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龙飞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珠帘在风中波动,天帝的须发头巾在风中飘扬,风中仍带着血腥。
天帝目送翡翠公孙白离开,转顾龙飞道:“你坐下。”
龙飞在原位坐下,道:“老前辈——”
天帝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你留下?”
龙飞沉吟道:“我知道。”
天帝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龙飞叹了一口气。
天帝道:“这件事若非水晶鬼魂作怪,公孙白翡翠二人嫌疑最重。”
龙飞道:“晚辈也是的。”
天帝盯着他,一字字的道:“我很少会看错人,这一次相信不会例外。”
一顿又说道:“我对你绝对信任。”
龙飞苦笑。
天帝道:“这件事若是与你有关,我纵使因为判断错误,死在你手上,亦死而无憾。”
龙飞苦笑过:“老前辈绝不会死在我手上。”
天帝道:“公孙白翡翠二人若是心中有鬼,看见我单独将你留下,难免会诸多推测,亦难免方寸大乱。”
他缓缓接道:“他们应该也是聪明人,应该会想到我这样做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够太肯定。”
龙飞道:“一个人一心乱不难说出错。”
天帝道:“你大概不会怪我这样来利用你。”
龙飞道:“我也想知道他们是否有问题,想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天帝道:“事情的真相,也许会令你非常失望。”
龙飞叹息道:“我已习惯了失望,但对于我的朋友,我始终仍然满怀信心。”
他热爱生命,也热爱他的朋友。
天帝道:“你这两个朋友都不错,我也希望你这一次不会太失望。”
龙飞道:“老前辈方才说已掌握线索……”
天帝道:“这只是攻心之言,但也并不是完全不会成为事实。”
龙飞道:“老前辈今天真的想完全不采取任何行动?”
天帝道:“这是说给翡翠公孙白听的,有一件事情,我想今天就做,现在就做。”
他笑笑接道:“这件事情也许就是整件事情的关键,只要掌握着这条线索,抽丝剥茧,不难有一个明白。”
龙飞道:“愿闻其详。”
天帝道:“这件事情毫无疑问是因为水晶发生,无论是鬼魂所为抑或是人为,目的显然都是在为水晶她报仇。”
龙飞叹息道:“水晶与杜杀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
一旁雨针插口道:“这说来实在话长。”
龙飞目光一转,道:“老人家清楚其中的恩怨。”
雨针点头,道:“水晶是我拾回来的弃婴,对她我难免有一份感情,也所以一直都很留意她的事——”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龙飞方待追问,天帝已说道:“有关她们的恩怨慢慢一步再说。”
龙飞道:“嗯。”
天帝断回话题,道:“我们若是相信世间真的有鬼魂的存在,相信这件事是鬼魂的所为,根本就不用再多费心思。”龙飞道:“这件事若是人为又如何?”
天帝道:“这个人必然与水晶有密切的关系——水晶是一个弃婴!”
龙飞沉声道:“那么公孙兄的嫌疑是最重的了。”
雨针道:“水晶一生孤独,公孙白是她惟一的朋友,此外,就只有翡翠跟她谈得来。”
龙飞沉默了下去。
天帝道:“这件事纵然是他们所为,他们若矢口否认,我们亦束手无策。”
他一笑接道:“所以我准备从另一个人着手。”
龙飞道:“另一个人——水晶的鬼魂?”
天帝点头道:“她若非鬼魂,便是一个人,这个人与公孙白,翡翠,水晶之中的任何一个,必然有很密切的关系。”
龙飞道:“嗯。”
天帝道:“翡翠公孙白都说她与水晶一样,他们的说话也许不足信,但有一个人的说话,却是可以相信的。”龙飞道:“杜杀老前辈?”
天帝道:“正是!”双手捧起了杜杀的头颅,道:“我虽然听不到她的话,但从她死亡之前那刹那的神情,已瞧得出来。”
龙飞道:“是不是任何一个女孩子戴上水晶那张面具,看起来都差不多。”
天帝道:“当然不是——虽然是隔着一层水晶,若不是相貌本来就有些儿相同,看起来也不会一样的。”
龙飞道:“若是他人假扮水晶,那个人与水晶如此相似,其中只怕是大有问题的了。”
天帝通:“不错一一”目光转落在雨针面上,道:“水晶是那儿拾来,你是否仍然记得?”雨针道:“属下年纪虽然已不轻,记性一向都还好——那是离此东面百里,一个叫做董的小镇左侧离木林子之内。”
天帝道:“那你就与风两人走一趟董家镇,打听一下——你们知道去打听什么的了?”
