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月明露浓时候。
城西近城门一带,一片静寂。
扬州城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在夜间,却并非每一个角落都像日间那么热闹。
由于城西近城门一带差不多全都是住宅,平日入夜之后就开始寂静起来了。
静寂的长街上,现在就只有崔老六、金小三两个人。
他们都是这附近的居民,日间都是在花近楼工作。
──都是花近楼的刽子手!
杀的都不是人,是鸡,是鸭……只要是可以用于酒席上的飞禽走兽,他们都杀的。
花近楼是一间酒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
曾经作客花近楼的人大都知道,花近楼的名字是取意这句杜诗,他们却很少会伤心。因为花近楼非独一切陈设赏心悦目,酒菜更是扬州第一。
花近楼的老板取这个名字,亦不过在表示他懂得诗。
酒菜既然是扬州第一,花近楼的生意不用说一向都非常好。
所以崔老六、金小三无日不是一身血腥,忙得要命。
几年下来,他们手中的刀越来越快,胆子也越来越大。
他们杀的虽则不是人,只是鸡鸭猪羊之类的飞禽走兽,胆子如不大,一样杀得不快的。
酒量方面,他们当然亦是比以前更加大。
一个人终日宰鸡杀鸭,一身鸡毛鸭血,眼睛固然不好受,鼻子同样不好受,如此一来,难免会影响到胃口。
喝点酒就好得多了。
他们喜欢喝酒,正是这个原因。
工多艺熟,酒量也是。
不过他们的酒量虽然不错,现在如果再喝三四杯,只怕亦要醉倒街头。
崔老六已经有八分酒意,金小三虽然比较好,但也有七分的了。
他们很少这样喝酒,除非喝的酒根本就不用他们化钱,正如今日他们所喝的一样。
今日是花近楼老板的生日。
花近楼的老板每年都有两三日大破悭囊,让下属狂欢一番,生日只是其中的一日。
崔老六、金小三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这种喝酒的好机会。
喝不完他们就带走。
现在他们的手中就各自握着一瓶还未喝完的酒,空着的,一只手则搭着对方的肩膀。他们却仍然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双双摔倒地上。
转过了街口,是一条短很多的窄街。
横街上也没有其他人。
崔老六左右瞄了一眼,打了一个酒呃,道:“今夜街上怎么除了你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了。”
金小三道:“你忘了我们平日回去是什么时候,这下又是什么时候?”
崔老六勉强抬起头一望天色,道:“果然很晚了。”
金小三道:“你家里那条母老虎一定已等得光火了。”
崔老六傻笑道:“彼此。”
金小三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今日是老板的生日,也应该知道我们一定会喝一个不醉无归,就算凶,相信也不会凶到哪里去。”
崔老六道:“噜嗦几句在所不免的了,这种经验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如此担心。”
金小三叹息道:“我只担心手中这瓶酒,不给她看见倒还罢了,否则准给她倒进沟渠去。”
崔老六道:“听你这样说,我也担心起来了。”
他亦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个老婆跟你那个老婆的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金小三道:“如此好酒,倒进沟渠,实在糟塌。”
崔老六道:“那,你有什么办法补救?”
金小三道:“最好的办法我认为就是赶快将酒倒进肚子里。”
崔老六苦着脸道:“我现在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再将手中这瓶酒装进肚子的话,只怕走不了几步,便要醉倒在街上。”说着他又打了一个酒呃。
金小三道:“你以为我不是?”
他张目四顾接道:“不过如果有些下酒东西吃着来喝,在踏入家门之前,我相信还可以将酒喝完。”
崔老六点头接到道:“而且大概还可以勉强支持得住。”
金小三道:“进门之后却是倒得越快越好,乐得耳根清净。”
两人相顾大笑,崔老六的笑声突然一顿,道:“可是这时候,这附近哪里可以找下酒的东西呢?”
金小三道:“我正在为这事伤透脑筋。”语声甫落,他的眼睛倏地一亮,盯着那边巷口。
一个手挽着竹篮的老苍头正从巷内走出来。
街道上并不黑暗。
左右的人家虽则都是紧闭门户,不少仍然有灯光从窗户漏出来。
何况今夜的月亮,又是这样圆,这样亮?
所以那个老苍头一出巷子,金小三就看见了。
他眼睛却因为七分酒意影响,看起东西来已不大清楚了,只是知道从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手挽篮子,穿着一套黑得很的衣服,并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大年纪?又是怎样一副容貌。
“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仍然挽着篮子在街道上行走。”
金小三一想就笑开了嘴巴,接到道:“不过你我也总算走运。”
崔老六一怔,道:“哦?”
原来他还未发觉那个老苍头的出现。
金小三将头向前一伸,道:“卖东西的人不是来了。”
崔老六忙抬头望去,一望之下亦笑了出来,道:“不知他卖的是什么东西?”
金小三道:“也许是花生,也许是糖炒栗子、五香蚕豆,管他那许多,只要是可以送酒的就成了。”
说话间,那个老苍头好像也已发现了他们,向这边走来。
走得却很慢。
崔老六与金小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们很快走到那个老苍头面前。
老苍头与此同时将脚步停下。
他的确穿着一套黑布衣裳,脸色却好像抹上了一层白粉也似的,一丝血色也没有。
双手也是一样,就连他的眼珠也是乳白色,仿佛笼上了一层白雾。
他一面皱纹,须发俱白,年纪显然已不少。
这么大年纪,深夜仍然在街道上卖东西,无疑很可怜,但是看清楚这个老苍头之后,崔老六、金小三却一些可怜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个老苍头的表情实在显得太快乐了。
他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脸庞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充满了快乐,两条眉毛也好像因为快乐不住上下飞舞。
这种快乐已简直到了极端。
给人的也已不只是快乐的感觉,已感觉诡异。
金小三感觉到这种快乐中的诡异,但并不强烈。
崔老六却只有快乐的感觉,大概就因为他比金小三醉多了那一分。
他笑望着那个老苍头,遂问道:“老头儿,你可是在卖东西?”
