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一个风雪漫天的日子。
黄昏时分,沈胜衣一骑走在京城宣武门大街上,楚万里一事之后,他跟过往并没有不同,过的一样是那种萍踪无定的日子,经过京城附近,想起白玉楼,便进来逗留了半个月,住在白玉楼私邸中。
赵老大来见了他三次,第一次是来看这个朋友,第二次是将这几个月来调查所得详细地跟他说,第三次则是送行.这几个月来,赵老大等人并无多大收获,只查到几个王公大臣因为没有福寿膏继续供应,日子过得很痛苦,其中两个甚至于自杀。
在赵老大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他回来见过白玉楼,将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一遍之后,也同意白玉楼的推测,供应福寿膏的应该不会只得楚万里一伙,然而调查下来,那些购买福寿膏的人在楚万里一伙被解决之后,都断了供应。这看来,应该是所有福寿膏都是出自楚万里那儿,只不过供应的地方有异,白玉楼却认为那是因为知道官府追查得太紧,其他人索性利用楚万里被解决的机会暂时停止了这种工作,藏起来计划更巧妙的行动,改变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赵老大与下属虽然继续不停追查,到现在还是一些线索也没有,他们也没有高杰、萧烈的消息,这两个人离开了那个盆地之后仿佛从世上消失。
天下之大,要找寻两个人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两个人有意藏起来?
沈胜衣很明白赵老大他们已尽了力,只是离开京城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失望,他来的时候,除了白玉楼,并没有惊动其他朋友,所以他走的时候,也走得很平静,他喜欢交朋友,也爱护朋友,跟他走在一起的朋友却很多都遭遇不幸。
到底是江湖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还是因为他原就是不幸的化身,因为他好奇心太重而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引致死亡?他不能太肯定,但多少都不无关系,只有平静地来,平静地去,或许能够避免,这当然是或许就正如这一次,他虽然没有惊动其他人,到他离开时还是有人在等着。
—个要杀他的入!
街道上行人不多,出了宣武门,就得走上好一段路才看见一个人,这种天气,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谁也不会往外跑的,沈胜衣选择这个时候离歼京城,其实是要顺道探访住在宣武城的一个老朋友,在那儿住一宵,在他,这已经成了习惯。那人非武林中人,完全不懂得武功,琴棋诗画,却是无一不精,也是沈胜衣认识的朋友当中,在文学方面成就最大的一个。
这个人的性格在常人眼中是入于怪异一类,以他的修为,要得一官半职当真是易如拾芥,他却是完全不感兴趣,宁愿一个人隐居在山林中。
他是认为学问永无止境,做学问的工夫已经来不及,那还有时间做其他事……
但每有所得,他却是急不及待的跑到白玉楼那儿,由白玉楼召开一个研讨大会,将他领悟得到的传开去,毫无隐藏,可以说是一个真正为学问而学问的人。
白玉楼跟他也是好朋友,他却是绝不欢迎白玉楼到他那儿去,那是因为白玉楼太庄重,其次就是因为白玉楼对杜甫的诗最多意见,而他一直就认为杜甫的诗乃诗中极品。
沈胜衣是在白玉楼那儿认识他的。论文才沈胜衣实在不如白玉楼,却反而甚得他欢心。那并非由于沈胜衣的洒脱,而因为沈胜衣往往能够触动他的灵机,使他得到很大的突破与收获。
他也是因为沈胜衣才领略到武功的好处,沈胜衣将棋琴诗画的变化用在剑上,他好就因为沈胜衣剑上的变化发觉琴棋诗画原来有那许多变化,而沈胜衣亦由他在琴棋诗画的变化领略到更多的剑理。
这说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没有沈胜衣那份在武学上的修为,断难领略到那种文学上的变比,.将之融入武学内,相反没有他那种文学修养的造诣,亦难以从武学中找到可以让文学再变化的变化。
上一次沈胜衣到来的时候,告诉他在剑上修练到任其自然,决不勉强的境界,也完全是因为之前他在沈胜衣面前提及的一番话。
那番活,其实是他摘自苏东坡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东坡自言其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止。”
文章的至高至乐境界,在骋笔汪洋恣意之际,而忽焉突然而止,人莫测其何以止,于意语俱尽,由穷水尽之际而忽焉波澜怒生曲折层叠,使人惊愕,其知其行止变化之妙。以古文而论,也只有苏东坡可以做到,也只是一半。
这一半却已够沈胜衣受用,可是到他的剑在张甫画前施展开来,告诉张甫其中的变化所在,张甫却大叫原来如此,将他急急送出去。
张甫只告诉他要改名张轼,改字东坡,要他两年后才来。现在刚好就是两年。这两年之内这位张轼张东坡到底又领悟到什么?沈胜衣虽然很想知道.却不急着赶路。
他没有忘记这位朋友还有一个很不好的嗜好,就是无酒不饮,而喝酒的时间偏偏又选择清晨,一喝半醉,一醉就是大半天,不到入夜是绝不会清醒过来。在他还未清醒的时候谁去骚扰他谁便倒霉。以他现在的速度,到达草堂的时候正好入夜。
在成都草堂寺旁边还有一座草堂,相传是名诗人,也是诗圣杜甫所建。
杜甫不知有没有到过宣武门上这座小山中,但这座小山林中建的草堂则肯定不会是杜甫所建!
这座草堂建了才不过十年,当时张甫才改名为甫,改字为子美。
据他说,要领略一个人的感受,参透那个人的精华,就必须与那个人尽量接近,将自己当做那个人的化身,才能够心灵相通,意识交流.所以沈胜衣实在有些奇怪.他改名张甫,盖了这座草堂的时候,为什么不连姓也改了,就叫做杜甫,而索性卷到成都的草堂去。
他当然没有向张甫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很敏感,精神比较脆弱,不堪刺激。
这一次他到京城主要还是打听萧烈的消息,然后才记起与张甫相约的日期也到了,走这一趟,不过亦未尝不可以说是刚为有这个习惯,使他记起来.
白玉楼并没有张甫的消息,甚至不知道张甫要易名张轼。可见这两年来如无意外,张甫应该就是还没有领略到什么。
难道苏轼的东西,比杜甫的更难了?
夜幕终于低垂,沈胜衣轻骑走过疏林中那条小路,那个已经冰封的小水潭,终于来到了草堂前。
草堂盖在水潭上,盖得很雅致,冰天雪地,更透着一股古意!
堂内有火光透出来,沈胜衣下了马,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进去。
张甫这个人一向不拘俗礼,做什么事都是与他做学问的工夫一样直截了当。
堂内到处张挂着诗画,屏风前长几上一张古琴,旁边小几上燃着一炉清香,张甫人却是拥被高卧在那这榻上。
榻前烧着一个大火盆,这个草堂也就因为这个火盆变得暖洋洋的。沈胜衣不由伸了一个懒腰,反手将披风卸下,挂在门旁的架子上。
张甫没有理会他,半侧着身子在抽着烟,抽得“咕咕”的作响,他年纪其实不太大,才不过四十出头,却已长了很多白发,也长了不少皱纹,据说脑用得太多的人都是这样,尤其是缺乏照顾的。
一个人太专心与工作难免就会疏忽其他许多事情,譬如营养、衣饰……
张甫到现在甚至还没有娶妻,据他说,一个已娶妻的男人,非独负担重很多,耳根也难得清静,既难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学问的工夫,亦难以专心一致,娶的若不幸是一只母老虎,那更就不堪设想。
虽然很多女子都非常贤淑,张甫却绝不以为自己有这个福气,而万一真的娶了一个贤淑的妻子,他不错会很快乐,对方却就要苦了,这种要一个女孩子为自己吃苦的事情.,好像他这种读书人自然是不屑为的。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会觉得少了一个妻予有什么不好。
沈胜衣稍理衣衫才走前去,他尽量将声音弄得大了一些,就像以前到来的时候一样,看能否引起张甫的注意。
也就在此际,他忽然嗅到一阵奇怪的气味,这种气味不常有,,但给他的印象却非常深刻。
——是烧福寿青的气味。
沈胜衣不由四顾一眼,旁边除了那个香炉外,并没有其他特别值得留意的东西。
他移步走了过去,拿起了那个香炉,打开盖子看看,再嗅嗅。
炉中烧的并不是福寿膏,气味也不像,他才将炉放下,那边榻上张甫已回过头来,一见沈胜衣便大笑道:“果然是你这个小子。”
沈胜衣应道:“这种话是你这种饱学之士说的。”
话说完他的目光便凝结,突然凝结在张甫捧着的那根管子上,他见过这种管子,是在白玉楼那儿,和在楚万里那个秘密巢穴内。
那是用来抽福寿膏的东西.
