会干这种为人作嫁的傻事。”
铁羽冷冷地说:“我干!”
金三太爷的答复竟出人意外坚定: “只要你答应去做,我愿意无条件供给你各种协助,事成之后,一切利益全归你独得,我绝不分润丝毫。”
“那你为的是什么?”
“为出一口气。”
“一口气?”
“是的,一口怨气。”
金三太爷真的长吁了一口气,脸上又布满悲愤之色,缓道:“为了出这口怨气,我已经耗尽了毕生心血,如果事情不能办成,我非但死不瞑目,死后更无颜去见金家的列祖列宗。
而这件事,除了你铁老弟,再没有别人能办得成,这就是我不惜代价教你的原因。”
现在轮到铁羽默然了。
从金三太爷的神情和语气,他忽然感觉到这件事内情太不单纯,也必然十分棘手,同时,又激起了无限好奇。
越是棘手的事,也越能引人人胜。
铁羽默默注视着金三太爷,内心已被难以抑制的好奇所充斥。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故作平静的笑了笑,说道:“你是··有很厉害的仇家,要我去替你报仇吗?”
“不!麒麟山庄在武林中还富有名声我还用不着求人。”
“那么是为了跟谁争强斗胜,“金某一向自足,与人无争会为意气如此煞费苦心?”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哦!我明白了。”铁羽用调佩的口气道:·想必是你看上了哪家漂亮闺女,不能到手,要我替你拿个主意?”
金三太爷苦笑道: “愚兄年逾知命,还能被女色所惑?
老弟这是存心取笑了。”
铁羽耸耸肩头,道: “武林中人,整天争的不过是名、利、仇,色四个字,既然你不为争名,不为寻仇,也不是为了女色,那一定是为财啦?”
金三太爷凝重地点点头一笔巨大的财富。”
“有多大?”
·足够你招兵买马,组成十万雄师,建立一个国家。”
“啊!那可真不是小数目呀。”铁羽伸了伸舌头,忽然压低声音,暖昧地说道:“是谁的钱?”
金三太爷肃容道: “那本来是属于我金家祖先的财富,后来被夺了去,事隔多年,那当年夺财的人早已死了,如今变成无主宝藏,人人可据为已有。”
铁羽笑道:·听起来的确令人心动吗?”
金三太爷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情,除非你先答应合作的事。”
铁羽仰头干了一杯酒,用袖子抹抹嘴唇道: “金三爷.你可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兜了个大圈子,仍然还是这句老“因为这笔财富实在太大,更何况事关金家祖先荣辱,我不能愧对祖先。”
“如果我答应了你,事成后,这笔巨额财富归我所有,你难道就不愧对金家祖先?”
金三太爷摇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取这笔财富只是为了替祖先出一口怨气,至于得回财物之后,我愿意送给谁,那是我的权利,跟金家祖先无关。”
铁羽不敢相信,这是真心话,却又无辞反驳。
一个人煞费苦心取回祖先遗物,然后又将祖先遗物拱手送人,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但是,树为一张皮,人为一口气,或许金三太爷自感无力取回祖先遗物,又不甘遗物久落外人手中,与其抱憾终身徒呼负负,不如佯许重酬,先设法取得财物再作安排,倒也并非绝无可能的。
铁羽更想不通,那笔财富究竟落在什么人手里?凭金三太爷的势力,竟然无法取回,非求助于外人不可……
唉!
管他呢,那是姓金的事,跟姓铁的何干?
铁羽耸耸肩站起身子,道:“金三爷,抱歉得很,我这人是天生穷命,无福享受横财,承蒙款待,改日再还席,这件事恕我没法帮忙,告辞了!”
他可是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之意门口。
··金三太爷突然沉声道:“请留步!”
铁羽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三爷还有什么指教?”
金三太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铁老弟,我再说一遍,这可是一笔敌国的财富,难道老弟毫不考虑?”