老苍头笑应道:“正是。”
崔老六又问道:“糖炒栗子?”
老苍头摇头。
崔老六的目光转落在老苍头手中的竹篮上。
金小三早已盯着那个竹篮了。
他们都看不见竹篮内载着什么东西。
竹篮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崔老六目光一落又抬起,再问道:“是五香蚕豆?”
老苍头又摇头。
崔老六第三次问道:“那么一定是花生了?”
老苍头还是摇头。
金小三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到底卖什么?”
老苍头龇牙笑道:“人头!”
“人头?”金小三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崔老六却笑了起来道:“你这个老头儿实在懂得开玩笑,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老苍头只是笑。
崔老六接到道:“我猜你那个篮子里载的头是头了,可是芋头。”
老苍头立即更正道:“是人头。”
崔老六一挺胸膛,笑道:“你吓不倒我们的,我们的胆子,早就已大得可以包天了。”
听到崔老六这样说,金小三不由得亦挺起了胸膛。
老苍头笑望着这两人,道:“是么?”
崔老六挺着胸膛道:“你若是不相信,只管卖给我们。”
老苍头道:“你们真的要买?”
崔老六道:“当然。”
老苍头道:“买来干什么?”
崔老六道:“下酒。”
老苍头道:“拿人头下酒,你们的胆子的确不小了。”
崔老六、金小三的胸膛更挺了。
老苍头接道:“好像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
崔老六、金小三相顾一笑。
金小三目光再落,道:“可惜芋头是怎样价钱我们虽然熟悉得很,人头的价钱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过,你莫要漫天撒价才好。”
老苍头道:“难得遇上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实在佩服得很,索性就送给你们享用好了。”
崔老六只怕他出口反悔,赶紧道:“一言为定。”
老苍头一笑,双手将那个竹篮奉上。
崔老六、金小三一齐松开互搭着肩膀的手,一齐伸手将竹篮接下。
等到老苍头将手放开,崔老六就大笑道:“老头儿,你必是看见我们喝醉了酒,所以这样说话来吓唬我们。”
金小三接道:“可知道我们的酒量一直很大,现在仍然清醒得很。”
崔老六又道:“好像你这样的一个老头儿,叫你杀鸡也未必杀得了,何况杀人?不杀人又何来人头?”
金小三又说道:“就算你真的有胆杀了人,逃命尚且还来不及,岂敢将人头割下随街叫卖,这个道理,我们早就已想通了。”
崔老六道:“不过就因为这样吃光你篮子里的东西,我们也过意不去,事实我们今夜亦早已吃得太多,再也吃不下。”
金小三道:“所以你不必担心血本无归,我们抓一把够下酒就算了。”
老苍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声也不发,只是笑。
笑得更快乐,更诡异。
无论怎样看,他也不象是在开玩笑。
莫非他的脑袋大有问题,本来就是一个白痴?抑或──
那个竹篮里真的是载着一个人头。
崔老六没有理会那个老苍头的表情,笑顾金小三,继续道:“我们先看他篮子里载着什么东西。”
话还未完,金小三已经将篮子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抓下来。
目光及处,两人齐都一怔,脸色刹那间大变!
竹篮里果然载着一个人头!
一个女人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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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头上挽了一个坠马髻,脸上既不浓也不淡的抹着脂粉。
所以她的脸色到现在仍然桃一样。
她长得十分美丽,嘴唇小小,鼻子高高,眉儿弯弯,还有一双凤眼。
凤眼圆睁,眼瞳中充满了恐惧。
这恐惧在死亡的刹那间,与眼珠凝结。
她已经死亡。
一个人给割下了头颅,当然不能够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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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底亦铺着一块白布,人头就放在那块白布之上。
是齐头割下,断口非常齐整,下手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所用的也一定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兵刃,断口流出来的鲜血几乎将那块白布完全染红。
血渍显然尚未干透,名副其实的是鲜血。
这颗人头无疑就才割下不久。
像这样的一个美人,是谁忍心将她的人头割下来?
卖人头的是这个老苍头,将人头割下来的是否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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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六、金小三脸色齐变,不约而同亦一齐脱口一声,惊呼道:“人头!”
老苍头大笑道:“如假包换!”
崔老六、金小三的目光应声回到老苍头的面上。
给人头这一吓,金小三的七分酒意已只剩三分,崔老六的八分酒意也最多剩下四分了。他们的眼睛鸽蛋一样的睁大,终于看清了老苍头的脸庞。
死白的脸庞,死白的眼珠。
老苍头虽然一副人相,却连半分人气也没有。
他的笑声也变得恐怖起来了。
“妖怪!”金小三突然怪叫一声,掷下抓在左手的那块白布,右手的那瓶酒,双手抱头,转身狂奔。
跑不了几步,已摔倒地上。
他就地滚身,连滚带爬地继续逃命。
走得虽然狼狈,总算还走得动。
崔老六的两条腿都软了。
“小三,等……等我!”他回头叫了几声,心是想跟金小三逃命去,可是两条腿不听话,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想起什么,不觉又低头望一眼。
那个人头仍然圆睁着一双凤眼,这刹那间竟然好像在笑。
崔老六“妈呀”的一声,竹篮脱手,篮中人头滚地,那瓶酒亦脱手碎裂在地面上!
瓶中酒打湿了老大的一片地面。
崔老六的裤子也湿了,却不是酒湿。
他整个人偏偏已完全虚脱,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苍头实时蹲下半身,手一摸崔老六的脸颊,道:“你不是准备拿人头来下酒,怎么连酒都倒了?”
