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夜未深,这首诗才入耳,李商隐的眼睛便不由抬起来,望向东天。
近年来他无酒不欢,但除非酒逢知己,否则他都是适可而止,绝不会过量,今夜他既然只是一个人,酒当然不会喝得多,些微醉意,又怎会连方向感也没有。
才数过更鼓,初更未尽,要看月当然看东天。
一轮明月,正挂在东墙上,看见这轮明月同时,李商隐亦隐隐看见了坐在东墙上的叶长卿。
凄冷的月光下,叶长卿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一身白衣飘飞在夜风中,人看来也好像要飘起来,飘飞进夜空中,明月里。
他的语声也是那么飘忽,李商隐绝不是因为听到他的语声才发觉他的所在,完全是因为那一轮明月才望向东天。
他们已经是好朋友,虽然奇怪,李商隐从来都没有追问,即使闲着无聊,想起了叶长卿这个朋友,胡思乱想一番,到见面,还是放在一旁。
他的好奇心一向很大,可是他也一向深信应该明白的一定会明白。
叶长卿愿意说出来他当然不会反对,他却是绝不会勉强叶长卿,正如他的诗,他绝不反对别人如何想像,但讨厌别人追问这个中的含义。
只因为,很多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飘忽的语声,飘忽的名诗句,李商隐听着心头大乐,从来没有人能够像叶长卿那样将他的诗念得那么动听。
语声空气中消散,叶长卿才从高墙上跃下来,一些声响也没有。
开始的时候李商隐也会吓一跳,现在已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他深信那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练到身轻如燕,着地无声。
他三岁学击剑,虽然一直都没有机会尽展所长,但那种文武双全的感觉一直都是那么强烈,认识了叶长卿才弱下来。
第一面他已经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叶长卿告诉他那是剑气,一剑在手,剑气纵横,他自问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练到那般境界。
在他认识的朋友当中不乏江湖人,那些江湖人却没有一个能够带给他那种感觉。
好像叶长卿那样的一个高手在江湖上却是名不经传,唯一的解释就是,叶长卿无意江湖。
所以李商隐对叶长卿的好感又添了三分。
三年下来,叶长卿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他也毫不讳言,完全是因为李商隐的影响。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得读书人多了,总会有些书卷气。
叶长卿现在多少已令人有些文武双全的感觉,李商隐遗憾的却是到现在为止,叶长卿连半点诗也写不出来。
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但无论如何,叶长卿已能够将他的诗念得很精采,连他也愧不如。
这一次却是例外,所以到叶长卿把诗念罢,飘然跃下来,不由摇摇头。
叶长卿看在眼内,随即问:“念得不好?”
他绝对说不上心细如尘,但已习惯了李商隐的反应,尤其当他念李商隐的诗的时候。
李商隐也一样,摇着头回问:“你有心事?”
叶长卿颔首:“其实也不能说是心事。”
“我还以为是这首诗不好。”
“好极了。”叶长卿摇头摆脑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我实在不明白你怎能想出这样好的诗句。”
“好在什么地方?”李商隐笑问。
“你不是第一次这样问的了,我就是答不出来,有很多你的诗句我甚至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好、舒服、自然、看看想想,不其然许多感触。”叶长卿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李商隐立时察觉,笑问道:“你又想起了什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叶长卿的语声也变得迷惘。
他显然想起了初成这诗句的时候的感触。
当然,没有感触他不会有那么的一句,很多时他的感触很突然,甚至与自己的遭遇也无关系,但那一句的关系却是那么的密切。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他随即问:“连你也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叶长卿笑了:“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句,只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
“很好——”李商隐微微的一笑:“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什么原因?”
“当然是我实在很讨你喜欢。”
“你从来没有以你的心意来替我的诗句下定论,不像我那些朋友。”
“你那些朋友的确很讨厌。”
“其实他们不是全都判断错误,但即我真的那么想,因此而成诗,也不希望他们因此而讨论,一定要我承认的确是那个意思。”
“大概是你的诗太含蓄,他们以猜中你的心意为乐趣,才变得那么讨厌。”
“我其实不该放在心上,却又不由得放在心上,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才明白。”
“到现在为止,明白的我看还是只得你一个。”
“我其实是什么也不大明白,只是我无意去追问你真正的感触,陶醉于自己的感触。”
“这正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叶长卿笑容突然一敛,沉吟着:“这一次,我看你要失望了”。
“这一次?”李商隐有些奇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特别加重语气的再吟出这一句。
李商隐想了想,终于稍作解释:“其辞招魄:‘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我不明白。”叶长卿再两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幽明录:汉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溪边有二女子,资质妙绝,遂留半年而归。”
“我不明白。”叶长卿摇头。
李商隐又是微微一笑:“我若是再解释,你就是明白也会变得很没趣的了。”
叶长卿忽然问:“你是否完全清楚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
“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李商隐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表面是潇湘字的红人,大家是清楚的了,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即并非清高,是另有原因。”
“我知道潇湘院是什么地方,却不知道有翡翠这个红人。”李商隐看来并不像在说谎。
叶长卿只是问:“那你为什么给她写下这首诗,还特别着人送到她手上?”
“来是空言去绝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很认真的:“金由来贵重之物,用金来形容翡翠这个红人,未尝不见心思,蜡照半笼,更觉旖旎。
“她房子里的帐褥绣着芙蓉。”
叶长卿点头:“据说她喜欢芙蓉,至于有否麝香微度,你才清楚了。”
“杜甫有诗:‘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芙蓉帐暖度春宵。’这白居易的佳句相信你也会耳闻。”
“你一向博闻强记,我也是从来佩服得很。”叶长卿沉吟着:“你不是要告诉我所有都与翡翠这个人无关吧?”
