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楼中仍然有灯光。
窗纸被灯光染成苍白一片,对窗白桦树下的一个蜘蛛网映着灯光,晶莹发亮,一只奇大的蜘蛛伏在网当中,一动也不动。
风一阵吹过,吹下了几片枯叶,也吹动了蜘蛛网,那只蜘蛛仍然毫无反应,一直到那盏孔明灯落下。
那盏孔明灯从树上飘然落下来,无声的落在蜘蛛网的旁边,强烈的灯光将蜘蛛的影子照到了窗纸上。
那只蜘蛛在强光的刺激下亦同时爬动起来,形态丑恶。
黑狼的相貌也是很丑恶,尤其自眉心至右颊那道赤红色的疤痕仿佛随时都会迸裂开来,他却是时常以有这道疤痕为荣。
剑先生平生嫉恶如仇,剑术出神入化,剑下从无活口,他挨了剑先生这一剑却仍然能够逃出性命,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情,这三年来,他作的案子并不比三年前少,得来的虽然已经花得七七八八,除下的仍然载满了四方两尺的一个箱子。
现在他正打开箱子,一件件的将那些珠宝,拿出来仔细欣赏,眉飞色舞,这也是他平日最大的乐趣。
桌上还有酒菜,他也已有些酒意,可是,孔明灯照射在床上那刹那,他还是有了反应,霍地回头望过去。
一个巨大的蜘蛛影子正在窗纸上迅速的移动。
他面色一变,脱口一声:“蜘蛛——”身形倒翻丈八,双手往床头一探,伸出来的时候已套上了一对铁爪。
那边窗户同时片片破裂,一个蒙面黑衣人猫也似从窗外窜进来,外露的一双眼睛光芒一闪,半空中拧腰,一手抓向那个盒子。
黑狼的一对铁爪即时抓至,黑衣人及时缩手,身形一沉,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黑狼左手抓着那个盒子,一面喝问道:“你这干什么?”
他的声音既尖且锐,骤听起来倒像有点是狼嗥。
“不干什么,就是要拿你这个箱子。”黑衣人懒洋洋的回答。
“凭你?”黑狼暴喝,凌空拔起,一对铁爪迎头向黑衣人抓下,既快且狠。
黑衣人滚身避开,那张椅子,立即在铁爪下破裂,黑狼又一声暴喝,腾身再扑上。
黑衣人只是闪避,绕着桌子一转,让开了黑狼左右连环七十二抓,在附近的几椅盆栽迎着那对铁爪的无不尽碎。
黑狼怒极嘶叫:“你小子有种的硬接老子一爪!”
话口未完,黑衣人身形已然停下,双手捧起那个珠宝盒子,迎向黑狼砸下来的一爪。
黑狼一眼瞥见,忙将铁爪势子收住,黑衣人也就趁这个机会一个箭步标前,双手将珠宝盒子移送,撞在黑狼胸膛上。
这一撞说重不重,只撞得黑狼气血一阵翻腾,黑衣人随即松手,接一声:“抱着!”
黑狼不由自主将那个珠宝盒子抱着,黑衣人即顺势在盒子上一按,一个“鲤鱼倒穿波”,从黑狼头上翻过,双掌一合,“双锋贯耳”,黑狼打了两个旋子撞在桌子上,他闷哼一声,就顺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双爪向后疾扫。
他这边转身,黑衣人那边已凌空翻身,落在桌子上,一声:“在这里——”
黑狼急忙回头,双爪欲动未动,黑衣人的右脚踢在他的面门上,只踢得她一下子倒飞出丈歪,撞在墙壁上,“蓬”然有声,灰尘簌簌剥落。
黑衣人一个身子紧接如箭射至,一时撞上黑狼胸膛,黑狼怪叫,一口鲜血吐出,双手铁爪仍然把握机会,当头砸下,他的动作虽然快,却竟似都在黑衣人的意料之内,黑衣人那双手也就在那刹那一扬一搭,五指如钩,扣住了他的双腕。
那双手并无任何特别,指甲修剪干净,无论怎样看也不像是会像铁爪般坚硬,黑狼那刹那的感觉却是有如被铁爪扣上一样,一对铁爪不由脱手“呛啷”坠地。
他惊呼未绝,一个身子已然给抡起来,疾掷了出去,黑衣人这一掷用的力实在不轻,只掷得黑狼飞出两丈,撞在门旁的墙壁上,再反弹开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黑衣人已等在那里,再加上一拳,打在气门上,黑狼闷哼一声,当场昏去。
一阵打门声也就在这时候从门外传来,黑衣人目光一闪,身形一动,掠到桌旁,一手抱过那个珠宝箱子,接一手将桌上其余的珠宝尽骚劲箱子内,一纵身,跃上了那边窗户,往外急跃了出去。
也就在那刹那,他的右手反挥而出,一红一白,两张帖子飞到也似飞出,飞插在桌面上,尖角竟然直入桌面盈寸。
与此同时,房门“砰”地被撞开,四个中年人飞摔进来,摔做一团滚成一堆。
一个短小精悍的葛衣青年人紧接扑进,手一指,喝道:“黑狼,老子看你还能够躲到……”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他的手指亦垂下来,目光亦凝结在昏倒在地的黑狼面上,倏的冲过去,一把将那个黑狼劈胸抓住,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痛掴在黑狼的面上,一面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什么湘西第一大盗,这么容易便给人放倒了。”
黑狼给这巴掌掴下来,竟然从昏迷中醒转,发出一声呻吟,勉强睁开眼睛。
青年人接一把捏住黑狼的嘴巴,喝问:“是不是那个姓方的干的好事?”
