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拂晓。
霜清月冷梅花瘦,披着清霜,面对冷月,立在默林中的那个中年人亦痩得犹如梅花一样。他面容清痩,五绺长须,高冠古服,还佩了一柄古剑,出尘脱俗。在他的身旁,有一只白鹤,单足而立,嘴藏翼中,眼闭上,一却也不动,看似已入睡。
中年人背负双手,也是静立在那里,一双眼睛虽然睁开,眼珠却犹如水石一样,仿佛已凝结。
没有风,天地间一片静寂,一切似乎都是在静止的状态中。
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幅画——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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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林的西面有一条小小的山路,相连着一条小小的木桥,过桥不远,就是一条小小的村落。
路上杳无人迹,时间到底还早。
月亮仍未西沉,却已经低压在屋脊之上,村居静寂,突然响起了几声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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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林里那个中年人居然听到了狗吠声,冰石一样仿佛已死亡的眼珠刹那间立刻有了生气,浑身亦开始有了活力。
他抬手一捋颔下长须,吁了口气,轻吟道:“犬吠村居静,鹤眠诗梦清,好……”
语声甫落,那只白鹤已张开了眼睛,中年人随即踱了出去,摇头摆脑,竟像是诗兴大发,语声却混淆得很,也不知在吟哦着什么。
那只白鹤亦步亦趋,就像是那个中年人的侍从,却更像他的儿子。
他脚步忽然又停下,双手抱住了旁边的一株梅树,脸颊亦贴在那株梅树上,那种神态却像抱的并不是梅树,而是他的老婆。
梅妻鹤子,古服高冠,好像这样的一个人,纵然不吟诗,也已经充满了诗意。
却就在这个时候,蹄声暴响,一骑快马箭也似的从西面疾闯了进来。
“希聿聿”马嘶惊破了天地间的静寂,那匹马前蹄一奋一落,就在中年人三丈之外停下,马上骑士同时滚鞍,一下马,腰身便又挺得笔直。
那也是一个中年人,也蓄着五绺长须,内穿锦衣,外罩风氅,腰悬三尺三明珠宝剑,看外表亦非常潇酒,不像是一个煞风景的人,却这样闯进来,大煞风景。
高冠古服的那个中年人毫无反应,仍然抱着那株梅树,若有所思。
锦衣中年人看在眼内,有些诧异,一皱眉:“树下的可是风万里兄?”
语声响亮,字字清楚,高冠古服的那个中年人的语声却低沉,但一样清楚得很:“想不到好像你花千树这种人也会说这种废话。”
“骂得好!”花千树大笑:“梅妻鹤子,好像风儿这样有诗意的人,小弟本该知道别人就是学也学不来。”
“江南花千树,天下第一剑。”风万里始终背着身子:“花兄的口才虽然非常不错,小弟要领教的,却只是花兄天下第一剑的剑术。”
“天下间还没有第一的剑术。”
“江湖朋友口中的第一就是第一。”风万里倏的干咳了几声。
花千树又是一皱眉:“风兄似乎有病在身?”
“花兄出现,小弟这个病就来了。”
“哦?”花千树一怔。
“这个是诗病。”
花千树失笑:“那是怪小弟来得不是时候,破坏了风兄的诗兴。”
风万里仰首向天:“花兄的确来早了半个时辰。”
“那容易,小弟立即退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花千树手一抄,又抓住了缰绳。
风万里摇头:“既来之,则安之——这个病也不是这样医。”
“那是怎样医?”
“这样!”风万里一双手应声抚摸在那梅树上,那株梅树的树皮随着他双手的移动,一片片剥落,猛一声暴喝,他双手一拗,竟就将那株梅拗成两截,掷了出去。
徘徊在他身旁那只白鹤给他一喝一吓,一声长鸣,双翼一展,便飞了起来。
风万里实时转身,左掌一翻,正好将那只白鹤的双脚抓住,右掌剑同时出鞘。
寒光一闪,那只白鹤的头就给他斩下来,曳着一道血路飞出了丈许。
血洒在地上,溅开了血花朵朵,与断树散落的红梅混在一起。
骤看来,也分不出那些是梅花,那些是血花。风万里接着将剑往地上一插,腾出右手,抓住了犹在拍动的鹤翼,就将断颈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将鹤血往肚里呑。
鹤血从他的嘴角不停溢出,流过他的脖子,溅红了他的衣襟,他现在看来非独不再是一个诗人,就连半分诗意也都没有了。
花千树只看得怔住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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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已尽,鹤翼亦停止了拍动,风万里反手将鹤尸掷梅梢,举袖一擦嘴角的血渍,突然纵声狂笑起来,连呼:“痛快!痛快!”