雨针道:“属下知道。”风刀亦点头。
天帝道:“若是那里并没有任何收获,邻近的市镇亦不妨走一趟。”
风刀两针齐应命。
龙飞忍不住说道:“事隔二十多年,便纵是水晶的亲生父母亦只怕已经不在。”
雨针道:“即使在亦只怕没有记忆。”
天帝道:“这是目前惟一的线索,有结果固然大佳,便纵是没有结果,亦未尝不无好处。”他的眼瞳中又露出智慧的光辉。
龙飞看在眼内,没有作声。
天帝旋即一挥手,道:“你们去!”
风刀雨针应声一恭身,身形倒射了出去,穿过珠帘,眨眼不儿。
帝接对龙飞道:“你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龙飞道:“现在我倒想留在这儿。”
天帝道:“你袒心他们向你追问根由,不知道如何回答。”
龙飞道:“事实不知道。”
天帝含蓄的一笑,道:“你会知道怎样回答的。”
龙飞沉吟了一会,叹息道:“也许会。”
天帝道:“其实我主要的目的,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叹息接道:“我希望他们能够明白。”
龙飞道:“晚辈却只希望他们与这件事一些关系也没有。”
天帝笑笑。
龙飞长身而起,抱拳,退下。
电剑一旁即时道:“龙兄救命之恩,我有生之日……”
龙飞截口道:“我辈侠义中人本应守望相助,前辈不必将此事记在心头。”
电剑一笑,不再言语。
龙飞脚步不停,退出珠帘之外。
天帝目送龙飞走出了殿堂,点头道:“这个年轻人不错。”
电剑应道:“实在不错。”
雷斧接道:“这个人可以交朋友。”
天帝笑笑,道:“这种人不可以交朋友,那种人可以?”
电剑道:“主人看来非常欣赏他。”
天帝笑问道:“你们又如何?”
电剑道:“也一样,绝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我一命。”
天帝笑道:“好像他这样的青年已经不多。”
他再将杜杀的头颅在几土放下,没有再说话,一双眼盖也垂下,仿佛在休息,又仿佛陷入沉思之中。
雷斧电剑也没有多说什么,盘膝坐下来。
殿堂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之中。
XXX出了殿堂,龙飞的眉宇更难以开展。
他缓步至临湖石阶之上,放目望去,千多块木排仍然在湖面上飘浮,木排上鲜血尚未干透,好些尸体倒仆在其上。
湖水已染红,一丝丝一缕缕的鲜血在湖面上荡漾,冷风从湖面上次过,吹起了无数的涟漪,也吹来浓重的血腥气味。
——今日血实在已流得大多了。
目睹这一片修罗景象;龙飞的心头不禁怆然。
他一声微叹,向自己的居室那边踱过去,脚步是那么沉重。
心情也一样。
XXX转了两个弯,龙飞就看见了公孙白翡翠。
他们仿佛在谈话,又仿佛在等候龙飞的到来。
龙飞有这种感觉,脚步并没有停下;向他们走了过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公孙白翡翠目汪龙飞走近,到还有两丈距离,不约而同就迎了上去。
三人几乎是一齐停下脚步,距离已不足三尺。
龙飞忽然有一种感觉。
感觉这并非三尺距离,是三丈,三十丈,三百丈,三千丈。
他们本来是曾经共患难的朋友,其间现在却已经有了距离,又好像多了一道高墙,将他们分隔开来。
龙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感觉,亦不知道公孙白翡翠二人。是否有同样感觉。
他却是第一个开口,道:“你们在这里谈什么?”
公孙白道:“没什么,我们是在等你。”
龙飞道:“为什么?”
公孙白道:“龙兄应该明白。”
龙飞道:“天帝并没有将我为难。”
公孙白道:“应该没有。”
龙飞道:“你们是否想知道他留下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公孙白道:“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我们也不例外。”
龙飞道:“他只是想知道我的师承,与及我师门一些事情。”
这些话出口,龙飞的心头隐约一阵刺痛。
他实在不想欺骗自己的朋友,但是他却知道坦白说出来,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会说,却不是直说。
公孙白显然并不相信,疑惑的望着龙飞,道:“天帝老前辈何以问你这些?”
