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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字与名气

小孩子一生下地,第一件大事就是家里人要给他(她)

取个名字。

名字自然又分乳名和大号。一般说来,乳名都是随口叫叫的,只是图个方便,当然也能体现出父母长辈对孩子的溺爱之情。所以,十个刚出世的小孩子里,被叫作“小宝宝”、“小宝贝”的,绝对不会少于八个。

但大号就不一样了。

为了给孩子取个大号,也就是正名,往往会让做父母的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有时还会劳动本族的长辈和附近一带大家公认的有学识的人。

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人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又好听。

又有意义的名字。名字里,饱含着父母长辈对孩子的疼爱和期望。

但不管怎样说,名字只是名字,孩子长大后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与他的名字往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古往今来,很多乱臣贼子的名字都很响亮,很有气派,也有很多忠臣烈士的名字都很一般,很平常。

这些人的名字都写进了史书里,当然,有遗臭万年与流芳千古之分。但他们的名字之所以被写进史书,和名字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卜凡这个名字就很普通。

从字面上看,父母长辈们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平平凡凡,平安地度过一生。

但卜凡却绝不是个平凡的人。

阿丑这个名字也很普通,会让人想到叫这个名字的人一定长得很丑,很难看。

当然喽,阿丑和“英俊”啦、“潇洒”啦。“漂亮”啦这些词是绝对沾不上一点边的,但阿丑绝不丑,甚至不能说难看。

有一种人,哪怕你已经见过他不下十次了,可只要一转眼,你就会把他的长相完完全全地忘掉,一点影子都不会在脑子里留下。对这种人当然也有很多词可以用来形容,但最最准确的同只有一个——“普通”。

阿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石花村是干水河边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不大,总共也不过百十来户人家,而且十之八九都是老老实实的种田人。

村里村外,有很多树。每户土墙围就的农家小院里,也都有两三棵高大的柿树。

每到夏天,人们都会将饭桌摆在院子里的树阴下,一边吃饭,一边纳凉。孩子们会三五成群地穿过村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柿树林,到干水河边去玩水,去摸鱼捉虾。

如果你站在村外的一处高坡上,远远看去,就会发现石花村简直就像是长在树林里一般。每当有风吹过,树梢就会荡动起来,宛如一大片绿色的波涛,而人家的屋顶则像是在绿色波涛中出没的一块块黑色或黄色的礁石。

农家小院清一色都是土墙草顶,那黑色的屋顶,是村中为数不多的几户青砖瓦房。

在干水河边,像石花村这种临河的小村庄还有很多。

其实,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不论是大江南北还是大河上下,这样的小村庄可谓比比皆是。像这种小村庄本不该很有名,因为在中国,它们实在是太多,也太普通了。

但石花村就很有名。

不仅仅是在附近的村庄里,就连住在离石花村五十多里远的北京城里的人,不知道“石花村”的也很少。

自从皇帝将都城自南京迁到北京后,北京城里的居民就名正言顺地以天于脚下的臣民自居,而且以此自傲了。

既然身处天于脚下,当然要想办法把自己装扮得与别处的人不同,当然随时随地都要设法使自己能显得高人一等。而最能事半功倍地抬高自己身份的做法,莫过于附庸风雅。

“附庸风雅”也分两等,一是自己能时不时地酸上几句,或窃取前人诗词,或模拟近人文章,虽说大部分都窃得不合时宜,模拟得也半通不通,但好歹算是能掉几句文。另一种就是茶余饭后大谈一些名人雅士、达官贵人的逸事、秘事,以显示自己的见闻之广,消息来源之多,非同寻常,由此给自己的脸上,抹上些“雅”气。

京城人的“附庸风雅”,大都属于后一种。正因为如此,石花村的名气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小小的石花村之所以在京城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是因为村里住的一个人。