花千树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弟来得虽然煞风景,但与风兄的断梅杀鹤比较,简直就不算一回事。”
风万里狂笑未绝。
花千树又叹了一口气:“江湖上的朋友都说风兄以梅为妻……”
风万里笑着:“夫妻如衣服,何况这周围数里有梅花万株,仙鹤千只。”
“风兄能够下此辣手,小弟还是佩服得很。”
风万里又自狂笑:“花兄虽然有天下第一剑之称,剑术距离登峰造极的地步,只怕还有一大段距离。”
花千树没有作声,只是望着风万里。
“剑乃是无情之物,以有情之手用无情之剑,又怎能够充分发挥剑的威力?”
花千树淡然一笑:“风兄的诗病已经好了?”
“全好了。”风万里探手拔出了插在地上那支剑。
那支剑形式古拙,毫无光泽,一点也都不起眼,可是一动之间,剑身铸着的七颗星芒仿佛都有寒光闪射出来,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
剑之上已没有鹤血。
花千树仿佛看出了那股锐利,目光一亮,脱口一声:“好剑!”
风万里目光更亮:“花兄总算看出这是一支好剑!”
“这样的一支好剑应该不会无名。”
“就叫‘齐物’。”
花千树一怔,风万里目光转落在花千树的腰间:“听说花兄也有一支好剑‘寒星’。”
花千树一扫剑簧,“铮”一声,剑锋弹出了三寸,他握着剑柄的右手同时披上了一抹碧芒。
碧芒也就是从剑锋散发出来,虽则拂晓,却仍然碧芒四射,若是在夜间,定必碧芒闪亮,夺人眼神。
风万里看着整支寒星剑出鞘,亦自脱口一声:“好剑丨”
花千树以指弹剑,“嗡”一声龙吟:“你我所用的既然都是好剑,这一战在兵器上谁都没吃亏,倒也是公平得很。”
“风吹万里,吹不到江南。”风万里冷笑:“花种千树,却种到江北来了。”
“江南天风天武两队镖车,七十二条人命,三十六万两镖银,风兄相信还不致全无印象。”
风万里面色微变。
“天风镖局的总镖头沈杏雨,天武镖局的镖师孙胜,都曾追随小弟习武……”
“这已经足够,”风万里追问:“七十二人无一幸免,你哪儿得来线索?”
花千树反问:“三十六万两镖银的消息你又是哪儿得来?”
“鸽子……”风万里面色铁青:“这个人早就该杀掉。”
“不管怎样,这个人始终有他存在的价值。”花千树左后一拉风氅的绳子,反手将风氅抖下来,接一翻,“猎”一声,风氅飞挂在丈外的梅树上。
风万里实时离弦箭矢一样射出,齐物剑寒芒一闪,刺向花千树咽喉。
花千树拧腰偏身,寒星剑斜引,截住了来剑。
风万里身形那刹那间在变,剑同时刺出了二十七式,一式再九变,漫天剑飞,迎头罩下。
碧光暴闪,花千树连人带剑疾从剑雨中飞出,凌空三丈。
风万里人剑倒追而上。
双剑凌空反击百七十二下,“铮铮”金铁声有若珠走玉盘,两人身形一落即起,一起即落,一时在梅梢,一时在地上,越前三十丈又倒退回来。
剑气萧森,千万朵梅花被剑气催落,漫天花雨中,风万里、花千树不停的上上下下,进进退退,时急时缓,双剑一时交缠,一时分开,也不知对拆了几千百剑。
风万里高冠仍在,鬓发已散乱,眉深锁,目圆睁,嘴角仍然有鹤血淌下,骤看来犹如修罗恶鬼。
花千树手臂的青筋亦似树枝纠结,额上已有汗,尚未淌下便又被剑气风干。
剑都是好剑,千百次交击,竟然都全无损缺。
两人的目光时而在剑上,时而亦剑一样交击,剑风一样锐利,烈火一样狂热!