他的手冰冷如雪,声音也变得非常寒冷。
崔老六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两句话才听完,就双目翻白,晕过去了。
这一阵声响,已惊动了左右的人家。
已有人打开窗户来看了。
第一扇窗户才打开,老苍头已经不在街上了。
他就象是化成了烟雾,消失在街道上的夜雾中。
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他没有带走那个竹篮,也没有带走那个人头。
凄冷的月色下,那颗人头瞪着诡异的一双眼,枕在惨白的石板上。
是谁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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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月更圆,雾更浓。
城东大街仍然光如白昼,一片热闹气氛,这条街乃是扬州城的花街,尤其尽头左右,差不多全都是妓院。
在夜间,这样的一条街,不热闹才奇怪。
这条街的后巷现在却已过了热闹的时候。
入夜时分,后巷也是妓女嫖客聚集的地方,那种热闹有时候更甚于前街。
在后巷拉客的妓女大都是年老色衰,再不就是天生一副丑怪的模样。
她们的价钱当然便宜得多。
扬州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富人毕竟仍然是数目有限。
所以在后巷拉客的妓女,生意一向不错。
一入夜,她们就走出来,挨在巷左右等待,大都是主动去拉客,价钱谈妥了,就拉进屋内成其好事。
通常二更一敲过,即使还没有找到客人,她们也会回屋去,第二天再作打算。
除非她们穷得要命,又已经好几天没有生意,那么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等下去了。
如此倒霉的妓女并不多,这附近一带才不过三个。
小娇是这三个中的一个。
她比其他的两个还要倒霉。
那两个今夜先后都已拉到了客人,只有她,到现在仍然在巷子里徘徊。
整条巷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徘徊。
二更已敲过,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客?
小娇不由叹了一口气。
也只有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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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娇其实已非独不小,而且大得很了。
今年她已是三十九岁。
一个三十九岁的妓女比一个同年纪的普通女人,看起来最少还要大十年。
所以她虽然一直没有隐瞒自己的年纪,很多人还是认为她在说谎,其实并不止三十九岁。
年轻的小伙子当然不会花钱找一个看起来大得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妓女。
年老的人也一样不甘心将钱花在一个看起来像老太婆的女人的身上。
小娇的倒霉,并不难想象。
像她这种年纪,其实也不适宜再做妓女了。
这一点,小娇不是不知道,问题在,除了做妓女出卖肉体之外,她就再没有第二种谋生的本领。
说到找一个归宿,就更加难比登天。
所以她只好继续做下去。
这到底可怜还是可耻,必须先清楚她以前的一切遭遇才能够下判断。
她以前的一切遭遇都没有搞清楚的必要,此后的一切遭遇也是一样。
唯一必须清楚的只是她今夜的遭遇。
这是最低限度,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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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每隔丈许,墙壁上便挂着一盏红灯笼。
整条巷子仿佛就浴在血中,但亦像洞房花烛之下。
这种环境,可以说恐怖,亦可以说旖旎。
小娇徘徊在这条巷子里,却无论怎样,也只像血狱中的一个幽灵,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红灯笼之下,她的脸色仍显得苍白,只不过远看起来已没有那么老。
两餐都已成问题,她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胭脂水粉。
她叹气未已,巷口人影一闪,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小娇一眼瞥见,一颗心立时怦怦地跳起来。
这个时候竟然还有男人走到这个地方,她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她并没有迎上去。
因为整条巷子她知道,就只剩下这一个妓女,她根本不用担心别人还来跟她抢生意。
她反而退后两步。
离得灯光远一些,她看来就没有那么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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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亦发现巷子里只有小娇一个人,笔直向她走过去。
灯光下看得很清楚,他一身黑缎衣裳,还用一条黑头布半蒙着脸庞,只露出眼睛鼻子。
小娇一些也不奇怪。
进这条巷子的男人本来大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给熟人看见。
她等到那个黑衣人来到面前,才伸手牵着他的左手的衣袖,先“哟”的一声,道:“你这个冤家怎么现在才走来?”
黑衣人一怔,道:“哦?”
小娇腻声道:“我叫小娇,你大概已忘记了。”
黑衣人道:“今夜还是第一次进来这巷子。”
声音很苍老。
──原来是一个老头儿。
小娇由心里笑了出来。
──这一宗生意难道还会落空?
她笑着应道:“是第一次吗?那么我非要加倍招呼你不可了。”
黑衣人道:“只怕我吃不消。”
小娇道:“我尽量迁就你就成了,来,我带你进去。”
黑衣人道:“时间尚早,我周围走一趟再来找你。”
他举步欲走。
小娇哪里肯放过他,抓紧了他的左手衣袖,道:“不早了,来。”
她的另一只手遂抓住了黑衣人的那只左手,实行“拉客”。
触手冰冷。
黑衣人的手简直就象是冰封过一样。
小娇奇怪道:“你的这只手,怎么这样冷?”
黑衣人道:“这只手不冷才奇怪。”
小娇不由得一怔。
──老年人血气衰弱,手脚难免是这样的了。
小娇总算想通了这个道理,道:“不要紧,一会就会暖起来的了。”
她抓着衣袖的那只手说着松开,也抓上黑衣人的左手,双手一起用力拉。
黑衣人叫起来道:“别这样大力,当心拉断我的手。”
小娇咯咯地笑道:“拉断了今夜我就抱着你的手臂睡觉好了。”
黑衣人道:“那么你就用力拉吧。”
小娇应声用力再一拉。
这一拉,黑衣人那只左手竟真的给她齐肩拉断了。
整只手臂给她从黑衣人左手衣袖里拉了出来。
她冷不提防,收势不住,一连倒冲出两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她当场一怔,目光自然落在抓在手里的那条断臂之上!