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张甫手上,难道张甫也抽上了福寿膏?
沈胜衣心念一转再转,双眉不由皱起来。
张甫笑应道:“你来晚了,我现在已不叫张轼,叫张白的了。”
“张白?”沈胜衣随几应一声。
“我现在有些佩服白玉楼了。”张甫忽然叹了一口气:“但我绝不以为白玉楼早已知道李白这个诗仙的精妙之处。
“李白。”沈胜衣移步向张甫。
“这个老小子不愧诗仙,的确已脱胎换骨,能人之所不能。”张甫又叹了一口气:“杜甫虽然很不错,毕竟也只是凡品,最强也只是人力极限。”
沈胜衣没有作声,继续走近去,张甫也没有在意,一双眼突然变得似醉非醉,朦朦胧胧的,语声也变得像是梦呓的道:“要领略李白诗中的妙处,步入那神仙般的境界却也不是容易的。”
他随又捧起那根管子,缓缓地抽吸了一下,发出了一阵荡气回肠的“咕咕”声响,再吐出云雾也似的一股白烟,于是非独眼睛,连人也变得朦胧起来。
沈胜衣静静的看着,面上一些表情也没有,心情可激动之极。
张甫一口气过来,才接道:“白玉楼我看只是人云亦云,知道李白的诗妙绝,还未领略到那种飘飘欲仙的妙处。”
一顿他随即吟哦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沈胜衣终于忍不住截问道:“你又是怎样领略到的?因为这东西?”伸手按在张甫手中的那根管子上。
张甫笑应道:“还是你聪明,就是这东西,令我得到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来,你也试一口,保证你剑道通灵,更进一步,人天合一,变成人间的飞仙、剑仙、天下无敌。”
沈胜衣绝不怀疑张甫的话,这种东西是真的能够令人迷失,生出许多幻觉,他只是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张甫道:“福寿青,可是我认为叫仙丹更适合。”
沈胜衣又问:“你也知道这东西吃下之后有什么结果?”
张甫道:“能够令人很兴奋,很快乐,得到前所未有的享受,然后羽化成仙。”
沈胜衣冷冷道‘.“在你还未羽化成仙之前,却是一天也少不了,越吃便越多,不吃便非常辛苦,叫人难受。”
张甫摇头道:“这种好东西怎能不吃,那有什么辛苦的。”沈胜衣道:“你还没有尝试过没得吃的辛苦?”
张甫竟然反问道:“怎会没得吃的?”
沈胜衣心念一动:“那你是从那儿弄来这种东西的?’’
张甫道:“一个老朋友拿来的,天啊,那个老小子,有这么多的东西竟然不早一些介绍给朋友享受,这种野生草药煮成的东西,又不用花钱。”
沈胜衣心头一动:“你是说这种东西不值钱?”
张甫道:“你若是感兴趣,多少你尽管拿上。”
沈胜衣道:“这种东西现在千金不易,你竟然这么阔气随便送出去。”
张甫大笑道:“你在寻我开心,别当我是个书呆子,什么也不懂。”
沈胜衣接道:“这种东西是用罂子粟煮出来的,罂子粟中原地方并不多。”
张甫呆了呆:“罂子粟?你知道罂予粟是什么东西?”
沈胜衣道:“我当然知道,以你的学识渊博也绝无不知道的道理。”
“这种东西,历朝都曾加以禁绝……”
“可是仍然有不少人暗中经营,半年前才又被禁止一次,将制造这种东西的地方毁去,没有再出现,想不到你这里……”
张甫嚷道:“你就是欺负我很少到外面走动,拿这个来寻我开心。”
沈胜农淡然应道:“我说的你不相信,那你不妨拿这种东西到城中走一趟,看会有什么结果。”
张甫怔怔的望着沈胜衣,突然叫出来:“那我会怎样?”
沈胜衣道:“吃了这种东西后你是否已变得很懒,整天都想卧在床上,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张甫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沈胜衣接道:“你不妨忍忍口,不吃这东西看看有什么感觉,看看是否跟前人记载的一样?”
“可是……”张甫摇摇头:“他投有理由这样害我的!我们是好朋友。”
“你这位好朋友到底是……”
“萧烈!’’张甫大叫。
与之同时,沈胜衣身后的门户突然被撞开,一道闪电也似的刀光夹着一串惊心动魄的铃声,还有飞舞的雪花从门外袭进来。
铃声发自刀柄金狮吞口咬着的一个金铃,刀长而阔,看见这柄刀,不难就令人想起萧烈来,就是只听这铃声,沈胜衣亦省起这个人。
来人也正是萧烈!
沈胜衣闻声转身,刀光已罩来,在他后面的张甫同时即从榻上跳下,手中那根管子当头向沈胜衣敲下。
沈胜衣的身子那刹那往侧一偏,倒闪出一丈,那边窗户即时破碎,十二支弩箭突然射至,好一个沈胜衣,一个身那刹那一只蜘蛛也似浮起来,就仿佛被一条蛛丝吊着,一下子升上了一条横枝上。
十二支弩箭一齐射空,有两支只差寸许便射在他身上,他右手才搭上梁子,便往前伸出,一翻,撞碎了对面的窗户,穿窗飞了出去。
无数弩箭立时射出,可是他才出窗子,身形便沉下,脚尖着处,便踏着冰封的谭面掠出,一个身子几乎是紧贴在潭面上。
弩箭从他的身上射过,他的剑已出鞘,拨飞了要射在身上的几支弩箭,便到了那些施放弩箭的大汉前。
那些大汉全都穿上白色的衣服,箭匣子兵器全都漆了上白色,伏在那里就像是一堆堆积雪,弩箭射出,兵器纷纷出鞘!
沈胜衣长剑一引,砍倒一个大汉,身形一转,绕了开去,迎着他的大汉纷纷中剑,血花四溅,惊呼声此起彼落,然后一连迷蒙的雪花激荡起来。
到这阵雪花洒落,沈胜衣已经不知所踪。
那边草堂即时崩塌了一半,萧烈在叮当铃声中,大步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张甫。
二三十个大汉紧接左右向这边涌来,脚步过处,踏得积雪纷飞。
萧烈目光一扫,回头,一头乱发疾扬了起来,他跟半年前并没有太大分别,只是瘦了很多.眼睛深陷,散发出一种幽深阴冷的光芒,就像足一对豹狼的眼睛,还透着三分恶毒。
沈胜衣这时候若是站在他面前,正视他这双眼睛,一定会怀疑是否认识他这个人,这双眼睛的在他以前的朋友来说,的确感到陌生,只看这双眼睛,沈胜衣就不难想像这半年以来萧烈有什么遭遇,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萧烈没有在草堂中等候沈胜衣。
他回头瞪着张甫,突然道:“你方才是干什么?”
张甫扬着手中那根烟管子,道:“我不是配合你的行动,往他的后脑敲下去?”
萧烈冷笑道:“那你的气力哪里去,你若是全力出击,沈胜衣如何闪避得开?”
张甫道:“我全身的气力都已经用上,敲他不着,是他的运气,是他的本领。”
“你就只有这点儿气力?”
