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老前辈神目如炬,那位伍大哥,有口无心,并非真对老前辈有所不敬。”
老人笑道:“老夫岂不知道他乃是慧直忠厚之人,但他身为天南笑客伍子英传人,却不知尊老敬贤,将来老夫见到伍老儿,少不得要教训他一顿。”
罗英听他竟然直呼伍子英名讳,骇然一惊,霍地起身道:“你怎知他是伍家后代?”
老人道:“单凭他那根伍家祖传的旱烟袋,早巳明白告诉老夫了。”
罗英更惊急道:“你……你老人家究竟是谁?”
老人笑了笑,振臂一掌,遥遥向一排汹涌过来的浪头拍去,沉声道:“要知老夫来历,你看看这一掌有何异处?”
罗英掉头注目,但见他掌力过处,一声闷响,那一排浪头倏忽向上疾升丈余,水花四散开来,竟化成千百个形如手掌的幻影,冉冉消失。
罗英脱口惊呼道:“多罗神掌!多罗神掌!”
呼声中,猛可想起一件事来,颤声问:“老前辈,你老人家上下怎样称呼?”
老人瞑目而笑,缓缓伸出左手,道:“遁世之人,早忘名姓,你看见这只手,应该知道老夫是谁了!”
罗英看他那只左手,竟已齐腕而断,只余一截肉桩,但他苦思了一阵,却记不起当今武林前辈中,谁是左手折断的人,只顾怔怔地发愣。
但是,他从那老人抖露的“多罗神掌”功力,至少可以确定一点——老人必与桃花岛有些关联。
再一转念,多罗神掌出自西域多罗神教,后来被外祖公桃花神君传入中原。自从桃花神君去世,多罗神掌,便成了桃花岛罗家的独门武功,正因这缘故,中原惨案迭出,受害人都似中了“多罗神掌”掌力,武林各派,才疑心到罗家头上。
他又把当今世上,习过或知道多罗神掌的人,迅速地在脑中作了一个整理和分析。据他知道的,只有明尘大师、凌奶奶和他的祖母竺君仪,此外,便是他那生死不明的父亲罗玑和叔叔罗璋。
他虽然没有见到过父亲和叔叔,但从年龄推测,他们不过中年,绝不会这般苍老。
那么,这老人是谁?
猛可里,罗英心里机伶伶打个寒战,飞快地想起一个令人又惊又喜的疑问——他会不会是遁世几达四十年的祖父?
这念头一起,他再也无法使自己下来,用力揉揉眼睛,仔细又向那老人端详注视不已。
——不!不像!爷爷虽然隐世四十年,当时正值少年英发之际,细算起来,应该还不到六十岁,这老人形貌苍迈,以及那一身精纯深厚的内功修为,少说已有百岁左右。
——再说,爷爷出走之时,身体完好,并列残缺,他左手齐腕折断,显系旧伤,由此可见,他绝不会是爷爷。
可是,他若不是罗家的人,又怎会多罗神掌?又怎会一口道出伍子英的名讳。
心念及此,猛然又是一动,暗道:是了!是了!他既非桃花岛罗家之人,又会多罗神掌,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各地血案凶手!那千方百计要嫁祸我们罗家的家伙!
这一想,顿时怒火上冲,热血沸腾,手掌不由自主抚握剑柄,几乎便想拔剑出手。
但,他终于又废然放松了手,暗自忖道:不对!不对,那嫁祸桃花岛的人,我曾在三元宫地道中与他相遇,后来也数度朝过面,他的面目虽不可辨,但他皆以左手取物,惯以右掌伤人。而这老人的左掌,却已齐腕而断,怎会是他呢?这件事对他关系实在太大,他不能不先把详情弄个清楚,而且,老人武功超凡入圣,看来更在明尘大师之上,鲁莽出手,未必能讨到便宜。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内心激动,悄悄抹去了手心渗出的冷汗。
老人一直斜目注视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这时见他已趋平静,才缓缓问道:“傻孩子,记起来了吗?”
罗英摇摇头,心想:我何不试试他的口气?当下道:“我虽不知前辈是谁,但是,前辈如允许我提出几个问题,可能因此便猜出前辈的来历了!”他心中已起疑心,语气变得冷漠了许多。
老人仿佛并未察觉,反笑道:“反正行舟无事,你就试猜猜看,藉此消磨漫漫长夜,有何不可?”
