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碧天长。
午前。
阳光绚烂,斜照在萧家庄的大门上。
龙飞斜披着阳光站在门前。
萧家庄的人纵然不能够消解他心中所有的疑问,也必然消解其部份,即使小部份。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趟。
门上的朱漆下少已经剥落,显然很久没有修饰,萧立难道竟贫至此?
龙飞两次敲门,都是没有反应。
这个庄院之内到底有多少人居住呢?
龙飞实在有些奇怪,正准备第三次敲门,那道门忽然在内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赫然就是昨夜那个老妇。她一身灰布衣裳,阳光下那张脸庞当然就没有夜灯光下那么恐怖。
龙飞并不奇怪,一笑。
那个老妇却是意外之极,一怔,道:“是你?”
龙飞笑应道:“老人家……”
老妇面色一沉,截口道:“你又来干什么?”
龙飞道:“这里是萧家庄?”
老妇瞪着龙飞,道:“是又怎样?”
龙飞道:“未知萧立萧老前辈可在家吗?”
老妇又是一怔,道:“你是来找我家主人?”
“正是。”
“你认识我家主人?”
“不认识。”
“那么你……”
“未知老人家又是萧家庄什么人?”
“我是这里的菅家,你叫我白三娘好了。”
“岂敢。”龙飞始终一脸笑容,始终那么客气。
白三娘拉起的脸庞不觉松下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得虽然是这样突然,但无论怎样看,都不怎样讨厌。
她警戒之心,却并未因此松懈,上下打量着龙飞,道:“既然不认识我家主人,怎么又走来找他?”
龙飞早已盘算好番说话,正准备回答,门内忽然响起洪钟似的一个声音:“是谁要找我?”
白三娘慌忙偏身让开。
一个金衣老人标枪也似站立在白三娘身后七尺院子中的花径上。
他的头发已经开始有些灰白,年纪即使没有六十,相信亦很接近,可是一点儿老态也没有。
他的身材魁梧手掌宽厚,熊腰,虎背,鹰鼻,狮口,眼似铜铃,眉如漆刷,每一部份,比一般人都大一些,站立在那儿,简直就像是一座铁塔。
龙飞目光一落,连随抱拳一揖:“可是萧立萧老前辈?”
金衣老人洪声道:“正是萧立。”
龙飞接道:“晚辈龙飞……”
萧立截口道:“一剑九飞环的那个龙飞?”
龙飞颔首,道:“正是。”
萧立上上下下打量了龙飞两遍,突然大笑道:“好,英雄出少年,真个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龙飞欠身道:“前辈过奖了。”
“凭你今日的声名,想不到竟还如此谦虚,怪不得江湖上的朋友一提到你,总是竖起大拇指,难得,难得!”萧立大笑不绝,猛可一声吆喝:“不交你这种朋友交那种朋友?快请进来,喝杯水酒!”
连来意都未问就请进去喝酒,这个萧立倒也豪爽得可以。
龙飞虽然有些意外,反而放下心来。因为豪爽的人通常都是比较容易说话的。
龙飞连随应声:“恭敬不如从命。”随即举步跨进去。
那个白三娘在一旁乾瞪眼,却没有拦阻,待龙飞进来,又将门关上。
萧立即时吩咐道:“三娘,你快去给我们拿酒来,下酒的东西也莫要少了。”
白三娘应声正想退下,萧立又叫道:“且慢!”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经过玉郎的房间,叫他来大厅见我。”
“大少爷不在家。”
“那里去了?”
“这我可不知道,昨天他已经不在的了,今早我走遍庄院,都找他不着,到现在仍然未见他回来。”
“小畜牲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大胆,去那里也不留句话。”
“老爷找他有什么事情?”
“就是要小畜牲一会这位龙英雄,让他看看人家如何出息,他又如何没用。”
白三娘垂下头,不敢作声。
龙飞听在耳里,不禁有些诧异。
儿子是小畜牲,老子岂非是老畜牲?
以萧立的豪爽,应该就不会来这种谦虚,骂出那种话,对儿子必然就不大满意。
萧玉郎精于雕刻,有“魔手”之称,何以说没用?