张甫道:“本来还有些的,吃了这东西之后,手脚不知怎的气力便少了。”接将那根烟管子放进口里。
“你这是骗哪一个?”萧烈异常的暴燥,双眼仿佛有火焰冒出来。
张甫吃惊的道:“你怎样了?我这样卖力你还不满意?”
萧烈历声道:“沈胜衣说过在所有朋友中只有你懂得最多。”
“是什么?”张甫诧异地反问。
“剑理!”萧烈接道:“他说过不用再见上你多少次,便能够练到以指代剑的境界。”
张甫连连点头道:“这个人很聪明,在他来说这应该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萧烈又道:“我跟你见上这许多次,每次亦从你口里领悟到不少御气行功的法门。一
张甫笑道。“那是沈胜衣跟我说的,每有所得,他便会到来与我印证一番,我的记性一向都很不错。”
萧烈道:“以他的武功,尚且要向你请教,你虽然没有他的身手敏捷,突然出手,也应该不是他所能够应付得来。”’
张甫又笑道:“看来你是有些误会了,我看你听沈胜衣说那些活的时候,神智要不是有些不清,那便是听漏了一截或者沈胜衣说漏了一截了。”
萧烈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甫道:“我做的一直都只是学问的工夫,沈胜衣也只是从中领悟到武功上的变化。”
萧烈怔在那里,张甫接道:“那到底是他帮助了我还是我帮助了他连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没有他那种天赋,那种武学修为,根本就不可能领悟到什么来,而没有他的点化,到现在,我仍然是认为杜子美是古今一人。”
“杜子美?力萧烈诧异道:“又是哪一个呢?”
“不就是杜甫了?”张甫接叹道:“人说诗之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天下之能事毕矣,所谓游刃余地,运劲成风,古今一人,其实这所谓一人,不过是表示说这些人的一种极度的敬仰,每个名人其实都有他的一套,而江山代代有人
才出,各领风流数百年。”
萧烈听得直眨眼睛,冷截道:“你又在说废话了。”
张甫道:“譬如说,韩愈后来有一个苏轼,苏轼后来又出现了一个陆游。”
“住口——”萧烈喝止:“你这个书呆子,既然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不说清楚。”
张甫道:“我记得你还没有问我有多少气力。”
萧烈道:“不错,我只是问你有多大本领,你却说沈胜衣也不过如是。”
张甫道:“你大概没有看过我讲学,天下名士都莫不闻风而来,在文学方面我的地位,正如沈胜衣在武学方面一样,暂时我看是没有那一个比得上的了。”
“你……”萧烈胸膛起伏,恨恨道:“你这个书呆子这时候还说这些风凉话,你真的不懂得我是问你武学上的本领?”
张甫拈发微微笑道:“你本该出手试一试的。”
萧烈历声道:“我若是出手一试,你还能够活到现在?”手接一翻,“呛啷”一声,刀已架在张甫颈上。
张甫面不改容,道:“我就是要活命,不能不拣好的话回答,但你无论如何,说的都不错。”
萧烈沉刀一压,道:“现在我要杀你也一样易如反掌。”
“这你杀好了,反正我领悟到的已告诉了沈胜衣,他总会替我传开去的,我也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了,活着说不定就是活受罪。”张甫面上没有丝毫惧色,神态也从容。
萧烈冷笑道:“你现在又不怕死了,难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甫笑应道:“你当时若是将我杀掉,就不会这样简单,天晓得你会想出什么恶毒的办法来,我就是活得不耐烦,也得替朋友设想。”一顿接吁道:“小沈,你该怎样谢我?”
沈胜衣的声音从对门一株参天古松卜传下来:“我只想大骂你一顿。”
张甫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人心不古,连侠客也变得这样子忘恩负义。”
沈胜衣亦叹气:“你难道不可以呆在草常里,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才给我说清楚。”
一个声音随即在堂内传出来:“他是给我赶出来的。”
走出来的是高杰,左手扣着一盒诸葛连弩,右手握着缅刀,与他走出来的同时,草堂内已燃烧起来,那个火盆给推翻地上,火炭散开,燃着了好些东西。
高杰冷笑着接道:“他若不跑出来便得给烤死。”
张甫道,“虽然走出来都要死,但无论如何总会死得舒服一些。”
高杰抑酋道:“沈胜衣,你救人一向有本领,这一次倒要看你如何将人救出来。”
沈胜衣道:“我只是一个人。”
萧烈冷笑道:“你的剑若是比我的刀还快,在我将姓张的人头斩下之前将我的刀截下,我的刀也就是白练了。”
沈胜衣只是问:“你真的会将他的人头斩下来?”
萧烈道:“你不相信不妨一试!”
张甫插口道:“是啊,试试看,或者你真的能够将我救出。”
萧烈又一声冷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以为他的剑真的会有这么快。”
高杰冷笑截道:“都是废话,他既然未尝习武,又如何瞧得出来。”接对张甫道:“你要死,。可没有这么容易。”
张甫反问道:“难道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么?”
高杰摇头道:“没有了,这里也已没有你的事,你可以走了。”缅刀接着一挑,将萧烈架在张甫颈上的刀挑开,再一翻,以刀柄将张甫撞出了丈外。
张甫跌跌撞撞地又冲出了半丈才稳住身形,大笑道:“小沈,你看到的了,以你看,他们像不像这种好人?是不是另有阴谋?”
高杰不等沈胜衣答话,应道:“绝没有阴谋,你喜欢尽管远远跑开去,我的人若伤你…根头发,还你一颗脑袋。”
萧烈疑惑的看着高杰,看来还想小透他为什么这样做,张甫却好像已有些明白,忽然问:"这附近那儿有福寿膏卖?”
高杰道:“哪儿也没有。”
张甫道:“我花得起钱。”
高杰道:“可惜我的福寿膏是不卖的。”
张甫急问道:“那我有些需要的时候如何是好?”
高杰道:“自己想办法解决好了,以你的博学,也许能够想到一个好办法。”
张甫苦笑道:“我若是能够想到,还会留在这里?”随即抬起头。“姓沈的,你怎么样?”
沈胜衣一怔,道:“你已经少不了福寿膏r。”
张甫道:“这东西一吃,令人快乐无穷,不吃便痛苦万分,连萧烈也受不了这种痛苦,变成这样子,叫我这个文弱书生又如何禁受得住?”
沈胜衣不由一声叹息,身形接着一动,从古松上跃下来,在古松下的两个大汉把握机会,立即挥刀斩去,刀还未斩下,眉心已各多了一个血洞,连人带刀,倒翻地上。
张甫随即拍手道:“这一剑已深得东坡先生的精髓,行干所当行,止于不可止。”
沈胜衣按剑走前,一面问:“是哪一个引诱你吃福寿膏?是萧烈?”
张甫点头笑笑道:“他是好朋友才会介绍我这种好东西。”
“因为他是好朋友,你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东西有问题?”
张甫摇头道:“可是我绝不会怪他,若非这种好东西,到现在我还未曾有机会领略到做学问的至高境界。”一顿一叹道:“我却怎也想不到他竟会变成这样,难道他本人就是这种人,阴差阳错,走上了侠义道?”
沈胜农目注着萧烈,说不出话来,张甫接叹道:“显然他是这种人,才将我也看成这种人。”
萧烈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就能够少得了福寿膏,不会为福寿膏做任何事?”
张甫道。“你还要怎样证明?”
萧烈道:“不用半天,你便要像一条狗那样跑在高大爷面前,求他给你福寿膏。”
沈胜衣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寒噤,萧烈若是还有一分骨气大概也不会这样称呼高杰,到现在他绝不再怀疑萧烈完全会服从高杰的命令。
张甫笑应道:“好像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像狗一样在高杰面前跪倒。”
萧烈道:“我在等……”
张甫笑截道:“只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转对沈胜衣道:“有件事你相不相信?”