龙飞道:“也许他以为我的师门与他也许有某些辟系,他却并没有细说原因。”
公孙白道:“水晶那件事情?”
龙飞道:“他也有问及,看来他已经胸有成竹。”
公孙白道:“是么?”
翡翠插口问道:“他真的掌握了什么线索?”
“是真的——”龙飞沉吟着接道:“听他说,已找到头绪,抽丝剥茧,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公孙白道:“以龙兄看……”
龙飞道:“他老人家显然并没有说谎,风雨而且已开始行动。”
公孙白道:“我们看见他们两人离开宫殿,越湖掠去,只不知去什么地方?”
龙飞道:“不知道。”
翡翠道:“不是说今天……”
龙飞道:“他老人家只是说今天不想再看见有流血事情发生。”
翡翠道:“哦?”
龙飞目光在他们两人面上掠过,道:“听他老人家口气,似乎肯定这件事并非鬼魂作怪,乃人为。”翡翠摇头道:“不知他老人家为什么这样肯定?”
龙飞道:“当然有他老人家的理由,但,他老人家却一再强调,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无意再杀人。”
翡翠笑笑。
公孙白道:“以龙兄的意思,这件事倘若是人为,那个人又该当如何?”
龙飞道:“当然坦白说出来最好。”
公孙白道:“何以见得?”
龙飞道:“正如他老人家所说,天下间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也没有永久的秘密,凭他老人家的智慧与及有风雨雷电一旁相助,相信总会有一个清楚明白。”
公孙白忽然一笑,道:“可惜他并非真的天人,也没有进出地狱的本领。”
龙飞道:“这是说,公孙兄始终相信杜杀是死在水晶的鬼魂剑下。“公孙白点头道:“我不止一次说过,那真的是水晶,但水晶却证实已死亡,那不是鬼魂又是什么…”
一顿又说道:“恩仇了断,水晶亦应该安息,以后相信绝不会再出现的了。”
翡翠道:“其实她应该再出现一次替我分辨。”
她凄然一笑,接道:“不过她不再出现我也并不在乎,这种生活我也实在受够了。”
公孙白冷然接道:“我也一样不在乎,三年来我所以还有勇气活下去,完全因为水晶。”
龙飞看着公孙白,并没有作声。
公孙白又道:“在进来这里之前,我一直以为水晶仍然生存,现在她既然证实已经死亡,这世间也已没有什么值得我再留恋的了。”龙飞仍然不作声。
公孙白回顾宫殿那边道:“天帝现在就将我杀掉,我反而很感激他。”
翡翠道:“一个人自己寻死,无疑不容易,借他人之手,反而很简单。”
龙飞终于开口,道:“我虽然第一次遇上天帝,但是我相信,他绝不会乱杀人。”
公孙白忽然一笑,道:“好像他这样公正的人实在不多,可惜他实在不能算得上是一个聪明人。”
龙飞道:“又何以见得?”
公孙白道:“凭他的武功,对我们既然有所怀疑,大可以干脆将我们杀掉,何必多费心思找寻证据。”
龙飞道:“在武林之中,天帝一直都代表正义公平,要杀一个人,当然要搜集充份的证据,不能够胡乱下手。”
公孙白笑笑,道:“他若是真的正义公平,根本就没有水晶人的出现,也没有杜杀这个人的存在。”
龙飞道:“人无信不立。”
公孙白道:“为了他的信用,枉死了多少人,龙兄又可知道?”
龙飞无言。
公孙白笑接道:“小弟不知道龙兄的感觉,但是在小弟的心中,这个人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正义公平。”
龙飞点头,道:“因为他虽然有天帝之名,终究是一个人,人总是有错的。”
公孙白重复道:“人总是有错的。”
龙飞道:“对于当年的错误,他显然非常后悔,时光若是倒流,相信他不会再那样做。”
公孙白道:“时光却是绝不会倒流的。”
龙飞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情,事先都应该考虑清楚。”
公孙白道:“龙兄是一个很谨慎地人——小弟也是。”
龙飞攸的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实在想见杀杜杀的人。”
公孙白道:“目的?”