黑狼从咽喉里发出“格格”的一声,青年人也不等他答话,已接道:“一定是那个小子!”目光及处,已看到插在桌面上的那张白色帖子。
帖子上写着两行字,龙飞凤舞。
——珠宝我拿去。
——人留给你。
青年人霍地跳起身一把将那张白色的帖子抓过来,两三下撕碎,咬牙切齿的道:“方聪,总有一天给老子抓着你这个臭小子。”
他没有在意那张红帖子,接一脚将那张桌子踢翻,也就在这时候,黑狼半身陡旋,从地上弹起来,与之同时抄住那一堆铁爪接抓向青年人的后心。
青年人后背却仿佛长着眼睛,半身一矮,铁爪抓了一个空,黑狼居然还能够变化式样,一翻再抓出。
青年人一手同时抓住了一张椅子迎来,正好挡住了那对铁爪。
一声异响,椅子尽碎,黑狼那一堆铁爪被震往上扬起来,青年人把握机会抢进,双手刁住了黑狼的双肘关节,接一抖,“啪啪”的两声,将黑狼的一双肘骨的关节硬硬抖开。
黑狼痛极狂叫,一双铁爪再堕地,青年人双拳接撞击在黑狼胸膛上,由上至下,左右一连十二拳连贯再击下。
拳拳快而重,黑狼挨下来,整个身子几乎都要散掉,瘫软下去,青年人一把劈胸抄住,喝骂:“你小子也不去问问我杨威有多少斤两,竟还敢动手暗算。”
黑狼呻吟着回不出话来,杨威接将他提起半空中一抡,搁在肩头上,往外走去出去。
那四个滚在一起的中年人已然爬起身子,看着杨威那种威势,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再听这个青年人就是杨威,更加连动也不敢再动。
他们都知道这个杨威专门跟官府通缉的盗贼作对,抓了人就拿到官府领赏,出道虽然不过三四年,给他抓送到官府去的盗贼已不下百个,而且大都是甚为有名。
越有名的盗贼赏额当然也越高,杨威也当然越感兴趣。
也当然,他一定要有几下子才能够将之抓送到官府去领赏。
黑狼可以肯定绝不是他的对手,尤其之前已挨了一顿打,杨威要将他收拾就更容易。
但杨威却并不喜欢拾这个便宜,他宁可多花一些气力,那最低限度,黑狼那一箱珠宝,就全落在他手上,赏金要不要倒还罢了。
他的兴趣事实也不在官府那些赏金,所以到来找黑狼也完全是因为打探黑狼作了几件颇大的案子,贼赃甚丰,那笔官府的赏金也不知要多上多少。
可惜他的消息虽然灵通,那个放松也一样,而且有先他一步找到了这里来。
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尽管生气,却无计可施,这一次亦只好将人送到官府去。
那四个中年人虽然不知道这许多,但看见头儿已经给抓住,身手又实在不如杨威,只好眼巴巴的目送头儿给带走。
他们也没有留意那张红色的帖子。
桌子给踢翻,红帖子亦飞开,那纸上没有字,只书着一个骷髅,挂在一张蜘蛛网中,一只黑蜘蛛正从骷髅的眼窝中爬出来,栩栩如生,灯光下,更觉诡异。
这到底又有什么意思?