“认识一个名妓并不是一件不可告人之事。”
“听你的口气,你是以为‘更隔蓬山一万重’这一句与万重山那个人大有关系的了。”李商隐笑问。
“不是我以为,是那些人以为。”
“那些人?”
“连翡翠万重山你也不认识,那些人你当然更不会认识的了。”叶长卿嘟喃着:“天下之大,就是这么多不顾他人死活的好事之徒。”
李商隐一皱眉:“事关生死?”
“我相信你完全不知情。”叶长卿眉头大皱:“那首诗,那首诗——”
李商隐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移步走向房间,叶长卿不由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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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墙壁上有诗有画,都是出自李商隐的手笔,他的画绝无疑问没有他的诗好,可是他并不在乎,在更早之前他已经明白他在乎的总是不能够在乎,倒不如顺其自然,怎样便怎样。
灯半昏,旁边烧着一炉淡淡的麝香,淡淡的灯光照耀下,叶长卿看到了绣着笑芙蓉的帐幔之中金线绣的翡翠衾被映着灯光闪出金华,麝香微度,他不由想起了那两句诗。
一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
“你写的其实是这个地方?”叶长卿嘟喃着。
“之前是写梦,佳人匆匆而去,个中情怀,你能够感觉多少便多少,梦醒人去,蜡照半笼,麝香微度,你以为有多凄凉便有多凄凉,蓬山万重,相思难达,若是还要问我那是什么人,便枉你我一场相交了。”
叶长卿苦笑颔首:“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可惜我明白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你匆匆到来,又如此执着那首诗,当然是那首诗出了乱子。”
“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了翡翠那儿,据说是你的意思,现在我当然已肯定完全无关了。”
“翡翠以为是?”
“她开始的时候也很高兴,难得一个你这样的大诗人为她写下这么美丽的诗句。”
“我什么时候见过她?”
“也许你们根本没有碰过面,但她以为是有的,也因此你大起倾慕之意,借诗句表露心意之情,她是打算什么时候跟你见上一面的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疑这也可以说是飞来艳福,怕只怕你无福消受。”叶长卿语出口亦觉得有些过份,自从认识了李商隐,说话方面他已明白到有所谓分寸。
李商隐不以为意,他所以喜欢叶长卿,正就是因为叶长卿的心直口快,他的诗无疑多用典故,令人读来莫测高深,很难明白他真正的心意,只因为他性格使然,也因为如此才能够令诗句变得更美丽,平日他还是喜欢听到简单直接的真话。
他时常归之所以郁郁不得志,就是没有人给机会让他畅所直言,这些只有面对面才能够出口的心里话,若是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只好留在心中。
叶长卿看不透李商隐的心,但从李商隐的面上的表情已能够肯定他并不介意,吹一口气,接上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商隐笑了:“这种话不是你说的。”
“我今夜找你来其实就是要问清楚你写那首诗的真正动机。”
“若是以为与那个翡翠有什么关系可就是笑话了。”李商隐忍不住又笑出来。
叶长卿深望着李商隐:“看来你真的不知道那个万重山是什么人?”
“所以我仍然笑得出来。”李商隐还是忍不住问:“他底是什么人?”
“一个侠盗,亦正亦邪,无论做什么只凭一己的喜恶,所以他做的事好坏都有。”
“否则就是侠客,不是侠盗。”
“一般的盗贼看见他都无不大皱眉头,一般的侠士也是的。”叶长卿摇头:“他杀的坏人做的好事固然不少,但做的坏事杀的好人也很多,没有比这种人更麻烦的了。”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
“你要对付他?”李商隐猜测着问。
叶长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一闪,又摇头:“我跟他没有什么过不去。”
李商隐接问:“他跟翡翠是什么关系?”
他看出叶长卿如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转过话题,没有追问下去。
叶长卿仿佛已明白,微微一笑:“他们自小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
“一个变成侠盗,一个变成名妓,当然有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他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彼此尊重,万重山据说从来不会沾花惹草,翡翠也一直洁身自爱,心目中只有万重山一个。”
“那他们还等什么?”