“叮”一声,剑尖与剑尖相撞在一起,接着又“叮”一声。
接连百五十二剑,都是剑尖与剑尖相撞,两人的身形变化极快,脚步转换得尤其迅速,风万里剑都是刺向对方的空门,但花千树总是及时将剑撞开。
这目光的锐利,出手的迅速,判断的准确,简直就匪夷所思。
风万里抢得先机,攻势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却是始终攻不入花千树的空门。
剑尖继续在撞击,两人身形过处,挡在当中的梅树一株又一株断下来。
风万里左掌陡出,拍在一株断树上,那株断树立时向花千树当头压下。
花千树引剑急退,风万里乘势欺前,“剧”一声,树干在剑光中而断,剑势未绝,追斩过去,花千树身形一顿,寒星剑已将齐物剑接下。
风万里剑一绞,突喝:“脱手!”
花千树的剑果然脱手,风万里的剑却也同时脱手,两支剑笔直飞上了半空,两人的身形同时疾往上拔起来。
一拔三丈,两人几乎同时将自己的剑抄住,立即刺出。
两剑半空交击,溅出一蓬火星,交搭着急往下泻,两人的身形亦自急落。
剑落处,夹在两人当中的一株梅树齐中变成两丬。
那两丬树干尚未倒下,花千树已当中穿过,剑一引,直入空门,“夺”的刺入了风万里的右肩。
风万里闷哼一声,身形一旋,右手忍痛刺出了三剑,左掌倒穿,飞快拍出。
花千树只一剑就将风万里的剑势震乱,回一剑,刺入风万里的胸膛,风万里的左掌亦同时拍在花千树的胸膛上。
花千树倒退三步,剑亦从风万里的胸膛抽出。
一股血箭似的飞射,风万里跌跌撞撞倒退出半丈,挨着一株梅树,面如金纸。
梅花漫天,他胸膛伤口附近的衣衫也震碎。
他伸手抓住了几片落花,几片衣碎,终于倒下。
倒在漫天花中。
花千树以手掩胸,面色亦有些苍白,他看着风万里倒下去,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笑得却是那么苦涩,又是那么落寞。
好一会,他才将掩胸的手放开,那幅衣衫亦已经碎裂,一片片飞舞起来。
风万里虽然以剑扬名,内功方面也有相当的造诣,临终的一掌,更不会简单。
花千树并没有倒下去,只是盘膝坐下来,一遍又一遍的运转真气,一丝一丝白气徐徐从他的身上透出来。
一阵风吹过,梅花又落下。
落花如梦凄迷,人亦凄迷在漫天落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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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杏花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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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迷离在窗外,杏花一枝斜插在瓶中,花未落,却已显得有些儿憔悴。
这枝花已经插了三天。
花千树回到这座建在江南的花剑馆,也只是三天,花是他亲手折下插在瓶中。
这在他并不是第一次,奇怪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将一枝花留在瓶中那么久。
这一次回家,他好像改变了很多,情緖特别不怎样稳定,有时非常开心,有时则忧形于色,仿佛有很多问题解决不来。
他的样子却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消瘦了一些。
书廊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他负手静立在窗前,呆望着窗外迷蒙的烟雨,此时他正陷入沉思之中。
已近黄昏,三个时辰下来,都是那样的烟雨,院子的花已经湿透,花香亦变得淡薄。他嗅着院中淡薄的花香,看着花径上进来的两个人,眼角终于露出了笑意,那是一个花衣小婢,打着一柄雨伞,护着一个身材奇高的青衣人。
花衣小婢的头还差半尺才来到那个青衣人的肩膀,所以那柄雨伞,她虽则举得老高,仍然压在那个青衣人的头上。
青衣人并不在乎,不徐不疾的走着,小婢一声“小心”,青衣人不停笑应。虽看不到他的面容,就是没有这笑声,花千树也认得出那个人就是王十骑。
在他众多的朋友之中,王十骑一直是最易辨认的一个,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个。
那边人才从花径上消失,廊外脚步声响处,一个小婢已进来禀告:“馆主,王大爷到了。”
小婢的神色有些奇怪,花千树却没有看在眼内,也根本没有回头,笑了一笑:“请……”
语声未落,王十骑已摸索着走进来,他须发俱白,年纪看来已经一大把,一双眼睛用白布裹着。
“砰”的一张几子被踢翻,王十骑几乎一交摔在地上。
“你又在生谁的气?”花千树笑说着转过身子,目光落在王十骑面上,笑容就僵住了。
王十骑继续摸索上前,花千树慌忙过去一把扶住,吃惊的急问:“你的眼睛怎样了?”