捕头葛柏是一个中年人,武功不太好,所以这附近的盗贼也多了一些,所以,他很喜欢看见杨威,也就因为杨威不时将盗贼抓住送到来,三四年后的今日,这附近已经平静很多,他这个捕头的职位也就给保留下来,而且还得到上头的赞赏,名利齐至。
上头只要盗贼给捉住就成,并不在乎是哪一个抓回来,杨威的目的也只是在这赏金,其他的一概不管。
好像葛柏这样的聪明人,又怎会不加以好好利用?
副捕头小汪是他的心腹手下,跟着他那么多年,好处也得过不少,当然也知道他们能够有今天完全是因为杨威的关系,也所以一知道杨威到来,不用吩咐,立即迎出去。
这个小汪其实已经不小的了,年纪比葛柏小不了多少天,一个身子却差不多大了一倍,站在那里就像是个大水桶,走起来亦像是一个水桶在滚动。
他滚到杨威面前,又随着杨威的移动滚了回来,一叠声的说道:“杨爷,请,请——”
杨威将黑狼从肩上卸下,掷在桌子上,那边葛柏已迎了上来,一面搓着手,一面道:“杨爷又来领赏了。”
杨威“嗯”的鼻应一声,大马金刀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一双脚随即架上了桌面。
葛柏转到了杨威另一边,随便往黑狼那边看一眼,道:“不知杨爷这次又爪来了什么人?”
杨威从腰带上抽出一张赏格,扬了扬,葛柏慌忙接过,摊开一看,一呆。“黑狼?”赶紧走到桌前。
小汪一把连将黑狼从桌上拉起来,另一只手接将黑狼的脸庞推向葛柏。
黑狼当然只有任由摆布的份儿,葛柏拿赏格往黑狼面上一比,大笑道:“就是他!”转对杨威道:“这条狼无恶不作,我们已找了他不少时候了。”接一竖大拇指:“杨爷,你可真了不起。”
杨威干笑两声,看来并不怎样开心,葛柏却是兴奋之极,一面转身一面道:“你等等,我这就去拿赏金来。”
小汪忙亦跟过去。
赏金是三百两银子,送到了面前,杨威仍然是卧坐在那儿,葛柏左一转,右一转,媚笑着道:“杨爷,三百两赏金都在这儿了。”
杨威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探手抓住了十五两,道:“我没有忘记你的一份。”
葛柏看看那十五两银子,阴笑道:“杨爷,近来每样东西都涨价……”
杨威点头道:“不错,老子也觉得近来的银子不好用,给你五个用实在多了一些。”说着便要将那十五两银子收回。
葛柏慌忙接下,放入衣袖,一面咭咭的笑个不绝。
杨威也没有在乎,一挥手,道:“近来遇着的都是三五百两的东西,几下子便给老子弄倒,实在不是味儿。”
葛柏脱口道:“三五百两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
小汪接道:“还有的都是五百两以上的,一个个正所谓张飞卖刺猬……”
“人强货扎手是吗?”
小汪点头道:“我们连动也不敢动他们的念头。”
葛柏瞪了小汪一眼,小汪却没有在意,杨威奇怪的接问道:“怎么从来没听过你们说?”
小汪道:“是头儿怕杨爷你一个弄不好给伤着。”
杨威瞟了葛柏一眼:“这么好心?”
葛柏干笑一声,小汪又抢着道:“杨爷不知道的了,头儿跟我们并不要立什么大功,只要在这儿站得稳——哎唷!”
葛柏一肘撞在小汪肚子上,总算将小汪的说话撞断。
杨威也只是瞟葛柏一眼,道:“现在总该到他们了。”
葛柏一叠声的“是”,走过去拉开了一个柜子,拿出几张赏格来。
杨威随即对他道:“挑一个最凶的给我。”
葛柏应声将最上的一张摊开,道:“这个朱越,外号飞狐,非独凶残,而且狡猾。”
“老子才不怕他如何凶残狡猾,只怕给人抢先一步……”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说漏嘴,急忙住口。
葛柏哪里听得出,呵呵大笑道:“杨爷就是喜欢说笑,哪里还有人有杨爷这般身手。”
杨威一耸肩,一脸满不是滋味的表情,目光一闪,突然道:“朱越这个人 老子也听说过,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到底值多少?”
葛柏道:“六百两——”
小汪插口道:“是七百两。”
葛柏又一肘拌在小汪肚子上,小汪这才发觉,捧着肚子苦着脸,哼也不敢哼一声。
杨威淡然问道:“到底是多少两?”
“七百两。”葛柏干笑着应道。
杨威摇头道:“这个小子怎么值这个价钱?”