龙飞道:“告诉他一句话--是天帝的话。”
公孙白道:“那又是什么话?”
龙飞道:“这个人该死,杀她的人未必该死。”
公孙白道:“可惜杀她的人本来就是一个死人。”
龙飞道:“这实在可惜得很。”
翡翠接口道:“我疲倦得很。”
龙飞道:“那么姑娘请回去休息一下。”翡翠无言点头,移动脚步。
公孙白道:“龙兄……”
龙飞道:“公孙兄毒伤方愈,也该回去好好的休息一下。
公孙白道:“龙兄相信也疲倦了。”
龙飞道:“我还想沿湖走走,公孙兄请便。”
公孙白欠身道:“失陪。”亦自退下。
龙飞目送两人去远,目光又落在湖面之上,良久,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旋即被冷风吹散,冷风却吹不散龙飞心头的烦恼。
又是一夜的降临,夜色越浓,碧绿色的灯光就越明亮。
湖面上的石灯已经点燃起来,整座宫殿再次笼罩在碧绿色的灯光下。
是天帝的命令,他甚至命令在四周湖畔烧起了篝火。
无数的篝火,照得四周湖畔光亮如白昼。
每一盘篝火两旁,都站着一个锦衣武士,他们的年纪并不一样,但无不精神抖擞。
在这么多的灯火照耀,在这么多武士的监视之下,要进宫殿固然困难,要离开宫殿不被察觉同样不容易,天帝的用意其实非常明显。
风吹急,风中已没有腥味,那些尸体在那些锦衣武士到来之后,己纷纷从湖中捞起来,搬出石林外葬下。
锦衣武士是天帝召来,也是天帝的随从。
在午前他们已奉召陆续赶来,为数近百人之多,但仍然辛苦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才将所有的尸体完全清理妥当。
他们跟着负责守望巡逡的责任,整整的一天,他们都没有休息,但他们仍然支持得住。
他们虽然一脸倦容,腰身仍然挺得笔直,每一个就像是铁打的一样。
他们虽然来得并不是时候,但也不能说太迟,所花的时间不过那几个时辰,毫无疑问所住的地方离开这座宫殿并不远,否则天帝与风雨雷电不会那么快赶来。
八骏飞车虽然飞快,到底也有个限度。
好像这么多武功高强,奇装异服的所谓天人盘据在一个地方,竟然不为人所知,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的事情。
难道他们有某种非常巧妙的方法隐藏他们的身份?
这又是什么方法?龙飞不知道,也没有去问。
整整一天,天帝没有踏出宫殿门外,雷电二人也没有。
风雨二人去了一整天,到现在仍然不见回来。
或者已经回来,只是他并没有看见,因为并不是整天徘徊在宫殿外。
他也曾休息过一个时候,虽然并不是太疲倦,心绪也极为不宁,但他仍然强迫自己休息。
事情将会演变成怎样,他虽然并不知道,但充分的休息,充足的精力,却可以帮助他应付任何突然发生的事情。
他感觉到有这种需要,事情到这个地步,已不容他置身于事外,他也没有这种打算。
经过宫殿门外的时候,他并没有进去,虽然很多有关碧落赋中人的传说,他很奇怪,很想问个清楚,但那些比起现在这件事情已无足轻重。
他关心公孙白翡翠的安危,只希望天帝的推测不会太准确。
虽然天帝所说的实在很有道理,终究亦只是推测而已。
碧落赋中人并非真正的天人,并无能知过去未来的本领,否则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水晶只是一个人,并非水晶的精灵,这件事龙飞现在已完全确定。
但人死是否能够复生,人死之后是否就会变成厉鬼,这一点,他却不能够肯定。
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事实到现在为止,这仍然是一个众人争论的问题,仍然没有人能够作出答案。
一个真正的,准确的答案,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如此而已。
风吹起了龙飞的衣袂,他漫步湖边,看着对岸那一团团明亮的篝火,心头不觉又怆然。
他知道天帝吩咐燃起那些篝火的目的,主要并不是防止凶手进出,乃在于崩溃别人的意志,一个杀人的凶手,在明亮的环境之下总是会觉得不适。
他经过公孙白的房间,但房门紧闭,已整整一天,他已经没有见过公孙白露面,翡翠也是。
