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忙道:“小侄并非客人,怎敢当伯父如此破费”
骆伯伧笑道:“这几位都是我患难相共的结义兄弟,他们虽然出身风尘草莽,却各有绝技专长,你应该见见,或许对你将来多少皆有助益。”
飞蛇宗海东去未多久,石室底壁忽然响起一阵“轧轧”声音,一道石门缓缓启开,鱼贯走进来几名黑衣大汉,人人提着食盒盘盏,开始布席安位,送酒上菜。
骆伯伧见康浩面露诧之色,含笑道:“贤侄觉得奇怪么?其实这间石室的位置,已在保定城城墙内,西城一带城墙,早被咱们控空了,其中秘道四通八达,最远的出口,距城远在半里外,以后你自然会熟悉的。”
正说着,飞蛇宗海东早已领着三个人同返石室。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五短身材,面圆圆如富家翁的锦衣胖子。
骆伯伧引介道:“这位是我结拜二弟,姓韩名林,人称‘巧手’精擅土木消息及各种机关布置,这间石室和城墙内秘道,便是他的杰作,现为城中‘高宾阁客栈’店主。”
康浩忙以晚悲之礼相见。
巧手韩林身后,紧跟着一个反穿羊皮袄瘪老头,康浩见了,眼中顿感一亮,原来那人竟是自己初次询问过的赌场管事。
骆伯伧道:“这位是四弟黄石生,雅号‘鬼脸书生’,贤侄休看他干瘪瘪一副糟老头模样,其实他本人才四十出头,黄四弟精研易容之术,智计百出,是咱们的智多星,故有‘鬼脸’之称。”
第三位,是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壮汉,姓李名铁心,外号“黑牛”,一身铁布衫横练单子功,已达十成火候,手中经常把玩着两粒鹅卵般大的钢球,为了耿直粗豪,办大无穷,是骆伯伧的随身护卫,撑行老七。
以上三人,加上精于医术的“瞽婆婆”盂昭容,擅长“神偷妙手”的飞蛇宗海东,还有一位以轻功著称的“灵鼠”崔祥,都是骆伯伧最近十余年中,网罗结交的风尘奇人,合称“七义”,骆伯伧居长,“瞽婆婆”孟昭容是三妹,“灵鼠”崔祥行五,“飞蛇”宗海东是老六。
七义中,“灵鼠”崔祥外出公干未返,其余都全部到齐了。
男女老少七个人叙礼入座,举杯邀饮,席间,康浩仔细观察,只觉那“巧手”韩林沉稳干练, “鬼脸书生”黄石生精明机智, “瞽婆婆”孟昭容热心而谨慎,“ 飞蛇”宗海东沉默寡言, “黑牛”李铁心则胸无城府,透着几分憨直,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对骆伯伧执礼甚恭,虽有结义之名,实存主仆之分。
大家倾听骆伯伧引述九峰山承天坪惨变经过,人人耸然动容,鬼脸书生黄石生白眉频皱,凝色问道:“康少侠,请答我一问,令师一向下山采办用物,都是携带少侠同行,为什么这次前往太原府,竟是单独来去呢?”
这个问题,法元大师也问过康浩,是以他未加思索便接口回答道:“先恩师说,有几年东西,附近县城不易购买,不太原府路程较远。来去费时,为了怕耽误小侄练功,所以没有带小侄同去。”
黄石生注目道:“令师欲购何物,必须远赴太原府?”
康浩道:“是几样比较珍贵药物。”
黄石生紧接道:“敢问药物何名?”
康浩想了想,道:“详细药物种类共十几样,小倒只记得其中有‘龙目’、‘蟾精’和‘犀角蕊’,而且都要二三十年以上的真货。”
黄石生点点头,又问道:“这些药物,令师有没有说过作何用途呢?”
康浩道:“先恩师说,是用来炼制丹丸,以便小侄日后行走江湖时,作为疗伤急救之用。”
黄石生转顾“瞽婆婆”孟昭容道:“三奶对此事有何高见?”
盂昭容正反复审观看那条“定穴护元带”,闻言抬起头来。缓缓道:“龙目和蟾精,功能导气培元,犀角蕊乃生精旺血之物,比较珍贵难寻,但却具有‘燥性’,假如受了外伤,则不宜服用,因为它会使伤口失血,不易收口。”
黄石生神色一肃,说道:“康少侠请恕黄某大胆推断一事,‘如果我的猜测不错,令师远赴太原府,只怕并没有买到所需药物,对么?”
康浩蓦然一惊,脱口道:“正是!前悲怎会知道?”
黄石生微微一笑,道:“因为令师既然定制了这条‘定穴护元带’,事实上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药物了。”
康浩愕然道:“前辈的意思是说,恩师他老人家真如法元秃贼所称,功力业已失去?”
黄石生正色颔首,道:“不错,这也证明令师下手太原霍家的事,纯系遭人嫁祸。”
康浩一阵激动,含泪道:“可是,他老人家在承天坪上,面对四门五派掌门人,为什么不肯为自己分辨?为什么甘心饮毒就死呢?”
黄石生道: “那是因为令师明知嫁祸之人,但为了某种顾忌,不愿加以揭露,同时自悲功力散失,生不如死……”
康浩连连摇头,颤声道:“不!不!他老人家纵有天大顾忌,也不会对我隐瞒,我是他老人家亲手抚养长大,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任何事瞒过我。”
黄石生侧然道: “凡人都有私衷,亲如父子,有时也不便吐露一一当然,这仅是臆测之词,对与不对,此时尚难断定。”
骆伯伧也柔声安慰道: “贤侄,事已如此,徒悲无益,你且宽心在我这儿先住几日,等我料理点事后,咱们同往太原府走一趟,相信可以查出一些端倪来。”
康浩站起身来道: “不敢劳动骆伯父,小侄心急如焚,想明日就动身,前往太原——”
黄石生突然摇手道: “少侠千万不可急躁,最好能在保定府过十天再去。”
康浩诧: “为什么呢?”
黄石生肃容道: “令师一生脾傲天下,难免结有仇家,假如此事果系有人嫁祸,那人也可能不会放过少侠。”
康浩剑眉一挑,道: “那样正好,省得小侄再去找他……”
黄石生道: “少侠幼得名师,论武功,当然不惧,但江湖中奸险万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兄弟几个,武功方面自是谈不上给少侠什么帮助,不过,咱们还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也许对少侠日后行走江湖,为师雪冤,有一些助益。”
骆伯伧抚掌道: “我也正有此意,贤侄,别的不谈,单是你黄四叔的易容神术,就值得你多住十天半月了,咱们便这样决定吧,十天以后再去太原。”
康浩既悲又喜,无限感激,虽然心急师仇,也只得依言留了下来。
第二天开始,康浩便搬进西大街“高宾阁”客栈,白天随“鬼脸书生”黄石生学习易容之法,夜晚则由“巧手”韩林讲授关于机关布置方面的知识和诀窍。
这两种秘学,虽非精奥武功,却是行走江湖所必需,康浩甫经涉猎,才发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各类行道都有它独具的高深学问,绝不是外行人所能了解的。
故而,他渐渐收敛了焦急的心情,专神贯注在学习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近旬日。
在这十天内,康浩往来西大街客栈和长乐巷赌场,每天最少两次,有时由秘道,有时也经过大街,但是会见骆伯伧的次数并不多,仅从黄石生口中,知道他近来很忙,甚至常常离城外出,究竟为何而忙?却不甚了了。
而且,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七义”中那位以轻功著称的“灵鼠”催祥。只听说催祥回来过一次,又奉骆伯伧的急令,匆匆离去。
这天傍晚,已届十日之期,康浩在客栈中枯坐等候,不见骆伯伧约晤的消息,心念忽然一动暗忖道:我苦学旬日,不知易容术究有几分成就?何不化装去赌场试试,一则让“鬼脸书生”惊奇惊奇,二则去见见骆伯父,他若有事难以分身,也好.向他告辞,独自动身了。
主意一定,便闭门更衣,换了一件上布短衫,下着棉袂,脸上也用“易容膏”涂成蜡黄色,描上两道浓眉,又加贴几撮胡须,把自己改扮成中年庄稼汉模样,也不告诉“巧手”韩林和店中伙计,悄悄溜出客栈,顺首大街向长乐巷赌场走去。
时值年关将近,长乐巷赌场正是生意鼎盛之际,乡下庄稼人辛苦了整整一年,唯有年节岁尾才有闲暇,忙惯了的人闲下来,只有拿赌钱打了日子,于是莫不以“办年货”作藉口,纷纷涌进长乐巷。
康浩一身土布衣裤,夹在人丛中毫不显眼,戌正初过,便施施然走进赌场。
这时,“开场铃”已经响过,赌场中烟雾蒸腾,满满挤了一屋子赌客,正在呼卢喝雉,喧嚷叫笑,好不热闹。
康浩拢着袖口,混在人群中绕了一圈游目四顾,只见“鬼脸书生”高坐柜台内,正捻须颔首,状颇自得,其余伙计也没有一个认出自己的,有的还找话搭讪,招揽下注,不禁暗感好笑。
他存心再挤进柜台些,试试“鬼脸书生”能否独具慧眼?谁知就在这时候,突然眼中一亮,门口进来三个少年客人。
先进来的是两名锦衣华了公子,一个紫衣,一个白衣,年纪都在二十四五左右,从相貌看,是同胞兄弟俩,腰际各佩长剑,生得眉目轩朗,神态高傲,太阳穴双双坟起,分明都有一身精纯武功。
两个少年公子刚进赌场,身子向左右一分,双臂横举,把附近几名赌客向旁推开,紧跟着,棉布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
那少女背插双剑,一张脸蛋白里透红,像煞初熟透的小苹果,美目浑圆,黛眉似柳,一身大红劲装,裹着纤细的腰肢,脚下小蛮靴,靴尖缀着老大一朵红丝绒花球。
男女三个先后进了门,只看得守门伙计张口瞪目,凭良心说,长乐巷赌场接待过的阔佬豪客虽然不少,像这般粉装玉琢宛如金音玉女临凡似的少年富家子弟,只怕不是破题儿第一遭。
红衣少女一脚跨进门来,黛眉立即紧皱皓腕轻抬,用一条红纱绢儿掩住了瑶鼻檀口,娇声道:“原来赌场中就是这么多人?这么臭呀?”