一望之下,她本来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声哀呼,昏了过去。
“咕咚”的一声,她整个身子横摔在地上,双手仍然抓着那条断臂。
那条断臂纤细而光洁,绝不像男人所有。
毫无疑问,是一条女人的手臂。
断口非常齐整,如同刀切,肌肉已变成死白色,仍然有血丝外渗。
从一个男人的身上拉下一条这样的女人手臂,难怪小娇给吓得当场昏倒。
黑衣人没有取回那条断臂,小娇倒地的同时,他的脚步已举起。
黑衣人已鬼魅一样,消失在红色的灯光之中。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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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已尽。
拂晓。
晓色凄迷,晓露凄迷。
月亮仍然在天际,月光却淡薄如梦。
这个时候,城东郊的山道上竟然已经有行人。
两个人。
侠客沈胜衣,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
两天前,他们因为一件案子联袂到城外的欧家集,现在才回来。
案子当然已经解决了。
眼看扬州城已经在望,查四不禁叹了一口气,侧顾沈胜衣,道:“我职责所在,不得不夤夜赶路,可是沈兄你,并没有跟我吃这个苦的必要啊。”
沈胜衣笑道:“这哪里称得上苦。”
查四道:“你不是打算要回去相思小筑一见步烟飞?”
沈胜衣道:“我是这样打算的。”
查四道:“你大可以由欧家集那里去的。”
沈胜衣道:“那里去必须绕一个大弯,倒不如经由扬州城再西行。”
查四道:“入扬州城,只怕你又要耽搁几天。”
沈胜衣道:“未必。”
查四道:“最好就未必。”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留在扬州已经有十多天,对于这个地方你难道还不清楚。”
沈胜衣道:“这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罪案比较多。”
查四道:“简直就多得要命。”
沈胜衣道:“一个地方太多有钱人,罪案难免亦会增加,钱本来就是大多数罪恶的根源。”
查四道:“这样说,我如果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就先得请部分有钱人搬出去的了。”
沈胜衣道:“相信只有这个办法。”
查四道:“可惜我目前并没有这种权力。”
沈胜衣道:“幸好你却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所以仍然可以应付得来。”
查四摇头道:“就算真的有一颗聪明脑袋,也未必应付得来,何况我这颗脑袋并不聪明。”
沈胜衣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
查四道:“哪里是谦虚?”
他一顿接道:“正如近日那‘银狼’一案,若不是你从旁协助,我未必就对付得了那个凶手。”
沈胜衣笑笑道:“只是未必,不是一定。”
查四笑接到道:“但无可否认,你留在扬州的十多天,实在帮了我不少的忙。”
沈胜衣道:“这十多天的罪案,好像少了一些。”
查四道:“不见得。”
沈胜衣道:“是么?”
查四颔首道:“所以我叫你最好不要进城,要知道,我们离城这两天之内,城中说不定又已出了案子。”
沈胜衣笑道:“我可以不管。”
查四道:“普通案子当然引不起你的兴趣,最怕是奇奇怪怪的,到时候我就算不叫你留下来,你也会留下来查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道:“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实在太大。”
查四道:“最低限度比我还要大。”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条小路的路口,查四无意中望了那条小路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胜衣立刻发觉,道:“什么事?”
查四目注小路道:“想不到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人行走。”
沈胜衣循着查四的目光望去,道:“很巧,也是两个人。”
他的语声非常奇怪。
查四一怔道:“两个人?”
他瞇起眼睛再望,神色忽变得诧异起来,点头道:“嗯,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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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路上显然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披黑袍,头扎黑头巾,缓步向前行,还有一个人,却是抱在黑袍人手中!
黑袍人背向着沈胜衣、查四,所以,他们只能够看见黑袍人抱着的那个人的两条腿。
那个人的两条腿都是从黑袍人右手的臂弯垂下来。
两条腿都是一丝不挂。
腿修长而光洁,分明就是两条女人的腿。
查四再一看清楚,神色更诧异,道:“这个黑袍人有些古怪,我们追上去看看吧。”
不等他将话说完,沈胜衣已放步追上去。
查四又岂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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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人离开沈胜衣、查四不过五丈。
他们很快就追近。
黑袍人直若未觉,踏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种步伐异常的缓慢。
沈胜衣、查四也放慢了脚步,跟在黑袍人身后六尺。
他们看得清楚,那的确是两条女人的腿。
这个时候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在深夜漫步,无论谁看见,都难免起疑。
查四忍不住追前一步,厉喝道:“站住!”
黑袍人停下脚步,一声不发,也没有转过身子。
查四再喝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黑袍人仍不作声,忽然蹲下了身子,将抱着的那个女人放在地上。
那个女人下半身一丝不挂,上半身却是用一块白布随随便便地裹着。
沈胜衣、查四的目光,不由落向那个女人。
刹那间他们都觉得那个女人的身上好像缺少了什么,看来总是不顺眼。
白布上血渍斑斑。
看见血,查四一张脸就拉起来,喝问道:“那个女人怎样了?”
黑袍人还是不作声,缓缓站起了身子来。
查四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一个哑巴?”
这句话出口,那个黑袍人突然“呱”的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不由一愕。
那简直不象是人类的叫声,倒有点象是鸟叫。
什么鸟?
沈胜衣一声轻叱,道:“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查四跟着喝道:“回过头来!”
黑袍人又是“呱”的一声,徐徐地转过身子。
沈胜衣、查四一见,当场怔住!