翡翠又住在什么地方?龙飞不知道。他实在很想与她一聚,却不知道哪里找她。
宫殿是那么宽敞,房间却是那么多,他总不能拍遍每一个房间的门户,搜遍每一个房间,虽然他已经知道了天帝所住的大殿之中,这座宫殿之内的碧落赋中人就只有翡翠一人。
他也想与公孙白好好的谈一谈,但,一再拍门呼唤都没有回答。
门在内紧锁,公孙白虽然伤势未愈,也不会如此渴睡,也许他只是不想与龙飞多说什么。
龙飞有这种感觉——从大殿出来之后,他们之间便好像筑了一道高墙。
这道高墙也许是天帝筑的,也许并不是。
龙飞在门外等了一会,仍然没有反应,只有离开,亦只有叹息
他们在这件事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已经是很好的朋友。
最低限度龙飞是这样认为,然而现在他们这两个好朋友却连见面部成问题。
龙飞希望在看见公孙白的时候,能够听到公孙白说真话,公孙白若说的都是真话,纵然见面,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是不是公孙白知道龙飞有这个念头,所以索性不跟他见面。龙飞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对公孙白何以会生这么大的疑心。
难道天帝说的话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抑或公孙白的行动的确有可疑的地方?
他的思想现在显得很混乱,他实在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停下来,好好的整理一下混乱的思想。
可是这附近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清静?篝火远在湖对岸,在湖这边听不到篝火燃烧的声音。
无声的石灯散发着碧绿色的光芒,四顾无人,亦无人声,留在宫殿之内的几个人仿佛就不在一样。
湖水也无声,只有风吹树木,“簌簌”的作响。
荒野中尚有枭枭夜啼,尚有野兽的呼唤,尚有虫鸣,湖心这座宫殿平心而论,实在已是一个很清静的地方,那种清静甚至已接近死亡。冷月同样无声,余挂天际。
今夜月缺,没有他来的那夜那么圆,龙飞无意抬头看在眼内,不禁又想起那夜站在圆月之中,掬了一把月光送给他的那个女孩子。
那莫非真的只是一个幽灵?
月已缺,伊人又何在?
龙飞低徊叹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凭依在湖边,站在一株树下背着他,一动也不动。
碧绿色的衣衫,碧绿如翡翠。
“翡翠——”龙飞不觉开口一声。
那个女孩子应声浑身一震,转过身子,也正是翡翠。
她虽然站在柳树之下,但柳叶已经凋零,遮不住天上的月光。
月光下,龙飞看见了她的脸颊之上,有两行泪珠。她的目光也显得朦胧,比月光还要朦胧。
只不过半天,她看来已憔悴了很多,龙飞看在眼内,不由生出了一种心酸的感觉。
他放步走了过去,翡翠看似要回避,但终于还是停下,轻叹了一口气,道:“是你?”
龙飞道:“是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翡翠道:“没什么,你呢?于什么走来这里?”
龙飞道:“我只是到处走走。”
翡翠道:“这么巧——我本来准备回去了。”
龙飞看着她,道:“你在流泪?为什么?”
翡翠举袖轻拭,道:“我说是风吹了砂子进眼你相信吗?”
龙飞道:“不相信。”
翡翠凄然一笑,道:“你这个人疑心很大,也很聪明,但也很老实——你难道不知道,老实话有时候会令人很伤心?”
龙飞叹息道:“不说老实话,有时候会令人更伤心。”
翡翠道:“你憎恨别人欺骗你?”
龙飞道:“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人?”
翡翠道:“若是公孙白?”
龙飞道:“我会原谅他,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好朋友,更重要的一点,他绝非一个坏人。”
翡翠道:“你这样肯定?”