王十骑又是摇头。
花千树追问:“上一次见你,不是还很好?怎么变成这样子?”
“总之就一言难尽!”王十骑一声叹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了。”
花千树不由又一声叹息,扶着王十骑在一旁坐下,又一声叹息,才自坐下来。
王十骑没有作声,花千树亦无语,好一会,还是王十骑打破沉默:“千树兄,你每次请我到来都不会没有事,这一次相信也不例外。”
花千树如梦初醒,忙不迭的摇头:“这次却是偏偏例外,只不过不见多时,要与十骑兄一聚。”右手接一招:“拿酒来!”
侍婢应声退下,王十骑实时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谎?”
花千树一怔。
“瞎子的耳朵最灵,你又不惯说谎,怎会听不出?”王十骑笑容黯淡:“我既已瞎了眼睛,相信也帮不了你的忙,这个酒不喝也罢。”
“十骑兄怎么这样说话?”
“你也不必为难。”王十骑一欠身:“就此告辞。”
“十骑兄……”花千树急忙伸手按住:“你这是不将我花千树当作朋友。”
侍婢这时候已送酒进来,在两人面前的几子放下,退了出去。
王十骑勉强坐下,苦涩的一笑:“千树兄嗜剑如命,这次想必又是新得了什么宝剑要我过目。”一顿一叹:“可惜我再无此眼福。”
花千树摇头:“剑看不看不要紧,只是你那样的一双眼睛瞎了未免太可惜,我认识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喝过酒,我就与你走访他们,相信总会有一个能够将你的眼睛医好。”
他说着替王十骑斟下了一杯酒,突然想起了什么,将酒壶放下:“这酒太烈,对眼睛只怕有碍,我吩咐下人去换过一壶淡的来。”
王十骑实时放声大笑:“想不到千树兄剑术好,心地也一样好,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亦不枉此生。”反手将白布解下。
白布后的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水,充满了笑意,花千树看得清楚,立时就明白过来,破声笑骂道:“三年不见你这个老小子想不到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不管老朋友担心。”
王十骑听若罔闻,一把取过酒杯,大大的呷了一口,接呼道:“有好剑,还不拿出来。”
花千树目光一转:“剑就在你身旁,你还在大呼小叫什么?”
在王十骑左右果然各自放着一个剑架,上承着两支剑,一支的装璜非常华丽,剑鞘上嵌着七颗明珠,一支却是形式古拙,毫不起眼。
王十骑随手拿起了右面剑架上那支明珠宝剑,花千树接道:“这支寒星剑,是两年之前我请半仙道长铸的。”
“半仙这个老杂毛脾气古怪,你能够请得动他实在是你的本领。”王十骑一面说一面将剑拔出,碧莹莹的剑光将他的脸映得也发了青,那一袭青衣,更变成了碧绿色。
他右手握剑,左手拇食指捏在剑脊,顺移到剑尖,赞不绝口:“好剑!好剑……”
花千树喜形于色:“剑好在哪里?”
“无懈可击,就像是一个身材适中,骨肉均匀的绝色佳人,令人一见倾心。”
语声一落,“铮”的剑入鞘,王十骑将寒星剑放下,花千树已将齐物剑送上。
“这又叫做什么剑?”王十骑目光落在剑鞘上,看得很仔细。
“齐物!”
“这个剑名有些奇怪。”王十骑看得更加仔细:“庄子有齐物篇,先说丧我,终明物化,泯绝彼此,排遣是非,不知道是否这意思?”
“我也不知道。”
“哦?”王十骑缓缓拔剑出鞘,目光落在剑锋上,突然凝结。
花千树也看不出王十骑神态有异,忍不住试探:“这支‘齐物’剑与那支‘寒星 ’剑比较,以你看怎样?”