左边的紫衣少年,陪笑说道:“琴妹妹……”
红衣少女白了他一眼,截口道:“又来了,谁是你的妹妹?”
紫衣少年连忙改口,道:“啊!是的!琴妹妹——嘿嘿,赌场嘛,本来就是这样又挤又臭的地方,嘿嘿……所以……所以……”所以了,竟呐呐的吐不出下文。
左边白衣少年立刻接道:“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表妹若要赌钱,在家里玩儿不是—样么!’红衣少女黛眉一挑,冷声道:“我偏要在赌场里赌,你们不愿意陪我,只管请便。”
紫衣少年急了,忙道:“谁……谁说咱们不愿意的?表妹说在哪儿玩,咱们就在哪儿玩!”
白衣少年也附合着道:“对!要赌钱,自然应该到赌场来,何况,咱们还没有见识过赌场呢。”
红衣少女这才回嗔作喜,扬了扬手中丝绢道:“那你们快叫这些臭男人让开呀,这么挤,叫我怎么走进去?”
两名少年如奉纶音,四臂同举,一齐呛喝道:“闪开!闪开!”
周围赌客退让不及,顿时被推倒一大片,人人惶恐闪避,让出一条通路。
康浩看在眼里,眉锋微皱,默默尾随在三人后面。
那两名少年顾盼自雄,簇拥着红衣少女走向场中,早有伙计上前接待,躬身问道:“公子,小姐,想玩什么?牌九?双单?盒子宝?”
红衣少女故充内行,淡淡道:“别罗嗦,先让咱们看看再说。”
伙计连声应诺,恭谨侍候,三四个人撑众开路,将那少年男女三个,凤凰似的奉承着各处例览。
赌客们禁不住好奇,倒有大半停止下注,伸长了脖子,目光远远地随着三个人转动。
那红衣少女香巾掩鼻在场子里走了半匝,最后在一张赌盒子宝的台上前停步,指着台上那只方方的宝盒子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白衣少年抢着答道:“表妹,这就是盒子宝,方盒子是宝盒,台上各门,随意押,只要你押的跟盒子里装的一样,就算赢了。”
红衣少女嫣然一笑,道:“二表哥懂的不少嘛,难怪姨妈总骂你偷着赌钱。”
白衣少年满脸变得通红,腼腆地说道:“我是看见庄里那些护院们玩过,自己从来没有赌过钱,表妹若不信,可以问大哥……”
红衣少女笑道:“还问个啥,你们哥儿俩难兄难弟,有名的一对……”
话锋一顿,又道:“其实,像咱们这种人家,偶尔赌钱原也算不了什么,只别沉缅迷陷就行了,赌钱也是一门学问,对不对?”
紫衣少年急道:“对!对极了,小兄就是这样,偶尔赌钱玩玩,决不会沉迷其中。”
红衣少女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转过话题道:“咱们就押盒子宝,如何?”
紫衣少年道:“好极了,盒子宝纯是庄家跟下注的人互斗心智的玩意儿,最适合咱们武林人家玩,爹不是常说行走江湖,只须三分武功却得七分机智么。”
红衣少女截口道:“我是问怎么个赌法?”
白衣少年忙又抢着道:“容易得很,表妹请看,这台上不是画着图位么,左青龙,右白虎,这是出门,这边是归升,随便押上一门,或是挂角,穿心——”
红衣少女不耐地道:“竟有这么许多麻烦?”
紫衣少年说道:“一点也不麻烦,表妹如果不懂,先看小兄押两宝,立刻就懂了。”
红衣少女冷冷哼道:“这是什么话?看你押,我来干什么的?”
紫衣少年敢情最怕这位表妹生气,连忙笑道:“那……那就由表妹押,咱们在旁边看看,也是一样……”
红衣少女眼皮一眨,见宝摊内站着一个中年店伙和一个十二三岁小孩,便问道:“你们两个,谁是庄家?”
中年店伙含笑道:“回小姐,小的父子二人,共同主持这张台子,由这孩子装宝,小的是‘宝官’,只管吃赔。”
红衣少女凝目指那小孩,不屑地道:“他这么小,也会赌钱?”
旁边一名伙计接口道:“小姐别小看了这孩子,他是保定府有名的‘玄玄手’,从七岁就开始装宝台。到现在十三岁,整整六年,他装的宝客人最难押中。”
“玄玄手”抬起头来,木然朝红衣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烂牙,内中还缺了两三颗,那模样叫人看了实在恶心。
红衣少女哼道:“好!我倒试试这小鬼有多‘玄’。”
说着,一伸纤手,向两个少年道:“钱拿出来。”
两个少年急忙探怀,穿白衣的手快,抢先摸出一块碎银,约莫二三两重,放在掌上,轻声说道:“琴表妹,先小小的押,试他路子……”
谁知话没说完,却被红衣少女一声冷哼打断,只见她纤掌一握一张,银块已成了细粉,皓腕轻翻,全都洒在地上,娇嗔道:“这点银子,打发赏钱都不够,真亏二表哥拿得出手。”
紫衣少年虽然迟些,却正好学了乖,大手一把抓,怀中金叶银锭全都掏了出来,一面向红衣少女小手里塞,一面说道:“表妹,放手下注吧,这些要是不够,小兄还有银票。”
那一堆银锭金叶。,少说也值千两以上,红衣少女这才脸色稍敛,自顾在赌台前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望着“玄玄手”道:“说吧!咱们怎么赌法?”
宝官偷偷扫了那大堆金叶银锭一眼,暗自咽一口口水,陪笑道:“宝摊上,青龙、白虎、出门、归升共计四门,请小姐随意押,宝盒内共分一、二、三、四几种点数,一点青龙,两点白虎,三点——”
红衣少女螓首连摇,道:“咱们不要这些罗嗦,你干脆说吧,怎么是你赢?怎么是我赢?”
中年店伙道:“如果小姐在四门中单押一门,宝盒子打开,点数正对,就管小姐赢了,押单门一陪三,点数不对,就算小姐输了——”
红衣少女道:“能不能简单些,把四门改为两门,单点数算一门,双点数算一门?”
中年店伙道:“那也使得,这叫做‘单冲’,无论输赢,都是一陪一。”
红衣少女信手拈起一片金叶,向台上一摔,说道:“好,的押单数,你快装宝吧!”
萦衣少年慌忙将金叶抢了回来,低声说道:“表妹,得等他先装好宝盒,才能押。”
红衣少女愕然道:“为什么?”
紫衣少年道:“不然的话,你押单,他就装双,不是输定吗?”
少女脸上一红,嫣然道:“真的,我竟没想到这个。”
满屋赌客,都为红衣少女娇憨之态所引,加上那满桌金银耀眼生花,不觉纷纷停止下注。都围过来观赏这场豪赌,刹那间,便在离桌数尺处围了厚厚一道人墙。
康浩被人群推挤,身不由己,也到了桌边。
玄玄手将宝盒藏在桌下布围中,迅速装妥,向台面上一搁,宝官含笑道:“请小姐下注。”
红衣少女微微一笑,掷下一张金叶,说道:“这是第一宝,一无初始,我押单数。”
宝官拉开喉咙,吆喝一声,道:“一赔一,独闯单门,金叶子一张,重五两,开啦!”
“叭”地掀开宝盒,里面滚出一粒宝子,果然是个幺。
紫衣少年鼓掌道:“表妹,你赢了!好兆头。”
红衣少女扬扬黛眉,道:“我就知道这小鬼头会装幺点,他以为我刚才押单,这回会改押双,却没想到我偏偏还是押的单。”
四周一阵哄笑,宝官照赔一张五两重的金叶,‘玄玄手’,摸摸索索又装上第二宝。
红衣少女霎霎眼,道:“鳌头独占,唯我独尊,单。”信手掷落,又是一张金叶。
唱宝声中,宝盒子一掀,丝毫不差,是个三点。
两个少年,喜得跳了起来,齐齐翘起大拇指,赞道:“表妹,看得准,真有你的!”