龙飞道:“在来这里之前,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我相信并没有看错。”
翡翠道:“你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何况神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龙飞道:“我若是看错了人,甘心承担那后果。”
翡翠叹息道:“能够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可谓不枉此生。”
龙飞摇头道:“有时候,我也会带给朋友灾难。”
翡翠道:“相信他们也绝不会怪责你。”
“也许!”龙飞叹息。
翡翠突然问道:“若是我欺骗你呢、”
龙飞道:“我也不会责怪你的,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纵然欺骗我,也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翡翠泪痕未干,这时候忽然又有眼泪流下。
龙飞接问道:“你是否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翡翠看着他,半晌,道:“没有。”
龙飞叹息道:“我们虽然在这里才认识,对于我的过去你也许亦不大清楚,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相信你应该看得出来。”翡翠点头。
龙飞道:“如果你相信我,不妨将你需要说的说出来。”翡翠没有说,只是凝望着龙飞。
眼泪又从她的眼睛流下,晶莹的泪珠,就像是珍珠一样。
龙飞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拭去流下的眼泪,翡翠并没有拒绝,默默的让龙飞将眼泪拭去,突然扑入龙飞怀中,哭泣起来。
龙飞轻拥着翡翠,刹那心绪陡然又乱了起来。
他不知道翡翠为什么流泪,只知道事情一定与杜杀的死亡有关系,翡翠到底隐瞒什么事情?
龙飞希望翡翠说出来,他伸手轻扶着翡翠的秀发,道:“无论是什么事情,你都不妨跟我说,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一定替你解决。”
翡翠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含泪凝望着龙飞,道:“你是一个好人,就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更不能够连累你。”
龙飞道:“我们是朋友……”
翡翠叹息道:“也许是,但无论是与不是,无论你将我看成怎样的一个人,我也不在乎。”
龙飞道:“我没有将你看成怎样的一个人,只将你看做朋友。”
翡翠眼泪又流下,忽然笑起来,笑中有泪,泪中有笑,她流着泪笑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
龙飞道:“我在听。”
翡翠道:“只是两个字。”
龙飞道:“你说。”
翡翠一字字的,道:“多谢。”龙飞一怔。
翡翠的眼泪立时断线珍珠似的滚滚而下。
龙飞看着,心都快要碎了,他知道翡翠心中一定有解决不来的事情,才会这样流泪。
他希望能够知道,翡翠却只是流泪。
龙飞再击袖,替她拭去眼泪,翡翠即时道:“龙大哥——”
龙飞尚未答话,翡翠已又道:“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称呼,你也许会不喜欢,但你也莫要怪我。”
龙飞道:“另胡思乱想,你这样称呼我,我很高兴,因为,你已经将我当做朋友。”
翡翠道:“你拿我当做朋友,我怎能不将你当做朋友呢?”
龙飞道:“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你既然将我当作朋友,有什么困难解决不来,何妨跟我说清楚?”
翡翠叹了口气,又将头垂下,埋在龙飞的怀中。
龙飞又轻呼道:“翡翠—一”
翡翠没有抬头,低声道:“龙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龙飞道:“你说——”
翡翠道:“你别再问我什么,如果我需要说,总会说的。”
龙飞想不到翡翠求的是这件事,他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再问你,只望你记着一件事—一我们是朋友。”
翡翠道:“我记着。”龙飞沉默了下去。
翡翠接说道:“让我在你怀中睡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惊动我。”
龙飞道:“在目前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了。”翡翠没有再说什么,偎在龙飞怀里。
没多久,龙飞已听到她低微的鼻声,她真的已睡着。
龙飞只怕惊动她.没有动,站立在那里,就像已变成一尊木像。
夜凉如水,凄冷的月光斜披在他们身上,是那么的轻柔,又是那么的凄怆。
也不知过了多久,翡翠仍没醒,她显然真的很累。
也显然,龙飞真的给予她安全的感觉,所以她才会在龙飞的怀中睡着,睡得这样安详。
龙飞不觉亦轻闭上眼睛,但忽然又张开,一个人正向他们走来。
惨白的衣衫,惨白的脸庞——公孙白。
公孙白负手从一个弯角处转出,突然的看见了龙飞与翡翠两人,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目光凝结在龙飞翡翠二人身上。