“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他们无疑都是颇为浪漫的那种人,你明白什么是浪漫。”
李商隐微笑:“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
“你也知道什么是风流。”
“浪漫与风流多少都有些关系。”
“他们自命风流,也所以翡翠喜欢留在潇湘院,万重山也乐于浪迹江湖。”
“不错啊——”李商隐拈须微笑:“这两个人实在有意思。”
“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到他们不再浪漫,便会长相守,远离俗世。”
“应该的——”李商隐好像想起了什么,摇头摆脑起来。
叶长卿看在眼内,知道他诗兴大发,说不定就因为翡翠和万重山的浪漫又成佳句。
若是平日,叶长卿一定会静候一旁,绝不会打扰李商隐的诗兴,现在他却是很快接上话:“真正认识他们的人是必还知道一件事,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是非常认真,翡翠若是发现万重山有第二个女人,一定会找那个女人拼命,同样,万重山若是发现翡翠有第二个男人,那个人除非先把他杀掉,否则他一定会把那个男人杀掉。”
李商隐的诗兴在叶长卿这番话当中荡然无存,不是因为害怕万重山,只是他习惯了静思诗句的时候不可以分心。
叶长卿的语声就像是尖针般扎进他的耳朵,使他不能不分心细听。
“这没有什么不妥。”他皱皱眉头:“爱深恨切,我若是有本领杀人也会杀的。”
“他的疑心很重,所以死在他剑下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前后已经有七个,你要听清楚,是意图染指,未成为事实。”
李商隐听得很清楚,再细看叶长卿的表情,突然一阵不寒而栗。
“他一直都很关心翡翠,在他杀了第一个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之后,一直都留在潇湘院附近。”
“所以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李商隐开始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洒脱浪漫。”
“他用情极深,已接近白痴的地步,为了避免引起翡翠的恶感,那些事他一直都没有让翡翠知道。”
“他应该说清楚。”
“那就非独不浪漫,而且很没趣的了。”
李商隐不由颔首,这种心情他倒是明白的,他却是奇怪叶长卿竟然这么清楚。
叶长卿看出他的疑惑:“由他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已经留意他了。”
“江湖上的事情看来不是我所能够明白的。”
叶长卿笑笑:“所以看见你那首诗我便不能不为你担心。”
“好没来由——”李商隐摇头:“那些好色之徒。”
“在整个潇湘院的人都知道你为翡翠写下了那首诗,传为佳话。”
“佳话——”李商隐大摇其头:“那个翡翠难道没有否认?”
“你忘了她是一个追求所谓浪漫的人。与你这位大诗的一番浪漫正求之不得。”叶长卿一笑:“我没有告诉你她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
“没有人知道我与她根本不认识?”
“连她也不能够肯定,别人当然不能够,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她其实只是读过你的一些诗句。”叶长卿目光一转:“就是我也没有例外,否则我不会跑到这儿来,追问你这些事。”
“你现在完全清楚了?”
“我清楚是没有用的,来找你算帐的不是我,是万重山。”
“这个帐——”李商隐干笑。
“你与翡翠真的有那么一番郎情妾意,我是管不了,既然不是,总不能袖手旁观。”
李商隐看着叶长卿:“这个你其实也不用担心,事情总有一个水落石出,那个万重山若是到来,大不了跟他走一趟潇湘院。”
“我看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怎能这么肯定?”
叶长卿沉吟着:“有些事我可以肯定的。”
“难道你也懂易卜之术?”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并没发觉什么不妥,笑接:“玄机子果然有几下子。”
“玄妙观的玄机子?”
“难道还有第二个玄机子?”
“我所知已经有三个,据说以玄妙观的一个最为灵验,能推算出一个人的过去未来。”
“你相信有这种可能?”
“相信只是怀疑那个玄机子。”叶长卿淡然一笑:“我已经见过另外的两个。”
“何不连这个也一起判断?”
“有机会的。”叶长卿摇头:“天机不可以随便泄露的,否则必遭天谴。”
“什么是天谴?”
“这也是天机,说不得。”叶长卿转回话题:“那个玄机子告诉你什么?”
“三十天之内必有事发生,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李商隐拈须一笑:“既然凶化吉,那就是受惊又何妨,好像我这种人一生中难得冒一次险。”
“你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已经过了二十九天了。”
“这日子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跟我说那些的时候是上个月月圆后的第一天。”李商隐很自然的又再伸手拈须:“作为一个诗人,对月亮偏爱一些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上个月的月圆你是必又作了一首好诗。”
“遥夜清瑟,西内生翠萝。残萤楼玉露,早雁拂银河。高树晓还密,远山睛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李商隐诗出口,悠然自得,好像什么也忘掉了。”
叶长卿听得很用心,听罢一会,摇摇头:“不大明白,这好像是写秋天的诗。”
“早秋——”
“没有其他意思?”
“没有。”李商隐又笑了:“你大概是给我其它的诗弄得莫测高深,以为别有所指。”
“我的确不敢肯定,只觉得秋意萧瑟。”叶长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这首诗总比我方才念的那首好得多,不会给你招惹麻烦。”
“你见到他面的时候,不妨问问他。”
“我会见到他。”
“今夜。”
“你是必得到消息,他要在今夜对付我,特地跑这一趟。”
“总要来的。”叶长卿嘟喃着:“来得还算是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了。”
李商隐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的话不容易明白,难道你不可以说清楚一些吗?”