萧立连随摆手,道:“既然不在,算了。”
语声一顿,回顾龙飞,道:“请!”当先转身走向那边大堂。
龙飞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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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并没有后院那么荒凉,最低限度,并没有长满野草,但两旁的花木,显然都已经很久没有修剪。
墙壁的白垩很多剥落,栏干支柱的朱漆也是。
这个萧家庄,萧条得就像是一张褪色的扇面。
尽管这样,仍然可以看得出规模绝不稍逊于隔壁的丁家庄。
大堂名符其实是一个大堂,四壁却一片空白,并下像丁家庄的大堂那样,满挂着书画。
看来这个萧立还是一个粗人。
不过这比起附庸风雅,不懂强装懂的那种人却是好得多了。
对门的那面照壁之前,放着一道奇高的屏风,后面白烟缭绕。
一股既不浓,又不淡的檀香气味充满了整个厅堂。
屏风的后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
龙飞目光一落,不由自主的生出这个念头。
素白的屏风之上,并没有画着什么,只见一片空白,主要的作用,似乎就在于将后面的东西屏起来。
萧立就招呼龙飞在这道屏风前面的那张八仙桌旁边坐下。
龙飞虽然很想绕到屏风后面一看究竟,结果还是坐在那里。
他没有忘记这是别人的地方。
在未得萧立同意之前,他又岂能够到处窥望?
萧立随即道:“你是从丁鹤那儿来的吧?”
龙飞颔首未答。萧立又问道:“丁鹤可好?”
“很好。”
“紫竺呢?”
“我还没有见到她。”
“不在家?”
“听说午后才回来。”
“你们的佳期相信很近了?”
龙飞实在想不到萧立竟然有此一问,怔住在当场。
萧立看在眼内,笑笑道:“不用瞒我,你们的婚事我早已知道。”
龙飞道:“哦?”
萧立笑接道:“为了你们的婚事,玉郎那个小畜牲还难过好一段日子。”
龙飞道:“哦!”
萧立道:“他难过也是自讨苦吃,这要怪,只能怪自己。”
一顿又说道:“虽然是自己儿子,我这个父亲还是要这样说。”
龙飞道:“听说玉郎兄精于雕刻,一双手出神入化,有‘魔手’之称。”
萧立道:“事实是如此。”
龙飞道:“晚辈在雕刻这方面却是门外汉。”
萧立道:“这种雕虫小技要学固然容易,要精也不难。”
龙飞道:“无论如何,玉郎兄总算是有一技之长。”
萧立道:“而且附近好几间庙宇都重金礼聘他雕刻佛像。”
语声倏的一沉,道:“只可惜我的追命三枪,他却连半枪也练不好。”
龙飞奇怪道:“玉郎兄一双手既然是那么灵活,怎会练不好?”
萧立摇头道:“小畜牲生性柔弱,自幼不喜习武,强迫也强迫不来,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龙飞道:“原来如此。”
萧立道:“紫竺难道就没有跟你提过他?”
龙飞道:“从来也没有。”
萧立笑笑颔首,道:“由此可知,紫竺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龙飞笑笑不语。
萧立接着道:“他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龙飞道:“嗯。”
“不过感情这种束西非常奇怪,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萧立好像有些感慨。“日久未必就会生情。”
龙飞不觉点头。
萧立又道:“我这个人虽然鲁莽,看人却是很少走眼,早在多年前我便已看出紫竺是绝对不会喜欢玉郎那种柔弱如女人,全无丈夫气概的男人的了,所以当他提出要娶紫竺的时候,也实在令我烦恼过一阵子。”
龙飞道:“为什么?”
萧立道:“你知道的了,丁鹤跟我是老朋友,凭我们的交情,要撮合这头亲事应该绝对不成问题,但是要两个性情格格下入的人勉强生活在一起,我个人却是最最反对的。”
龙飞连连点头,对萧立又平添三分好感,这并非因为萧立没有让儿子娶紫竺,完全是因为萧立对这件事情采取的态度。
能够有萧立那种思想的人在当时来说事实不多。
萧立继续说道:“亦所以,我只是闲谈间略略提过一次,甚至没有问丁鹤有什么意见。”
龙飞说道:“可是,那总要有一个交代。”
萧立道:“我虽然不忍心勉强紫竺嫁给那个小畜牲,同样也不忍心看见他几日茶饭不思,到底是自己儿子,现在你明白我是烦恼什么了?”
龙飞道:“那……”
“那么怎样办?”萧立截口说道:“正当我大感烦恼之际,事情忽然又有了变化。”
龙飞急问道:“是什么变化?”
“他母亲,也即是我老婆极力反对这件事。”
“哦?”