铁羽笑道:“我也再说一遭,横财不发命穷人,我没有那份福气,也没有那份兴趣。”
说着,他又想走。
金三太爷道:“就算你帮我一次忙,也不行?”
铁羽摇摇头,道:“帮忙是情份,不帮忙是本份之间,好像还没有那种交情。”
金三太爷冷然一笑,道:“好吧,咱们不谈交情,只论利害,你帮我一次忙,我也同样帮你一次忙……”
以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接道:“如果我用这个人的行踪跟你交换,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
那个字,只有五划,是个黑色的白字。
铁羽眼里立刻射出精光,脸色和嘴唇同时泛·白”
影疾闪,五指已牢牢扣住了金三太爷的肩头。
“神手”的雅号确非虚名,不但出手快,身法也快得惊人。
金三太爷既没有闪躲,更没有惊骇,好像胸有成竹,早料到对方会有这种举动。
铁羽一直是傲慢的,对金三太爷的利诱和恳求,始终未曾在意,现在却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个字,就像一柄铁锤,重重击在他的心头,粉碎了他的傲慢,震撼了他的身心……
铁羽的五根手指,几乎要陷进了金三太爷的肩肉之中,·
·声音却软弱得好像病重的呻吟,轻声道: ·她在什么地方?
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金三太爷摇头道:“抱歉得很说出来。”
“三爷,算我求你帮忙……”
“不!帮忙是情份,不帮忙是本份。咱们之间没有那种交情。”
铁羽五指一紧,咬牙切齿道:“说!不然我就捏碎你的骨头!”
“杀了我也可以,如果你不想知道答案,尽管下手。”
“你……你要怎样才肯说?”铁羽恨恨的一哼道。
“先坐下来,咱们谈谈。”
铁羽松了手,颓然坐下,却抓起酒壶仰头猛灌….金三太爷冷冷的注视着他,嘴角噙着得意的微笑,他抛下了空酒壶,才伸手轻拍他的肩头,道:“老弟,多年,你还忘不了她?”
铁羽恨恨地道:“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她的皮,抽她的筋!”
金三太爷无限同情地道:“难怪你如此痛恨,只要是男人,谁也忍不了这种侮辱,当年,她也的确太绝情了……”
“不要提当年!”铁羽突然怒目大喝道:“咱们只谈现在,只要你说出她的下落,让我报了仇,任何交换条件,我都同意!”
金三太爷却含笑摇头道:“不!这话应该改一改!只要你先履行了交换条件,我就说出她的下落,不仅说出她的下落,并且帮你报仇雪恨。”
· ·“报仇不用你相助,但必须等我先报了仇,才能履行交换条件。”
“这就谈不拢了。”金三太爷双手一摊道:“你目的全在报仇雪恨,等大仇已报,谁能保证你还愿意履行承诺?”
“那么,当我履行了承诺,谁又保证你确实知道她的下落?”
“要我先说出她的下落也行,但是,那女人井非易与,万一你报仇不成,反被所乘,我的指望岂非落空?”
“你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铁老弟,话不是这样说法,这些年你固然已经名闽江湖,人家也没有白活,据我所知,那女人不但武功比当年精多,手下奇人异士更不少,论势力,足可称得上一方霸主,报仇的事绝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那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诉我她的下落就行了。”
“老弟,不是我泼你的冷水,设有麒麟山庄从旁协助,你单人双手,绝对报不了仇,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若能先取得那份巨大财富,报仇行事也方便得多,我这全是替你打算,句句出自真诚。”
铁羽斩截地道:“不管你怎么说,大仇未报,休想我会答应你交换条件。”
金三太爷沉吟了一会,永远也谈不出一个结果来,行。”
笑道: “咱们若这样坚持己见,看情形,总得有一方让让步才“让步的除非是你,我言出必行,绝不让步。”
“好吧!”