一个让北京人谈论起来,觉得自己也能沾上点文气,抬高些身价的人。

这个就是卜凡。

石花村东头,最靠近干水河边柿树林的那一幢三进深的小宅院,就是卜凡的家。

即使在石花村,卜家也算不上是大户。

卜家有百十来亩地,但卜凡自己从来就没有下过田。

他把地租给了村里的三户农家种。

说是“租”,其实和白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卜凡收的地租非常少,少到连那三家租地的农户都觉得心里老大过意不去的地步。

卜家前院一间宽敞的厢房,是石花村里几十个农家孩子的学馆。每天,从卜家不高的院墙里,都会传出卜凡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声音。

但卜凡并不是个私塾先生,村里的人也从不把他视为私塾先生。

因为私塾先生们都是靠教书糊口的,而这些农家孩子在卜凡家念书,根本就不用交一文钱。

村里的几家大户也都有孩子,他们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农家孩子们坐在一起念书。听说卜凡的书教得非常好,他们为此特意找过卜凡,说是愿意出钱修一所学馆,重金聘请卜凡专门来教他们的子弟。卜凡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

这些大户都是很有根基的人家,有两家甚至还有在京城里做官的亲戚,卜凡如此不给他们面子,他们当然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但他们却不敢把卜凡怎么样。

每当这些大户人家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总是会客客气气地来请卜凡前去作陪,卜凡一次也没有去过。

卜凡很少出门。

在家里,除了教孩子们念书识字外,剩下的时间,大都是在看书。据他的几个学生说,卜凡家里有一间大屋,里面装满了书,到底有多少册,他们数都数不过来。

卜凡也有出门的时候。他出门一般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钓鱼,还有一件就是采药。

卜凡的医术到底有多高,谁也不清楚,但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如果家里有人生病,都会到卜家来求药。

他们从来就不请卜凡上门门诊,也从来不把病人送到卜凡家里来。

因为他们知道,根本用不着。

每次都是病人的一个家属到卜凡家去,将病人的情况说给卜凡听,不管来人多么着急,卜凡总是会让他先坐下来,喝一杯茶,喘口气,然后再慢慢说。

等来人的话说完,卜凡已经将药配好了。吃了他配的药,再重的病,不出三天,一定会痊愈。

卜凡从来不收诊费或谢仪。病人登门道谢,他就会笑眯眯地告诉这个人,以后在哪些方面应该注意保养。

在村民们的心目中,卜凡是个大好人,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和石花村绝大多数的村民一样,卜凡也不是本地人。

他是什么时候在石花村定居的,没人能说清楚,至于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卜凡在小小的石花村里过着这样一种悠然闲适的生活。很可能会有人认为,这样的生活不免枯燥乏味,但卜凡却显得平静而满足。

四年前的一天,他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

那天清晨,一个眉毛都白了的老和尚来到石花村,走进了卜家。

和尚在卜家一直呆到黄昏才走。走的时候,卜凡一直将他送到了村口。

这件事在村里立即引起了轰动。

在村民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外人曾在卜家呆过一整天。当然更没见过卜凡送客一直送到村口,更何况这位“客人”是一个老和尚。

于是村民们在私下里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所有的猜测中,最神乎其神,也最有说服力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的说法。

她说,这个白眉毛和尚一定就是观音大士的化身。观音大土到卜家来,是因为卜凡做了这样多的好事,特意来点化他。

她的说法虽说玄妙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有根有据的,让人不得不信。

老婆婆很神秘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去西天取经的那个唐僧?他就是被观音大上点化的,观音大上点化他时,就化身成了一个老和尚。”

这个最有说服力的猜测把村民们的心都给搅乱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舍不得卜凡离开石花村,离开他们。

就算明知道卜凡此去会名列神仙榜,他们也还是舍不得。

两天后,村民们的恐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那个和尚是什么人。但他们又都被那个老和尚的真实身份震得张口结舌,头晕眼花。