小汪不觉又脱口说道:“杨爷,你有所不知,我们头儿上次在街上遇着了他,给他狠狠的揍了一顿——”
话口未完,他脸上已吃了葛柏重重的一巴掌,捧着脸倒飞了出去。
杨威失笑道:“这口气老子先给你争回来好了。”
葛柏只有干笑。
飞狐朱越是一个高高瘦瘦,老老实实的中年人,从外表看,一些也看不出那种狐狸般的狡猾,也不像会飞,可是交上手,便完全表露无遗。
杨威已经算刁钻了,可是摸进来,仍然险些为朱越所算。
朱越暗算不中,立即展开扑击,浑身上下仿佛都装上了弹簧,半空中飞来飞去,双手一对锋利的匕首,两脚靴尖亦嵌着半尺长的一截利刃,给他扑个正着,就是不伤在匕首下,亦难免被他脚下的利刃踢中。
杨威一直在闪避,看来是处于下风,但尽管有时闪得狼狈,到底还是闪开了朱越的扑击,一直等到朱越气力消耗得差不多,也看准了朱越气力一下回不上,身形半空中一顿刹那凌空疾扑了过去。
这一扑快得出奇,也大出朱越意料之外,角度就是刁钻,朱越一闪不开,双脚足踝一紧,已给杨威抓住,他的反应也不算慢的了,半身立即扭转,一双匕首倒插向杨威,可是杨威的动作更快,半空中猛一抡,硬硬将朱越的身子抖得笔直,摔向地面。
朱越惊呼未绝,双手已着地,两支匕首直插进去,直没至柄,他方待将匕首拔出,一个身子已被杨威疾拖了出去,不由自主放开了握着匕首的双手。
杨威一拖一按,朱越靴尖的利刃一齐插进了桌面,一个身子也半贴着桌面,半悬在桌旁,腰背接挨了杨威重重一拳!
这一拳实在不好受,不由他不叫出来,杨威紧提一脚踢在他的胸膛上,踢得他又大叫一声,身子一仰,他正要忍痛乘势倒翻出去,哪知道杨威又是一拳打在腰背上,将他仰起的身子打了下去。
三下挨下来,实在不好受,他慌忙摇手:“杨兄手下留情!”
“你叫我什么?”杨威又是重重一拳。
朱越“哎唷”大叫,忙改口:“杨大叔,杨大爷……”
杨威又问:“不飞了?”
“飞不起来了。”朱越一面连声呼痛道。
杨威这才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来,道:“那我们谈谈。”
朱越赶紧道:“小的知无不言,杨爷千万莫要将小的送到衙门去。”
杨威笑道:“将你送到衙门也是为了钱,要看你识不识相了。”
朱越立即道:“小的家里藏着三百两银子……”
杨威截问道:“听说你干了好些案子,手上有好些珠宝。”
朱越道:“没有这回事。”
杨威只是问道:“你那些珠宝收藏在什么地方?”
朱越道:“早就花光了。”
“花光了?”杨威一拳击在朱越的腰背上,击得朱越又弓起身来。
朱越急嚷道:“小的真的全都花光了……”下面的话未接上,又挨了杨威一脚。
杨威接道:“哪一个不知道你小子狡猾,说!藏在什么地方?”
“真的……”朱越才说得两个字,杨威已三拳两脚击至。
朱越哎唷连声,身子突然一软,昏迷过去,杨威一怔,抓住朱越一顿摇撼,可是朱越一些反应也没有。
“不堪一击!”杨威将手放开,走过去东抄西翻,弄得倒的倒,碎的碎。
朱越也就在这时候睁开一只眼,看见杨威背着身,双手立即倒抓着桌子的边缘,下半身同时用力,一双脚便从刀靴中脱出来,与此同时,一个花瓶从杨威手中飞出,飞向朱越的脑袋。
他虽然背着身,这个花瓶却飞得既快且准,砸个正着。
朱越的脑袋倒也是坚硬,花瓶砸下去,片片碎裂了,装着的水四溅,淋了他一个落汤鸡,狼狈万分。
他同时一震头晕眼花,接而感觉被人提起来,到他看清楚,杨威的拳头已出现在他眼前,却没有打下去,只是比了一比,道:“我耐性有限,再不说,这就打杀你。”
朱越苦着脸,说道:“真的花……花光了。”
杨威的拳头立时打下去,只打得朱越死去活来,叫苦连天。
一个声音即时从窗外传来:“你就是打杀了他也没有用。”
杨威应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提包袱,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青年人正立在门外,一脸笑容的望着自己。
这个黑衣青年的样子英俊得令人很易发生好感,笑起来尤其显得亲切,杨威一看之下,却像是一只中了箭的老虎般跳起来,脱口一声:“方聪!”