“这是我说话的方式。”
二更的声响就在这时候传来。
“来了——”叶长卿抬起头来。
“什么来了?”李商隐循目望去,只见房门外风吹花叶,吹来了桂花的清香。
叶长卿没有回答,抬步走向房门,李商隐不觉跟上去,他倾耳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
一直到叶长卿的脚步停下。
李商隐听到了急风劲吹的声响同时,两个人便翻过高墙掠下来,他们的姿势很奇怪,那个女的长袖飘飞,纤腰摇曳,动作非常美,有如凌波仙子似的。
那个男子的手托着女的腰肢,双脚凌空交替,动作有些不自然。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已落在地上,那个女的姿势仍然是那么美妙,双袖盘旋,无疑是故意,却是显得那么的自然。
那个男的一直是双手支持着女的腰肢,双脚着地,他的动作便配合得恰到好处,若说是第一次与女的合作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他的装束也与女的很配合,单独看来好像欠缺三分男子气,但与女的在一起却是天造地设的,令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所谓男子气什么,只觉得是一个完美的组合。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
女的终于停下,半身旋转,一头秀发随着飘扬,风情万种。
李商隐与她的目光接触,不由心头一荡,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的实在是天生尤物,也不知多久他没有过那种感觉了。
令他动心的女子本来就不多,到这个年纪更就不容易动心。
叶长卿看在眼内,眉头轻蹙,他知道李商隐这种反应绝对瞒不过万重山的眼睛,可是他总不能够控制李商隐的内心反应。
他知道很多事,能够说的他都已说了,不能说的只有留下,他也不能够肯定应该怎样做,这一次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也就在这时候也听到了李商隐一声:“翡翠——”
这一声令他很意外,他本来以为李商隐曾经见过翡翠,所以写下了那首诗,但证实不是,这一声翡翠绝对就是因为他告诉了李商隐那件事,李商隐才知道有翡翠这个人。
这一声出口,要万重山相信李商隐根本不认识翡翠是没有可能的了。
万重山的面色果然应声沉下来,李商隐没有在意,翡翠当然也没有。
她的眼瞳中露出迷惑的神色,她已经肯定眼前的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是完全没有印象在什么时候见过面,当然她也听说过诗人总是有许多幻想,天马行空,可能只是听过有自己这个人,写下了那样的一首诗。
在看见李商隐之前都是这样推测,她却是没有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
那首诗是那么多情,那么动人,李商隐又是一个那么有名的诗人,她居然拥有他的一首那么好的诗。
一个少女所以变成妓女总有不得已的原因,她虽然洁身自爱,又懂得享受其中浪漫,多少难免会有些自卑。
潇湘院虽然有名,只不过因为那儿的姑娘大都很漂亮,才华方面还是欠一些,李商隐那种讲求情趣的人自然提不起兴趣,所以尽管翡翠是潇湘院的红人,他既然从来都没有到过潇湘院,当然是完全陌生。
翡翠在他来说也是一个颇为庸俗的名字,若非叶长卿是他的好朋友,他根本不会多作解释。
但现在一见之下,他却是觉得这个翡翠非独不讨厌,而且很特别。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少女从那么高飘下来,而且长袖飘飞,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他知道翡翠是故意这样飘下来,但动作是那么自然,不着痕迹,实在难能可贵。
翡翠的相貌事实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披着月光,夜雾中飘飞下来,自然更显得迷人。
所以他一声“翡翠”才出口,这一声是这么自然,一些陌生的感觉也没有。
翡翠却难免有些迷惑,她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面。这又有什么要紧?她喜欢浪漫,做梦她希望有一个大诗人为自己写上一首诗,何况李商隐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
她就像一般人,并不完全明白李商隐的诗,只觉得很美,忍不住牵记在心。
能够与李商隐认识,她一直都以为是没有可能的事,若说她完全不知道潇湘院并不是李商隐那种人留连的地方那可就错了。
她甚至很清楚自己的资质,莫说与名诗人唱和,就是要弄一首普通的诗也困难。
什么时候李商隐竟然会看上自己她实在怀疑。
当她从好事之徒手中得到那首诗她便索遍枯肠,却实在想不起认识的那些人当中有那一个叫做李商隐或者是比较像一个大诗人。
她想不起来,但也没有怀疑那首诗,就像叶长卿,看到了“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之句便感觉到那是她的房间。
看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她便想到了万重山。
她知道诗人都喜欢无故呻吟,幻想力又丰富,所以想到那可能是李商隐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面,又知道她与万重山的事,不知道在哪儿来的感触,写下了这首诗。
她当然不会将自己所想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在她来说,这实在是一份荣耀。
所以别人追问,她毫不否认曾经将李商隐留在房间,缠绵一夜,至于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李商隐曾经到来,要解释她随口都可以说出三个理由。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传进万重山耳中,也没有想到万重山的感受,只知道她一直对万重山负责,万重山也一定会相信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所以她完全没有对万重山解释,只告诉万重山李商隐为她写下了这首诗。
她一向自夸绝不会贪慕虚荣,在她的心目中金钱地位就是虚荣,不知道这首诗也是的。她没有告诉万重山她不认识哪一个是李商隐,事实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甘心。”就因为她这句话,万重山将她带到李商隐这儿来,若说万重山没有仔细考虑过那是没有可能的,当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简直要滴血。
翡翠看不到他的心,也猜不透,他也没有说出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件没有彼此坦白的事情。
他清楚记得曾经告诉翡翠:“只要你喜欢,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反对,而且一定全力支持。”因为他相信翡翠对他的感情。
所以当他发觉翡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李商隐,再看到那首诗,难免有一种翡翠已不再属于他的错觉。
他没有告诉翡翠他的感受,只因为他相信翡翠已经不在乎。
一切对他来说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但他并没有忘记对翡翠许下的诺言,他找到了李商隐的所在,在这个明月当空,充满了诗意的晚上将翡翠送到来。
一路上他感觉到翡翠的兴奋,到李商隐一声“翡翠”出口,他的一双手终于离开了翡翠的腰肢。
翡翠没有在意,她正在想着什么地方见过李商隐。
虽然想不起来,李商隐给她印象是那么好,那一声“翡翠”更就令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眼前这个大诗人是这样的亲切,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轻蔑或者不羁,无论他是凭空想像抑或什么写下了那首诗,她能够拥有已是毕生的荣幸,也不枉此生的了。
李商隐看出翡翠对自己的感激,好像一个他这样多情诗人又怎会忍心粉碎眼前这个少女的美梦?
