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魁手执麻绳一端,另一端斜斜地垂落地上,看似一条静止不动的蛇,正在凝视敌人,一旦发动,必然是致命的一击。
他对东厂的作为二向深痛恶绝。
但他不是江胡中人,更不愿涉足其间,所以毅然决定离开京城,眼不见为净,只想回返故里,过他与世无事的平静生活。
可是,事与民还,现实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样单纯,逼使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现在面对的阳唯尊,是个杀手中的杀手,一般杀手多少还有点顾忌,不敢过于明目张胆,他却有恃无恐。
光看他起的这个名字,“唯尊”含有唯我独尊之意,就知他这家伙是何等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尤其刚才摔淑宜姑娘那一下,使彭小魁恨之入骨,决心非还以颜色不可。一
阳唯尊说话了,他狂态毕露地说:“听说姓彭的小子很了不起,中了继心断脉掌非但能不死,居然还能出手还击,将百变神君击成重残。名师才能出高徒,阳某今夜倒要领教领教你这名师的旷世绝学,”
彭小魁不屑地冷冷一哼:“阁下既想在你主子面前炫耀武功,我理当成全……”
话犹未了,阳唯尊已出手,挺剑笔直地刺来。
这种出招大违常理,那有人站着不动让他刺中的?更何况对手是彭政宗的师父!
彭小魁心知这家伙必定有诈,昂然屹立,纹风不动,决心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果然不出所料,阳唯尊的剑在距离彭小魁胸前不足两尺时,突然振出一片剑光幻影,势如排山倒海,令人眼花潦乱,看不出来剑究竟刺向那个部位。
彭小魁身形乍动,人影似流光向右一闪,长绳离地跳起,却向左飞卷对方右脚。
阳唯尊的右脚刚抬起,已被长绳卷缠住。
彭小魁猛力一拖一带,阳唯尊的身子便失去平衡,一个踉跄,竟身不由己地被抛起半空,直朝李实飞坠。
李实大惊,吓得上身向后一仰,险些连人带椅翻倒,幸而身旁的一名壮汉眼急手快,及时将椅背扶托住。
而在同时,一名中年掠身而起,双手托住了坠下的阳唯尊,随即将他放下:“阳兄没事吧?”
阳唯尊面红耳赤,连谢都不谢一声,怒不可遏地狂喝:“好小子,老子跟你拚了!”
这也难怪,他原想在李实面前露两手的,不料反而出了个大丑。今夜要不扳回颜面,以后在东厂怎么混?
只见他形同疯狂,奋不顾身地挺剑直扑彭小魁。
彭小魁的麻绳闪电般击出,剑长三尺,麻绳长出四五尺之多,那容阳唯尊近身,绳上布满真力,挺直有如长矛,直搠对方心窝。
阳唯尊仗功力深厚,急以剑身回封,打算把搠来的麻绳拨开。不料钢剑与麻绳相击,竟然发出金铁交鸣声响。
“锵”地一声,阳唯尊顿觉紧握剑柄的虎口被震得发麻,非但未能将麻绳拨开,自己的剑倒险些脱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自己数十年苦练的功力,竟不堪对方一击。
惊魂未定,绳头已如尖锐利矛般,毫不留情地搠进了他的心窝部位。
“哇!”
阳唯尊发出声凄厉惨叫,双目惊恐地怒视着彭小魁:“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彭小魁冷森森回答:“专杀江湖败类,凶神恶煞的克星!”
说完手一带,长绳从阳唯尊心窝抽回,带出一道鲜血的血箭疾射。
阳唯尊巨神似的身躯向前一个踉跄,摇晃两下,随即倒地不起。
京都十大煞星中,名列第二的阳唯尊,竟在眨眼之间丧命在一条八尺麻绳之下!
名列第一的又是谁呢?
那就是掠身接住阳唯尊的中年人,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江汉游魂褚不良。
如今他改名换姓叫屠良,顾名思义,大概是专门屠杀忠良吧?
除了李实之外,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更无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而屠良这个姓名,正是李宝替他取的。
实际上,江汉游魂不但被各地官府悬赏缉拿,甚至不容于黑白两道,足见这心狠手辣的家伙,作恶多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已达人神共愤的地步。
正因他无地可容身,走头无路,才不得不投靠东厂。
而李实却看中这家伙的武功,使他摇身一变,成为李大档头最亲信的京都十大煞星之首。
他的个性阴沉狠毒,从不多说废话,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
阳唯尊刚倒下,不待李实示意,他就掠身到了彭小魁面前,而且一言不发,出手就攻。
彭小魁从容不迫,凭着手中一条八尺麻绳迎战。
两人才几个照面,便已试出对方的实力。
在彭小魁的估计中,这家伙比刚才的阳唯尊功力高出甚多,且出剑凌厉狠毒,每一剑必攻对手致命要害,确实称得上是典型的东厂杀手。
而江汉游魂也感觉出,彭小魁是他生平所遇最强劲的对手,但凭绳上布满的真力,便知功力决不在他之下,足见阳唯尊死得一点也不冤枉。
对方绝非侥幸,完全凭的是真才实学。
江汉游魂见多识广,以他的江湖阅历,从成名的一流顶尖高手,到名不见经传的九流三教角色,无论黑白两道的人物,他都几乎能如数家珍,说出各人的来龙去脉。
除了武功之外,李实最赏识的就是这一点。
因为从这家伙的口中,可以毫不费事查出他所需要的资料,以供采取行动之前知彼知已,作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最近半年中,千金一帖彭政宗力挫众魔头,早已震惊江湖,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对突然冒出的彭政宗“师父”,江汉游魂却一无所知,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来头。
事先,在派出大批人马前往湖边,去“请”那对可疑的年轻夫妇之前,李实曾问过他:“屠良,你看画舫上那对男女是什么来头?”