黑袍人竟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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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头布扎着的赫然是一个鸟头。
鸟头上一顶鲨鳍也似的高冠,鸟眼圆大,鸟嘴尖长,差不多有一尺。
整个鸟头都是青黑色,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芒。
鸟身也是一样,羽毛根根可数,两翼异常阔大。
方才他显然就是用这双翅将那个女人抱起来。
牠一面转身,一面展翼掠下那块黑头巾。
头巾落地的同时,披在牠身上的黑袍亦从牠身上滑落。
牠所有的动作完全跟人一样。
查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
沈胜衣也没有见过。
那只怪鸟转过身,人立在那里,不再移动,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沈胜衣、查四两人。
那两颗眼珠竟然是乳白色。
查四给这双鸟眼一望,不由心中寒了起来。
沈胜衣也给鸟眼望得浑身不舒服,他移开目光,由头至尾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目光最后留在那只怪鸟的双脚之上。
那只怪鸟的双脚,人一样粗大,闪动着一圈圈的寒芒,趾爪长逾五寸,锐利如钩!
“呱”,那只怪鸟,突然又怪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虽则胆大包天,看清楚怪鸟的样子之后,再听到这一声怪叫,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噤。
如果是一般人,只怕就算不吓得瘫软在地上,也吓得连滚带爬,赶快逃命去了。
那只怪鸟看见吓不倒他们,亦好像非常诧异,歪着头,斜盯着他们。
查四实时道:“这好像是乌鸦叫。”
沈胜衣目光上移,道:“但无论如何,牠怎么也不象是一只乌鸦。”
查四道:“你看牠像什么鸟?”
沈胜衣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种鸟好像牠这样。”
查四上下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忽然说道:“我都有些怀疑,牠并不是一只真鸟。”
沈胜衣道:“我也是这样怀疑。”
查四道:“不是一只真鸟只怕就是人扮的了。”
沈胜衣道:“是真是假,抓起来一看便清楚。”
查四一声道:“不错。”一步窜前。
那只怪鸟好像听得懂他们的说话,实时回转身子,向前行去。
是行不是跃。
人一样移动脚步。
查四更肯定,一声道:“哪里走!”纵身扑前去。
沈胜衣忙喝道:“小心!”
喝声方出口,那只怪鸟突然拔起身子,双翼“飕飕”暴展,身子同时暴转。
暴展的双翼一齐向查四迎头拍去。
查四的身形这刹那间正凌空落下,他也算反应灵敏的了,半空中勉强一拧腰,身形左侧泻开。
那只怪鸟的双翼一展开,十尺方圆的地方全都在牠双翼笼罩之下。
查四并未能够退出怪鸟双翼笼罩的范围之外,他眼快手急双掌一翻,迎向当头拍下的鸟翼!
“叭叭”两声,查四只觉得双掌如同击在铁石之上,一阵痠痛。
鸟翼并未被他震开,他却被鸟翼拍跌在地上。
那只怪鸟的气力实在不小。
查四预料那只怪鸟未必肯就此罢休,也许会继续扑击自己,跌地忙滚身,疾向外滚了出去。
不出他之所料,那只怪鸟果然再向他袭击,却不是再举翼拍下,而是,展翼横扫。
查四的动作已够迅速的了,仍然被那只怪鸟的翼尖扫在右大腿上。
裂帛一声,一股鲜血从查四的大腿射出来。
那只怪鸟的翼尖竟然锋利如刀,在查四的大腿上削出了一道深及两寸,长达一尺的伤口。
查四闷哼一声,再次倒地。
他忍痛贴地一滚,拔刀出鞘!
那怪鸟并没有再向他攻击。
牠展翼横扫之际,沈胜衣已经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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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胜衣眼见查四情形危急,双掌就拍向横扫查四的那一只鸟翼,却都被那只怪鸟的另一只鸟翼斜来挡住!
他双掌都拍在斜来那一只鸟翼之上。
掌落处如击金铁!
那只怪鸟硬生生被他震开了一尺,也就因此横扫向查四的那一只鸟翼才只是削开了一道血口,没有将查四的右腿斩下来!
沈胜衣那两掌已经用上了六七成内力,可是只能够将那只怪鸟震开一尺,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方自惊讶,怪鸟的双翼一收一展,已一起向他扫来。
飕飕的破空声响,简直就象是两把利斧!
沈胜衣一退半丈闪开。
查四一旁喝道:“用剑!”
话声方出口,沈胜衣剑已出鞘,人已欺回!
匹练也似的剑光飞射向那只怪鸟的眼睛。
怪鸟竟然也知道厉害,左翼折返,护住了头部!
“铮铮铮铮”的一连串金属交击声在刹那间暴响!
沈胜衣那一剑之中,赫然有十三个变化。
十三剑都刺在鸟翼之上!
鸟翼一些损伤也没有。
沈胜衣看在眼内,惊讶之极,剑一回,大喝一声,再刺出。
这一剑何止凌厉十倍!
剑与人齐飞,斩向怪鸟的左翼。
怪鸟好像已发觉危险,剑方回,牠双脚已蹴地,剑方出,牠已凌空飞起来。
“呼”地飞上了路边不远的一株大树上!
沈胜衣眼中分明,腰一挺,人剑就变了方向,紧追在怪鸟之后。
怪鸟只是在树上一停,双翼又开展,“呼”地飞起来。
牠顺风从树上飞下,一飞五丈,落在五丈外的地上。
那种速度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做得到的。
牠方从树上飞下,沈胜衣人剑已然飞至。
周围的枝叶,立时被剑气摧落,碎裂纷飞,就象是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叶雨。
沈胜衣也就在怪鸟方才立足的那条横枝上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追下去,返顾查四。
查四侧身卧在地上,大腿上血如泉涌。
他正仰望着沈胜衣那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被方才的情景惊呆。
一见沈胜衣向自己望来,他立即振吭道:“我的伤并不要紧,你快追下去,将牠抓起来。”
沈胜衣应道:“你身上有没有带刀伤药?”
查四这才留意到大腿上的伤口,这才知道痛,龇牙咧嘴道:“有,我自己会打点的,快追!”