老和尚竟然就是当今皇上赐名为“姚广孝”,官拜太子少师的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自当今是上身登大宝之后,便功成身退,一直在石花村西南十余里远的潭杯寺里潜心静修。他怎么会突然跑到石花村来拜访卜凡呢?村民们都想不通。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卜凡不会被观音大士“点化”,村民们心里就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安心了,卜家的门前,却从此日渐热闹起来。

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来到石花村,拜访卜凡。这些人中,既有骑马坐轿的达官贵人,也有轻骑简从的文人雅士,有素负盛名的饱学鸿儒,也有专程求教的未学后进。

默默无闻的卜凡突然就成了一个才子,成了一个名人,而且他的名气越来越大。

自从有一个人前来拜访过卜凡后,他的名气立即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顶峰。

这个人就是解缙。

天下公认的当朝第一大才子,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解大绅。

几个月来打发不完的访客,闹得卜凡头都大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他很清楚为什么有这样多的“访客”突然登门。他们中虽说也有一些人纯属“慕名而来”,但绝大多数,却是慕“关系”而来的。

这个“关系”,指的当然是他与道衍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与道衍仅仅是一面之交,根本谈不上什么“关系”——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其他的人可就不这样想了,尤其是热中于仕途的人,谁不想攀上道衍这样一棵参天大树呢?

问题是卜凡不可能对每一个登门的“访客”都先说上一通他与道衍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之类的话。一来这样做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二来就算他说了,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卜凡很烦躁。

解缙登门拜访的那一天,恰好是他心里最烦的一天。

心情烦躁,人就容易上火,而且那时正值炎夏,明晃晃的太阳一大早就能烤得人头皮直发炸。

临近中午,卜凡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他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口清茶,就拎起渔竿去河边钓鱼去了。

其实卜凡很清楚这时候去钓鱼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因为垂钓的最佳时间是清晨或者黄昏。

他本不是想钓鱼,只不过想一个人躲起来静一静,平平心头莫名的烦躁。

出门前,他到前院的厢房里转了一圈,给年龄小的孩子们圈了当天的新课,给几个十三四岁的大学生留下一个题目,让他们各自作一首诗。他还特意叮嘱家人,今天不管有谁来,都说他已出外云游,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

解缙在卜凡出门后约两三灶香的工夫,单人独骑,来到卜家门外。

一个老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让进前院的客厅,恭恭敬敬地捧上一杯清茶,然后恭恭敬敬地告诉他,先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并请他留下姓名。

解缙当然有些失望,便问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家人说道:“说不准,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下午就能回来。”

解缙的心里对卜凡这个人立即就有些看不上了,他认为卜凡是故作此举,沽名钓誉。

连茶杯沿都没有碰,他就站起身,淡淡道了一声:“打扰。”抬脚就向外走。

说实话,解缙虽是慕名而来,但他却不太相信卜凡的真才实学能像他的名声那样高。

他尤其不相信早已传遍京城的一件事:道衍和尚会一个人跑到石花村,并和卜凡长谈了整整一天。

道衍的学识才智,尤其是他的识人之能,解缙是再清楚不过了,以他的才智,如果他对某个人如此推许,那么这人一定有经天纬地之才。

一个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年龄已近不惑的人,一定早已声名在外,绝不会像卜凡这样“一夜成名”。

解缙起身向外走时,嘴角已挂上了一丝冷笑。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怎么会上这样一个当。他认定,卜凡一定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却故意避而不见。

试想,一个对当朝第一大才子故意避而不见的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将会树立起一尊何等光辉的形象呢?

“看来,今天我拜访不遇的故事,明天就会传遍京城了!”解缙在心里冷笑道。

已经走到大门边,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厢房外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吸引住了。

少年身着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衣,正负着手,皱着眉,在厢房外踱来踱去。

少年的皮肤很黑,也很粗,长相也远谈不上清秀俊雅,但解缙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好半天没有移开。

很显然,这是一个农家少年,但这少年的眉目之间,却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

解缙问:“这个少年人是谁?”