金三太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 “谁叫我痴长几岁我可以先说出她的下落,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我只能安排一次机会,让你跟她见见面,但一切得听我的指挥行事,你不能动手,也不能以本来的面目出现,见面只为了证明我没有骗你,报仇却一定要留待将来。”
铁羽未置可否,只道:“还有一件呢?”
“第二,我这里有件东西,请你替我辨认一下证明你的确有合作的诚童……”
没等他把话说完,铁羽已伸手说道:“拿来。”
只这简短两个字,无疑表示恢羽已经接受了条件以证明他是多么急于想见到那位深仇似海的女子。
她是,跟铁羽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些,金三太爷当然一清二楚,所以他才胸有成竹定铁羽终会接受条件。他神秘地笑笑,从袖筒中取出那张羊皮地图。
铁羽接过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
金三太爷试探着问,道:“怎么样?图上写些什么?”
铁羽不答反问道:“你从哪里得来这张地图?”
金三大爷道:“这个你先别管,只看看这是张什么地图?
上面写的是什么文字?”
铁羽道:“这图上绘的是太行山附近形势,注译却是蒙古文,看来可能是前朝元兵南侵时绘制的行军秘图……”
“嗯!这就不错了。”
金三太爷点点头,顺手又将地图折好,藏回袖中,微微—笑,说道: “我对蒙古文一窍不通,铁老弟却生于大漠,精通蒙古文字,因此,这件事必须仰仗老弟大才。”
铁羽诧道:“难道这张蒙古文地图,就跟你家被劫的财物有关?”
对于这个问题,金三太爷却没有正面答复,只笑了笑道:“详细情形,咱们以后再谈吧,现在该我实践诺言,我得去替你安排一下,庄中已准备了客房,老弟尽可随意起歇,不必拘束,愚兄要告退了。”
铁羽一伸手臂道:“慢着,我没有耐性久等,你得告诉我,需等几天?”
金三太爷想了想,道:“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愚兄一定尽快设法替你安排。”
铁羽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在你庄中干等,三天后我再听回音。”
金三太爷居然并末挽留,只是亲切地叮嘱道: “老弟,就在附近城镇散散心无妨,可千万别走远,一有消息,我好随时跟你联络。”
送走铁羽,立刻击掌召来总管吴涛,低声道:夜严密监视,详细记录三天内他去过些什么地方。”
吴涛领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爷重又取出那份蒙文地图,一面观看,’连冷笑道:“哼!含辛茹苦几十年,我若连区区蒙』看不懂,还配姓金吗?”
他既然懂得蒙文,又何须千方百计救铁羽脱固口舌向人求助?
图是元兵行军图,跟金家失物何关?
他似乎非常痛恨这份地图,却不时取出浏览观看,每当面对地图,忿懑之情又溢于言表,究竟是什么原因?
麒麟山庄雄踞西域为财耿耿于怀数十年?
若说事关祖先荣辱给别人?……
金三太爷也早巳富甲一方,何致于为什么又宁愿将取回的财物拱手送了解。
但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任何隐密诡谋,总有会揭露——距麒麟山十余里外,有个小镇,名叫凤凰集。
这镇集的命名,显然是根据麒麟山庄而来——既有麒麟,少不得也有凤凰。
其实,小镇哪一点都配不上称为凤凰,脏污的街道,甚至镇上那近百户经营赌场,直连“乌鸦窝”也不如。
那简陋的房舍,娟察的居民,简但这地方挺热闹,满街全是秦楼楚馆,酒肆赌窖,吃的,喝的,玩的,可说一应俱全,不折不扣的女人淘金地,男人销金窖。
因为往寒风凰集的,如非江湖豪强,便是武林高手,或多或少,都距麒麟山庄有点关系,否则,决不敢在金三太爷眼皮下走动。
铁羽寓开麒麟山庄,天口别馆。
客栈掌柜不是别人,叫吴俊,别号叫吴癫子。
就住进凤凰集上最大的客栈——正是麒麟山庄总管吴涛的侄儿天口别馆这名称,据说就是吴涛亲笔题的字相合,岂不就是个“吴”!