少女接连两宝,轻轻易易赢了十两金叶,兴高采烈地道:“你没注意这小鬼头一双眼珠子,直向咱们溜转,他看咱们只三个人,所以就装了个三点。”
两个少年齐声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接下去,怪事来了,也不知是那红衣少女手风太顺,或是“玄玄手”这回失了灵,那装宝的男孩,竟认准了“幺”和“三”,一口气连装了十九次“单”
红衣少女每次押“单”,宝宝皆中,赢来的黄金白银满满堆了一桌,估计怕不有数万之巨,只乐得眉飞色舞,忘了人挤,也顾不得汗臭,一叠声只催快引起装宝。
“玄玄手”不动声色,装好第二十次宝盒,刚端上台子,红衣少女已只手将面前那一大堆金叶银锭,向外一推,大声叫道:“单!”
全场赌客蓦然肃静下来,人人屏息静气,几百只眼睛都瞪得跟铜铃似的望着那只宝盒。
也难怪,数万巨金,孤注一掷,这等豪赌,只怕在长乐巷有史以来,还是第一遭。
紫衣少年悄声道:“表妹,他已经连装十九次老宝,这一次,恐怕会变……”
红衣少女斩钉截铁地道:“不!我料定了,准定还是‘单’。”
宝官额上已经冒汗,望着那大堆金银,呐呐问道:“小姐,全都押上么?”
红衣少女扬眉道:“不错,全押‘单’,你接受不接受?”
宝官苦笑一声,道:“三数万银子,敝东还赔得起,不过小的以为……”
红衣少女截口道:“既然赌得起,那就开吧!”
宝官侧目瞧瞧“玄玄手”,那孩子可真沉得住气,一脸木呆;毫无表情。
迟疑再三, “叭”地一声响,掀开了宝盒,场中爆起—阵惊呼诧叹,居然又是一个“幺”点。
宝官气得脸色发青,撩手就是两记大耳括子,咒骂道:“去你娘的玄玄手,玄个屁,除了‘幺’你他妈的就不会装个别的?”
可怜那孩子,颊上肿起老高,眼眶一红,竟哭了起来。
赌客们又磋叹又是议论,却不便劝解,皆因事关金钱,“玄玄手’’父子受雇赌场,如今一口气替东家输去十数万银子,这数目,足够一大家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挨两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赌场最重信誉,一语输赢,纵是倾家荡产,也得全数照赔,康浩冷眼旁观,不禁暗暗替骆伯伧担心,假如今夜一赌惨败,十余年苦心经营,是否就此化为乌有?
红衣少女欣喜无限,笑着道:“数数看,咱们总共赢了多少?”
两名少年匆匆计数,桌面总计,共折合银子十一万四千三百余两,帐房“鬼脸书生”毫不迟疑,立即按数签出银票,翌日兑现。
红衣少女仍将银票搁在桌面上,催促道:“再装宝啊,咱们还要押下去。”
众人全都一怔,谁也没想到,红衣少女平空赢得十余万巨金,竟然意犹未足,还是要继续下注。
按赌场规矩,客人要求下注,场主是不能拒绝的,除非场方亏赔过甚,宣告倒闭,从此关门歇业了。
宝官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低喝道:“该死的东西,装吧!”
玄玄手可怜兮兮,一面拭泪,一面低头装宝,眼泪鼻涕糊满了一脸,模样令人好笑。
宝盒装好,红衣少女把面前人武部现金银票一古脑推了出去,动默然未语。
宝官心头一寒,颤声问道:“小姐你还是押单?”
红衣少女笑了笑,道:“别忙,先让我想一想。”
转眸回顾,对两名少年说道:“赢了这宝,也该回去了,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票?”
两名少年翻衣扒袋,倾囊而出,全部银票凑起来,约有三四千两,都交给了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望望“玄玄手”那张红肿的面颊,狡黠地一笑,银票轻掷桌面,道:“这一次,我押双。”
赌客群中爆起一阵轻呼,许多精于此道的客人,都不期暗暗赞许,别看这少女初涉赌场,这一室竟押在众人心坎上,试想那“玄玄手”连出二十次“单”,输去十余万银子,文挨了他爹一顿臭打,论情论理,这次宝盒中准定换上了“双”。
如果红衣少女这一宝押个正中,长乐巷赌场就有得热闹啦!
惊叹赞佩声中,那宝宝脸上也变了颜色,豆大汗珠,一颗颗向下淌落,双手颤抖,竟没有勇气去掀那只宝盒,只顾将两只眼珠,死命瞪着“玄玄手”。
’“玄玄手”正低头垂泣,肩头一耸一耸的。好像早把装宝子这件事忘记了。
白衣少年催促着道:“怎么啦,还不开?”
紫衣少年也扬眉笑道:“不开可以,只要宝官认输,照注赔钱。”
白衣少年阿谀地道:“琴表妹今儿个真是鸿运当头,初试身手,就净赢一二十万银子,这笔钱,真不知该怎么花呢!”
紫衣少年连声道:“快开!快开!宝子装定了,想改也没办法改,尽蘑菇有啥用。”
那宝官被逼无奈,把心一横,用力一横,用力一掀宝盒,叫道:“一赔一,独押双门,开啦!”
宝盒掀开,满屋骇呼顿起,里面的那粒宝子,赫然仍是个“幺”。
千百道目光,即惊又诧,齐注在“玄玄手”身上,可怜那孩子仍在委委屈屈,眼泪还没干哩。
宝官长长吁了一口气,边抹汗,边收钱、金叶、银票都进了台后那只大抽屉。
红衣少女“虎”地站了起来,粉脸煞白,凝目冷笑道:“好一个玄玄手,原来你们爷儿俩演双簧……”
紫衣少年面色铁青,愤愤道:“表妹,咱们上他的当了,这小鬼,真该杀!”
白衣少年怒哼一声,右手已搭上腰际剑柄。
赌客们眼看要出事,哄然夺门四散,刚才只恨挤不进来,现在就恨挤不出去,刹那间,桌翻椅倒,乱成一片。
康浩见此情形,不禁怒起,挥掌拨开人群,挺身而出,冷冷一哼,道:“这位公子,赌场耍钱,有赢就有输,何须如此强横?”
白衣少年身形疾旋,扬目向康浩打量了一眼,沉声叱道:“你是什么人?敢出头多管闲事?”
康浩道:“在下本来是局外人,不过适逢其会,得睹这场豪赌,其实赌场胜负,虽关机智,亦有几分运气,方才这位姑娘连押皆捷,人家赌场净输十余万金,如数照赔,也没有作为,这一下,为何三位输了,就要拔剑杀人呢?”
白衣少年语塞,愣了愣,冷笑道:“啊!我明白了,敢情你就是赌雇来抱台脚的打手。今天碰上小爷,算你瞎了狗眼,你知道小爷们是什么人吗?”
康浩缓缓道:“在下相劝纯出善意,这跟公子的身份无关,再说,越是有来历的人,越应该有气度,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何况其中一半,还是这位姑娘赢来的。”
白衣少年勃然大怒,五指一紧,长剑已“呛”地离鞘,“二表哥,不许动手!”红衣少女纤臂横伸,阻住了白衣少年。接着,冷冷一扫康浩,不屑地道:“输赢事小,我只是不服这口气,二表哥,你身上还有钱没有?给我再跟那小鬼玄玄手赌一宝,我非赢了他才甘心。”
白衣少年茫然道:“可是,可是小兄身上全部财产,刚才已经……”
红衣少女转问另一个紫衣少年道:“大表哥,你呢?”
紫衣少年尴尬地摇摇头,苦笑道:“小兄也一文不名了。”
红衣少女蛮靴一跺,道:“我不管,你们得想办法给我弄点钱来,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输给这小鬼。”
两名少年面面相觑,大感为难,穿紫衣的陪笑道:“琴表妹,今天权且饶他一遭,咱们立刻赶回庄去,明天叫人拉车金砖来,好好跟他赌个胜负……”
红衣少女哼道:“不行,我现在就要,你们成天吹牛,总说自己有办法,难道千儿八百两银子也找不到?”一句话,涨红了哥儿两张脸,两个少年搔头抓脑,呐呐无以为应。
康浩暗觉好笑,忍不住劝道:“这位姑娘,别太任性,俗话说得好赌钱不赌气,假如都让客人赢了去,那么赌场早就关门了……”
.红衣少女喝道:“谁跟你讲话了?少在旁边老气横秋教训人。”
康浩淡淡一笑,道:“姑娘一定不信,在下愿意代垫赌本,让姑娘再押一宝,如何?”