他身后的老家人恭恭敬敬地答:“是先生收的弟子。”

解缙微点了点头,又问:“他随先生读书有多长时间了?”

老家人答:“有四年多了。”

解缙心里一动,转身对老家人道:“我想去学堂看看,不知道行不行?”

老家人道:“行,行,有什么不行的,先生请。”

解缙微笑道;“老人家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不用陪着我。”

老家人只能尊命,转过身拖着迟缓的步子向后院走出。

解缙径直走到那农家少年身边,微笑道:“干什么呢?

是不是在作诗?”

少年一怔,抬头道:“是。”

解缙含笑道:“是先生出门前留的题自吧?”

少年又一怔,方道:“是。”

解缙道:“怎么,题目很难?”

少年的脸红了红,低声道:“不是。诗早就作好了,只不过有一句总觉得不是太恰当。”

解缙笑眯眯地道:“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少年迟疑着,脸更红了。

解缙一笑,悠悠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

***

***

卜凡坐在河边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斜生的老柿树,眼睛半眯着,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浮漂漂在静静的水面上,随着细碎的波纹轻轻地晃来荡去,就是没有半点下沉的意思。

岸边浅水中,浸着一只竹编的鱼篓。

鱼篓是空的。

快一个时辰了,卜凡连半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卜凡的心思也没有放在钓鱼上。在河边选好地方坐下,整好钓竿、鱼线、浮漂,撒下鱼食,这些都必需很细心才能做好的事情,已经将他心头的烦躁平定下来了。将穿好鱼饵的钓钩抛进水里后,他就开始想心事。

已经习惯了的,十几年的平静生活节奏已经被打破了,而且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复到往日的平静,这是卜凡必须正视的一个现实。

他在想,以后到底该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将近一个时辰了,不仅鱼没钓上一条,他也没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卜凡轻轻叹了口气,将鱼竿插进身边的石头缝里,固定好,伸展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管怎样说,今儿是能清静一天了。”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他身后的柿树林中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大概是村里人挑水来了吧。”卜凡仍然坐着,连头都没有回。

脚步声一直响到他身后,停了下来。

卜凡略略侧过头,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石花村的人,这个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

更让他吃惊的是,来人冲他笑了笑,竟然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一直垂到胸口,白面细眼,满脸和气。

卜凡忍不住想问问这人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但他刚要张口,中年文士就轻轻地“嘘”了一声,指着河面,压压声音道:“咬钓了!”

果然有鱼咬钓了。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的渔漂正一下一下抖动着,直往水里沉。

卜凡将渔竿从石缝里拔出来,一抖手腕.就要起竿。

中年文士忙道:“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把鱼吓跑了似的,卜凡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好笑。

这人可真有意思。

中年文士却没看卜凡,他的目光紧盯着抖动的浮漂,神情紧张而兴奋。

忽然,他叫了起来:“快,快,快起竿!”

卜凡一挥手,漂却仍然直往水里沉。

中年文士伸手将渔竿抢了过去,两手紧握着渔竿,使劲往上扬,一面兴奋地叫道:“嘿,是个大家伙!”

果真是个大家伙!

“扑刺刺”一阵水响,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青鱼被拖出了水面。

大青鱼在水面剧烈地扭动着,挣扎着,拍打着,力量大得惊人。

阳光照在丰满刚健的鱼身上,鱼鳞跃起一片炫目的光芒。

钓竿已经被它弯成了一张大弓,鱼线绷得笔直,铁紧。

卜凡不禁也兴奋起来、大声道:“快拉呀,别让它挣脱了钩!”