“珠宝都在这里了。”方聪一扬手中包袱。
杨威大怒道:“这个人跟他的珠宝都是我的。”
方聪摇头道:“你只是拿人,没有拿珠宝。”
杨威更怒,一把将朱越掷出,接一个虎跳,扑向前去,方聪不等他扑到,已往旁边一闪,拔步开溜!
朱越给这一掷撞在墙上,又是一阵昏头昏脑,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捧头摇了几下,随即亦奔出去,面色难看之极。
一口气踉跄奔到了后院,冲到一口水井前,双手搭在那口水井的栏上,朱越才停下,喘息了几下,随即左一转右一转,将一个水桶从井里绞起来。
水桶里放着一个包袱,朱越将包袱拿起来,捏了几把,才真的松过一口气,然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子,周围望一眼。
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他又松一口气,一阵掌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朱越应声抬头,只见杨威方聪一左一右高坐在屋脊上,不住拍掌。
“上当——”他双手不由一紧,将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半身一转,一个身子随即拔起来。
两条人影同时在屋脊上掠下,方聪看来快一些,杨威也不见得慢上多少。
朱越右肩一紧,当心被方聪抓着,左肩接亦被杨威一把抓住。
方聪另一双手接爪住包袱,却被杨威的另一双手挡开,接着喝道:“你要怎么样?”
方聪道:“老规矩,珠宝归我,人归你!”
杨威冷笑:“你说?”
方聪悠然道:“看怎样。”
两人随即交起手来,抓着朱越肩头的手亦落在包袱上,朱越死抱不放,但给两人东一扯,西一拉,包袱还是给弄脱,两人不约而同,抬膝撞在朱越的腰后。
朱越怪叫一声,一个身子被撞得飞起来,飞摔出三丈之外,又昏了过去。
那个包袱继续在方聪杨威双手之中转动,两人手之外还用脚,拳来脚往,时前时后,忽左又忽右,抓着包袱的手终于腾出来,包袱掉落在地上,两人只怕包袱被对方拿去,不约而同踢出一脚,都正中包袱,将那个包袱踢飞。
包袱飞了数丈,正好掉在朱越面前,朱越也正好在这下子醒转,一眼看见,喜出望外,伸手将包袱抓住,爬起身便要往外走,杨威即时冲到,一把揪住朱越的衣领。
朱越狂叫一声,双手紧抱着那个包袱,用力挣扎。
杨威手一挥,朱越不由自主转过来,小腹立即吃了一膝,接被杨威抡得一个风车大转,手中包袱又脱手飞出。
方聪那边看得清楚,身形一动,手一探,接个正着,杨威却没有在意,接一把将朱越按在墙壁上,狠狠的又揍了几拳。
“我先走了。”方聪这句话出口,人已在瓦面上。
杨威应声望去,方聪包袱一扬,翻过屋脊不见。
“姓方的——”杨威当然叫不住,追出了几步,突然就停下,霍地回头瞪着朱越,接着将衣袖一捋。
朱越惊的一个身子立时弹起来,双手乱摇道:“杨大爷手下留情,我这就跟你去衙门!”
语声未落,朱越已经踉跄着走出去。
解决了朱越这件事,杨威随即又叫葛柏将那些赏格拿出来。
这一次他亲身挑选,看一张,丢一张,葛柏小汪跟在他后面,一面将那些赏格接回,一面张头探脑。
看到了最后一张,杨威仍然是丢掉,葛柏接过顺手递给小汪,一面奇怪的问道:“杨兄,你到底要找哪一个?”
杨威抓抓头,道:“哪一个也可以,就是不要近这三五年的。”
葛柏又问道:“为什么?”
杨威脱口道:“那就不会碰在一起……”突然又住口。
“什么碰在一起?”葛柏更奇怪。
“你不知道的了。”杨威挥手:“到底有没有?”
“年代远些的?”
“越远越好!”杨威接摸着下巴,心底暗忖道:“你找近的,我就找远的,那么巧又遇在一起,你这个姓方的就是存心与我作对,我那就与你没完没了。”
葛柏突然叫起来:“有一个,杨兄你一定满意。”
杨威如梦初醒,挥挥手道:“快快拿来。”
葛柏走过去拉开了最下一个抽屉,再在抽屉底下抽出一张发黄的赏格,杨威一手抢过,立即抖开。
赏格上书的是一个看来滑头滑脑的年轻人,旁边写着周欢二字。
“周欢——”杨威侧着脑袋,想想,要以摇头:“从未听过这个人。”
葛柏道:“这个周欢是一个巨盗,心狠手辣,而且涉嫌与当年北京城月华轩那一件珠宝大劫案有关。”
杨威听得很用心,一面听一面点头,葛柏看着语气又重一些,接道:“上面已经催促多次,拘捕这个人归案,官府与月华轩所出的花红,已经加到五千两银子了。”
“五千两?”杨威精神大振。
葛柏道:“我看没有比这个人更适合你的了。”
杨威忽然又道:“月华轩的案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我一些印象也没有?”