红衣少女闻言一怔,不禁仔细又打量康浩两眼,却摇摇头,冷哼道:“笑话,咱们又不认识你,谁要借你的钱。”
康浩道:“在下并不是借钱给姑娘,只是代垫赌资,由姑娘试试运气,假如姑娘输了尽可不必归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足重五十两银锭,随手掷上宝台上,知道:“小兄弟!装宝吧!让这位姑娘再试一试。”
玄玄手默不作声,迅速填好了宝盒。
红衣少女迟疑地望着那只宝盒,久久没有说话。
两名少年大感不忿,穿白衣的低声道:“表妹,别押了,咱们是什么身份,岂能用这种乡下人的钱……”
红衣少女把头一昂,道:“怕什么,了不起咱们将来还他就是。”
紫衣少年道:“表妹,走吧……”
红衣少女不理,举手一拍那只宝盒,沉声道:“我偏不信。双!”
纤掌拍落。宝盒应手粉碎,盒中宝子滚出,竟然又是一个“幺”点。
康浩笑道:“姑娘,如何?”
红衣少女满脸通红,从腰际解下一枚翡翠玉符,一抖皓腕,抛在桌上,道:“这八玉符足可抵得五十两银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随时拿到终南一剑堡来兑换。”说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冲出门外。
两名少年恨恨瞪了康浩一眼,紧跟在少女身后,匆匆而去。
赌场中,适时扬起一阵铃声, “三光铃”响正是卯正天明时候。
康浩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棉布门帘外,摇头苦笑—声,正待拾起桌上“玉符”观看,不想却被另一只手抢先拈了去,同时,一个低沉声音嘿嘿笑道:“好精致的双龙玉符,看来决不仅值五十两银子!”
不知什么时候“鬼脸书生”黄石生已站在康浩身后了。
康浩心念微动,拱手笑道:“请教掌柜,这玉符真的很值钱么?”
黄石生点头道:“不过,依赌场惯例,客人押质财物,应该由场方收受,以便保管,阁下是否愿意转让这枚玉符呢?”
康浩故意道:“不知掌柜欲出多少代价收购?”
黄石生招手,道:“请随老汉人内一谈。”转身向内室行去。
康浩故作“土”像,一路东张西望,走进内室,黄石生跟“黑牛”李铁心略一颔首,笔直穿门而入。康浩心里却在暗自得意,十日学易容术,总算有心得,竟然连“老师”也瞒过了。
谁知才进骆伯伧那间卧室, “鬼脸书生”反手掩门,却脸色一沉,低声抱怨道:“少侠,你可知道今夜好险?”
康浩一怔,尴尬笑道:“原来四叔已经认出是我了。”
黄石生肃容道:“那红衣少女姓易名湘琴,是武林一君一剑擎天’易君侠的独生女儿,两个男的,却是‘抱阳山庄’两位少庄主,名号‘日月双剑’,穿紫衣的是‘日剑’应龙,穿白衣的是‘月剑’应虎,易应两家乃是当今武林两大豪门,你知才强自出头,险些跟‘月剑’应虎翻脸动手,那应虎出手一向恶毒辛辣,万一真的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康浩轻“哦”一声,笑道:“那也没有什么,真要动手,小侄未必就会输在他剑下。”
黄石生正色道:“但你可曾想到,这一来,你的师门来历必然泄露,今后为令师雪冤报仇,会增加多少困难?你骆伯父这家赌场,还要不要开下去?”
康浩听了这话,才体味出其中的严重,悚然顿首道:“小-侄一时忘情,没有想到牵连这么多,难道那‘日月双剑’兄弟竟是倚恃父亲势力,常仗势欺人么?”
黄石生道:“豪门子弟盛气凌人,这是常情,今夜你幸好经过易容改装,不然,他兄弟决难罢休,咱们虽不畏惧,却须顾虑今后行走江湖,犯不上树此强敌。”
康浩豪念又动,终于强自忍耐住没有开口。
黄石生观颜察色,似已看透他的心意,肃容又道:“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都有傲性,但是,少侠身负师门沉冤,这责任是何等重大,为求洗雪师冤,势须忍人所不能忍,倘若因一意气,坏了大事,岂不愧对令师,也负了学习易容术的初衷,少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大智若愚’这句话的含意,从今以后,切记不可急意气,露锋芒,必须忍辱负重,天下始可去得。”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句句说在康浩心坎上,不由一阵悚然,他默默垂下头去。
黄石生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你的易容术,已算略窥汀径了,除了在气质上要随时变换,以符合易容身份,眼神方面也要注意收敛,并且要特别小心谈吐。譬如今夜,你谈吐就不像个乡下人。”
语声微顿,复又笑道:“不过,也真难为你,假如不开口说话,连我也险些被你瞒住了。”
康浩赫然道:“小倒班门弄斧,自知难逃四叔法眼。”
黄石生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总共才学十天。我这独门易容术又跟旁人不同,不屑用人皮面具,学来自是比较吃力,能够有此进境,已经大可自慰。”说着,解开自己衣衫,取下贴身系着的一副软皮袋,亲手替康浩系在腰际,诚挚地道:“十日之期已届,临别无以壮行色,这副皮囊,内藏各种易容膏水及需用之物,是黄四叔唯一的家当,你好好的收着吧!”
’康浩忙欲屈膝拜谢,却被黄石生一把搀住,笑道:“自己人,不兴这一套,你骆伯父有事离城,尚未回来,恐怕不能陪你同去太原,他留了口讯,要你先行上路,不必等他了。”
康浩不期暗觉诧异,心忖道:“李七叔是骆伯父的随身护卫,一向寸步不离,方才还看见他坐守门外,骆伯父必然就在下面石室中,他为什么要骗我,竟说尚未回城呢?”
继而又想,或许他另有事绊身,不能远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师冤大仇,端赖自己,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一念及此,便拱手道:“小侄就此告辞,骆伯父归来时,烦四叔代我致意,且待太原之行,访得确讯,再来向他老人家面陈。”
黄石生叮嘱道:“此去务必要隐蔽身份,暗中查访印证,凡事须逆来顺受,尤其要避免跟霍家的人碰面,你的行李已由韩二哥整理妥当,返店取了行李,便可上路,四叔也不远送了。”
康浩唯唯应诺,告退走出卧室,经过房门外通道时, “黑牛”李铁心微微侧身,向他咧嘴一笑,竟没有说一句告别话。
走到赌场门口,黄石生忽然疾步赶上,将那枚翡翠玉符塞还给他,低笑道:“这个吉祥玩意儿,带在身边吧!”
康浩正在纳闷,当时也没细看,温应一声,顺手便放进腰际易容皮囊中。
却万万也想不到,这枚玉符,竟与师门沉冤,有着绝大的关系。
跨出门槛,迎面吹来一阵凛冽寒风,仰望天际,曙色犹未分明,他长吁一口气,暂时摒绝脑中纷歧杂念,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离开了长乐巷。
返回“高宾阁”客栈,刚将脸上易容药物洗去,店中帐房已捧着一个锦布包裹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康少侠,这是咱们韩掌柜替你准备的行李,并且叫小的转告少侠,掌柜有事不能亲送,望少侠早去早归,一路顺风。”
康浩诧道:“韩二叔在店里么?”
帐房摇摇头道:“没有,自从昨天午后出去,到现在还没回采。”
康浩心里一阵惊疑,不禁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韩二叔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
帐房再度摇头,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康浩情知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剑眉微皱,接过包裹,道:“二叔回来,烦你替我道声谢!”
帐房应道:“不劳少侠嘱咐,小的这就去叫人替少侠备马。”哈腰一躬,转身退去。
康浩打开包裹,见里面全是金块银锭,此外并无片纸只字,不禁沉吟道:十天来,骆伯父待我不薄,为什么临行时竟变得这么冷淡?难道就为了我昨夜开罪“日月双剑”,怕惹上麻烦,连面也不见,匆匆打发我快走?世态炎凉,何至于此?
越想越不解,不觉有几分闷气,索性将包裹原封不动留在床头,只带了自己随身行李和木剑,推门而出。
那帐房在店门含笑相送,另一名伙计,牵出一匹褐色骏马,鞍蹬俱全,候在雪地里。
康浩心中不悦,冷冷一挥手,道:“在下山居太久,不惯骑马,请转告韩二叔,谢谢了。”
用木剑挑起小包裹,昂然洒步向前行去。
那客栈帐房急急迫出店来,叫道:“康少侠,请留步!”
康浩充耳不闻,脚下反加了几分力,身如怒箭,踏雪扬长而去。
一口气奔出南门,方才放缓脚步,这时天色初晓,寒风刺骨,但康浩非但不觉得冷,浑身热血倒像滚烫般沸腾,似欲进裂爆散,满腔闷气,没个宣泄处。
正行间,蓦地迎面蹄声震耳,,驰来一骑快马。
康浩没打量来人是谁,只顾低着头赶路。
不料来骑刚到近处,突然轻“咦”了一声,勒缰顿止,出声叫道:“那不是康贤侄么?”