沈胜衣一声“好”,身形箭一样从树上射落。
这一射,竟然有三丈之远。
那会子怪鸟已经又跃上第二棵树再飞去。
这二次飞得更远,竟然在六丈开外之处。
沈胜衣看在眼里,身形着地又跃起,却没有上树,只是平地上掠前。
他是人,不是鸟,一上树,一下树,反而更费力,更耗时。
饶是如此,他仍然追不上那只怪鸟。
那只怪鸟到底在飞。
沈胜衣实在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怪鸟,也从来没有见过飞成这样的鸟。
莫非那只怪鸟太笨重,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跃一飞?
这到底是什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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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胜衣虽然是以剑术扬名江湖,轻功其实也不是寻常可比。
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身形一展尽的时候,简直就象是用强弓射出去的箭一样。
再加上他充沛的体力,就是以轻功独步江湖的步烟飞到最后也因体力不支给他追上。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现在他追的毕竟是一只飞鸟。
他只能够跳跃,那只怪鸟除了跳跃之外还能够飞翔。
一飞就是五六丈。
所以他虽然全力追赶,十几个起落之后,距离那只怪鸟仍然有七八丈之远。
十几个起落之后,前面已没有树,山石嶙峋,山路亦曲折了起来。
没有树,怪鸟就不能够那样飞翔。
沈胜衣精神大振。
谁知道在这情况下,那只怪鸟突然离开了山路,跃向路旁的断崖。
在断崖边沿一站,那只怪鸟双翼霍霍地尽展,扇动着突然飞了下去。
沈胜衣两个起落追到,往崖下一望,只见那只怪鸟双翼不停地拍动,一凝一沉地徐徐飞下。
沈胜衣不由得怔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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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下烟雾迷离,那只怪鸟没多久就消失在迷离烟雾之中。
怪鸟的巢穴是否就在下面?
山风吹处,烟雾乱飞。
烟雾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树木。
这个断崖显然并不怎样深。
沈胜衣决定追下去。
他手剑并用攀崖而下。
幸好这个断崖陡峭虽然是陡峭,并不是笔直如削,所以沈胜衣也不觉得怎样困难。
可是查四如果在上面看见,相信也得捏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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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炷香时候,沈胜衣已到了崖底下。
这个断崖果然并不怎样深。
断崖下是一个树林,那些树木大都非常粗壮,地上积满腐烂的树叶,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走在腐叶之上就象是走在毯绒之上。
感觉当然是走在毯绒之上的感觉好。
好得多。
毯绒之上,也不会突然跃出一条毒蛇来。
沈胜衣才走了几步,飕的一条毒蛇就从腐叶中标出,标向他的小腿。
那条毒蛇的颜色与腐叶几乎一样,一颗三角形的蛇头却是紫红夺目。
幸好沈胜衣手急眼快。
那条毒蛇还未标到,已经被沈胜衣的剑斩成了六截!
沈胜衣的剑旋即急挑。
剑光过处,一颗碧绿色的蛇头就从一旁树上落下。
蛇身仍搭在树干之上,头一断,反而又将树干缠紧了。
这条蛇,方才已准备从树上标向沈胜衣。
若不是沈胜衣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条蛇现在已缠在他的身上。
沈胜衣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
他虽然不知道这树林中到底藏着多少条毒蛇,却知道绝不止那两条。
在一个这样的树林中一个人找寻一只那么凶猛的怪鸟,简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沈胜衣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树林里一片幽暗,但前面不远,却一片光亮。
沈胜衣举步向那一片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
到他走到那一片光亮,树林中他走过的地方又多了两条毒蛇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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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那片光亮处,也竟就是走出了树林。
树林原来并不深。
那一片光亮是一片草地。
草地的周围种满了花草。
花开锦绣。
沈胜衣仔细一看,不由又奇怪起来。
那些花草竟然大都是合药用,五毒辟易的花草。
还有令他更奇怪的东西。
草地的正中,赫然有一幢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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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下其实是一个山谷。
山谷靠崖的一侧,是一个毒蛇群集,满布危险的树林,但其他地方,显然已经过人工修饰,变得安全而美丽!
花香之外,还有鸟语。
沈胜衣方出树林,就已经听到雀鸟叫声。
种种雀鸟的叫声,有些悦耳,有些难听,有些却是古怪之极的。
可是放目整个山谷,沈胜衣连一只雀鸟也见不到。
雀鸟声是从庄院那边传来的。
沈胜衣举步向庄院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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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的另一面也是一面断崖。
一道小小的瀑布从断崖上泻落,在崖下聚成了一个水池。
水池已满溢。
多余的水经由一条石砌成的水道穿过庄院的后墙,再从庄院前门左侧的围墙流出来,流向谷口那边。
也就在庄院前门左侧,停着一辆非常华丽的双马大车。
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
车座上并没有人,附近也没有。
沈胜衣走过去,在车厢的门户上敲了几下。
没有反应。
他以剑将门推开一看。
车厢之内一样没有人。
沈胜衣将门关上,走向庄院的大门。
越接近,雀鸟的叫声就越响亮。
响亮而嘈杂。
这幢庄院之内难道养满了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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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庄院之内有一幢这样的庄院已经出人意料,更令人奇怪的竟是这种庄院的结构。
庄院四面高墙,高墙之上全张着铁网,那些铁网全都一直伸展到庄院中的屋脊上。
整幢庄院,一如笼罩在一个大铁网之下。
加上雀鸟的叫声,整幢庄院简直就象是一个大鸟笼。
一起了这个念头,沈胜衣不由又想起了那只怪鸟。
庄院之内到底住着些什么人?