葛柏道:“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事,现在很少人会提及的了。”
杨威目光有落在赏格上,道:“这个周欢可是很年青,看来还不到三十岁。”
“当然了,这是他二十年前的画像。”葛柏耸耸肩膀:“到底现在变成怎样子,可没有人知道的了。”
杨威眨眨眼:“这还不简单。”接取过旁边的毛笔,染饱了墨汁,在周欢的书像唇上加了两撮胡子。
于是这个周欢的书像看来便长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周欢事实亦是在唇上蓄了两撮胡子,因为保养的好,额上一条皱纹也没有。
他的身材也保养得很好,改了姓名叫赵宽,虽然现在他已经成为清水镇的富豪,锦衣美食,但并没有将武功放下,而且三妻四妾,在床上每天都有相当的运动。
他的精力事实也甚为惊人,就正如今夜,侍候他的两个侍妾差不多都已精疲力尽,他仍然精神奕奕,还要找酒喝。
这杯酒尚未喝上,东窗那边突然一亮,他转头望去,正好看见那边的窗纸给照得发白,他见着一只奇大的蜘蛛影子。
“蜘蛛——”他失声惊呼,一个身子从床上拔起,手中杯同时脱手飞掷。
“夺”地杯穿窗而出,他一脚跟着飞踢在窗户上,将窗户“哗啦”踢碎,疾飞了出去。
身形凌空落下,尚未稳定,他双掌已盘旋,护着身子。
没有袭击,他目光及处,只见那边的树干上挂着一盏孔明灯,一只蜘蛛正从灯上爬下来。
然后他突然瞥见那边不远的花木中幽然立着一个黑衣人。
“蜘蛛,真的是你!”他冷笑着,喝问。
黑衣人毫无反应,两旁走廊有脚步声响,是四个他的手下闻声赶来,一齐问:“大爷,出了什么事?”
赵宽没有理会,接对那个黑衣人喝道:“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黑衣人仍然毫无反应,赵宽随即挥手:“拿下他!”
四个手下一齐拔刀冲前,赵宽也紧盯着那个黑衣人,鼻子突然一皱,急喝一声:“回来!”
也就在这时,火光一闪,霹雳声响,那个黑衣人突然爆炸开来,最先扑到的两个手下就首当其冲,被震得凌空飞起,浑身插满了铁片,血流披面,一个当场命丧,另一个则痛得随地打滚,叫苦连天。
其余两人,亦惊得呆在当场,赵宽的面色很难看,他是嗅到了火药燃烧的气味开声喝止,但仍然晚了一步。
若是他一无所觉,又是亲自走过去,凭他的身子,纵然能够逃出性命,只怕亦难免重伤于铁片下。幸好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活到这个年纪,自是变得更慎重,更惜身。
硝烟过处,一个木人头滴溜溜的滚到了他脚下,发出来的声音是那么空洞,他很自然的伸脚一挑,将那个木人头挑起,接一把抓在手中,用力猛一握。
“啵”的一声,那个木人头在他手中碎裂,跳出了几只蜘蛛来。
他一惊甩手,将那些蜘蛛甩开,面部肌肉一下抽搐,暴喝:“王安——”
走廊那边这时候又来了他的好几个手下,还有婢仆,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应声上前,惶恐地一揖道:“老爷有何吩咐?”
赵宽沉声道:“传我话,今夜发生的事千万不要宣扬出去,收拾好这里之后,到书房见我!”
王安连声知道,一个身子已颤抖起来,他跟了赵宽这么多年,知道的事情虽不多,却也不少,看到了那些蜘蛛,他便已省起了一件事,一个人。
一个很可怕的人!
王安弄妥一切进去书房已经是半盏茶之后,赵宽也已写好了四封信,一面交给他一面郑重的吩咐道:“你去找四个机灵的兄弟,换个装束,从秘道出去,替我将信送给沈春山、萧观音、江飞霞和高玉盛四人。”
王安接过信之后道:“沈大爷好找,萧……”
赵宽截道:“萧观音现在已经是一间妓院的老板,妓院就在邻镇,信封上已经写清楚。”
“那个江飞霞……”
“是江龙的女儿,江龙已经死掉了三年,事情当然应该由他的女儿来解决。”
“高玉盛也就是高猛的儿子?”