这儿既供应客房和酒菜,又设着赌场,更准备了南国佳人,北地脂粉,客人住进来,吃,喝,嫖,赌随心所欲,只要有银于,其他的事就别管了。
是以,凤凰集虽然简陋,天口别馆却十分豪华,如果说天口别馆是凤凰集上的凤凰巢,这话一点都不过分。
铁羽住进天口别馆,身上没有半文钱.除了那件污脏的囚衣,便只有满身风沙臭汗。
但吴瘴子已得到叔叔的通知,丝毫不敢怠慢,兰汤沫搭,新衣更换,还亲自送来一百两银子“铁大侠名满天下,光临小号,正是小号的荣幸,切费用全部记账,毋须挂虐,谨先送上纹银百两,的使费,如果不够,请随时吩咐柜上补送。”
急忙安排陪笑道:这儿的一权充赏人铁羽好像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说道:“掌柜的,你不怕供错了菩萨,将来落得直本无归?”
吴癫子道:“铁爷取笑了,像铁爷这样的贵宾,八人大轿也不定能请得来,只要铁爷不嫌简慢,已是小号的无上荣耀。”
铁羽扬了插眉,道:“哦?真没想到,铁羽这名字居然还值一百两银子。”
他揣了银子,谢也没谢一声,便整衣出门,独自进入附近一家赌场。
等到从镇上几家赌场逛了一遭出来,口袋里已经多了八十几两碎银,外加三个金戒于,四五枚翡翠烟嘴,以及一只波斯国的镶玛瑙鼻烟盒。
铁羽返回天口别馆,把银子全交给柜上,呼酒痛饮,如妓献唱,又将翡翠烟嘴分赏了跑堂的伙计,金戒于送给了唱··小曲的筱翠凤,玛璃烟盒赏了操琴的瞎眼老头……
然后带着酩酊醉童,踉跑回房,倒头大睡。
伙计原想替他介绍个粉头侍寝,无奈帙羽已经烂醉如泥,霄都打不醒他了。
吴癫于犹不放心,亲自往上房查看,不禁摇头冷笑道:“看来这个姓铁的只是个酒鬼赌徒而已,老爷于未免过分抬举他了。”
于是,回到柜台,提笔写了一份纸柬,内中详细注明铁羽的行动,何时人浴,何时更衣外出,何时往赌插押博,何时回店听歌买最后写道:等当继续监视写毕封好呈吴涛。
“铁某现醉卧小店房中,插翅已难飞去,我随时记录其行动转报,敬请释念!”
交给一名亲信伙计连夜快马送去麒麟山庄面那伙计应诺,接了纸柬,忙去后厅牵出马匹,配妥鞍镫,正要跨上马背,突觉右腰胁下微微一麻,便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心头一震,又清楚过来,低头看看只脚仍在镫中,再摸摸怀里,纸柬也没有遗失。
那伙计又当自己一时眼花,失神了片刻,并未在意身上了马,直奔麒麟山庄。
快马抵庄,吴涛立刻传见。
那伙计呈上纸柬,吴祷拆开看了,连连点头嘉许道:“很好,难得你家主人肯如此巴结差使,你回去告诉他,就用现在的办法进行,事完之后,庄主定有重赏。”
遣走了伙计,吴涛得意地带着纸柬迳人后庄院求见金三·
·太爷,道:“铁羽现住凤凰集天口别馆,一切皆人掌握这是他今天的行止记录,请庄主过目。”
金三太爷接过细看,又将纸柬移近灯前照视辨认了好一会儿,突然沉下脸来,顿足道:
“糟了,你们这批蠢物,把事情弄砸了……”
吴涛愕然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金三太爷将纸柬扔在吴涛脸上·你自己仔细瞻瞧,究竟是妾字?
还是店字?”