沈胜衣道:“你说——”
“这个姓萧的已不是什么侠客,什么坏事都已经干过,我若是有你那么好的本领,在他说出第一件干过的坏事时,便已将他杀掉。”
沈胜衣道:“因为你也吃了福寿膏,他以为你也是他那种人,什么都跟你说了。”
张甫点头道:“连我也说该死的人,你大可以放心下手了。”
沈胜衣转顾萧烈,还未开口,萧烈已叫起来:“你不用这样看我,要动手便动手。” ,
沈胜衣仍然问道:“这之前,你做的一切侠义行为,难道都只是做来给别人看的?”’
萧烈嘶声大叫道:“这之前,我是傻瓜,什么事也不做,竟然做那种毫无代价,毫无乐趣的事,只求别人叫一声侠客,就感到高兴。”
沈胜衣道:“当时你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可见那些还是好事。”
“那是我还未懂得享受,现在我干的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若哪一个不服气的便一刀将他杀掉,痛快极了。”萧烈一双眼睛越说越光亮,也越觉恶毒。
沈胜衣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表面是一个人,其实是一条野兽,毫无人性。
高杰仿佛看透沈胜衣的心意,微笑道:“他本来就属于我们这一类,你们强迫他做那种违反他本性的事情,不觉得太残忍?”
沈胜衣淡然道:“从来没有人强迫他,是他自己要走进我们这边儿,遇上你后,他总算知道走错路,知道应该怎样走往那一个方向,这个改变虽然令我们甚觉痛心,但想深一层,未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高杰道:“看来你们还要感激我。”
沈胜衣道:“最低限度,你令我们这么早就明白他其实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不致于酿成大祸。”
高杰道:“你能够明白这并非完全是福寿膏的影响就好了。”
沈胜衣道:“令师却仍未明白,临终还寄塑福寿膏能够控制一些真正的侠义中人。”
高杰道:“是你杀他的?”
沈胜衣道:“他是死于自己的拳下,但若非我在场,可以肯定他是不会击出那一拳口”
高杰考虑了一下,道:“湘云怎样了?”
沈胜衣道:“秦百川杀的。”
高杰喃喃自语地道:“她真的也死了,难怪我一直都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沈胜衣道:“她是真的不属于你们这一群,你若是真的喜欢她,早便应该知道怎样做才对。”
高杰茫然地看着沈胜衣,仿佛已明白,又仿佛仍然不明白。
沈胜衣接道:“楚万里虽然心狠手辣,仍然有父女之情,应该会成全你们。”
高杰倏地一笑,道:“现在为什么还要说这些?”
笑语却都是苍凉之极,沈胜衣无言,高杰笑接道:“我也不想知道,是否也因为你的存在,令她最后还是不免一死,知道她死了便算了。”
沈胜衣道:“我也只想知道一件事,福寿膏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
高杰道:“到这个田地,我也没有兴趣再保留什么秘密,如果你想知道,只是也不会说得这么容易。”
沈胜衣道:“在我临死之前。”
“或者是我.”高杰笑起来:“应该是我的机会比较大。”
这一笑,已显得有些疯狂,然后他挥刀大叫:“上!你们还不上?”
那些白衣大汉应声齐向前,一团团雪球也似地滚向沈胜衣。
火光照耀下,刀光耀目,那些白衣大汉虽然与积雪混为一色,沈胜衣仍然能够清楚分辨出他们的所在,他的身形开始游走。
兵器交击声开始响起来,一下紧接一下,然后惨叫声,鲜血飞激,那些大汉一个个饲在沈胜衣剑下.活着的仍然悍不畏死地紧接冲前.沈胜衣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只看他们的眼睛他便已看出他们都中毒已深,那是福寿膏的毒,他们若是不服从高杰的命令,高杰绝无疑问一定会断绝福寿膏的供应,在他们来说,那是比死还要难受,连萧烈那样的高手也在福寿青下低头,又何况他们?
他也知道他若是有一点怜惜之心,不慎反被他们纠缠着,高杰、萧烈一定会乘机出击,也不以为让这些人活下来,对世人有何好处,他们既可以为高杰杀人,也当然可以为高杰做任何坏事,甚至高杰不要他们做,他们也会做到,得更多的钱来买福寿膏.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戒绝福寿膏这种嗜好,是白玉楼说的,沈胜衣完全相信,只因为他也曾随同白玉楼看过那些曾经迷上福寿膏,给抓起来囚起来的人,连他也不能不认为将他们杀掉比将他们囚起来更好,还有一些记载那些人的卷宗,上面记载着不少那些人为了购买福寿膏,如何不择手段的去弄钱,他虽然没有一一细看,但看过的已足够。
他不喜欢杀人,现在却毫不犹疑地挥剑砍杀。
高杰看在眼内,一点儿也不在乎,继续疯狂大笑,喝令其他的人冲上去。
萧烈一旁亦突然笑起来,笑得比高杰更疯狂,看来并不太像一个人,却颇像一只野兽,也不用高杰吩咐,他笑着突然间向沈胜衣走去,金铃声随着他手中的刀挥舞响个不停。
沈胜衣剑再斩三人,萧烈已冲到,咆哮着挥刀,疯狂的斩前去。
沈胜衣没有硬接,身形倒翻,从五六个白衣大汉头上滚过,落下,左右两个大汉掩杀七来,一个刀还未砍下,便已被沈胜衣·一剑刺杀,另一个只砍出一刀,胸膛便捱了一剑,倒撞了出去,正撞在向分开那些白衣大汉,追杀过来的萧烈。
萧烈怪叫一声,一刀将那个人劈开两边,一股鲜血便喷洒在他脸上,他也毫不在乎,抬手一抹,继续挥刀冲向沈胜衣。
高杰那边即时大叫道:“杀掉他,我赏你三斤福寿膏!”
“三斤?”萧烈“哗”的怪叫一声,大笑大叫着杀奔上前,那一脸的鲜血令他看来更像只野兽,更是疯狂。
沈胜衣摇头,再退半丈,又到了那株古松之下,贴着古松的干往上游窜了上去。
萧烈冲到古松之下,狂叫一声,将刀咬着,双手抱着树干摇撼了几下,看见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立时手足并用,疾往上爬去,爬得很快,一下子便爬上了差不多三丈。
沈胜衣看着他爬上来,身形斜落在七丈高处的一条横枝上,他若是要出手袭击,绝对可以将萧烈凌空一剑刺杀,可是他仍然在等。
那样袭击无疑是危险了一些,但主要他还想跟萧烈谈最后的一次。
萧烈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沈胜衣的剑随时可以将他刺杀,咆哮着不住往上爬,那些福寿膏虽然令他得到前所未有的享受,也令他整个人都迷失,福寿膏的毒甚至已占据了他的思想。
他一直爬到了六丈过外的一处树干才停下来,握刀在手,向着沈胜衣发出了一下近乎野兽的闷吼声。
沈胜衣等他吼完了才道:“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地谈淡了。
萧烈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谈的。”
沈胜衣道:“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之前……”
“别再提以前的事,我只知道现在必须要福寿膏才能够活下去o"
“你是否也知道楚万里制炼福寿膏的秘密巢穴已经给我们毁去,高杰手上的福寿膏已没有多少剩下来。”
“能够活一天便一天……”
“这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那么多年积下来的侠名你难道一些也不珍惜。”
萧烈的眼睛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沈胜衣接道:“以你的内力修为,只要下决定,相信不难将它戒绝,而且我们这一群……”
萧烈截道:“还当我是朋友,愿意帮助我恢复正常?”