中年文士将渔竿塞回卜凡手中,说了一句:“别太用劲,慢慢往水边拉,”撩起袍襟就冲进了河里。

他竟然连鞋袜都没有脱。

折腾了好半天,俩人才把鱼弄到了岸上,卜凡累出了好一身大汗,中年文土的两腿已是水淋淋的了。

卜凡笑道:“兄台对钓鱼颇有心得嘛。”

中年文士坐在草地上,慢慢脱下鞋袜,晾在一边,也笑道:“那是。只不过像这样大的鱼,还是第一次钓到。”

卜凡道:“这条河里的鱼一向很肥的,兄台如有兴趣,不防再钓一阵子。”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备用的渔竿递了过去。

中年文士将已湿了一半的长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根树枝上,道:“也好,反正衣服也湿了,干脆在这里享享清福。”

卜凡道:“离远点下钓,别把我的鱼也搅和跑了。”

中年文士一笑道:“好意思说这种话?要不是我,刚才那条大鱼你能钓上来?”

这人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卜凡对他的印象简直好极了,好的连他的姓名都忘了问了。

二人又一本正经地钓起了鱼,等到他们兴尽收竿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清爽的晚风拂着水面,送来了凉丝丝的水气和对岸传来的虫鸣蛙鼓声。一群流萤在草丛中上下翻飞。

卜凡收拾好渔具,提着沉重的渔篓,准备回家去了。他看了一看中年文土,道:“天色已晚,兄台·…”

中年文士打断了他的话,悠悠地道:“是啊,天色已晚,你的意思不请我吃顿饭?”

卜凡忍不住又笑了,道:“当然,当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他晃了晃渔篓,接着道:“再说,这里面的鱼可有一半是你钓上来的。”

中年文士瞪眼道:“什么?一半?至少一大半!”

卜凡哈哈大笑,道:“那你该提着它才对。”

卜凡拎着渔竿,中年文士提着渔篓,两人一前一后往石花村走去。走着走着,中年文士忽然停下来,笑道;“卜凡兄果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卜凡一怔,道:“怎么,兄台知道在下的名字?”

中年义士微笑道:“当然,在下今天就是专程前来拜访卜兄的。”

卜凡又一怔,方道:“兄台为什么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呢?”

中年文土道:“在下帮你钓了半天鱼,你却连在下是什么人都不问一声,还不奇怪吗?”

卜凡这才想起自己果然不知道他是谁:“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笑眯眯地道:“在下姓解,解缙。”

解缙和卜凡的这一段逸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卜凡和解绍从此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几个月后,卜凡家门前,突然又冷清起来了。原因很简单,大才子解缙获罪下了大狱。

卜凡的名气并没有因为解缙的下狱而受任何影响,登门拜访他的人虽说比以前少得多了,但来的人都是真正的雅士文人。

这些人与卜凡交往,纯粹是谈文弄墨,没有其它任何目的。

他们渐渐都成了卜凡的真正的朋友。

每隔几个月,道衍和尚也会到石花村走一趟,每次都会在卜家呆一整天。

谁也不知道衍和卜凡谈了些什么。问卜凡,他总是微笑不语。

他倒不是故作莫测高深,而是怕说出来,又会给他自己添麻烦。

因为道衍是来和他探讨佛法的精义的。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天下的和尚只怕都会找上门来,那卜家岂非成了和尚庙了。

卜凡的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闲适。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读书、采药、钓鱼,当然,时不时也要接待一些朋友。

除了经常往来的那班文人雅士之外,卜凡还有两个极好的朋友。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因为他们和卜凡的交情,在卜凡成为名人之前,就已很深厚了。

这两个朋友一个叫于西阁,另一个叫阿丑。

说起于西陶,那可是大大地有名。

他是一个御医,是太医院所有的御医中,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

于西阁本来只是京城里一个不太出名的小郎中,请他看过病的人虽不算多,也不算少。

同行们说起他的医术来,一向都只是淡淡地道:“他呀,还行。”

于西阁是在一夜之间由小郎中变成大御医的。

有一次皇帝临出征前,突然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所有的御医都治不好。

于西阁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个消息,便跑去毛遂自荐,一剂汤药下去,皇帝就此康复了。