赵宽点头:“这个小娃子是一个杀手,在江湖上名气颇大。”
“杀手?”王安打了一个寒噤。
事实他虽然没有见过高玉盛这个人,却早已听说过,高玉盛这个名字。
高玉盛事实是一个很有名的杀手,一个杀手的名气也当然是建筑在杀人之上。
他的价钱要得很高,杀的人当然即使不是武功很高强,名气也必然相当。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失过手。
钱东来并不认识高玉盛,也不知道路上有人要杀他,这也是因为他的仇人实在太多,他早已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可是当他看见高玉盛的时候,仍然不由得心头一凛,因为他也是一个高手,虽然不能够一眼看出对方的武功高到哪个程度,但对方是否高手,却是不难一眼瞧出来。
是清晨,树林中朝雾弥漫,高玉盛一身白衣,立在树林中的道路上,就像是一个幽灵。
他的身材比一般人要高上很多,面色稍嫌苍白,衣饰很整洁,目光有如冰雪般寒冷,神态也是一样。
从外表看来,他要杀的对象若是知道有杀手要追杀自己,一瞥之下便可以立即肯定,一定就是这个人。
他无疑是一个典型的杀手,到底是做了杀手后才变成这样子,还是本来就是这样子,除了他自己,相信就只有熟识他的人才明白。
熟识他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
钱东来的左右,有四个心腹,四个镖师,他虽然一身武功,并不热衷亲手去去解决麻烦,这几乎是大多数有钱人的性格。
他的四个心腹也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明白钱东来的脾气,所以它脚步才停下,四个心腹的两个立即抢前,一个随即喝问道:“朋友果真是冲着我们到来?”
高玉盛这才道:“没有你们的事。”
钱东来这两个心腹勃然大怒,一个接喝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高玉盛目光一转,冷笑道:“青龙白虎,想不到你们非独退出了杀手这个行业,而且干起保镖的工作来了。”
青龙傲然道:“有我们兄弟在这里,你休想打钱大爷的主意。”
高玉盛连声冷笑,抽出了腰后的一支铁笛,青龙白虎相顾一眼,齐喝一声,左右扑上。
高玉盛若无其事,横笛一吹,吹出来的却不是笛声,而是一枚长三寸,尖锐已极的钢针。这枚钢针有如用机簧发射,非常强劲,却听不到机簧声,射的也不是什么要害,只是青龙右膝的关节!
青龙冷不提防,一闪不开,闷哼一声,右脚猛一抖,扑前的走势一顿,立时倒下来。
高玉盛随即掠至,夺隙而入,铁笛插在青龙胸膛上,青龙的身子不由一挺,高玉盛一掌也就把握机会,切在青龙咽喉。
青龙惨叫,飞摔了出去,高玉盛却向相同的方向扑去,抢在青龙的尸体前,一时将青龙的尸体撞回,正好迎向扑来的白虎。
白虎急忙一闪,一跳线香粗细的铁丝也就在这刹那从铁笛的另一端飞出,飕的从白虎的颈旁飞过,一折勒住了白虎的脖子,高玉盛也只是随便一抖,那条铁丝便将白虎的脖子硬硬勒断。
钱东来看在眼内,一张脸终于变色,变成铁青色,挥手,喝道:“上!”