康浩闻声停止,扬起头来,也脱口道:“原来是三姑姑!”替婆婆孟昭容一身短装,人头马身,全是汗水,怀里抱着一个似圆非圆,似方不方的木箱,周围用棉恕紧紧封裹。
她闪目望望康浩,不禁诧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康浩答道:“太原府。”
孟昭容一怔,道:“就这样走着去?连马匹也没有?” .康浩苦笑一声,道:“韩二叔本来准备了马匹,是小侄山居太久,不惯骑马,所以……”
盂昭容截口道:“那怎么行,从这儿去太原,长途跋涉,那要走到什么时候,韩二哥也太糊涂,竟由着你走了去?”
说着,飘身落地,把自己从骑的缰索向康浩一塞,又道:“我有急事,无法多留,这匹马你骑去,路上休耽误,早些回来!.”
康浩未及推辞,孟昭容已抱着木箱,向城中飞奔而去。
此时天已大亮,路上也开始有了行人。那孟昭容竟不顾惊世骇俗,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疾奔,不用说,必然是有十分紧急重要的事了。
康浩手握马缰,怔在路旁,木方良久,突然一阵震颤,飞身上马,圈转马头,飞骑重回城中。
一路赶到长乐巷,远远望见孟昭容正抱着木箱奔进赌场大门,康浩滚鞍下马,一长身形,飞步冲了进去。
赌场中,黄石生和孟昭容刚欲进入内室,康浩急叫道:“四叔、三姑!”
两人闻声回头,齐吃一惊,不约而同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康浩快步奔上前去,激动地说道:“四叔、三姑!请你们告诉我,骆伯父他……他……”
黄石生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他有事出去了,此刻不在城中。”
康浩骇然道:“四叔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出门,现在正在石室内,你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不肯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呢?”
黄石生语塞,不禁用责备的目光望望孟昭容。
孟昭容摇摇头,低声道:“我在南门外碰见他,什么也没说……”
康浩接道:“是小侄猜想到的,骆伯父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他老人家不会不跟小侄见面,叔叔们,也不会这么掩饰。”
黄石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肃容道:“事已如此,料来无法再瞒你,不过,你知道以后,却不可惊慌!”
康浩骇然道:“骆伯父他……他怎么了?”
黄石生一摆手,说道:“镇静些,跟我来吧!”
三人鱼贯进入内室, “黑牛”李铁心见康浩去而复返,似乎颇感意外,但却并未阻拦。
黄石生低声嘱咐道:“紧守门户,从现在起,任何人也不准放进采!”
李铁心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黄石生掩上房门,启开书橱暗门,领着盂昭容和康浩,拾级而下,轻步走进石室。
康浩走在最后,一人石室,心头猛震,险些惊呼出口。
但见惨白的灯光下,满室血腥充斥,室内桌椅都已移去,改放着两扇门板,其中一扇门板上,躺着骆伯伧,另一扇门板,却系用白布蒙罩着,布上血渍斑斑,布下隆然有物,分明是一具尸体。
这时,骆伯伧阉目仰卧,呼吸急促,面泛淡色,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巧手”韩林正缓缓替他推宫过穴,疏导真气。
康浩鼻际一酸,猛跨一步,哽声叫道:“伯父——”
声方出口,却被黄石生一把掩住了嘴,哑然说道:“他内伤甚重,千万不能惊搅!”
康浩会意地点点头,两行热泪却夺眶滚落。’韩林正扬目望望孟昭容,低问道:“三妹,东西带来了么?”
孟昭容一面颔首,一面拆开木箱,原来箱内竟是一只瓦钵,钵中置土,种着一株高约四寸,通体血红的小花。
那小花无枝无叶,孤零零一根茎上,开着孤零零—朵花,花分九瓣,生着一长八短九根花蕊,木箱一开,香溢全室,空际中血腥味顿被掩去。
韩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轻吁道:“三妹辛苦了,没有碰上太大的麻烦吧?”
盂昭容低声答道:“全靠你宗六弟妙手不落空,若是硬讨,火莲观的杂毛哪会答应。”
韩林神色一动,急问道:“六弟呢?他没回来?”
孟昭容垂首道:“他被火莲观的暗青子伤了右股,白天不便行动,现正隐身调养,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韩林道:“伤得重么?”
孟昭容道:“不碍事,只伤了皮肉,已上过药了。”
韩林这才点头,说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儿陷着两个,千万别又另生枝节……”
微顿,又是一叹,道:“三妹,快开始吧!该怎么做?你得告诉咱们。”
孟昭容答应着,取出一碗烈酒,低声道:“九蕊火莲出土即枯,浸酒即化,用药时间越短,效力也就越快,初服药时,伤者会感觉剧烈腹痛,但不能闭穴,你们先分两人按住大哥手足,另外一人扶住他的颈部,见我拔出‘九蕊火莲’,立即捏开他的下颚,以便喂药。”
康浩连忙接口说道:“小侄负责扶持喂药。”
韩林和黄石生不再多说,分站门板左右,牢牢按住骆伯伧的手脚。
孟昭容一手持酒,一手轻拈红花茎端,低声道:“少侠注意了。”指尖一合,摘下了“九蕊火莲”。
说也奇怪,花朵一断,花茎顿时枯萎,花瓣也随即收卷。
孟昭容飞快地将花朵投入烈酒中,只听“滋”地冒起一股白烟,竟如掷火入水,那朵小红花立即消失不见了。
康浩不敢怠慢,及时捏开骆伯伧下颚,孟昭容一掀酒碗,整碗烈酒顺喉而下。
奄奄一息的骆伯伧,就像突然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下,浑身一抖,几乎挣脱韩黄两人按待,“哇”地大叫起来。
韩林和黄石生用力按住他的手脚,犹自制止不住,孟昭容连忙抛了酒碗,上前相助,康浩也分出左手,帮忙压抑。
老少四人合力,才算将骆伯伧的身子压住,却见他满面扭民,厉声悲呼,其状之惨,直似正熬受炮烙酷刑。
足足挣扎了半盏热茶之久,力竭声嘶,挣扎方始渐渐停止,骆伯伧浑身衣衫,竟被大汗温透,人也沉沉睡去。
孟昭容松手道:“好了!从现在起,让他安静憩睡一个时辰,内脏即可归位,伤热可算痊愈一半的了。”
康浩闷了许久,好容易得此机会,迫不及待地问道:“骆伯父是被什么人打伤?为什么缘故?”
韩林等三个面面相觑,都默不作答。
康浩一把拉住黄石生,哀求道:“黄四叔,求你告诉我!他老人家究竟伤在谁手中?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呢?”
黄石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不是四叔不肯告诉你,说实在,连咱们也不知道。”
康浩瞠目道:“骆伯父被人打伤,你们会不知道?”
黄石生苦笑道:“不瞒你说,自从昨天傍晚发现他们倒卧离城三里外的乱坟堆上,你骆伯父迄今未清醒过,同行的崔老五早已气绝,内情经过,叫咱们从何得知?”
康浩猛震道:“崔五叔,他——”
黄石生举手指了指另一张门板,哽声道:“他就躺在那儿,这些日子,你还没有见到过他吧?”
康浩疾步趋至门板前,颤抖着掀起白布一角,触目所及,是—张蜡黄枯槁的瘦脸,唇际,两撇鼠须,怒目圆睁,睛泛赤红。
这就是他迄未谋面的“灵鼠”崔祥?想不到第一次晤见,况已阴阳殊途!
康浩炫然欲泣,颤拌着轻轻掩上白布,但突觉心头一震,忙又掀起布角,骈提如戟,向崔祥左眼眶按下去。
指尖一触眼皮,崔祥左眼眼球竟应手跳出,沽圆光净,连一丝血水也没有。
康浩倏然变色,恨恨地道:“啊!是他——”
黄石生等急问道:“是什么?”
康浩道:“这是‘太极门’的‘摧心蚀骨掌’力所伤。”
黄石生等齐吃一惊,诧道:“久闻‘太极门’向以雄浑力道著称,不擅阴柔功夫,可是,这掌力……”
康浩摇摇头,道:“据先师说,太极门分南北二支,北支专练阳刚掌力,火候精湛的,力足开碑碎石,但南支却受鹰爪门影响,故有‘北刚南柔’之分,这种‘摧心蚀骨掌’中人后,肌肤分毫无损,内腑经脉已被击破,与鹰爪门的‘摄胆功’十分近似。”
黄石生等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接口。
康浩语声微顿,又道:“九峰山承天坪惨变之时,太极门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曾经逞强恃势,屡以言语凌辱先师,现在骆伯父和崔五叔又被‘摧心蚀骨掌’所伤,分明是因小侄远来投奔,被那罗承武老匹夫侦悉,有意斩尽杀绝,才累害了崔五叔……”
盂昭容忽然岔口道:“但是,咱们暗中踩探的那麻庄子……”
鬼脸书生黄石生轻咳一声,打断了孟昭容的话,接着道:“这些问题,此时不必妄加推测,且等大哥清醒,问明当时经过,现作论断不迟,倒是康少侠师仇紧要,不能耽误,现应早去太原……”
康浩没等说完,断然截口道:“不!小侄要等骆伯父清醒,问明经过,并且寻那下手的人,替崔五叔报了仇再走。”
黄石生为难地道:“你骆伯父一再叮嘱,要你如期动身前往太原,假如醒来时见你仍在地,只怕会……”
康浩道:“太原之行不争一二日迟早,但骆伯父身受重伤,崔五叔遭人毒手,血仇未报,小侄怎能上路。”
黄石生迟疑道:“可是……”
巧手韩林叹道:“万般皆前定,半点不由人。四弟不必再催他了,让他留下来吧。”
四个人默默守候室中,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骆伯伧喉头作声,缓缓睁开眼来。
康浩急步上前,凄然低叫道:“骆伯父……”
骆伯伧闻声一震,霍地张目,沉声道:“孩子,你还没走?”