“大概她亦发现,玉郎与紫竺的性情格格不入,不适宜结为夫妇。”萧立一顿才接道:
“也许是另有原因亦未可知,但难得她来反对,省得我烦恼,我也就懒得过问。”
“后来……”
“也没有再问她。”萧立又打了两个哈哈,压低嗓子道:“你也许不知道,我的武功虽然很不错,样子也长得够凶恶,可是在老婆面前,就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龙飞不禁莞尔。
萧立叹了一气,接道:“见到她,我简直就像是免子见到老虎一样,只有发抖的分儿。”
龙飞实在想不到萧立怕老婆竟然怕到这个地步。
那位萧夫人到底是怎样子的一个人?
龙飞不由想起“母大虫”顾大嫂。
顾大嫂乃是武林中有名的三条母老虎之一,非独性情凶悍泼辣如老虎,甚至声音容貌亦是老虎也似。
不成那位萧夫人就是顾大嫂那一般模样?
萧立好像知道龙飞在想什么,笑接道:“但你若是以为她真的跟老虎一般,可就大错特错了。”
龙飞道:“哦?”
萧立道:“她年轻的时候是这附近出名的美人,便老了,也比一般的老女人好看好几倍。”
龙飞道:“哦?”
萧立道:“一个男人之所以怕老婆未必是因为老婆脾气暴躁,容貌丑恶,所谓怕,其实是爱的一种表现,如果他不爱老婆,根本不会怕老婆。”
龙飞亦想不到萧立居然还有这种论调,笑应道:“这也有道理。”
萧立笑顾道:“你现在或者仍在怀疑,但相信很快的,你就会知道到底是不是。”
龙飞无言颔首。
萧立连随转回话题,道:“如果只是他母亲一人反对,事情未必全无转机,但连我都不赞成,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龙飞道:“哦?”
萧立道:“否则他又怎会废寝忘食,日以继夜的去雕刻紫竺的木像?”
紫竺的木像!
龙飞心头一动。
莫非就是那个木像?
萧立摇头接叹道:“这孩子也未免太痴了。”
龙飞亦不禁一声微喟。
“这方面他母亲倒没有加以阻止。”萧立双手一摊。“事情始未也就是这样,现在你总该明白吧,也总该放心了。”
龙飞道:“我……”
萧立道:“你大概最近从什么人口中得知这件事情,所以走来找玉郎一问究竟,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想当年,我做事又何尝不是你这样单刀直入,直截了当,不喜欢拖泥带水。”
龙飞继续摇头。
萧立笑接道:“今天你来得虽然不是时候,恰巧玉郎不在家,但你与我说亦是一样,他能告诉你的,相信不此我为多,再说他现在已经心灰意冷,便是见上面,只怕也不愿与你多说什么。”
龙飞好容易等到萧立住口,苦笑道:“前辈误会了。”
萧立一怔道:“误会?误会什么?”
龙飞道:“晚辈这一次到来,是另有原因,即使前辈与玉郎兄都下在家,只要是住在这个庄院的人,晚辈都准备请教一下。”
萧立大奇道:“到底是什么事?”
龙飞道:“这要从昨天说起……”
说话到一半,堂外人影闪处,白三娘已捧着盘子走进来。
盘子上放着一壶酒,两样小点,两支酒杯。
萧立目光一转,说道:“喝杯水酒再说。”
龙飞点头。
萧立等白三娘将盘子放下,挥手道:“没你的事。”
白三娘冷冷的瞟了龙飞一眼,应声退下。
萧立连随拿起酒壶,亲自替龙飞斟了一杯酒。
满满一杯,甚至溢出杯外。
莫非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粗心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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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水酒,是醇酒,陈年美酒。
龙飞只嗅酒香便已经知道,却没有细意品尝。
今天他并非为了喝酒到来。
他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那么满的一杯酒在他手中,竟然没有再外溢。
萧立亦是替自己斟下了满满的一杯,却倒水一样倒进嘴巴,一口喝干。
这杯酒喝下,他的眼瞳最少光亮了一倍,谁也看得出他意犹未尽,还想再喝。
也就在这个时候,龙飞开始说出他昨天的怪异遭遇。
萧立无可奈何的放下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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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的口才并不怎样好,也没有加以修饰,只是平铺直叔的将昨天的遭遇说出来。
萧立却已经听得呆住。事情实在太诡异。
萧立的惊讶似乎并非完全因为事情的诡异,听到那个水月观音在竹林之外出现,他的面色就明显的起了变化,越变越难看。
可是他始终没有打断龙飞的说话。
龙飞的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萧立的脸庞,所以都看在眼内,不过仍耐着性子说下去。
等到他将话说完,萧立的面色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