罗英目光炯炯注视着他,突然脱口问道:“老前辈知道桃花岛罗家吗?”
老人速闻这话,微微一怔,点头道:“你是说当年桃花神君凌祖尧所居桃花岛?老夫自然知道。”
罗英在肚里“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问:“老前辈既然熟知桃花岛,想必也知道泰山三次武会了?”
那老人蓦地脸上变色,显然颇为吃惊,道:“正是!”
罗英追问道:“那么,老前辈必定也知道,自从那次武会之后,罗大侠就此隐居遁世,再没有回过桃花岛?”
老人神情有些黯然,颔首道:“老夫曾听传闻说起过———”
罗英毫不放松,紧跟着又问:“其后罗氏双侠扬名江湖,盛名清誉,广被大江南北,三湘七泽,中原武林各流,共尊罗家为武林盟主,桃花岛威名遍天下,这些,老前辈也听传闻说起过?”
老人又点了点头,道:“唔!不错。”
罗英一口气又问下去,道:“老前辈自称隐世之人,对武林秘辛掌故,若不熟若指掌,当然也听传闻提起过,关于济南附近血案迭生,红云董门子媳受辱,武林七大门派,受人蒙蔽,竟将罪名,强加在桃花岛名下。七派合设百丈峰禁地,囚禁罗氏双侠大哥,连他妻子有孕即将临盆,上山欲见丈夫一面,也被无情拦阻,并且打伤孕妇,使她胎气震动,人未下山,便破腹产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从此,那孩子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忍辱负重,长大成人,矢志……”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身世情况,说到这里,触动内心创伤,一阵哽咽,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老人无限爱惜地望着他,喂叹一声,道:“好孩子,往事已矣!徒悲何益2越是从艰苦中长成的人,越应该具有超人的坚忍和毅力,也应该最能忍耐人世的不平……”
罗英举手抹去泪水,厉声道:“我再请问老前辈,你听过这些传闻没有?”
老人一愣,道:“如此大事,早已遍传天下,只不过,老夫远居边陲,还是不久之前,才听人说起的——”
罗英咬咬嘴唇,忍住泪水,大声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么,现在晚辈要请问一句,希望老前辈爽予赐答!”
老人微诧地点点头道:“好吧!老夫知无不言!”
罗英双目突然暴瞪,喝问道:“你曾跟桃花岛有过仇恨?是吗?”
老人霍然变色,道:“你怎会问出这句话来……”
罗英怒目道:“请别管我为什么,盼你爽予赐答!”
老人被逼不过,轻嘘一声,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罗英听了,越发证实自己估计不错,这时,他几乎已经认定面前这老人,极可能就是那从未露过面,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连“海天三丑”都甘心屈为仆奴的神秘人物——祁连山主。
若非他自幼受竺君仪熏陶,深具忍耐特性,只怕当场就要拔剑出手。但是,他还有两点疑问,未能澄清,第一:祁连山主不久之前,犹在祁连洞府中闭关,怎会突然在鲁境出现?
第二:他要连夜赶到泰山去做什么?
这两点疑问,他只能含糊地解答出第一点,因为,他也是从祁连山出发,现在也到了此地,祁连山主武功胜他何止千百倍,自也不算什么为难之事。
但那第二点,却难以猜测,因此,他再次长吸一口气,压住满腔怒火,问道:“你……
你居住在祁连山,是吗?”
老人耸耸肩头,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这一次你却猜错了,老夫隐居之处,距离祁连山何止千里,你怎会硬指老夫住在祁连山?”
罗英不信,冷笑道:“那么,你能把隐居之地,直说出来不能?”
老人笑道:“既称隐居,自不便对人宣扬,不过,为了去你多疑,老夫可以告诉你一点,四十年来,老夫足迹未到中原,傻孩子,你不必想得太多了。”
罗英接声道:“你说四十年不履中原,这一次又匆匆赶往泰山则甚?”
老人道:“人各有私,老夫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别人!”
罗英嘿地冷笑一声,道:“什么私事?你别以为祁连洞府做得隐密,若要人不知,除非……”
老人愣得一愣,脱口笑道:“啊!傻孩子,你又弄错了,祁连山那藏头露尾的东西,叫他替老夫拿鞋,老夫还嫌他太笨哩!哈!……”
罗英愤然探手按住剑柄,厉声叱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到底是谁?怎不直说?”