沈胜衣道:“我们曾尽力寻求如何解决的办法。”
萧烈道:“你一向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答应了的事情也一定会尽力去完成。”
沈胜衣道:“你不妨考虑清楚。”
“不必考虑了。”萧烈笑应:“三斤福寿膏便要买你的命,是不是也便宜了一些。”
沈胜衣徽笑道:“若是楚万里,出手一定不会这么低。”
萧熟大笑道:“那我就随你下去,先砍翻这些人,再随你回去白玉楼那儿。”
沈胜衣一声“好”,身形一动,纵横枝跃下,萧烈同时身形展开,却竟是凌空一刀拦腰斩向沈胜衣。
这一刀既快且狠,可以说是萧烈有生以来最得意的一刀,非独突然,而且全力施为,他口里尽管怎样说,到底还是要杀沈胜衣。
眼看沈胜衣便要给拦腰斩开两截,哪知道那刹那他竟然迎着刀风疾翻了起来,间发之差,正好让开了那一刀,他的剑紧接随同他的身子一折,闪电般落在萧烈的后心上。
萧烈惨叫,挣扎着翻身,一个身子急往下坠,沈胜衣右手即时一探,抓住了树干,再松手,飘然落下来。
他的眼瞳中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看着那从剑尖滴下的鲜血在雪地上溅开了一朵朵血花。
萧烈挣扎着爬起身子,以刀支地,嘶声道:“这不是侠客所为。”
“你的刀不出击,我的剑是绝不会刺出去的。”沈胜衣沉痛地接着道:“你也应该看出我是以生命来试验你的诚意,只要你慢一分出手,我哪会伤在你刀下,为什么你这么急找我呢?”
萧烈大笑道:“三斤福寿膏!”一笑语声甫落,他便已气绝,连人带刀倒毙雪地上。
张甫那边笑起来,道:“这一份交情竟然三斤福寿膏也比不上,你还不死心。”
沈胜衣叹息道:“我若是不死心,剑也不会刺出去,福寿膏真是那么厉害?”
张甫道:“不是的,但他本来就不是侠义中人,则可以肯定。”
沈胜衣无言点头,张甫一面走过来,一面又说道:“你本可以不必冒这个险的,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方才的说话。”
沈胜衣道:“我仍然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
张甫大笑道:“交着你这种朋友实在不错。”随手往沈胜衣肩膀上拍去。
沈胜衣没有在意,那刹那张甫双手突然改拍为抓,抓住厂沈胜衣双肩的穴道,他虽然不是练武之人,但穴道却认得很准确,气力也不少,这一抓,沈胜衣双手便给扣死,站在那边在萧烈爬上树干之后一直没有再动的高杰这时候动了,舞着的那盒连弩随即发射,“嗤嗤”声响中,十二支弩箭一齐射向沈胜衣。
他的行动能够配合得这么准确,绝无疑问与张甫早有默契,这一着比萧烈方才的一刀更突然,沈胜衣双臂被扣,纵然能够行动,亦难以闪避这十二支弩的袭击,却在这时候,本来在沈胜衣后面的张甫突然凌空一个翻滚,从沈胜衣头上翻过,落在沈胜衣身前,挡在沈胜衣身前。
十二支弩箭无一落空,都射在张甫身上,张甫立时变成了一个血人,一张脸却变得白纸也似,颤抖着问:“怎……怎会这样的?’’
沈胜衣道:“你穴道没有认错,只是在你的手落下之前,我已经将穴道移开。”
张甫道:“你能够这样?”
沈胜衣道:“内功好的人都能够。”
张甫问道:“我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沈胜衣缓缓道:“在草堂内你是全力向我袭击,认穴也一样准确,可是又怎瞒得过我这种高手的眼睛,其次,就是高杰、萧烈对你太好,以他们当时的冲动,竞然没有将你杀掉,除了你是他们的人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更好的解释,还有,你方才走过来随时侯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仍难掩饰那种紧张与及蓄势待发的神态。”
张甫叹息道:“要瞒过你这种高手的眼睛的确不容易,可是我们都没有考虑到这方面,你知道又是为什么?”
沈胜衣道:“因为我一向信任敬重你。”
“也因为你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最低限度,你一直的表现都是这样子.”张甫的声音已渐弱下来,接又道:“想不到,你竟然能够完全控制感情。”
“也许我吃过太多的亏,也许是一种本能,每当危险迫近的时候我便会发觉.”沈胜衣叹了一口气,“也许你应该在萧烈出手之前出手。”
张甫亦自叹气道:“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激你,总算也当我是朋友,给我最后这个机会。”
沈胜衣道:“又是为了福寿膏?”
“你没有尝试过,当然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可怕,连萧烈也挡受不住,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抵受得来。”
沈胜衣道:“我没有尝试过,也绝不会尝试。”
张甫失笑道:“也许我与萧烈一样,原也是他们那种人……”下面的话还没有接上,他的头便已垂下,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沈胜衣这才将抵在张甫穴道上的手掌松开,也是他不住将真气度进去,张甫才能够支持到现在。
张甫的尸体终于倒下,沈胜衣按剑不动,目光落在高杰的脸上,高杰仍然立在那里,连弩向着沈胜衣,一动也不动',扣着机括的手指已因为太用力变得青白,仍紧紧扣着。
那些白衣大汉也没有动,兵器齐向着沈胜农,脸上同样一些表情也没有,也不知是已经风雪中麻木,还是行尸走肉般,必须有高杰的命令。
沈胜衣一会才道:“盒子里还有弩箭。”
高杰如梦初觉,手松开,连弩落在雪地上,发出“卟”的一下异晌.
沈胜衣道:“在这里我只有这个朋友。”
高杰道:“人人都说你的运气非常好,现在看来的确好得很。”
沈胜衣道:“一个人的运气太好并不是一件好事,那难免会看到周围许多人很不好的遭遇,其中当然不乏他的朋友。”
高杰道:“你现在的心里当然很难过。”
沈胜衣道:“你以为完全是因为我这两个朋友的改变,死亡?”
高杰道:“还因为有福寿青这种东西?”
沈胜衣冷冷地道:“也许就只有你们那种人,会感到高兴。”
高杰道:“这种东西能够让我们赚钱,让我们的敌人变成朋友,有什么不好?”
沈胜衣道:“这种东西的确使令师赚了不少钱,而付出的却是不多。”
“天下间只有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胜衣缦缓接道:“根据我们调查所得,福寿膏并不是令师创造,仍传自遥远的西方,受益的应该不会只是令师一人。”
高杰道:“什么人还不是一样!”
“你们有没有想到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天下间怎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高杰道:“不是我们,福寿膏如何能在中上推广?”
沈胜衣又问:“若是中土的大部分人都染上这种毒癖,你以为又会怎样?”
高杰大笑道:“那我们势必富甲大下,号令天下,要什么有什么?”
“还有,那些人也因此都变得废物一样,不事生产,坏的人变得更坏,好的人为了要买到福寿膏,最后也不得不铤而走险,去搏取足够的金钱,天下便会因此大乱。”沈胜衣的神态非常沉痛,语声也是,“那外族若是乘机入侵,还不予取予携?”
高杰没有打断沈胜衣的话,也没有再笑,看似已被沈胜衣说动,沈胜衣接道:“到时候你们既然已没有利用的价值,只怕也难免遭遇到同样的命运,再无立足的余地。”
高杰道:“说不定还会杀人灭口,以免别人知道,他们是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去取得天下。”
“不错,既然只是眼前繁华,又何心那么着重?”