“你看到那首诗了?”他笑问,眼瞳中充满了关怀。
多情的人总是这样,未必有动机,只是想喜欢自己的人都快乐,之前叶长卿跟他提及的一切,那片刻他都已完全忘掉。
叶长卿看在眼内,他明白李商隐的感受,也明白翡翠,甚至万重山的感受。
“我应该怎样?”他暗自思量双眉蹙得更深。
“你怎能写出那么好的诗?”翡翠这句话就在这时候出口。
她就像一般人面对心目中的偶像,不由说出这种话,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我若是说得出一定会说的。”李商隐这也是真心话。
他相信天才,也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天才,手到拈来便成佳句,但他总不能够对别人这样说。
这或者就是所谓谦虚。
但即使他这样说,也未必能够满足问的人的好奇心,只有天才明白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与生俱来,否则就不是天才了。
“我喜欢那首诗。”翡翠仿佛又想起来,带笑而舞,她虽然没有出口,动作仿佛就接着那首诗的韵律。
李商隐看着接问:“你完全明白?”
翡翠没有回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舞姿未必难得一见,但她的那份陶醉却深深打动李商隐的心,完全不在乎翡翠是否完全明白了。
万重山看到翡翠那份陶醉,他没有作声,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影子在翡翠的舞影中碎裂,一颗心也终于碎裂而死亡。
据说一个人在极度悲哀下是绝不会流泪,只因为流泪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哀伤。
哀莫大于心死。
李商隐也露出陶醉的表情,他看不出翡翠舞姿的美妙,却看出那舞姿中藏着自己的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他终于信口而歌:“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多情的诗,多情的诗人,多情的少女,叶长卿看得心都醉了。
万重山心碎也心醉,心碎是痛苦,心醉是迷惘,因迷惘而不觉得痛苦,他深信翡翠在这个时候也是,所以他毫不犹疑的刺出了一剑。
他绝无疑问是一个用剑的高手,江湖上亦侠亦盗多年,能够活到现在,出手的迅速是可以肯定的了。
李商隐看见他拔剑,那把剑虽然目标不是他,那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剑刺中的感觉,脱口一声惊呼,同时,剑已然从翡翠的心窝穿出来。
这一剑非独迅速,而且准确,一剑致命,翡翠立即死亡,就因为这死亡是如此迅速,她连痛苦的感觉也没有,仍然一面欢笑。
她的动作亦没有立即停下,仅余的气力随着舞姿消散,也就带着那份仍然动人的舞姿倒下来,正好倒进万重山怀抱。
万重山的剑已拔出来,剑尖在滴血。
翡翠的心在溅血,万重山的血却是滴在心深处,他的动作是那么潇洒,环抱着翡翠。
叶长卿看着他,目光在收缩,一双手已在剑柄上,却没有拔出来。
刹那间,他的感觉与李商隐很接近,由心醉而突然心惊,他知道万重山一定会杀翡翠,却想不到万重山在这个最令人陶醉的时候动手。
看见翡翠那一面的笑容,他总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光却仍然收缩,聚成尖针也似,那么锐利闪亮,仿佛要刺进万重山的眼瞳里。
万重山突然惊觉,目光由翡翠面上移到到叶长卿面上,他从未见过这么锐利闪亮的目光,但他却没有感觉到敌意。
他没有出声,叶长卿也没有,只是摇摇头,收缩的目光终于散开。
万重山看在眼内,觉得很奇怪,他的目光亦好像同时散开,散进一片迷离中。
叶长卿的目光变得那么迷离,那么不真实,完全没有感情变化。
李商隐就在这时候一声欢息:“好没由来。”
万重山应声目光转到李商隐面上:“她在这时候离开是最适当不过。”
李商隐盘膝坐下来,这个姿势令他看得翡翠更清楚:“你的剑很快,我相信她死了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表面上看来,她的确死得很快乐,一个人能够死得这么快乐实在不容易。”
“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万重山也坐下来,将翡翠的尸体放在面前。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我方才多少仍然以为你只是说笑。”
“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过五更。”叶长卿的语声亦变得有些飘忽。
李商隐苦笑:“我若是完全相信你的话,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叶长卿苦涩的一笑,仰首望天:“好像这种事看惯了就不会有感觉的了。”
李商隐眼瞳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明白。”
“有哪一个明白?”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是你们解决的时间了。”
万重山抬手抹下了翡翠仍然睁着的眼盖,看着李商隐:“我清楚你的底细。”
李商隐微叹:“你真的清楚?”
“以你的身份,不可能迎娶翡翠这样的女人,你只不过逢场作戏。”
李商隐摇头:“你说得太远了,若是真的清楚,根本不会这样说。”
万重山扳着脸:“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
“我们真的要说清楚。”李商隐又叹一口气:“本来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可是这一次,实在为你们可惜。”
“这是废话。”
“还是要说的。”李商隐出奇的镇定:“我从来没有到过潇湘院,今夜还是第一次见翡翠。”
“这真的是废话。”
“那首诗我也不是写给翡翠的,只不过诗中有那么多巧合,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翡翠那儿。”
“你怕死?”
“千古恨难免一死,有哪一个不怕的。”李商隐摇头:“但你若是以为我逃避事实,砌词掩饰向你乞命可就错了。”
“好像你这种人应该很懂得说话的。”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以为我能否令他相信我与翡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连翡翠他也不相信,又怎会相信你?”
李商隐微叹:“我原该向翡翠说清楚的,可是她看来那么可怜,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听说过,那首诗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叶长卿摇头:“这真的是废话了,该说的时候你不说,这时候还说来干什么?”