老人道:“四十年来,老夫名讳早已淡忘。孩子,你定要知道老夫身份,只须在见到你祖父祖母的时候,告诉他们,说有一个退隐四十年,左手齐腕折断的伤心人,他们一定知道老夫是谁了——”
话声才落,舱中突然一声大吼:“老小子,卖什么关子。俺有法子叫你实招,看家伙!”
一条人影穿篷而出,扬手一砸旱烟袋,直向老人头顶盖落。
这个人,不消说,正是伍大牛。
老人轻笑一声,略一用力,坐着的身子,突然横移二尺,舵柄由右手交到左胁下,人也从船舵左侧,换到右侧。伍大牛一招猛劈,旱烟袋正敲在船尾舷板上,噗地一声,将船尾砸破一大块。
老人沉声道:“舟小水急,砸破了船,你不想活了?”
伍大牛是个愣汉,哪管得许多,蓦地振臂横扫,第二招连绵又至,骂道:“俺早看你这老小子不是好人,不要走,吃俺一烟袋。”
那老人显然被他连番进逼,激起怒来,脸色一沉,冷冷道:“好一个放肆无礼的蠢东西!”右掌突地一翻,迳迎伍大牛的旱烟袋。
只见他出手如电,掌心硬接来招,毫不迟疑,五指一收,旱烟袋早入了掌握。
这老人一身骇世武功,伍大牛怎是他的敌手,罗英一急之下,轻按卡簧,“铮”然一声,也拔出了短剑。
船身本来狭窄,这时三人挤在船尾,一旦动手,几乎无处可供闪避,罗英抱定破舟偕亡之心,短剑挥处,银虹乍现,拦腰向那老人攻去,同时叫道:“伍大哥,注意兵刃……”
他手中短剑,乃明尘大师所赠,长仅二尺,但力逼剑尖,寒芒伸缩,可达四尺以外,是以出手的时候,同时招呼伍大牛不可撒手,心想:如果伍大牛能暂时拼力把住旱烟袋不放,船尾又这般狭窄,自己短剑挥出,那老头子除了弃手跳落黄河,简直再无闪避的余地了。
哪知主意虽好,事实却大谬不然。
短剑划空疾掠,寒光扫过舵侧,忽听那老人长笑一声,断臂一抖,身形突然凌空飞起,那一剑,竟扫了个空。
一招失手,罗英便知今日绝难讨好,脚下立刻倒跨半步,方欲仰面挥剑护身,心念才动,老人蓦地凌空翻转,变成了头下脚上,左袖轻抖,一股罡风已撞中伍大牛肩肿,右手屈指疾弹,指风破空下击,罗英眼前一花,胸前“神封”、“步郎”二穴上,各被指力扫中。
两个人,两件兵刃,一齐松手坠落船板之上,罗英脑中陡然想起祁连洞府中,那恶臭扑鼻的水牢,暗道:完了!一切都完了……紧接着,便和伍大牛双双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仿佛还听到那老人轻微的叹息,又像有一只手掌,在他周身穴道上缓缓的摩掌着,一遍,又一遍。
他顿时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忧虑,只觉那手掌所至,一股暖洋洋的热流,透体而入,直达紫府黄门。起初,感到这一日一夜辛劳苦赶,倦意浓重,只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觉,过了一会,忽然又对儿时情趣,兴起无限怀念和依恋。
于是,奇异的感觉,立刻随着幻梦而产生了。
朦朦胧胧,他好像果真又回复到十六年前,阳光懒懒透过窗槛,投射在床前一只小小的摇篮中,他,又重回孩提时候,仰面躺在摇篮中,闭着小眼,静静听着祖母在摇篮边哼着那些单调的曲子。
这一刹那,他变得懵懂、纯真,心无杂念,脑海中像一片从未染色的白纸,倦极欲眠;又像并未完全入梦,晕眩之中,一股无法开窍的舒畅感觉,从丹田冉冉升起,过生死玄关,游十二重楼。不到片刻,已畅然进入了甜美的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睡足了,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床上,床前流苏飘拂,温暖的阳光,映着窗帘,时间大约将近午刻。
罗英陡然一惊,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不料才轻轻用了一分力,竟然加整个身子腾射而起,直达床顶,“蓬”地一声,撞在床架之上。
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这一撞,床架应声折断,哗啦倒塌下来,罗纹细帐,掩了他一头一面。
撩开帐子,跨落床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这儿竟是一间布置精致的客房,靠壁一列红木茶几,两面临窗,左侧和正面,竖着两座粉红色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两扇门户。
这房间有一桩奇怪的地方,无论窗帘、屏风、壁饰、家具,样样都用红色,使得房中充满柔和的暖意。
罗英目瞪口呆四处打量,惊诧得莫可名状,喃喃道:“奇怪,不是祁连洞府水牢,这是什么地方呢?”