那只怪鸟现在是否也就在这幢庄院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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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紧闭。
沈胜衣手握门环,在大门之上重重地敲了五六下,才停下。
然后他倾耳细听。
门内只有雀鸟的叫声。
很久都没有人应门。
沈胜衣第二次举起门环敲了。
这一次不久,他听到了脚步声。
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向门这边走来。
沈胜衣放开手握的门环。
未几“依呀”的一声,门在内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
是一个老人,须发俱白,脸色也很白,白得就像白纸一样,一丝血色也没有。
就连他的眼瞳也是乳白色,仿佛笼上了一重白雾。
他一面笑容,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肉,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充满快乐。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显得这样快乐的人。
那种快乐的表情,可以说已到了一个人所能够显示的极限。
这个老人何以这样快乐?
沈胜衣有些奇怪。
老人穿着一袭白绫寝衣,头发濡湿,似乎起来未久,梳洗未已。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笑问道:“什么事?”
沈胜衣沉吟一下,道:“我是追着一只鸟,追到来这个山谷……”
老人急问道:“一只什么鸟?”
沈胜衣道:“我也不知道。”
老人道:“哦?”
沈胜衣道:“那只鸟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老人追问道:“如何奇怪?”
沈胜衣道:“牠与人同样高矮,羽利似刀,爪锐如钩,浑身青黑色,闪动着一种令人看见心悸的寒芒。”
老人的笑容忽然一敛,道:“牠走动的时候是否一跃一飞?”
沈胜衣点头道:“老人家莫非见过那只怪鸟?”
老人道:“不久前见过一次,当时我曾经想将牠抓起来,可是一走近,就给牠一翼扫得打了一个筋斗,幸亏就在我这幢庄院门前,我又已知道厉害,赶紧溜入去,否则只怕已给牠当场撕开,变成了牠的点心。”
沈胜衣道:“之后怎样?”
老人道:“那只怪鸟呱呱的怪叫几声,飞走了。”
沈胜衣道:“没有再见?”
老人道:“一直都没有。”
沈胜衣道:“那么老人家可知道那只怪鸟事实是什么鸟?”
老人笑脸再展,笑道:“幸好你是问我,如果你走去问人,就算不说你眼花,也未必能够给你一个答案。”
沈胜衣道:“敢请指教。”
老人道:“那种鸟乃是鸟中之王,原产于天竺深山大泽之中,最好喜欢就是吃人的肉,所以,当地的土人,都叫牠做死亡鸟。”
沈胜衣一惊道:“死亡鸟?”
老人道:“牠带给人们的无疑只有死亡。”
沈胜衣奇怪道:“原产天竺深山大泽中的鸟怎会飞到来这里?”
老人道:“也许是有人从天竺带回来,不慎给牠走脱,到处乱飞,但亦不无可能,是牠自己离开天竺,飞到中土。”
沈胜衣想想道:“老人家这样清楚,对于雀鸟显然是甚有研究。”
老人呵呵大笑道:“我自小喜欢雀鸟,一生都是在研究雀鸟,如何不清楚。”
沈胜衣一怔,道:“尚未请教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人道:“你就叫我‘极乐先生’好了。”
沈胜衣道:“极乐?”
老人道:“‘极乐’也是一种鸟名,你说我这名字是否改得很有意思?”
沈胜衣唯有点头。
极乐先生笑着接道:“我这幢庄院也就叫做极乐庄。”
沈胜衣“哦”了一声道:“庄内似乎养着不少的雀鸟。”
极乐先生道:“确实数目我早已不清楚了,估计五六千只总有的。”
沈胜衣大吃一惊。
极乐先生将门再拉开少许,偏侧半身道:“你只须探头望一眼,就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沈胜衣走前一步,探头望了一眼。
门外一条石径,直通厅堂。
石径两旁都张着铁网,下端嵌在地上,上端却是与罩在庄院上的铁网相连。
网内种着花草树木,还有一排排的竹架。
雀鸟叫声也就是在网内传出来。
无数的雀鸟栖息在花草树木竹架之上,到处飞舞的为数也不少。
有些美丽,有些丑怪,骤眼看来,竟好像有好几百种。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数目这样多,种类也这样多的雀鸟。
那些雀鸟之中他有些一眼就能够认出来,有些似曾相识,但大部分都完全没有印象。
他不由怔在那里。
极乐先生看在眼内,笑道:“你是否很奇怪?”
沈胜衣道:“奇怪极了。”
极乐先生道:“这个极乐庄之内,除了厅堂以及我睡觉的地方之外,差不多全都养着雀鸟。”
沈胜衣忍不住问道:“这么多雀鸟你养来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养来欣赏。”
他双手互搓,得意地笑道:“我走遍天下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才找到这么多的雀鸟。”
沈胜衣诧声道:“差不多二十年?”
极乐先生道:“你一定认为我的脑袋有毛病。”
沈胜衣淡笑作答。
极乐先生道:“我的脑袋可是一些毛病也没有,这二十年花得实在值得。”
沈胜衣诧异的盯着极乐先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极乐先生接道:“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天下的雀鸟,我相信搜集得八八九九,在这个庄院走一趟,几乎就可以见尽天下雀鸟,对喜欢研究雀鸟的人来说,又是何等伟大的一样贡献。”
沈胜衣没有作声。
极乐先生又说道:“当然,在那些完会不喜欢雀鸟的人看来,这种工作非独没有意义,而且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他忽然叹息一声道:“不喜欢雀鸟的人,却是多得很。如果我将这样的一幢庄院建在闹市之中的话,就算不被人当做妖怪,也必会被人视作疯子。”
沈胜衣道:“所以你宁可将庄院建在这个山谷之中?”
极乐先生道:“不错。”
沈胜衣道:“要照料这么多雀鸟,相信并不容易?”