剩下那两个心腹与四个镖师兵器已在手,应声身形齐动,高玉盛与之同时身形凌空,左手不知何时已然将射进青龙右膝关节的那没钢针拔出来,暗藏在掌心,也随着身形的转动顺着左掌的一探射出。
迎着高玉盛左掌的一个保镖长刀方劈出,那没钢针便射进了他的眉心,他怪叫一声,倒翻出去,高玉盛的右脚同时踢在另一个保镖的咽喉上。
他的脚其实仍差一寸彩踢得实,可是那刹那,靴尖突然弹出了三寸长的一支利刃。
咽喉要害,一寸已足以致命,何况两寸。
高玉盛一脚才踢死那个保镖,身形凌空又一个翻滚,再一脚,踢杀另一个保镖,接一肘,撞在最后一个保镖的心窝上。
这一撞,若只是肘撞上去,未必致命,但一撞同时,高玉盛的左掌却有如鹤嘴般顺势往那个保镖的咽喉上一啄。
致命的也就是这一啄。
也只有杀人老手,时间才会拿捏得这么准确,动作配合得这样紧密,而且一击必杀,毫无花巧完全实用。
钱东来也知道这些人绝不是高玉盛的对手,他们这边冲上去,他那边已退进林子内,可是高玉盛那么快将他的人完全击杀,仍然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他跑步了多远,便听到了最后那两个心腹的惨叫声,他当机立断,立即就窜进了旁边的一个矮树内。
好像那样的矮树丛到处都是,高玉盛若是一丛丛来搜索,非独费时,而且他还可以伺机偷袭。
他确实怎也想不到才窜进去,脚下便绊着了一跳绳子,那条绳子虽然没有将他绊倒,却在他一绊之下,牵动了系在绳子一端的银铃。
“叮当当”一阵铃声响动,本是很悦耳,他听来确实心惊魄动,惊讶未已,衣袂声响,高玉盛便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他回头,吸气,收拳,指节发出“格格”的连串异响。
高玉盛没有立即出手,盯着他,道:“有钱人的命果然宝贵。”
钱东来又吸一口气:“想好的,有话好说。”
“没有话好说。”高玉盛摇摇头。
钱东来接道:“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也可以满足你。”
高玉盛又摇头道:“这种钱要来太麻烦。”
“我保证你一定会收到,绝不会有任何麻烦,若是你能够替我杀掉那个要你杀我的人,我……我可……”
高玉盛冷截道:“也许你真的还未瞧出我是什么人。”接将铁笛一翻,横在胸前。
钱东来目光落在铁笛上,面色突然又一变,失声道:“高玉盛。”
“正是——”高玉盛铁笛在衣袖上一抹:“杀手中以铁笛为兵器的只有一个人,这一带只有我一个。”
钱东来道:“你用过我的钱。”
“不错,我曾经替你杀过两个人,而你也曾经千方百计打探我的底细。”
钱东来忙道:“我只是要将你收为己用。”
高玉盛道:“你应该知道一个杀手最避忌的是什么。”
钱东来方待回话,高玉盛已接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必须守信完成雇主的委托,也必须替雇主守秘密。
钱东来知道完全绝望,却不由自主地道:“要杀我的其实是你本人?”
高玉盛摇头:“真正的杀手没有私仇,也绝不会做赔本生意。”
钱东来无言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迎风“飕”地抖得笔直,那枚钢针即时又从高玉盛的掌中射出,目标竟是在钱东来的右小腿。
他是知道要一针射杀眼前这个人绝难成功,也知道以钱东来的武功,在公平的搏斗下,将之击杀他必须付出相当代价,要平安将他解决必须先将他弄伤,让他的斗志完全崩溃。
一个人越有钱难免就越怕死,钱东来已经可以说很有钱,他喜欢看见别人流血,那种血非独令他大为兴奋,而且会刺激他的食欲,但到他流血的时候,却是由心里寒出来。
他也很久没有流过血。
那刹那他的反应却仍然保持应有的敏锐,小腿一抬,手一抹,将那枚钢针拔出,看到针尖曳着的血珠,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惶恐的将那枚钢针扔掉。
高玉盛把握机会欺上,铁笛一扬,猛喝一声:“看针!”
钱东来不由自主旁边一闪,铁笛中却没有钢针射出来,高玉盛要用的也只是右脚,裂帛一声,靴尖利刃划破了钱东来的衣袖,也划破了他右臂的肌肉。
鲜血激射,钱东来失声惊呼,软剑急展,回击高玉盛,虽则右臂已受伤,剑用来仍然迅劲。
高玉盛绕着钱东来游窜,不与他硬拼,一身兵器按期寻隙抵暇,防不胜防。
钱东来一伤再伤,不免有些心慌意乱,边战边退。
高玉盛步步紧迫,突然又喝一声:“看针——”
这一次,钱东来没有闪避,软剑反击高玉盛面门,他是算准了高玉盛铁笛中不会再藏着第二枚钢针,真正的杀着乃是在靴尖的利刃或者其他暗器。
他算得并不准,到他发现高玉盛毫不在乎他软剑的反击,要闪避,一枚钢针已然从铁笛中射出来,射在他眉心上。
这一枚钢针更急劲,直没进去,只露出半寸的一截,钱东来连人带剑同时倒飞,撞在后面一株树干上。
高玉盛冷笑,道:“有时我的话也要听的。”散步走过去,探手一捏一拔,将那枚钢针从钱东来的眉心拔出,面上的肌肉突然绷紧,沉声道:“什么人!”
这三个字出口他才转身,目光闪电般落在不远处一丛矮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