龙飞方待要开口招呼,又省起怀中酣睡未醒的翡翠。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公孙白紧锁的双眉已松开,紧闭的嘴角亦微绽,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安慰的笑容,然后他转身,退回转角之处,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就像是恐怕将二人惊动,眨眼间已消失无踪。
龙飞目送公孙白消失,苦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他的心情仍然是那么混乱。
这一段时间之内,他的思想并没有停止,他仔细将整件事情的始末思索了一遍,可是井没有任何的收获。
——也许自己知道的虽然不少,但仍然不够,龙飞只有这样对自己解释。
时间在翡翠的酣睡中,在龙飞的沉思中消逝,月逐渐西斜。
公孙白没有再出现,也许他实在不想惊扰龙飞与翡翠二人,他离开的时候笑得那么安慰、那么开心,就像是放下什么心事也似。
龙飞不以为公孙白那样笑是笑他与翡翠亲热相拥在一起。
当然他也不能完全否定没有这个可能,一切在他,目前都只是推测而已。
也许翡翠能够给他一个确实的答复,然而他却不以为翡翠会告诉他什么,翡翠显然已立定了主意。
龙飞看得出,也听得出——他忽然希望自己是个天人。
一个真正的天人,一个神,能够知道过去未来,能够制止一切悲剧发生,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念头,只有这一次。
这一次,他实在感到束手无策,然而他已感到危险在迫近—一一种并不属于他的危险。
他实在不希望再发生任何悲剧,在这个宫殿之内的人,都并非邪恶之人,任何一个人的伤亡,他都会感到痛心,尤其是他的朋友。
他希望能够及时制止.他真的希望,然而到现在为止,连这是怎么样的一件事,他也未明白。
这件事将会怎样下去?龙飞关心得要命。
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常人,今夜是,明天也一样,后天也一样。
夜雾不知何时飘浮在湖面上,对岸的篝火已显得迷湲。
龙飞的目光移向湖对岸那边,忽然就感觉怀中的翡翠轻微的一动。
他本以为是错觉,然而到他垂下头,翡翠也正将头抬起来。
四目交接,翡翠的娇面微红,眼瞳仿佛笼上了一层夜雾,是那么的迷湲,她的语声也变得遥远,忽然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龙飞道:“没多久。”
翡翠仰首望天,道:“月已在那边了,怕不有一个时辰。”
龙飞道:“我也不清楚。”
翡翠笑问道:“难道你也睡着了?”
龙飞道:“好像是。”
翡翠道:“你这个人有时候非常奇怪。”
龙飞笑笑道:“始终这个样子,并不会突然多出一个鼻子来。”
翡翠道:“若是这样,我只怕要给吓跑了。”
龙飞笑问她:“睡得可还好?”
翡翠道:“好——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
她的眼瞳闪动着泪光,道:“只是太为难你了。”
龙飞道:“你怎么又这样说?”
翡翠道:“我不该这样说的,我们是朋友。”
龙飞道:“嗯。”
翡翠的目光更迷湲,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龙飞道:“甜不甜?”
翡翠道:“你说呢?”龙飞一笑。
翡翠的俏脸又一红,低声道:“我问得很傻气,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
龙飞道:“可否告诉我?”
翡翠道:“我梦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翡翠,被雕成这个样子。”
龙飞道:“哦!”
翡翠又说道:“我本来是一个小小的翡翠像,被赋与生命,才变成常人一样,可是在你的面前,忽然又变回小小的了,你可知道,你将我怎样?”
龙飞反问:“怎样?”
翡翠道:“挂在你的脖子上。”她的俏脸更红了。
龙飞看在眼内,不禁一笑,他笑在脸上,却叹息在心中。
现在他的眼中,翡翠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是那么娇憨,然而他却也看到翡翠眼瞳深处的恐惧。
翡翠看着龙飞,道:“你笑,你不相信我的话?”
龙飞摇头,道:“不是。”
翡翠忽然叹息道:“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就醒来了。”
龙飞道:“你再睡一会。”
翡翠道:“纵然我再睡,也未必再有那样的梦了。”
她说着伸出双手,在颈上拉出了一个用线串着的翡翠像,一面又道:“我也有一个翡翠像,给你看。”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翡翠像,高只有三寸,龙飞接在手中,细看之下,不觉道:“这个翡翠像的相貌与你一样。”
翡翠道:“刻的本是我。”
龙飞道:“你自己刻的?”
“不是。”翡翠沉声道:“杜杀刻的,她给我很多东西,却只有这一样是我喜欢的。
龙飞道:“她老人家在这方面实在是一个天才。”
翡翠点头道:“她是的。”一面从龙飞手中取回那个翡翠像,一面道:“这个翡翠像我一直挂在脖子上,很多年的了。”
龙飞道:“是吗?”
“你喜欢吗?”