吴涛也恍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急忙拾起纸柬凑近灯前照槐……
这一看,也不期骇然变色。
原来吴赢于的纸柬中,本写的“帙某现醉卧小店房中……”却不知被谁将“店”
字改为“妾”字,变成“铁某现醉卧小妾房中……”吴涛初看未知字经涂改,竟然还直夸侄儿,肯“巴结差使”,如今只窘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金三太爷长吁道:“人言铁羽精明,果然不错,取出纸柬,涂改后仍交由原人送来,岂止有意讥讽向咱们炫耀示威,这真是麒麟山庄的莫大耻辱。”
吴祷嗫嚅地道:“庄主的意思,咱们应该如何应付?”
金三太爷苦笑一声,道:“咱们除了如约带他去见白娘子,还能怎么样?”
吴涛嗄声道:·但白娘子她……”
金三太爷突然一摆手,截住他的话可是铁老弟吗?何不请进屋里来谈谈!”
屋顶一阵轻笑,道:“老爷子好灵的耳朵,可惜猜错人·条纤细的人影穿过窗口,俏生落在房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身墨黑夜行衣,背插双剑,皮肤也油光黑亮,但黑里带俏,反而另有一种野性的美。
金三太爷似乎微感意外,但瞬间即恢复了镇定,笑道:“黑妞,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刚还谈到你家姑娘……”
黜笑着道:“可不是,我也正好听见你们在背后议论我家姑娘哩,说了实话便罢,否则,我可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诉咱们姑娘,叫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由此可见,这位黑妞跟麒麟山庄很熟,而且已熟到不必拘礼程度。
金三太爷却收敛了笑容,低声道:“黑妞,这可不是件玩笑事。你先说,深夜来此,有什么缘故?”
黑妞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奉姑娘差遣,特来跟老爷于打听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听说有个名叫神手铁羽的人一“等一等!”
金三太爷举手虚按,同时向吴涛道谨防有人窃听。”
吴祷去后,金三太爷好像还不放心,又亲自去窗口张望了一遍,才正色问道:“你家姑娘也听到姓铁的消息?她怎么说?”
黜道:“姑娘听说那神手铁羽已经到了西北,又听说在玉门关附近失风,被兰州府总捕金钩杨玉田逮住了,后来不知怎的又中途脱逃,连杨玉田也失去下落。”
金三太爷暗暗吃惊,忙又问:“你们还听到什么消息?”
黑妞道:”没有了。姑娘不知这些消息是否确实,才命我特地赶来跟老爷子打听。”
金三太爷心念电转,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你家姑娘的消息倒真快。”
黑妞遭:“这么说,消息是真的了?”
金三太爷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你家姑娘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那神手铁羽的来历?”
黑扭摇摇头:“姑娘没提起,只是好像对那姓铁的很重视,急于想知道他的去向。”
金三太爷沉吟了一下,道:“既然这样,我有几句口信,请你尽快带给你家姑娘,你要仔细记住了……”
他压低噪音,几乎是咬着黑妞耳朵道:“消息绝对正确,神手铁羽的确已到西北,而且是专为当年的事来的……”
黑妞岔口道:“当年的什么事?”
“这个你不必问!照我的话转告白。”
黑扭不便再问命,只好静待下文。
你家姑娘自然会明金三太爷接道: “老实说,姓铁的这次在玉门关失风,就是我暗中跟杨玉田透的消息,同时,咱们在押解途中坚壁清野,切断所有水源,样样安排妥当,存心要让姓铁的活活饥渴而死,谁知天不从人愿,竟被姓铁的逃脱掉,杨玉田和手下二十余名捕快,外加虎牢三剑,都不幸丧了性命,一个也没活着回来。”
“哦——”黑妞听得心弦震动,不觉惊吁出声。
“为了这件事,姓铁的今天午间已经找来麒麟山庄,向我逼问你家姑娘的住处,并且限我三五天之内,带他去跟你家姑娘见面,否则,他要将我庄中妇孺杀得一个不留。”
“你答应了没有?”
“我怎么会答应?”