康浩热泪盈,哽咽着道:“小侄正要动身,得悉伯父受伤,临时折返看顾伯父……”
骆伯伧截口道:“这是谁多嘴告诉你的,你师冤未雪,肩负已够沉重,岂能再分心旁骛,耽误了正事?”语声一顿,立即扬目喝道:“黄四弟!我是怎么叮咛你的?”
黄石生垂首道:“小弟没敢违拗,无奈事太凑巧,康贤侄他……”
康浩接道:“这不怪黄四叔,是小侄尾随三姑回城,才知伯父遭了意外,小侄并非外人,伯父为什么要瞒着小侄呢?”
骆伯伧神情激动,喘息了一阵,含泪道:“孩子,并不是伯父当你外人,其间隐衷,一言难尽,你已经够苦,何苦再卷进这场血腥是非!”
康浩屈膝跪下道:“小侄愚昧,不敢自夸能为伯父分忧,但先师与伯父,谊属知己,情逾手足,倘伯父不肯赐告隐衷,小侄也不敢以师仇烦搅伯父,只好就此拜别。”
骆伯伧凄然摇头一笑,道:“瞧你这孩子,词锋犀利,居然不逊你师父当年,算骆伯父说不过你,快起来吧!”说着,挣扎着撑起身子,似欲从怀中掏取什么东西。
韩林和黄石生急忙上前扶持,孟昭容劝阻道:“大哥内伤初愈万万不宜劳动,有什么话,吩咐咱们就是了。”
骆伯伧一面喘息,一面频频用独臂指着自己襟内,说道:“银花布包替我取出来,替我取出来……”
康浩探手一摸,从他怀内取出一只锦布小包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制襟花,问道:“骆伯父,是这些东西吗?”
骆伯伧连连点头,道:“解开来看看吧,孩子!”
康浩依言解开那锦布小包,包中坠落一物,赫然又是一枚银制襟花。
两枚银花,形式质料俱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包中那枚银花扣钮已经,花瓣亦呈扁平,上面沾满了污痕,看来是被人遗失后,曾遭践踏再拾起收藏,而另外一枚却完整无损,光泽如新,花后扣扭上,还挂着一小片布襟,显然是刚从佩戴者衣襟上硬扯下来的。
康浩反复细看那两枚银花,形如莲状,约有拇指般大小,乍看有些像妇女襟上饰物,仔细分辨,又觉稍嫌不够精致,不禁困惑地问道:“骆伯父,这两朵银花,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竟问得骆伯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颤声道:“它们是血和泪的见证,我骆伯伧断臂、变容、隐姓、埋名、丧妻、绝子,落得今天这般惨状,皆出这两朵银花所赐。”
康浩骇然声道:“伯父愿意告诉小侄吗?”
骆伯伧泪如泉涌,凄然颔首,道:“这段血泪伤心往事,我藏在心中整整二十年,连亲如手足的诸位盟弟,也仅知概略,不悉详情,今天藉此机会,一泄胸中块垒,二弟,给我一杯酒,让我能一口气说下去!”
巧手韩林望望孟昭容,见她点头示意,才斟了一小杯酒,递给骆伯伧。
骆伯伧举杯一仰而尽,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述说道:“提起这件恨事,应该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令师已退隐,我也正值事业巅峰,在北京城里,开设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拥娇妻,置田产,交往豪门,俨然富绅,过着神仙一般的舒适生活。”
“婚后第二年,妻子一举得雄,替我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中年得子倍感兴奋,尤其孩子弥月那天,令师也欣然莅临,亲解佩物作为见面礼,并为孩子取名‘继德’,更面允日后收归门下,传授绝艺。”
“那次聚面,令师好像特别高兴,终日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在北京心情欢聚了数日,临行之时,令师一再劝我洗手江湖,专心调教孩子,以娱晚年,不必再在黑道中以赌混日子了。”
“我深深体会令师规谏之意,自己也觉得应该及早金盆洗手,安享余生,谁知心愿方萌,却突然遭遇一场惨变。”
“就在令师离去的第二天夜,我所开设的赌场,忽被大批蒙面高手偷袭,来人个个武功高强,我奋力迎战,终于被砍断一条手臂,重伤昏迷。”
“及待清醒,赌场房舍早变成一堆残砖断瓦,全家三十余口,尽皆惨死血泊中,弱妻、仆妇无一幸免。”
“最奇怪的是,家中细软财物分文未少,独独不见了刚弥月爱子‘继德’。”
“丧妻毁家和失子之痛,几令我为之悲愤疯狂,当时,我忘了断臂重伤,也顾不得收殓尸体,一路悲呼着爱子名字,狂奔追寻。”
“追到城口,总算被我找到爱子下落,可是那惨状,却不是人能够忍受的。”
“可怜我那尚不解人间苦乐的孩子,竟被人卸去四脚,叫淋淋弃在一只破木箱内,小身子上寸缕俱无,只有满口冻凝叫血水……”
康浩听到这里,热血沸腾,不觉切齿出声,脱口说道:“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骆伯伧没有回答,韩林和黄石生等人也默然无声,石室中激荡着康浩的喝问,字字震耳,如雷殛顶。
康浩游目四顾,才发觉自己太激动了,本来是,若知凶手是谁?骆伯伧又怎会隐忍到今天?
他黯叹一声,低下了头,哽咽着说道:“伯父请说下去,对这桩血案,可有线索?”
骆伯伧缓口气道:“有,唯一线索,只有一朵银花。”
康浩猛震,道:“一朵银花?”
骆伯伧再度颔首,轻轻拈起那朵沾满污痕,被践踏过的银花,接道:“我蓦见爱儿尸体,当场一痛而蹶,但也正因为这怵目惊心的惨状,使我警惕到这场惨变。决非江湖寻仇,而是另有复杂内情,不然,来人何以独独掳走无辜孩子,更将他惨杀于离家颇远的城门之外呢?”
“于是,我冷静下来,掉头赶回废墟,清查,搜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我在乱尸血水中,发现了这枚银花。”
“银花既非家中仆妇佩物,自然是凶手失落在现场的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但是,我仍然苦思不解起祸原因,万般无奈,迫得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北京城,改名换姓,浪迹天涯,四处打听令师的消息。”
“因为我深知力有不及,纵然查悉凶手是谁,也未必报得了血仇,唯一希望,只有投奔令师,求他仗义援手,相助追缉凶徒。”
“可是,在江湖中流浪了三年多,令师音讯渺茫,竟无觅处,后来听人传闻,都说令师业已绝迹退隐了。”
“我失望之余,才在保定府定居下来,这些年,仗着诸位盟弟协助,惨淡经营,总算又有今天这点基础,但对当年灭门惨祸,始终耿耿难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查中。”
“怎奈当年祸变时凶徒都以厚布蒙面,无法分辨相貌,唯一证物,只有这枚小小银花,凭此查探仇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半月之前,赌城里有位客人输急了,一气之下,脱下外衣准备质押赌本,就在那家伙卸衣的刹那,被我发现他襟角闪烁,赫然佩着一朵银花。”
“当时我心神震撼,几乎无法自持,却又怕是一时眼花未曾看清,事后,即嘱崔五弟暗中尾随那人,踩探他落脚之处,结果,竟查出那家伙匿居在西淀湖畔一座巨大庄院之内,而且,那家伙一身武功,颇称不弱。”
“我不动声色,一面监视那座庄院,一面打听那庄院主人姓名,更获悉屋主新近将庄院卖给一个姓尤的外乡人,那姓尤的来历十分可疑,计中经常有武林高手出入,益增疑窦,于是,前天夜晚,我决心亲往一探……”
说到这里,骆伯伧微微一顿,、无限悲伤的又道:“探查的结果,已经不用我再赘述了,崔五弟失手被害,我也挨了一记重手,但是,咱们也伤了庄中三个人,而最重要的是,又夺得一枚银花。”
康浩奋然道:“这么说,那姓尤的八成就是当年杀害伯父满门的凶手了。”
骆伯伧道:“虽不能断言他必是元凶,至少,这姓尤的与当年行凶的人可能有某种关系,或许他们同属于某一个秘密帮会组织,而这个帮会的人,都以银花作为标记。”
康浩点头道:“这就够了,伯父请赐告那庄院所在,待小侄去会会他。”
骆伯伧沉吟道:“贤侄技出名门,武功自是去得,但咱们的身份必须隐密,纵然要去,也是等到夜晚之后,易容前往,比较妥当,而且,那庄中颇不乏高人,财好,终是双拳难敌四手,也该事先预作安排才行。”
鬼脸书生黄石生接口道:“东家所虑极是,且待入夜,由小弟陪康贤侄同走一遭。”
骆伯伧道:“能得四弟前往,我就放心了,康贤侄师冤未雪;切忌树敌太多,去时绝不可擅用风铃剑。宁可忍耐待机,千万别打草惊蛇,二十年都忍耐过去了,咱们不急在一朝一夕,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康浩少年气傲,口虽未说,心里已暗暗决定,只等夜晚探庄时,少不得要尽展二十年来荒山苦学绝艺,好好斗一斗那位姓尤的神秘人物。
午后,黄石生易容更衣,改扮成一个眉须俱白的伛偻老人,康浩也化装成粗眉大眼的中年汉子,暗藏兵刃,准备运身。
骆伯伧又特意叮嘱道:“非不得已,切勿伤人,如能探悉对方来历,务必及早抽身,不要暴露了形迹。”
黄石生躬身应诺,带着康浩由城墙空腹甬道出了保定府。
甬道出口,是西门外一片土岗,岗头密林掩蔽着一座颓败的古墓,甬道出入门户,便设在墓碑之后。
两人跨出甬道,天色尚未傍晚,土岗上静悄悄的,举目四眺,岗下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蜿蜒的山道上,积雪盈尺,阒无人踪。
黄石生塞给康浩一只藤篮,自己则一手拄拐,一只手搭在康浩肩上,颤巍巍向岗下行去。
藤篮中,放着祭奠供品及残纸剩香,使人乍看之下,必然直觉这是父子二人,刚由戚友坟前扫完丝,相偕归去。
康浩心里好笑,忍不住问道:“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何不索性走得快些,却这般做作则甚?”