他用力摇摇头,细细思索,才记起黄河小舟之中,和那断腕老人动手的经过,他清清楚楚记得拔剑之后,才一招,便被老人点中穴道……现在怎么到了此地?
正猜不透因由,正面屏风后“依呀”一声,一扇小门缓缓推开,片刻间,香风过处,姗姗转过来一个明眸皓齿,年约十四五岁酌美貌红衣少女。
那红衣少女从屏风后探进头来,一见罗英,粉颊上立刻现出两个浑圆媚人的酒窝,嫣然笑问道:“罗少侠,清醒了么?”
罗英连忙错掌交胸,沉声问道:“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见他神情紧张,如临大敌,不禁掩口娇笑起来,道:“罗少侠,亏你一睡已有三天两夜,你连这儿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罗英更加迷惑,摇头道:“我怎会睡了三天两夜?我怎么自己也不知道?”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那倒好,连自己都不知道,住店要店钱,这笔账,咱们去向谁算?”
说着,自己笑了一阵,这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罗少侠,不逗你了,说真格的,这三天来,咱们老夫人每日少说也要来看望三五次。伍家公子早就清醒了,偏是少侠一起沉睡不醒,现在好了,我得赶快通报让老夫人知道。”
罗英见她转身要走,情急起来,身形一闪,抢拦在屏风前,沉声叫道:“你说的伍家公子,可是伍大牛大哥?”
红衣少女举起一只指头,压在樱唇上,轻嘘道:“小声些,伍公子就住在隔壁,他脾气不太好,可不许人直呼他的名字,一再嘱咐咱们,要叫他伍大少爷。”
罗英又喝道:“那么,你们老夫人是谁?”
红衣少女却不肯直说,笑道:“婢子这就去通报,等一会,你一见自然知道了。”说罢,莲步碎移,笑嘻嘻转过屏风,开门自去。
罗英不便再拦,怔了一怔,急急推开左侧木门,迎面也有一座红色屏风,风转过屏风,却听得一声娇媚的轻呼,他扬目望去,不觉脸上一阵臊热,慌忙停了脚步。
屏风之后,也是一间两面临窗的客室,几床色彩,跟自己这一边完全一样,小几之前,伍大牛正拉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在牛皮糖似的纠缠。那少女猛可听到门扉之声,回头望望罗英,骇得惊呼一声,摔开伍大牛,登登登跑了开去。
大牛呆呆地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尴尬地向罗英笑笑,道:“兄弟,你倒睡得香憩,这几天,可把俺闷死了,才逗着丫头耍子,偏巧被你闯见了,嘿!嘿!嘿嘿……”
罗英冷哼一声,微一迈步,晃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伍大哥,这是什么地方?我竟然有心情跟女孩子调笑?”
五指才捏住大牛腕间,伍大牛顿时杀猪般叫了起来:“唉哟!好兄弟!快放手,俺……
俺再也不敢……”
罗英只使了三成力,不想伍大牛竟大声呼痛,心里暗笑道:看你平时竭直忠厚,居然也会跟我玩这些花枪,凭我的指力,能抵得过你的横练功夫么?
想到这里,存心要整整他,五指一收,突然又加了两成真力,口中却笑道:“你快说,这儿是什么地方?要是不快些说,我就不松手……”
话未说完,伍大牛脸色挣得血一般红,尖声叫道:“俺说!俺说!好兄弟,快放手,俺的手要烧焦了……”
罗英初犹当他装假,及见他脸色暴变,额上冷汗如雨,才一惊松手,捧起伍大牛手腕,一望之下,却赫然发现他腕间竟留下五个焦黑的清晰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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