金三太爷慷慨激昂地道:“凭友谊,论亲疏,我金克用性命可以不要,岂能做出出卖你家姑娘的事,不过——”
他语气突然一转,叹口气道:“姓铁的武功和手段,你家姑娘最清楚,我这点基业虽然不值得珍惜,却不能不替庄中近百名妇孺设想,何况,姓铁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千里迢迢寻到西北来,见不到你家姑娘,决不会罢手的‘’^‘’^,,黑妞愤然道:“老爷于,你这话可让人不服气了,就算他找上门来,难道咱们姑娘还怕他不成?”
金三太爷摇摇头道:“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那样做?姓铁的两肩担一口。
既无家室,更无顾虑,咱们犯得上跟他硬拼么?”
“依老爷于的意思呢?”
“很简单,对付这种玩命的人,只宜智取,不可力敌,请转告你家姑娘,后天子夜时分,我在‘海角红楼’恭候,希望她轻装筒从,驾莅一晤,大家商议一个万全的应付方法。”
“好!我立刻就回报姑娘,准时赴会。”
“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路上仔细些!”
金三太爷亲自迭黑妞出厅,亲眼看着她去远, ‘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凤凰集伴随铁羽,寸步不许离开,后天日落时分,带他回庄见我,但事先不得透露任何风声。”
吴涛听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爷又唤古家四兄弟密语叮嘱一番庄,先赴“海角红楼”布置……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将近黎明。
金三大爷长吁一口气,返回卧室,宽衣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内发生的种种经过,脸上不禁泛起得意的笑容。
现在,情势已完全在掌握之中,只须好好应付后天“海角红楼”之会,神手铁羽便不得不听命于自己,有了神手铁羽的协助,何愁那批价值连城的财富不到手?”
他有把握,白娘子一定会准时赴约,他也有把握使铁羽只能见到白娘子的面,却不能出手拼搏,快意思仇。
他要永远掌握他们之间的仇恨,以便从中巧为运用,使双方都离不开他的手掌心,都得乖乖为他效命……
金三太爷带着笑进入梦乡,窗上已理出鱼肚色。
曙光透过林梢洒落地上,使这茂密的树林中,葫漾着’层薄雾。
黑妞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转身,肩后双剑同时出鞘,林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
但黑妞却双剑交叉横胸,面对林木冷笑道站出来,这样鬼鬼祟祟算什么人物?”
林中寂寂,毫无回应。
别怪姑奶奶要骂你了。”
最后这句话果然发生了作用,只见氤氲飘散人影。
这人从一棵大树背后,缓缓走了出来,整个人仍在枝叶阴影笼罩下,看来就像幽灵般飘忽,烟雾般朦胧。
但这人的每一移步,竟是那么沉稳坚定,面貌虽无从辨认,两道闪烁的目光,却像晨星般明亮,眨也不眨投注黑妞的脸上。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过分迫近,只是巍然站在那里,凝目注视着黑妞,目光中包含着慑人的威棱。
黑妞不由自主紧了紧双剑,沉声道:“你是谁,跟着我想干什么?”
那人冷然一笑,不急不徐地道眼睛却大差。”
黑妞道:“我以前见过你吗?”
那人道:“没有。”
“原来你的耳朵还真灵黑妞道:“既然没见过,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人仰面大笑,道:“相逢何须曾相识。你不必跟我见面,只要由金克用和白娘子口中多听听,就该已知道我是谁’黑妞心念转动,突然惊呼失声:“你是神手铁“不错!”铁羽一迈步,从枝叶荫影下踏了出来,昂着头道:“世上只有一个铁羽,你可以仔细看清楚,不须再去麒麟山庄向金克用打听了。”
曙光照射下,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两道浓眉和额上那条这是两种截然不同颜色,却同样鲜明刺眼,同样令人怵目惊心。
不知道为什么,黑妞对那血红的刀痕,竟由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就好像那疤痕是被自己砍成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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