高杰突然又大笑起来,笑得有些疯狂,沈胜衣看不透也想不透,只有呆看着。
好一会高杰才停下笑声,道:“这些话你应该跟我的师父说,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入耳,绝对不会接受。”
沈胜衣道:“因为他自信,自以为无论天下变成怎样,他都是那么重要,对方少不了他的帮助,也自以为一定能够凭他的势力才智,创一番事业。”
高杰道:“你只要看他在双鱼塘的作风便应该知道他是怎样喜欢别人崇拜他,拥护他的了,他以为自己已甚得人心,只要振臂一呼,便会有许多江湖豪杰追随他,自据一方,为霸称王。”
沈胜衣叹息一声道:“毕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入,若是他到处跑跑,看看天下有多大,便知道他的能力,其实有多大,能干出什么来的了。”
高杰道:“你莫要忘记还有福寿膏,只是他还没有考虑到别人,只是利用他将福寿膏在中原推广开来,并非不知道那是一本万利的东西。”
沈胜农道:“幸好总算及时发觉制止,没有酿成太大的灾害。”
高杰冷笑道:“贩卖福寿膏的只是我们一家,的确是的。”
沈胜衣静待他说下去,高杰却转过话题,道:“其实湘云被劫后,他便应该知道一直以来他结识的有多少人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发出双鱼令之后,能够请来多少人。”
沈胜衣道:“多识几个朋友没有什么不好,但我也同意你的话,他的确是没有知人之明,甚至连自己也看不透。”
“也所以才有秦百川的事,也所以会给你们找到那个秘密的地方去。”高杰补充道:“虽然我错误报导秦百川的死讯也得负一部分责任。”
沈胜衣道:“他甚至连你也看不透。”
高杰冷笑道:“你也是的。”
沈胜衣道:“我们认识的时间还短,但现在你说起来,至少却还是看到的。”
高杰又一声冷笑。“你说说——”
沈胜衣道:“从你的衣饰可以看出你不是一个在乎享受的人,所以做这件事只因为楚万里要你这样做。”
高杰道:“我的命是他救的,他非独救了我的命还教我这一身本领,让我不用再受别人欺负,而他待我像儿子一样。”
沈胜衣道:“这不难看出他是真的视你如自己的儿子,最后关头也不肯舍弃你。”
高杰接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他甚至已决定将湘云许配给我。”
沈胜衣微微一怔,叹息道;“你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情有可原,而你也一定会尽心尽力去照顾湘云,楚万里决定的这许多事情,相信就只有这一件是对的。”
高杰诧异道:“我以为你会说我绝对配不上湘云。”
沈胜衣摇头:“我甚至相信,湘云可以令你改变,认识是非黑白,分清善恶。”
高杰喃喃道:“她的确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有时的说话也的确令我很感慨。”突然一摇头,目光接一亮,道:“为什么你还要跟我说这些?”
沈胜衣道:“也许……”
“住口!”高杰挥刀道:“上,哪一个杀掉他,哪一个赏他福寿膏,三斤——”一顿突又高声叫道:“三十斤!”
那些白衣大汉一齐吼叫起来,在他们的心目中,显然没有什么比福寿膏更重要的了。
他们吼叫着挥动兵器,前仆后继,四方八面悍不畏死地冲杀向沈胜衣,一个个啮牙露齿,如狼似虎。
沈胜衣的剑闪电般劈出,劈出的就像不是人,是野兽,毫不留情。
惨叫暴喝声此起彼落,北风呼啸下更觉激厉,沈胜衣那袭白衣迅速被鲜血染红,他的眼神始终是那么凌厉,剑也是!
最后一个白衣大汉终于也倒下,雪地已变成血地,触目惊心.
高杰看着手下一个个倒下,若无其事,始终也按刀不动,一直到最后一个白衣大汉也倒下,才跳出一步。
沈胜衣目光落在高杰面上,道:“你完全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高杰很冷静地道:“正如你说,这些人已是死不足惜。”
沈胜衣道:“为了福寿膏,.他们就是什么事也愿意做。”
“连死都不在乎的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高杰冷笑道:“但若是没有福寿膏的刺激,他们都是’比什么人都要怕死。”
沈胜衣道:“_你有没有吃过福寿青?”
高杰道:“本来也有一种好奇想尝尝,但师父第一个禁止,在我第一次接触那种东西的时候,他便已一再嘱我切勿轻试。”
沈胜衣笑笑,道:“可见连他也很清楚,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卖毒药的人自己是绝不吃毒药的,而且也不会让他喜欢的人吃。”高杰沉声道:H所以我绝对相信他对我的爱护,无须福寿膏也会为他做任何事情,甚至于死。”
沈胜衣忽然道:“若是我现在让你走?”
高杰一怔,放声大笑,道:“你以为我说这些儿是为了要请你饶我一命?”
沈胜衣正色道:“你应该看出,我绝没有一点儿这个意思。”
高杰亦正色道:“好,那我也告诉你,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与你决一死战。’’手中缅刀接高举。
那座草堂这时候已变成一个大火球,照耀得周围光如白昼,缅刀映着火光,射出夺目的光芒,高杰的眼睛同时也仿佛有光芒射出来,从他这目光已可以看出他的决心。
沈胜衣也所以没有再说什么,剑垂下,也没有再动,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塑像,一个冰雕。
高杰看着他,突然道:“也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激你。”
这句话出口,他的刀便动了,前后左右,回旋劈削,开始的时候并不太快,却越来越快,激起了漫天雪烟。刀继续动,雪烟越来越浓,逐渐掩去了高杰的身形。
沈胜衣保持冷静,连眼睛也没有一眨,生命竟仿佛真的已离他而去。只有那衣袂头巾以及披肩的散发飞舞在风雪中。
那股迷蒙的雪烟终于在移动,绕着沈胜衣疾转了一圈,接着一道闪亮的刀光雪烟中突然一闪,然后飞出了雪烟外,“夺”地插在那株古松的干上,兀自不住地颤动.
一条人影紧随刀光飞起来,发出了一声狂啸,半空中翻滚,亦在那株古松的前面坠下,是高杰!
雪烟与之同时飞散,沈胜衣左手剑垂指地面,一缕缕鲜血从剑锋淌下,再一滴滴由剑尖滴下来,在雪地上溅开了一朵朵血花。
他叹了一口气,移步走向那株古松,事实他是有意放走这个年青人,也相信不会看得太错。
高杰却宁顾战死,漫天雪烟中,剑用得很难绝对准确。一刹那间,沈胜农却不能不刺出去。.
现实却永远是这样残酷,那一剑刺入的刹那,沈胜衣便知道没有希望。
剑刺得那么深,就是没有刺中要害,那道剑气足以震碎附近的所有经脉,还是非死不可。
高杰面向下,大半身子都埋在雪地里,动也不一动。
那柄刀已停止了抖动,接近一尺插进树干内,这一震之力可见威猛,沈胜衣不相信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够活命。
他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误,最低限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高杰的尸体也一直不见动,可是到了这具尸体的前面,沈胜衣便知道看错了。
也就在此际,旁边的一堆积雪突然爆炸,一条白色的人影飞鱼般从中窜出,手中一柄奇形短刀疾刺向沈胜衣后背。
裂帛声中,沈胜衣背后开了一道口子,也总算他反应敏锐,及时让开了要害,他的剑同时挑起了高杰那具尸体。
挑起的只是高杰的衣服,一截长短适中的树干从中滚出来。
那条人影一刀刺中沈胜衣,怪啸一声,半空中身形将落未落,突然,又一刀刺去。
沈胜衣回剑削出,“叮”的正中刀尖,那个人连人带刀被震飞出外,“霍霍霍”的凌空一连三个翻滚,落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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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胜衣没有追袭,剑斜护,暗运一遍真气.那个人即时道:“刀上没有毒。”
是高杰的声音,那也正是高杰,接道:“不是我不喜欢用毒,只是刀上涂了毒用来不方便。”
沈胜衣只是上下打量着高杰.
高杰这一身衣服非常奇怪,头上的结扎方式亦有异中原武林,小腿也不是一般的倒赶千层浪,脚踏白履同样不是中原所有,那双袖子束得紧紧的,护手如鱼网,两襟之间胸腔上亦是压着鱼网也似的一层。
他随即指那截树林,道:“方才你刺的只是那个东西。”
树干旁边是一个圆球也似的东西,肉色,当中穿了一个剑洞。殷红的鲜血仍然从剑洞中流出来。
沈胜衣探手拿起了那个圆球,着手软绵绵的,与人的肌肤并无分别.不由大感诧异,道:“这是什么东西?”