“喜欢。”
“那么送给你。”翡翠忽然将那个翡翠像挂在龙飞的脖子上。
龙飞很意外,但没有推辞。
翡翠看着他,凄凉的一笑,道:“你如果不喜欢就将它丢掉好了。”
龙飞道:“怎么不喜欢?”转将那个翡翠像揣入衣领内。
翡翠看在眼内,叹息道:“你就不怕这个翡翠像将来成一个精灵?”
龙飞道:“这又有什么可怕。”翡翠无言。
龙飞替她整理一下散乱的秀发,道:“今晚夜雾很重,我实在有点担心你会着凉。”
翡翠道:“你真的那么关心我?”
这句话出口,不等龙飞回答,她又已叹息接道:“对不起,我实在不该这样说的。”
龙飞道:“不要紧。”
翡翠道:“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关心我,难怪我这样多疑。”
龙飞点头道:“我明白。”
翡翠道:“我其实也知道你是真心的关心我,只是我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念头,拒绝你这种好意。”
她叹息接道:“也许我不习惯被人关心,但事实,我却也需要别人关心,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龙飞道:“我明白。”
翡翠忽然道:“怎么不让我早一点遇上你?”
龙飞道:“现在也不迟。”
翡翠苦笑,道:“我却是以为太迟了。”她苦笑接道:“其实无论早也好,迟也好,都是没有多大分别的,只是能够早一点遇上你,我也许仍然有一段好的日子。”
龙飞方待说什么,翡翠的话又已接上,道:“我这一生之中,值得回忆的日子,就只是这短短的片刻了。”她的语声是那么凄凉,龙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翡翠接道:“你不必替我费心,夜雾深重,我们都该回去了。”
龙飞道:“嗯。”
翡翠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缓缓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她举手摆了摆秀发,道:“我实在很想在你的怀中再倚一会——甚至就这样死在你的怀中。”
她摇头叹息,接道:“可惜你既不会杀我,我始终还是要从你怀中离开,多倚一会与少倚一会,其实都一样”
龙飞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真的不知道。”
翡翠道:“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龙飞道:“你真的明白?”
翡翠道:“是真的一一也许由天,也许后天,你会后悔来这个地方。”龙飞无言。
翡翠叹息道:“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龙飞道:“你保重。”她开始移动脚步。
龙飞看着她,茫然若有所失,翡翠忽然停下来,道:“你不说再见?”
龙飞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但他却是笑不出来,这种感觉刹那便消逝。
他终于道:“再见。”
翡翠道:“如果能够,你最好离开这里,那对你,相信会更好。”
龙飞道:“可惜我不能够。”他一顿,接道;“我必须等到事情了解之后,才放心离开。”
翡翠道:“那么我们也许会真的再见。”
龙飞道:“我是这样希望。”
翡翠道:“没有再见,就没有再别离,一次的别离,已经足够了。”龙飞无言。
翡翠低声道:“相见真如不见,又何苦再?”她再次举起脚步。
也就在这个时候,湖对岸啊起了一阵人声,龙飞回头望去,就看见两条人影飞鸟一样踏着湖上的石灯,迅速的起落,向大殿那边掠来,翡翠也看见了,脱口道:“是谁?”
龙飞道:“从身形看来,应该就是风雨回来了。”说话间,人声已停止,那两条人影也掠入了大殿消失。
翡翠道:“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
龙飞道:“到雨针抬来水晶的附近。”
翡翠一怔,道:“是天帝吩咐他们?”
龙飞点头道:“嗯。”
翡翠叹息一声,道:“他老人家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龙飞奇怪的望着翡翠。
翡翠接说道:“风雨这时候赶回来,说不定已有收获。”
龙飞道:“说不定。”
“也好!”翡翠这两个字出口,脚步第三次移动,移动得很快。
龙飞脱口呼道:“翡翠—一”翡翠的身形应声一快。
龙飞追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下来,他知道,即使追上去,翡翠也不会告诉他什么,否则,早已经告诉他了。
他目送翡翠离开,消失,不由自主伸手入襟怀.握住了翡翠替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翡翠人像。
一样的容貌,余香宛然,龙飞的心头苍凉之极。
他看着那个翡翠像.呆了好一会,才移动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月更西,雾更浓,夜雾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