李商隐苦笑:“她只不过想有一首属于她的诗,并不是罪过。”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尤。”叶长卿又摇头。遇上这样的一双小儿女是你的不幸。”
李商隐沉吟着:“据说一个人死后很多事情都会清楚明白。”
“据说是的。”叶长卿叹一口气:“翡翠在九泉之下若是明白,也许会觉得死得很冤枉,但可以肯定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要怪只怪那些好色徒,甚至那个完全不明白她的人,当然还有她的不坦白。”
李商隐不由一声:“好没由来。”
叶长卿喃喃地接一声:“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这难道就是命运安排?”
“不知道。”叶长卿的语声干得很。
“这样糊里糊涂的死去——”李商隐突然打一个“哈哈”,回向万重山:“第二个你要杀的就是我了。”
万重山沉着声:“悲翠告诉我,能够再见上你一面就是死也甘心。”
“可怜——”李商隐不由得叹息。
万重山忽然问:“你知道我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怎会知道?”
“也许我真的杀错了。”万重山的声音更低沉:“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两个相爱的人互不信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李商隐叹息着:“要信任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有哪一个能够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是有感而发,叶长卿当然明白他的感触,他们到底是老朋友。
万重山则是另有一番感触:“她本来不是这样的,是你令她改变。”
“一个人不可能连一些希望也没有,她只不过希望那首诗我真的是为她而写。”李商隐摇头:“其实她无须到来这里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万重山突然一句:“为什么你要写那首诗。”
李商隐笑了:“那首诗竟然会变成祸根,我相信是没有人意料得到的,看来,翡翠是注定死在你剑下的了。”
他随即转问叶长卿:“这难道就是天意?”
“不知道——”叶长卿还是仰首向天,也不知在看着什么了,想着什么。
万重山随即一句:“我要动手了。”
“你还是认为我是罪魁祸首?”李商隐看来是那么镇定,只是面上透着无可奈何的神色。
“我杀掉你然后自杀。”万重山缓缓站起来:“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帮忙。”
李商隐挥手:“一人做事一人当。”
叶长卿摇头:“这跟你可以说并没有关系,若是你该死,很多人都该死了。”
他转望万重山:“你以为把他杀掉,翡翠九泉之下便会安息?”
“她会的——”万重山是那么固执:“完全是因为他的诗才令她变成那样。”
乍商隐不由又笑了:“李商隐以诗杀人,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
万重山剑挑起来,他用的剑无疑是一把好剑,上面已一滴血也没有。
李商隐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我可否先处理一些身后的琐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万重山的剑在抖动:“无论你站着坐着,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你若是一个男子汉,便拔剑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诗人。”叶长卿应声来到李商隐的身旁,脚步移动有如行云流水。
万重山看着冷笑:“原来有高手在旁相助,难怪表现得如此洒脱。”
“错了,他之所以如此洒脱是因为他突然看透了生死,不在乎生死。”
“那他把你叫来干什么?”
“我现在明白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了,你一切只凭自己好恶,根本不理会别人感受。”叶长卿微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诗种下了杀身之祸,我却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赶来的。”
“你怎会知道,连我也是突然决定答应翡翠送她到这儿来,知道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万重山目光一寒:“送诗给翡翠的人其实是你。”
叶长卿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李商隐面上:“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无论如何他是深爱翡翠的。”李商隐笑了:“我喜欢多情的人。”
他好像还有话说,叶长卿突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商隐听出他语气有异,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
万重山的剑已指向叶长卿:“你说你是否该死?”
“这不是由你决定?”叶长卿话说来语气很奇怪,真正的意思却是只有他才明白。
李商隐万重山都只是有一种感觉,以为叶长卿一身本领,根本不将一般人放在眼内。
“是由我的剑决定!”万重山的剑立即刺出去,他在剑上的确是下过一番苦功,剑尖刺破空气的声响由于速度的凌厉分外刺耳。
李商隐听得眉头大皱,便要站起来,可是不知怎的,浑身的气力刹那间仿佛完全失去,身子竟然不能够移动。
然后他发现叶长卿的左手正按在自己的头顶上,他是发觉,并没有感觉,他不知道是否就因为叶长卿这双左手的影响以至于提不起气力。
他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内功。
叶长卿的剑与之同时出鞘,月光下,一股令人为之目眩的光华从剑内疾射而出,迎向仗剑刺前来的万重山。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非独李商隐看不出,万重山也一样看不出。他突然有一种目眩的感觉,手中看来有去无回的一剑突然停顿。
剑尖仍然与那股光华接触,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由剑上传来,透过万重山的掌心,直迫向万重山的心窝。
万重山刹那一连打了三个寒噤,那种森寒尤甚于置身冰天雪地中。
他暴喝,抽剑,一连变了三个姿势,体内那股寒气才散开,与之同时他亦再刺出了三剑,在剑尖与那股光华接触之前已收回。
三个变化之后他的身形不得不着地,剑立即采取攻势,护住了全身上下。
叶长卿没有追击,那股光华在双掌之间闪动,在未出鞘之前那显然是一把剑,出鞘之后却只是一股光华,或长或短,根本没有所谓形状。
万重山凝神看着,除了光看不到什么,不由脱口一声:“这是剑?”
叶长卿淡淡的回答:“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练到了心剑合一的地步。”
“心剑不能合一,根本没有资格称为剑客。”
叶长卿若无其事的把弄着那股光华。
万重山再问:“你到底是哪一个?”