高杰道:“我也不清楚,据说原是一种树木的汁,里头载的如血也似的东西。”
沈胜衣道:“那是苏木水,有人用来做染料,骤看来与血的确并没有分别。”
高杰道:“所以你也上当了。”
沈胜衣道:“这的确在我意料之外,据说扶桑有所谓忍者,有所谓忍术。”
高杰道:“你果然见识多广,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沈胜衣道:“我们早就奇怪.福寿膏若是由西方来,何以西方一直都甚少发现的,有发现追查下来,也是由中原买去。”高杰没有作声,沈胜衣接道:“我们还以为这是故布疑阵,原来与那边的确没有关系,但扶桑以我们所知虽然一直觊觎中原的地大物博,并无罂子粟生产,想必还是由西方传去,被加以利用。”
商杰仍然不作声,沈胜衣又道:“西方的人似乎没有理由不清楚这种东西作用,所以由扶桑来如此用,相信只是他们还没有考虑到这方面。”
高杰仍然不作声,沈胜衣看看他,继续说道:“扶桑倭奴,屡犯沿海不得逞,竟然用到这样恶毒的办法,还幸发觉得早,否则弄到大多数的人都沉迷,受制于福寿膏,倭奴要夺取这一片大好河山,应该不会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一顿又接道:“可惜他们选错了对象,经过这一次教训,他们下一次一定会选择一个,或者一些唯利是图,丧心病狂的人。”
高杰终于开口:“你说完了没有?”
沈胜衣反问:“我还要说些什么?’’
高杰只是道:“你要说的既然都已说完了,那该轮到我说了。”
“请说。”沈胜衣奇怪的看着高杰,奇怪高杰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又何以要等到现在。
高杰仰首向天,缓缦道:“我没有违背誓言,什么也没有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应该如我所愿的是不是?’’
这好像是跟沈胜衣说,又好像不是,沈胜衣虽然不能确定,仍应一声:_不错。”
高杰随即跪下来,面向着东方,叩拜了三下。
沈胜衣这才问:“你要说的只是这些?”
高杰没有回头,冷冷道:“甲贺门下高杰,请指教。”
语声一落,他的身子便凌空倒翻,一枚枚形如十字的暗器射向沈胜衣,发暗器的手法有异于中原武林中人,身形也是。
沈胜衣脚步横移,那些暗器追之不及,一一射空,一一没入雪地。
高杰没有阻截,也没有出现,沈胜衣掠到那株古松旁边,身形霍地绕着那株古松一转,却不见高杰的踪影,后背自然往古松上靠,但随即离开,一柄利刀同时由松干刺出来,间发之差便刺进他后背。
那一片松干同时破碎,后面赫然挖了一个人形的树洞,高杰手握利刀从中窜出,左手一扬,又是六枚暗器射去,“呜呜”作响。
沈胜衣横剑挡开两枚,其余四枚都打在他后面另一株古松的干上,他人剑同时反扑高杰,一动又立即暴退,与之同时火光一闪,一股雪烟在二人之间疾扬起来,高杰紧接消失了踪影,一枚枚暗器紧接向沈胜衣射来,每一枚的暗器角度都不同。
沈胜衣以剑将之击落,击到第五枚,仍然看不见高杰,那显然就是高杰一面移动,一面发射暗器,但以沈胜衣目光的锐利,竟然追不及高杰移动的身形,这似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高杰的身形那应该是真的快如闪电,但闪电也有一亮的刹那,难道他穿上了那袭白衣,一个身子便变得有如幻影般虚幻?
沈胜衣双目,眯成一线,倾耳细听,击下了第八枚暗器,终于发现了其中秘密,发现了那些暗器其实并不是直接向他射来,而是先射向那个位置,再由一样东西撞上,改射向他这边。
那东西是白色,体积并不大,漫天雪花中没有沈胜衣那么锐利的目光实在不容易发现。
八枚暗器,一枚紧接一枚,高杰的第八枚暗器出手,本身亦再次开始袭击的行动,而他仍然是在那株古松的方向,也就在古松的一条横枝上,一只蝙蝠也似掠下来,当头一刀,沈胜衣及时转身,剑一封,“呛”的一声,金铁交击声中,高杰倒飞而回,在半空中,那柄刀已咬在口中,身形才接近树干,空着的一双手已抓在树干上。
在他双手的腕部各束着一个皮圈,相连三枚铁钩,双手落在树干上同时,皮圈已到了掌心,他的一双手就像是变成了一对豹爪,抓着树干迅速地往上攀去.
沈胜衣紧接追至,身形拔起,疾往上追,虽然没有那样的一对爪,但借着横枝帮助,配合一身非凡的轻劲,上升速度之快并不在高杰之下,而且越来越接近,然后他突然发觉,身形已有些不由自主。
越住上,风便越急劲,那株古松的枝干也摇动得越厉害,若非沈胜衣这种身手,连落下的位置只怕也难以掌握,他身形的变化也就随着树干的摇动而变化,那几乎已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
一发觉,他的身形随即停下来,往上看去,距离树梢已不足三丈距离。
高杰速度不变,继续攀登一丈才停下,身子接一转,头下脚上,面向沈胜衣,冷冷地突然道:“你不该跟上来的。”
沈胜衣道:“我已经跟上来了。”
高杰道:“这是你的不幸!”双手一动,暗器飞蝗般射出,这是由一根管子射出来,也显然由机簧发动,只是机簧声非常轻微,不容易察觉.
沈胜衣身形一翻,迅速地转到了树干后面另一条横枝上,那些暗器追不上他的身形,他这一个翻身却也是惊险之极,落在那条横枝上,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撼起来。
横枝急风中本就不住在摇动,他没有掉下去已经是本领,没有他这种身手胆量,也根本不敢这样翻过去。
高杰一声“好”,接一声:“果然艺高人胆大。”
那刹那他亦已转到了那边去,身形移动,就像是一头大壁虎,手中管子已丢掉,刀又已在手,,刀尖向着沈胜衣,看似要刺下去,口张处,一支吹针突然从口里射出。
沈胜衣剑一抹,两剑才将这支吹针击下来,在这样的一条横枝上,剑实在很难用得准.
高杰暗器出口,一个身子亦离开了树干,当头向沈胜衣擅下来.
沈胜衣后背往树干一靠,剑急挡,那柄刀的目标大,这一靠令他的身形更加稳定,一剑便挡开。
高杰连人带刀往上弹起来,却没有掉下去,一只大蜘蛛也似的,往上继续升高了丈许,沈胜衣这才看清楚,他的背相连着一条白色的绳子。那条白绳子只有线香粗细,毫不起眼.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揉成,能够承受起高杰这么重一个人.