极乐先生道:“当然不容易,单就是牠们每一天的食物,就够你头痛的了。”
沈胜衣道:“你好像并没有僱人帮忙吧。”
极乐先生道:“本来是有的,后来我发觉他们都只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本性一些也不喜欢雀鸟的,很多时乘我不在,老是拿那些鸟来出气,索性辞掉他们,宁可自己辛苦一点。”
沈胜衣道:“对于这种心情,不难理解。”
极乐先生问道:“你莫非也很喜欢鸟?”
沈胜衣道:“不是每一种都喜欢。”
极乐先生道:“每一种雀鸟其实都有牠们可爱之处。”
沈胜衣倏地道:“是了,极乐先生,可否让我进去欣赏一下那些雀鸟。”
极乐先生道:“欢迎之至,可是──”
他一顿才接下去道:“今天不成,改天好不好?”
沈胜衣正想问问原因,极乐先生已对他解释道:“因为今天我有客人,抽身不暇。”
沈胜衣不禁起起停在一旁那辆马车。
极乐先生接道:“没有我在指点,相信你也不会完全清楚所有雀鸟的名称,与及牠们的特性,看也是白看……”
话口未完,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里头传出来道:“极乐!”
声音非常悦耳。
极乐先生听得呼唤,慌忙转头,道:“在这里。”
应一声,他又回向沈胜衣。
那个女人的声音跟着问道:“你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庄外来了一位喜欢雀鸟的公子。”
女人的声音道:“叫他改天再来。”
极乐先生道:“已叫了他了。”
女人的声音道:“那么还不进来。”
极乐先生道:“就来了。”
那个女人沉默了下去。
极乐先生转对沈胜衣道:“对不起,我可要关门了。”
沈胜衣口里说道:“不要紧。”一双眼睛仍然不住往庄内看。
极乐先生好像看出他的心思,道:“你是否怀疑那只死亡鸟是我养的?”
沈胜衣并没有否认,说道:“有些怀疑。”
极乐先生道:“那种鸟我就算抓住了,也只会锁起来,绝不会让牠到处飞。”
沈胜衣道:“是么?”
极乐先生道:“你既然已见过那只死亡鸟,是必已知道牠的厉害,如果我让牠自由走动,庄内的铁网早已被牠拆掉,我二十年的心血早就完了。”
铁网一拆掉,里头的雀鸟怎会不飞出来。
极乐先生怎会冒这个险?
沈胜衣道:“方才我追得牠那么紧,一急之下,牠说不定会溜进庄内。”
极乐先生失笑道:“庄院上面的铁网全部都完整无缺,门户又一直紧闭,那么大的鸟,如何能够溜进来?”
沈胜衣不能不承认极乐先生的说话有道理。
对于这个老人他虽然觉得很可疑,在目前,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闯进去,彻底来一个搜索。
他到底不是官府中人。
这个老人又是一脸笑容,客客气气,他就算要凶,也凶不出来。
所以他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在附近找找看。”
极乐先生道:“你千万小心。”
沈胜衣道:“我会小心的。”
他一步退后,忽然道:“有一件事情,我几乎忘了请教。”
极乐先生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只管问好了。”
沈胜衣道:“这个山谷有没有道路通出去?”
极乐先生道:“当然有,否则我如何进出。”他遂一怔,道:“怎么,公子你不是从那条道路进来的?”
沈胜衣道:“我是由那边断崖攀下,穿过树林来到这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极乐先生面上。
既然已看见那辆马车,他岂会不知道这个山谷必定有道路通往外面。
那样问,那样说,显然就是试探极乐先生。
极乐先生却是表现得非常诧异。
听得沈胜衣竟是从断崖攀下,穿过树林到来,极乐先生更不止诧异,而且是惊讶,道:“那个树林内毒蛇群集,你竟然能够走过?”
说着目光就落在沈胜衣左手的剑上,好像到现在才发现那柄剑,旋即道:“公子原来是一个剑客,那么就怪不得了。”
沈胜衣道:“以我看,老先生似乎也懂得武功。”
极乐先生没有否认,笑道:“没有几下子,如何能够在这个地方住下来?”
他立刻转回话题,道:“能够走过那个毒蛇群集的树林,公子的武功相信亦非寻常可比。”
沈胜衣道:“哪里。”
极乐先生伸手忽一拍后脑,说道:“真是老糊涂,到现在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沈胜衣道:“姓沈,沈胜衣。”
极乐先生一惊,道:“你就是沈胜衣么?”
沈胜衣道:“老先生认识我?”
极乐先生笑道:“只是闻名。”
沈胜衣“哦”了一声,
极乐先生接道:“闻名久矣,不意遇于今朝。”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又说道:“呵,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沈胜衣听得一怔。
极乐先生倏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今天实在无暇来招呼你。”
沈胜衣道:“先生言重了。”
极乐先生道:“过了今天,什么时候你有空,不妨请来坐一坐。”
沈胜衣道:“一定。”
那个女人的声音实时又响了起来道:“极乐──”
语声已显得有些不耐,却仍然悦耳。
极乐先生慌忙应声道:“来了!”
回对沈胜衣道:“抱歉抱歉。”
沈胜衣道:“客气客气。”
他说着又向内瞟了一眼,忽然道:“声音那么悦耳,老先生的朋友一定是个大美人。”
极乐先生压低了嗓子道:“大是大,美可不见得。”
他一笑又道:“女人的语声就象是雀鸟的叫声,年轻那样子,年老往往亦是那样子,你若是听声音娶老婆,包管你有机会娶着一个老太婆。”
沈胜衣莞尔。
极乐先生笑着,手指谷口那边,说道:“你一直向那边走,出了谷口,就是大道。”
沈胜衣道:“多谢指点。”
极乐先生连声抱歉。
抱歉声中,他退后一步,关上大门。
沈胜衣只好离开。
满腔疑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