“哪一个你始终会明白的。”叶长卿手一挥,那团光华变成了一团,向万重山疾射了过去。
并不急的声响,迫近的时候却光亮得令万重山为之目盲。
他翻身急退,一直到那团亮光飞回叶长卿手内他才再看见东西。
冷汗从他的额上淌下来,他浪迹江湖,身经百战,几曾见过这样的一把剑,将剑弄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剑客。
他的印象中江湖上也是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剑客,一个这样的剑客竟然名不经传,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李商隐与叶长卿相识多时,这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用剑,不由瞠目结舌,他虽然然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但亦看出叶长卿一把剑的确不是一般可比,已真的可以称得上出神入化。
叶长卿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目注万重山,一面把弄着手中的光华:“是你上路的时间了。
“什么?”万重山呆一呆。
“你不是说过要追随翡翠下去?”
万重山盯着叶长卿:“李商隐请来你这样的高手,我只好认命了。”
“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看你也不是那种无赖,只管给你一个方便。”
李商隐终于叫出来:“这件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够了。”
万重山冷冷的看李商隐一眼:“我就是一条狗,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摇尾乞怜。”
李商隐摇头:“你应该明白这样死并没有必要,又何妨活下来为翡翠做些有意义的事。”
叶长卿插口一句:“翡翠也死了,他活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意义不同于意思——”
“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也不能决定,还有什么比之更可悲?”叶长卿的语气异常冷淡。
李商隐不由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不在乎这个人的生死?”
“一个漠视别人生命的人,他的生命根本不值得別人重视。”
“这只是误会。”
“也未尝不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人能够改变。”叶长卿喃喃道:“那需要相当的代价。”
李商隐摇头:“你不是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若非你到来,我现在已经与翡翠在黄泉路上。”
叶长卿喃喃地接上话:“你是我的好朋友,万重山不是。”
“死多一个人有什么好处?”
“该死的岂可不死?”
“他若是无意自行结束生命,你便会亲自下手的了。”李商隐盯着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目光转向万重山,再与他的目光接触,万重山立时有一种坠进万丈深涯的感觉,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双这样深沉的眼睛。
他看不透叶长卿的心意,越看那种可怕的感觉便越重。
万重山摇头:“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却是与我有莫大的仇恨的,非要我死不可,我实在怀疑,整件事就是出于你安排,目的在要翡翠死在我剑下,再要我的命。”
叶长卿冷笑:“你想得太多了。”
“是不是你本来就喜欢翡翠,却又得不到,因妒成恨,要翡翠这样死在爱她的人的剑下。”
“你想得太多了。”叶长卿还是这句话。
万重山沉吟着:“以你的武功,要杀我们易如反掌,可是,这样落得一个痛快便没有兴趣,只有这样翡翠与我俱生不如死。”
叶长卿笑了:“事情由于你们的互相不信任造成,与我一些关系也没有——”
“你却是要我非死不可——”万重山冷冷地问:“你难道没有一个比较好的理由?”
“你该死,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叶长卿一身衣衫突然无风自动,波浪般起伏。
只有内家真气有相当造诣的人才能够这样,万重山看在眼内,知道叶长卿有意全力一击,将自己击杀。
他心中实在很多疑问,只因为他怎也觉得叶长卿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叶长卿仿佛看到万重山的心深处,衣衫波动得更急,头巾“猎猎”的飞舞起来,就像是两把特长的软剑在仙力推动下振动。
那只是头巾已经这样,若是真的软剑,只怕那振动的声响已摧人心魄。
万重山不由倒退一步,叶长卿瞪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懦夫?”不等万重山答话,他的话已接上:“你要活下去随便也可以找到二三十个理由,不必推到我与翡翠的身上。”
万重山深深的吸一口气:“翡翠与你——”
“毫无关系——”叶长卿一声冷笑:“你要死得像一个懦夫那便像一个懦夫好了。”
语声一落,他的身子便飘飞起来,月光下一股迷蒙的剑光同时在他的身上涌出来。
万重山看得很清楚,与叶长卿的身子飘飞同时,那股剑光便在他的身外盘旋,纵横交错,以惊人的速度化成了一片亮光。
一个人怎能够将剑练到这个境界?万重山实在想问清楚,他一向自命对剑术有相当研究,也见过不少用剑的高手。
他的身子不由倒退,叶长卿却是如骨附蛆,紧追在他后面,他连变了三个方位,除了发觉叶长卿越来越迫近,杀气越来越凌厉,并无其他的发现。
叶长卿的眼神更加深沉,到万重山到第四个方位,裹着他的剑光便暴长。
那实是一个很奇妙的景象,剑光在不同的位置此起彼落,吞吞吐吐,聚看来叶长卿就像一头刺猬也似,剑光波动之急密一刹那仿佛有千百个变化。
千百个变化刹那间完成,在人眼看来又怎能不为之眩惑。
万重山的身形终于停下,他终于死心,与之同时叶长卿亦停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万重山额上冒汗:“你怎能将剑练成这样?”
叶长卿没有作声,万重山摇头叹息:“我知道你就是说我也不明白,但我若是知道死也瞑目。”
“你是人是猫?”