高杰升回原来的高度又要再俯冲下来,这一次他不再升高,虚悬在半空,从不同的角度不住向沈胜衣袭击,刀之外还有暗器,他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习惯了这样向敌人袭击,才能够全神贯注,身子也随意翻腾在半空,与在平地一样灵活,身形的变化,当然只有更巧妙,许多在平地簏展不出来的招数也能够施展出来。
沈胜衣应付得很吃力,这是否他第一次面对一个这样的敌人,又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攻击方式。
他脚踏的那条横枝,已只剩下三尺的一截,其余的都已被高杰削去,身形的变化,也因此不能够完全施展开来,后背也不得不紧贴在树干上。
高杰的攻击甚至从沈胜衣脚下出现,沈胜衣几次要乘机削断那条绳子都不能如愿,他完全没有把握在削断那条绳子后能够找到着足的地方,甚至没有把握将那条绳子一剑削断。
高杰身形再三起落,消失在一株古松之后,沈胜衣同时掠前,伏剑砍向那株古松。
到现在他仍然看不出那条绳子用什么东西弄出来,是否一剑便能够将之削断。
一剑若是削不断,高杰一定不会给他再削的机会,在那种情形之下,不直坠下去才怪。
这个高度掉下去,沈胜衣不以为能够可以不受伤安然落在地上,高杰若是乘势追击,后果当然就不堪设想,所以他只有原位封挡。
高杰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身子继续翻滚在半空,左手扬处,一个白色的圆球突然射出来,不是射向沈胜衣,只射向沈胜衣头上的树干。
沈胜衣眼快,一锭银子飞出,打在那个圆球上,只听一声霹雳,一股浓烟突然四射,高杰的身形也在浓烟中消失。
沈胜衣原以为是火药,发觉是浓烟的时候不由苦笑,无论他的银子是否会将这打碎,这都已没有关系,高杰的目的在扰乱他的视线。
浓烟中高杰到底又会采取什么行动?沈胜衣不知 道,只是尽量保持头脑的冷静,他随即又听到了一下 爆炸声从脚下的树干传来,目光落处,却看不见什么,那片刻他整个身子已为浓烟所裹,他唯一放心的就是由树干传来的震荡并不强烈,可以肯定那条树干绝不会因此而断折。
他没有移动,浓烟中也并没有什么暗器向他袭来, 高杰的衣袂破空声在爆炸声中响起,也只是一下,之后便一些声响也听不到.
一个人若非轻过严格的训练,怎能够配合得这么准确,沈胜衣现在总算明白,以他和秦百川耳目的敏锐..怎会那夜到了柳堤上仍然没有发觉高杰的追踪:
扶桑的忍术着重暗杀、追踪、潜藏,方法与中原有别,只要不太接近,要发觉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那里是第一次的接触。
但结果还是给秦百川发觉,那与给百川因此知道楚万里暗中经营福寿青是不是也有些关系。
秦百川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当然会追查福寿膏的来源,胡夷与蟋蟀的为秦百川效命,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胡夷与蟋蟀显然都练过忍术,也难怪以高杰这种身手也不能闯进水绘园教人,秦百川所以将湘云囚在高塔上,由胡夷看守,这看来就不似只是为了那样才安全,也许还知道了楚万里的属下,有人有那种本领.胡夷、蟋蟀投靠秦百川,主要目的又是什么?
秦百川知道的秘密到底有多少?
沈胜衣忽然发觉事情并不是表面所看的那么简单,却没有多想,不管怎样,与事情有关的人到现在大都已经死掉,这半年以来,福寿膏也显然断绝了供应,这到底是因为他们追查得太紧还是找不到第二个适当的人选,虽然不能够确定,但可以确定的却是他们如果要得到更多的资料,必须要另找线索.高杰的身份,应该不会是一个知道得太多的人,沈胜衣奇怪
的是,为什么到这个地步,他仍然要保守秘密,不肯吐露出来?看高杰的作为应该是一个多情多义的汉子,难道就连一些国家民族的观念也没有,果真如此,便不会暗示沈胜衣福寿膏真正的来源,那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了.沈胜衣看不透这个人。
高空风急,那些浓烟很快被吹散,沈胜衣终于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他脚下一丈不到的地方一团烈火正裹着那株树干燃烧,风吹不灭,而且缓缓向上伸展。
高杰回到老地方,一只壁虎也似头下脚上伏在树干上,眼睛似合还张地看着沈胜衣,这时候才道:“不须多久烈火便会烧到你脚下,也不须多久,树干便会给烧断,且看你如何应付?”
沈胜衣反问:“你又是如何应付?”
高杰笑了笑,道:“我能够与天下第一名的剑客同归于尽,我岂还不满足,要怎样才满足?”
沈胜衣一怔,高杰正色道:“能够完成任务是一个忍者的荣耀,性命反而是其次。”
“是么?”沈胜衣脚下已感觉到烈火的热,轻啸声中,身形往上拔了起来。高杰身形同时凌空,接连七枚暗器射向沈胜衣,随即双手举刀,猛的一刀当头劈下。
沈胜衣闪三枚,剑击四枚暗器,再一扬,正好挡住了高杰的刀,“当”的金铁交击声中,一个身子立时往下疾坠下去。高杰曳着绳子急迫,一枚枚暗器接着追射沈胜衣.那刹那之间,沈胜农已从烈火旁飞过,烈火急风中吹向相反的方向,饶是如此,他扬起的长衫下摆仍然着火燃烧起来,却随即被他的剑削断,他的剑紧接点在树干上,身形借势一转,方向一变,高杰的暗器便射空。他的下坠之势却更急,眨眼间,离地已不到四丈,也就在此际,他接连刺出三剑,第一第二剑都刺不到树干上,第三剑才刺进去,随又脱出,但他的身形已借这一阻之力缓下来,再一个翻身,终于安然落在雪地上。着地后他立即滚身,七枚暗器紧接
射进他方才置身的地面,回头看去,只见高杰下坠的身子,突然又住上弹起来,掠上了旁过的一条横枝。
沈胜衣将身子一弓而起,叫一声:“好身手。”
高杰冷笑道:“希望你下一次仍然是这样幸运,在树下没有人等着。”
沈胜衣道:“有过这次经验,下一次我知道应该怎样做的了。”
高杰冷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会爬到树上去。”
“也许此后我会随身带备一条绳子。”高杰道:“只要你能够将我杀掉,我手上这条绳子就是你的。”随手一抖,那条绳子便从树上掉下来。
沈胜衣道:“看来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懈决了。”
高杰冷笑道:“若是连我也杀不掉,这件事我看你还是别再管,到此为止。”
沈胜衣淡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激你,让我知道,这许多关于忍者的事情。”
高杰连声冷笑,道:“这只是皮毛。”
沈胜衣道:“若是连皮毛也不知道,不敢想象遇上个中高手,将会如何。”
高杰冷截道:,“我们的一战还未结束。”
沈胜衣道:“再问一件事,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高杰道:“那儿的人都是。” ‘
沈胜衣恍然大悟,道:“你有一半是扶桑的……”
“家母姓铃木!”高杰怪叫一声,从横枝上跃下,人还在半空,一个白球已落在沈胜衣身前,火光一闪,爆开了一蓬白烟。
沈胜衣没有动,白烟迅速将他裹起来,高杰也在白烟中消失,然后金铁交击声暴响,一股鲜血从白烟中射出来。
高杰随即曳着鲜血从白烟中射出,射出了三丈,突然回身,一刀削出!
“刷”的一声,在他身旁的一株树干迎刀两断,同时发出了霹雳一下巨响,在树心冒出了一股火焰来。
他半身再转,反手一刀插在雪地上,半跪着身子,瞪着那一股白烟。
急风中白烟飘散,沈胜衣仗剑立在原地;鲜血仍然从剑尖滴下。
好一会高杰才道:“为什么你不追来?”
沈胜衣叹息道:“也许我知道你必然还有最后一下杀着,也许我认为那一剑已足够。”
高杰道:“你站在原来的地方,却也不是一个好办法,可是,有多少人中了那一剑之后,不会像我这样跳跃开去的?”语声越来越弱,还未断,身上好几处突然冒出了火焰,燃烧起来,倏的一声霹雳.一个身子在火焰中爆炸,血肉横飞。
沈胜衣看得真切,一颗心仿佛直坠进冰窖里,打从心底寒出来,机令令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好像高杰这样狠的人到底不多见,更可怕的是在他后面不知道有多少他这样狠的人在伺机而动,幸而他们总算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个阴谋,知道了这群人的存在.这群人将会在什么时候再采取行动?沈胜衣虽然不知道,却知道无论这群人的来势有多凶,他都绝不会退缩,其他的人也不会。
热血沸腾下他心内的寒意迅速消去,挺起了胸臆,走进漫天风雪中。
风雪未歇,长夜仍未尽,黎明有待。
── 黄鹰《销魂令》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