从此,于西阁名扬四海,平步青云。

阿丑是潭柘寺里一个执役的小和尚。

他没有法号,甚至可以说没有姓名。“阿丑”这个名字,是潭柘寺里的九峰禅师给他起的。

九峰禅师是潭柘寺里著名的高僧。

说他是高僧,并不仅仅因为他佛法精严,也因为他在寺里有特殊的地位。

虽说他在寺里并无司职,但就连皇帝亲封的潭柘寺住持都会很尊敬他。

九峰禅师是道衍惟一的弟子,他跟随道衍已有几十年了。

道衍是皇帝在“靖难”之役中最重要的谋士,可以说,皇帝能从他侄子建文皇帝的手中将皇位抢过来,道衍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皇帝的身边有一个由各方能人异士组成的智囊团,道衍是这个智慧团的核心人物。

在这个智囊团中,还有名震天下的当今武林第一高手,“圣火教教主严子乔,有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大师,有在武林中素著威名的京郊“白云山庄”庄主许白云,等等数十人,九峰禅师当然也名列其中。

皇帝“靖难”成功,身登大宝之后,这个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首先从智囊团中除名的,是许白云。

许白云的除名,并不是因为皇帝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因为武林恩怨。皇帝身登大定后不到两个月,“白云山庄”

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被一帮蒙面人洗劫一空,“白云山庄”也被烧成一遍灰烬。

皇帝曾严令缉拿血洗许氏一门的凶手,但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湖盛传真凶是血鸳鸯令。血鸳鸯令虽然没有声明与此事无关,可也没有承认与此事有关。血鸳鸯令的行踪一向诡秘,想替许白云复仇的武林朋友们根本找不到她们,当然就没办法查证传言是否属实。

紧接着,道衍也功成身退,跑到潭柘寺的后山上修了一所静室,潜心清修去了。

道衍一走,智囊团就渐渐解散了。

九峰禅师是道衍的弟子,师父在潭柘寺静修。他当然也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却婉拒了皇帝让他主持潭柘寺的旨意。

像这样的一个人,在寺中的地位当然是很特殊的。

十四年前,九峰禅师云游归来,抱回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谁都不知道这个小男孩的身世。问九峰禅师,他只说是路边无意中捡到的。

于是和尚们私下里就有很多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男孩绝对不会是九峰禅师的私生子。

因为九峰禅师的面容十分清雅俊秀,而这个小男孩却长得十分难看。

这个小男孩就是现在的阿丑。阿丑是在潭柘寺的善堂里长大的。

长大后的阿丑不像小时候那么难看了。七岁时,阿丑受了戒,成了寺中年龄最小的小和尚。

为阿丑剃度的,就是九峰禅师。但他显然无意将阿丑收归门墙。

寺里的和尚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做阿丑的师父,所以阿丑虽然做了和尚,却从来没念过一天经。

每天天蒙蒙亮,,阿丑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扫地、担水,然后去厨房干些杂活,给大师傅们打打下手,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上床去睡觉。

这样的日子当然很难过,很苦,但阿丑毕竟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很结实的少年。

阿丑的身材不高,两肩却很宽,和尚们都说,这是因为他从小就担水的缘故。

阿丑的皮肤很粗、很黑,他的手心手背上,纵横着数不清的长短不一的伤痕。

这当然是十来年的粗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如果只看那双手,你绝不会相信这手的主人会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因为他的手背和一个七八十岁的干巴老头子的脸颊几乎没什么区别。

阿丑的眉毛又短又粗,四方形的额头下面,挤着两只黄豆般大小的圆眼睛。

这是他身上惟一有特点的地方。

像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小和尚竟会和卜凡交上朋友,这事说出去,只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因为这实在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世上有许多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比这更奇怪,更不可能的事情,也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说,现在有人告诉你,阿丑其实是一个武功高手,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会。

潭柘寺里所有的和尚也都不会相信。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说这话的一定是个疯子。

但阿丑的确会武功,而且他的武功练得还非常不错。

这大概就是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例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