“人——”万重山明白这句的意思:“猫有九命,人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你准备为剑而死?你配为剑而死?”叶长卿冷笑,混身的剑光一敛,回到手心,再暴长,一下子到了万重山眉心,突然又缩回。
剑回到了鞘内,毫无声息,突然又到了叶长卿手中,然后再一次回到鞘内。
万重山看在眼内,面色灰白,终于反手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窝,他只有一条命,最后他还是决定为翡翠而死,他到底是深爱着翡翠的。
剑入心窝的刹那他仿佛想透了很多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也正好倒在翡翠的身旁。
叶长卿没有阻止,反而松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好像若是万重山不死对他会有很大的影响。
李商隐看着更加奇怪,方才他也有一种冲动,准备只要叶长卿动手杀万重山便尝试阻挡。
到看见叶长卿是那样的用剑,才不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叶长卿用剑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连万重山那种用剑的高手,也叹为观止,完全失去信心,好像李商隐这种只懂得一般剑术,连杀人经验也没有的诗人自然就更难以想像,只有看下去。
叶长卿却只是要万重山自杀,李商隐虽然已看出来,尝试劝止,但是到最后还是被叶长卿的剑惊慑。
万重山若是不肯自杀,叶长卿会不会亲自下手?李商隐不能够肯定。
他能够肯定的只是一件事,叶长卿若是亲自下手,没有人能够阻止。
到万重山倒下,再看见叶长卿那种反应,李商隐不由大起疑惑,有一种绝不是他所想像那样的感觉。
他终于忍不住问:“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会不会动手?”
“不会——”叶长卿的语声非常平淡。
“你会让他离开。”
“只有让他离开。”叶长卿仰首望天。
“你不是认为他该死?”
“一个人是否该死不是由我决定的。”叶长卿这句话并不简单,李商隐却是没有在意,接上话:“我其实是真的想劝止他打消自杀的念头。”
“在你来说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太残忍了。”
“这完全是误会。”
“万重山也已经心动了。”叶长卿微叹:“死亡有时的确不是解决的好办法,正如你所说。”
“你却是坚决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甚至给我一种感觉,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便会亲自动手。”李商隐嘟喃着:“那种感觉非常强烈。”
“因为我的剑。”
“若说有人能够在你的剑下逃命,我实在怀疑。”
“只有令他感觉到我要杀他易如反掌他才会完全放弃,我所做的就是要他有这种感觉。”
“你讨厌杀人?”
叶长卿淡然一笑:“可以这样说。”
“你却是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错了——”叶长卿摇头:“我若是不在乎,不会提前跑到这儿来。”
“这本来的结局应该是万重山先杀翡翠再杀我然后自杀,因为你的到来,我才能活下来。”
“救一条人命已经不容易。”叶长卿微叹:“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
李商隐摇头:“你无疑并不像一个侠客,但绝对是一个好朋友。”
叶长卿淡然一笑:“幸好我的朋友并不多。”
“你甚至只在乎朋友的遭遇。”
“要判断一件事的是非并不容易,前因后果——”叶长卿长长的叹一口气。
李商隐笑问:“你仍然有些怀疑我那首诗与翡翠的关系。”
“未必是那首诗。”
“难道你又发现了什么?”李商隐叹息:“你别要告诉我其实我与翡翠真的有什么关系。”
“你又担心什么了。”
“会不会我什么时候醉酒,事实曾经认识这个人?”
“总会有一个明白的。”叶长卿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李商隐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我得去看看玄机子,这个人虽然瞎了,比开眼的还要灵验。”
叶长卿目光陡亮:“他叫你事后再去看他?”
李商隐点点头:“你是否有兴趣走一趟?”
“玄妙观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叶长卿沉吟着:“明天傍晚我在观外等你。?”语声一落,叶长卿的身子便飘了起来,从容上了高墙。
“你这便走了?”
“没有什么事?”叶长卿人在高墙上,语声却仿佛来自天外,是那么遥远。
“如此长夜——”
“处置那两具尸体已经够你忙碌的了。”叶长卿的身子再飘起来,飘往高墙外。
李商隐看着却有一种他要飘进青天外,明月中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叶长卿大都是在月夜找到来,他们第一次会面也是在月夜之下,每一次他的来去也都是那么飘忽,最令李商隐遗憾的是除了看见他的时间,平日他总是很少会想起这个人,就是想起来印象也是那么淡薄,远没有见面的时候那么浓郁。
这个人就好象只存在会面的时间,而仅管月夜之睛,又喜欢李商隐的诗,念得那么精彩,从来都没有带给李商隐丝毫做诗的情绪。
李商隐有时实在想送他一首诗,就是送不来,这是李商隐从来没有过的事。
无论如何,这个实在是一个好朋友,知道他有麻烦便匆匆赶来,又从来不会令他操心,而且那么喜欢他的诗。
所以他有时难免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有所谓友情,否则为什么他总没有一些冲动,为叶长卿写一首诗来描述一下他们的交往。
他当然也有些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友情,无须任何的形式表达,永存在两者之间。
叶长卿甚至没有告诉他住在什么地方,而他见到叶长卿的时候又总是忘记了这件事,往往在叶长卿离开的时候才想起来。
正如这一次,看着叶长卿飘离墙他才突然想到如果知道叶长卿在哪儿能亲自前去,与他一齐到玄妙观。
这个念头却与叶长卿消失同时消失,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譬如如何处理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对叶长卿反而开始淡忘了。
他甚至逐渐忘记了明天傍晚到玄妙观便会看见叶长卿,只是有一种要到玄妙一见玄机子的冲动。
想到了玄妙观玄机子他才想起叶长卿,然后又想他们好像约好了明天傍晚在玄妙观相会。
奇怪他并没有那种记怀衷退的感觉。
也只是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他才会想到为什么叶长卿对他的感觉这么淡薄,甚至在很多其他朋友面前他也没有提及这个人。
只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
也没有什么人在他面前提及叶长卿,这个人就好像并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