黄石生正色道:“易容之道,并非幻术,最重要的,就在随时牢记自己所扮身份,虽处暗室,亦不可稍懈,你别以为此地无人,待发觉有人时,再扮,就来不及了。”
康浩道:“但像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走到西淀啊?”
黄石生微笑道:“尽可放心,决不会误事就是了。”
这“父子”便边谈边行,从土岗顶走到岗下小道,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康浩憋得浑身难受,黄石生却“累”得直喘气,以袖掩口,咳嗽不已。
咳声未落,岗后车辆辚辚,缓缓驶来一辆单套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青衣汉子,长鞭斜插辕头,懒洋洋拢着袖子,口里哼着小曲,一派悠闲。
黄石生扬手叫道:“赶车的老大,车子空么?”
那青衣汉子懒懒答道:“空是空,只是今儿收车了,不带客。”
黄石生道:“老大家住在哪儿?”
那青衣汉子道:“郑家沟。”
黄石生道:“那该出东门,真是巧极了,咱们回安新,正好顺路,老大行个方便如何?”
青衣汉子闪目向两人指了一遍,问道:“老大爷是安新县的人?”
黄石生笑道:“谁说不是,安新北街肆寿堂药号,就是我女婿开的,我姓陈,我女婿姓蔡。”
青衣汉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陈老太爷,邻街邻县的,不是外人,请上车吧!”
黄石生连声道谢,和康浩相断登车,青衣汉子一抖缰索,马车绕城向东驶去。
车中,康浩满肚子惊疑,悄声道:“四叔,赶车的把式好面熟”
黄石生扬目说道:“是吗?你看他像谁?”
康浩道:“小侄看他有些像高宾阁客栈那个烧饭的大师傅。”
黄石生仰面轻笑道:“一点不错,就是他。”
康浩诧道:“那么,四叔刚才……”
黄石生笑道:“刚才那些对答,是他和咱们联系的暗语。”
只见康浩满脸迷惘之色,黄石生微笑又道:“再告诉你明白些吧!他只是奉命驾车守候在这儿,事先并不知会遇见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一切都按预定的暗语联络行事,任务一完,掉头便走,事后也不必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康浩惊道:“这么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是谁了?”
黄石生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康浩摇摇头,道:“小侄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人也要隐瞒呢?”
黄石生正色说道:“这是为防万一,以免为遭遇意外时,泄露了咱们的全盘计划。”
.康浩心头一震,默然未再开口,刹那时他忽然觉得这位“鬼脸书生”精明得有些近乎“冷酷”,只是这感觉不便说出口来。
黄石生好像看透他的心事,淡淡一笑,又道:“江湖险诈,人心叵测,为了这鬼域魍魉的尘世求生,有时候,你不能不‘冷酷’一些。只要咱们的配音不在害人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康浩懔然垂首,轻声应道:“是的,小侄懂了。”
抵达安新县城,时已人夜。
那青衣汉子在城外僻静处停了车,问道:“陈老太爷,安新到了,要我送二位进城吗?”
黄石生探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不用啦,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别耽误了老大回家。”
两人相断下车,那青衣汉子果然没再多说,圈转车头,扬鞭自去。
黄石生欠身伸个懒腰,指着路旁一块大石道:“上了年纪的人,坐车也不舒服,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咱们先去那边歇歇再走吧。”
康浩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只得搀扶他走到大石边坐下。
黄石生歇了盏茶之久,仍无起身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从腰际摸出旱烟筒和火煤子,悠闲地吸起烟来。这时,旷紧寥寂,夜色如墨,那火煤子的光亮一闪一灭,显得格外刺眼。
康浩好奇地注视着黄石生,见他一口一口吸着旱烟,时而深吸,时而浅吸,火光明灭,长短有臻,再回头向安新城一望,这才恍然顿悟,原来,城头上也有一点火光在闪闪灭灭,分明正和黄石生互通讯息。
黄石生连吸了两袋烟,神色忽然转趋凝重,不住摇头,自语说道:“奇怪!奇怪!”
康浩忙问道:“四叔,奇怪什么?”
黄石生喃喃道:“据报,那座庄院已整日未见炊烟,但入夜之前,却有人送去两具棺木。”
康浩骇然一惊,急道:“四叔,您猜那姓尤的会不会连夜逃走了?”
黄石生沉吟说道:“如果为了昨夜变故,使那姓尤的生出警觉,连夜撤走,并非不可能,可是,那两具棺木,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康浩道:“或许骆伯父昨夜探庄时,也伤了他们的人,那棺木是用来盛殓死者的。”
黄石生播摇头:“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依我猜测,那两具棺木必然包含着诡计,很可能是个陷阱。”
康浩傲然道:“区区两口棺木,何足疑惧?四叔,咱们走吧!”
’ 黄石生站起身来,却敛容说道:“既然来了,少不得去查个明白,但咱们务必特别谨慎,今夜之行,八成大有凶险。”
康浩应道:“知道了。”掂一掂肩后木剑,大步向前走去。
西淀湖在安新城正东方,转过城角,大片湖光已在脚下,黄石生略一度重方向,便领着康浩绕湖向南而行。
走了里许,折人一丛竹林,然后婉蜒登上一座濒湖小山。
小山虽不甚高,但因背城面水,湖滨一带景物皆可尽收眼底,山下竹林环绕,乱石簇拥,确是个隐匿窥望的绝佳之所。
黄石生扬手下指,低声道:“就是这座庄院了。”
那庄院紧邻着山脚,正对湖面,三面都是高墙,仅西南方一条石板路可通,房舍占地不大,庭院却极宽广,院内林木掩蔽,浓荫拥翠,临湖的一面,建着一条木板浮桥,笔直伸人湖中,桥傍泊着两三艘梭形小艇,却俱已底漏舷折,半浮半沉,不使用了。
康浩凝目须臾,突然轻咦道:“四叔您看,那栋楼房里还有灯光呢!”