王十骑没有理会,只是看。
又等了一会,王十骑仍然不作声。
花千树忍不住又问:“十骑兄,是不是这支剑有什么不妥?”
王十骑几经抬起头来:“这支剑是怎样得来的?”
“三个月之前,我约战风万里在香雪梅……”
“风万里梅妻鹤子,自命清高,以我所知,暗地里却是一个独行剧盗。”
“所以我杀了他。”花千树目光一落:“这支齐物剑也就是他的佩剑。”
王十骑一面听一面点头,目光倏的一凝,盯稳了花千树:“你相信我的话?”
“江湖上的朋友有那个不知道关外王十骑相剑犹如伯乐相马,再说……”花千树一顿,恳切的:“我若是不相信,根本就不会请你到来。”
“那你最好就将这支齐物剑丢掉。”王十骑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花千树听得出:“这是一支好剑。”
“也是一支不祥之剑。”
“哦……”花千树不明白。
王十骑随即解释:“从形状看来,这支剑最少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是谁铸造的虽然看不出,但可以肯定,那个人在铸造这支剑的时候,内心一定充满了仇恨,以至这支剑非独有他的心血,还藏着他的恶毒的诅咒。”
“诅咒什么?”
“用这支剑的人,必然死在这支剑之下。”
花千树面露疑惑之色,王十骑接将剑挑起来:“你可曾留意,道支剑的剑脊上有七颗星状的花纹?”
花千树点头。
王十骑接下去:“这七颗星纹的排列正是剑相之中大凶之象,对用剑的人极之不利。”
“若是我不用,将它藏起来……”
“好像这样的一支剑,你怎舍得不用?我劝你还是丢掉算了。”王十骑回剑入鞘,搁在剑架上。
花千树将剑取过,轻抚着一声微喟:“千金易得,一剑难求,好像这样的一支好剑,丢掉了实在可惜!”
“有剑无命,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啊!”
花千树拈须微笑:“生死有命,冥冥中自有定数。”
王十骑冷冷一笑:“我看你还是在怀疑我的话。”
“哪里……”花千树摇头:“只是不忍。”
“你不是一向自夸,拿得起,放得下吗?”
“那是因为我一直以来还没有遇过一支这样的好剑。”花千树笑笑:“也许亦因为我已经太老了,一个人年纪老了,感情难免就变得脆弱。”
王十骑摇头反问:“那你的意思是怎样处置这支剑?”
“送给一个朋友。”
“不是仇人?”
花千树目光一凝:“我这个朋友,并非武林中人,也不懂剑术,拿到这支剑只会收藏起来,既然不用,当然亦不起作用,是不是?”
王十骑沉吟不语。
花千树将剑放下,转将杯举起:“剑相完了,不喝酒还待何时?”
才呷了一口,他就咳起来,王十骑举杯又放下,关切问道:“你受过内伤?”
花千树微笑:“就是香雪梅一战,挨了风万里一掌,现在好多了。”
“你伤势未愈,这个酒,还是不喝的好。”
“酒逢知己,不喝怎成?”花千树痛尽一杯。
王十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怎样的性子,只有举杯。
一杯再一杯,越喝王十骑的眼睛就越亮,花千树却咳得更加厉害,忽然道:“想不到你这老小子也知道风万里的底细。”
“是鸽子那儿来的消息。”
“鸽子?”花千树大感诧异:“你又是为什么要花钱向鸽子打听风万里?”
“消息是鸽子送给我的。”
“哦?”花千树更诧异,鸽子见钱眼开,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没有钱,休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王十骑接道:“鸽子是必知道了风万里倒在你剑下的消息,知道了这个秘密已经没有价值,所以才这样慷慨,将消息送出来。”
花千树含笑点头:“鸽子的确是一个聪明人。”
“他若是真的聪明,根本就不会选择这种工作。”
“探子这种工作的确危险得很。”花千树一面笑一面咳,举杯又痛尽。
他很少这样喝酒,好像王十骑这样的好朋友他也不多。
窗外烟雨仍迷蒙,映着灯光,如烟似雾。
花香更淡薄,书斋内的酒香已深于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