黄石生点头道:“我正在奇怪,为什么全庄一片漆黑,单单那小楼上,会有灯火。”
康浩说道:“即有灯火,便有人居住,四叔请在这儿守望应援,待小侄人庄一探。”
黄石生并未拦阻,只叮嘱道:“行动小心些,若遇意外,不可恋战,先求脱身要紧。”
康浩口里答应,身形已动,人如怒矢破空,径向山脚飞落。
黄石生看得连连摇头,却没有出声,自顾在山顶盘膝跌坐下来。
康浩自离九峰山承天坪,今夜才得机会初展身手,只知抖擞精神,施展二十年荒山苦学,哪儿还想得到隐蔽行迹,身形飞落山下,毫未停留,微一垫步,便掠身上了墙头。
站在墙上运目环扫一匝,院子里静悄悄不闻半点声音,林中荒草没,寒气森森,直如鬼域。
康浩艺高胆大,不觉暗笑忖道:黄四叔未免多疑,看来那姓尤的早走了,却故布疑阵,留下空宅灯光,叫人不敢入内搜查罢了。
想想自学有理,换了一口气,二次腾身,竟由墙头凌空跨步,施展“逐电追风”绝顶身法,人在空中虚跨两大步,脚不沾地,飞越宽达十余太一段草坪,‘飘然落在楼房左侧滴水帘下。 。身甫落实,陡听“吱”地一声怪叫,一团黑忽忽的东西迎面扑了过来。
康浩一惊,脚下飞旋,手探处,木剑已电掣而出。
剑锋卷过,洒落几滴凉血,一只小小蝙蝠,竟被木剑劈为两半。
康浩定过神来,不期哑然失笑,暗道:“幸亏黄四叔没有回来,被他看见,一定又说我太沉不住气了。”
仰目上望,只见楼中灯火摇曳,昏昏欲灭,楼下大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铜锁,这情形,分明已经人去室空,跟自己的推测十分巧合。
他正想上楼去看看灯火由来,蓦然间墙外传来一阵衣袂飘风声响。
康浩耳目甚灵,一听便知来人已到墙外,而且不止一人,连忙吸气缩身,退人一棵矮树暗影中,摒息而待。
不片刻,西面墙头上,一字儿出现三条人影。
康浩双目一亮险些惊异出声,敢情那三人衣分红、紫、白三色,正是昨天在赌场大输的表兄妹三个。 。
穿红衣的易湘琴背插双剑,站在中间,两位抱阳山庄少庄主分立左右,三个人也跟康浩一样,毫不掩蔽形迹,傲然绰立墙头,六道目光游顾不止。
易湘琴首先说了话,一开口,语气就充满了不悦,道:“叫你们早些来,你们不信,现在好了,果然来晚了吧?”
日剑应龙接口道:“表妹,一点也不晚,你没看见那楼上还亮着灯光?”
易湘琴眨眨眼,道:“楼上有灯,干吗院子里不见人呢?”
月剑应虎傲笑道:“就算有人,谅他们也不敢露面,江湖中人岂能不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威名。”
易湘琴冷嗤道:“二表哥就知道吹牛,反正我话说在前面,假如找不到那两口棺木,你们两个都等着倒霉就是了。”
日剑应龙一折胸膛,道:“放心,少不了,少了我赔。”
易湘琴道:“你怎么赔?”
应龙道:“我翻遍这座庄宅,非把它找出不可。”
易湘琴忽然掩口“噗嗤”一笑,道:“啊!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们另外去买两具棺木,自己躺进里面作为赔偿哩。”
应龙脸上一红,尴尬笑道:“表妹真是,这时候还说笑话!”
易湘琴倏敛,道:“谁说笑话?找不到棺木,我真要你们……”
月剑应虎摆手道:“现在别拌嘴,先搜了再说吧!”
三人由墙头身而下,大刺刺踏过花砖走道,向小楼行来,一路从容不迫,倒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似的。
走到楼门前,易湘琴一顿脚步,跺脚道:“可不是来晚了,你们看,门上一把锁,人家早就溜走啦!”
日剑应龙仰头望了望小楼,皱眉道:“奇怪,楼门下锁,楼上却有灯光,这是什么意思?”
月剑应虎突然发出一声惊疑,一俯腰,从地上拾起那只被康浩木剑斩落的死蝙蝠,反复看了许久,骇然道:“不对,这庄子里隐藏着高人!”
易湘琴道:“什么高人矮人?我怎么没有看见?”
应虎道:“表妹你看,这只蝙蝠被人中分两半,血犹未凝,锋刃由头顶直贯金身,裂口正而不斜,足见那出手的人,剑术已达上乘境界。”
易湘琴冷冷一扫蝙蝠尸体,不屑的道:“你怎么知道是用剑的,难道用刀就不行吗?”
应虎道:“不管是用刀用剑,这蝙蝠必定是被人凌空斩落,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易湘琴道:“好啦!劈死一只蝙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惊人武功,咱们没有工夫扯这些闲话,还是快些找那两口棺木要紧。”
应江没有再争辩,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却不住四下扫视,显然,他对这阴森诡异的庄院,已经颇有戒心。
日剑应龙总是迎合表妹的意见,连忙大步跨上台阶,举手叩门,叫道:“喂!有人没有?开门啦!”
说来奇怪,叩门之声才起,那小楼上的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康浩藏身树后,看得心头微震,剑眉连皱。
日月双剑和易湘琴则因站在楼檐下,被檐瓦遮断视线,并未发觉楼上异状。
易湘琴兀自笑骂道:“笨蛋,门都锁了,还叫个什么鬼!”
日剑应龙“哦”了一声赫然道:“是我太糊涂,竟忘了屋里没有人。”
说着,伸手握住铜锁,微—用力,连锁带扣一齐拧断,顺手推开了楼门。
门扉“依呀”打开,台阶上三人却不约而同失声惊呼,踉跄倒退了五六步。
只见楼门口,赫然挺立着一个浑身孝服的瘦削男子,头戴麻巾,手提哭丧棒,惨白的脸上,泪痕斑斑,隐泛着怒容。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重门深锁的屋内还有人居住,甚至躲在树后的康浩,也被那孝服男子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易湘琴早巳花容失色,不住用小手拍着胸口,日月双剑兄弟更是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探手拔剑。
那孝服男子怒目扫了三人—眼,沉声喝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深夜闯入丧宅,毁锁破门,是何居心?”
日月双剑惊魂甫定,听他出声责问,语气不似鬼物,才慢慢定过神来,月剑应虎挑了挑眉,反问道:“朋友,你反锁楼门,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又是打算弄什么玄虚?”
那孝服男子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的家,我高兴把自己反锁在屋内,难道犯法了?”
应虎道:“虽不犯法,却犯咱们的疑心,你头上又没有刻字,谁知道你是木是这儿的主人。”
孝服男子怒道:“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安新刘家花园,是刘家祖产。”
应虎冷然道:“据咱们打听,这园子的主人姓尤,并不姓刘。”
孝服男子哼道:“那是因为咱们举家在外经商,曾把园子租给一个姓尤的客人暂住半年,现在租期已经届满,姓尤的早就搬家走了,我双亲不幸弃养,奉灵返籍,昨天才抵家门,这有什么不对?”
康浩听了,不禁暗骂道:“姓尤的前夜还在此地打伤我骆伯父和崔五叔,谁说他早已搬家了?你这匹夫满嘴胡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念转动间,却见易湘琴接口道:“我来向问你,你的父母在什么地方去世的?得的什么病,去世已有多久……”
孝服男子拂然道:“姑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易湘琴扬了扬黛眉,道:“当然有意思哪。我是奇怪你父母怎会死得那么巧,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到像是两人约好了一块儿死似的。”
孝服男子神色微变沉声道:“姑娘年纪轻轻,怎可出言无状,辱人尊亲——”
易湘琴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冷哂道:“谁知道棺木里是不是躺着你的父母?说不定你把人家的尸体偷来:硬说是自己的父母……”
孝服男子气得跺脚,连声道:“反了!反了!世上竟有这种上门欺人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明天我非去安新衙击鼓控告不可,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易湘琴却不生气,耸耸香肩道:“你先别跳脚,老实告诉你吧,要不是为了那两具棺木,你就是下帖子磕响头,请咱们来欺侮你,咱们还嫌路远,懒得来呢。”
那孝服男子闻言一怔,道:“两具棺木怎么样?”
易湘琴双眸连转,含笑道:“我问你,河间府有两位武林名宿,人称‘夺命双环’袁氏昆仲,你认不认识?”
孝服男子摇头道:“我不会武功,从不与武林人物交往,不认识。”
易湘琴道:“最近河间府袁家,发生了一件事,夺命双环袁氏昆仲,突然双双暴卒,袁家正停柩设奠,竟发现棺中尸体被盗,改填上两截石块……”
那孝服男子听到这里,脸上已泛现惊骇之色,截口道:“这跟我有甚相干!”
易湘琴笑道:“别急呀,听我说下去,慢慢就会有干系了。”
孝服男子冷哼一声,幸然未再开口。
易湘琴微顿之后,继续说道:“我和两位表哥,跟袁家小一辈的姊妹都很熟,这次专程前来吊祭,适巧遇上这档子事,当时,袁家为了声誉攸关,没敢声张,仍将两块石头当人埋葬了,暗地里,却分派高手,四出查访尸体下落。”
“这件事本来不用咱们操心,谁知道昨天咱们偶游西淀,无意中看见有人异运两具崭新棺木到这庄院里来,来路正是河间府方向,而且,那载运棺木的马车,咱们也曾在河间府见过,细想起来,不能无疑……”
孝服男子似已忍无可忍,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三位是疑心我偷盗那袁家兄弟的尸体?”
易湘琴附掌笑道:“你真聪明,举一反三,猜得一点都不错。”
孝服男子仰面向天,嘿嘿笑道:“这倒是奇闻,世上只有偷窃殉葬财物的盗墓贼,却没有听说还有偷盗尸体的事,不知盗得尸体,拿来作何用途?”
易湘琴侧目轻笑道:“咱们正要问你呢,你把两具尸体偷来,做何用途?”
孝服男子沉声道:“无凭无据,你们怎能血口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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