江汉游魂当时夸下海口:“只要他们一出来,我就可以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
可是,刚才冷眼旁观,仔细注意他们的出手路数,虽已看出淑宜姑娘用的是无影刀法,却无法看出以绳代鞭的彭小魁,究属何门何派的“绳法”。
此刻亲自跟彭小魁交手,几个照面下来,江汉游魂仍然摸不清对手的武功路数。
事实上,他在京都就听过“千金一帖”这号人物,但彭政宗从未展露武功,所以从未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半年前,彭政宗从裕州到成都,屡挫当今赫赫有名的诸大魔头,才知这位草药郎中,竟是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这回他不但看走了眼,而且遍理记忆,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号人物。
现在他已无暇去想,必须全力以赴战胜对方,始能保住京都十大煞星之首的荣衔和地位。
强敌当前,胜败各凭本事,生死却决于一念之间。
江汉游魂求胜心切,立时发动猛烈攻势。
但见他剑化万道光芒,罡风大作,以雷霆万钧之势,施展出他从无败绩的霹雳剑法。
同时力贯左臂,必要时不惜全力以赴,以霹雳掌攻出威力无比的致命一击。
彭小魁在情势上较为吃亏,因他一面迎战江汉游魂,一面尚得担心身后的淑宜姑娘,唯恐她遭围攻,必然寡不敌众,既有后顾之虞,便无法放手一搏。
这时惊魂甫定的李实,正在向身旁随护的壮汉附耳授计。
壮汉点点头,悄然走下来,突然振声大喝:“大家别闲着,抓这女的,死活勿论!”
最先动手的五煞星,其中阳唯尊已丧命,加上此刻下来传令的仍是五人。他们不管激战中的江汉游魂与彭小魁,只负责抓淑宜姑娘。
抓活的不容易,既是死活勿论,那就毫无顾忌了。
李实这一着相当高明,也非常狠毒,只要这少女抵挡不住,彭小魁势必全力掩护她,至少会分神,那就给了江汉游魂可趁之机。
果然,京都十大煞星中的五人联手,合力围攻淑宜姑娘,她那能抵挡得住,顿时险象环生,背向彭小魁连连后退,几乎退至背与背紧贴在一起。
这一来,彭小魁的活动范围受了限制,施展不开手脚,长绳的威力立时大减。
“张姑娘撑着点……”彭小魁招呼一声,情急拚命,长绳一卷一抖,笔直地电射而出。
这一招的出手,跟刚才一模一样,如同是同一位师父教出来的,不同的是一个用剑,一个用的是长绳。
江汉游魂是老江湖,心知这小子是想如法泡制,先以平淡无奇的一招攻出,随后变招换式,改攻其他部位。
是以他根本毫不在意这一招,随手一剑挥出,打算将攻来的长绳拨开,趁对方变招换式的空际,来个出其不意的全力迎头痛击,一剑毙敌。
不料彭小魁竟然招不变,式不换,麻绳似长矛般笔直刺向他胸腹之间鸠尾穴部位。
江汉游魂未尽全力挥剑,非但未能如预期的将对方长绳拨开,自己的剑反被震荡开去。
等他惊觉判断错误,急欲暴退已来不及,长绳如利矛般刺进了他体内。
他简直不敢相信,凭自己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竟然会犯下这种无可挽回的致命错误。
但事实就是事实,而且是残酷的,绝对无法改变它!
惊怒交加之下,他以毕生功力所聚轰出了一掌。
可惜真元已散,功力不聚,霹雳掌毫无威力。
彭小魁手腕轻抖,抽回了血淋淋的长绳。
随着抽出的长绳,从江汉游魂的胸腹之间,带出一道疾射的血箭。
江汉游魂已气绝毙命,竟然双目怒睁,僵立不倒。
变生肘腋,仅仅是眨眼之间,这位京都十大煞星的屠良,竟真的成了游魂,使在场的人简直无法相信。
尤其对屠良寄以厚望的李实,更是难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惊怒之下,他跳了起来:“大家全上,杀无赦!”
一声令下,二三十人一拥而上。
就在众人群起而攻之际,突闻外面人声大哗,守卫抵挡不住,被两个蒙面人一路冲杀进来。
两人均未携带兵器,一个是凭双掌连发,掌力如狂飙怒卷,无人能阻挡得住,另一个则是就地取材,夺过两名守卫的钢刀,双刀齐舞,更是锋芒毕露,勇猛无比。
他们一个进来,发现彭小魁与淑宜姑娘正被目攻,立时加入了混战。
虽然这两人以布巾蒙面,但彭小魁从衣着上,一眼就认出了是无尘居士师徒。
无尘居士佯允回四明山,不必淌这个混水,但他那会不顾而去,当真离开杭州。
显然他是不放心彭小魁他们,带了小黑按照玉芙蓉约定的时间,赶来看看情况,必要时可暗助他们一臂之力,不料正好赶上这个热闹场面。
小黑这下可乐了,在无尘山庄练了好几年,始终无用武之地。
上回霍山三魔剑与济南双豪联手,企图夜袭山庄,他仅能配合彭小魁小试身手,如同闹着玩似的。
今夜撞上这种真刀真枪的大场面,他正好大显身手,痛痛快快大干一番了。
无尘居士师徒一来,彭小魁顿觉精神大振,一条长绳威风八面,“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挨上一下的非死即伤,使得东厂鹰犬方面阵脚大乱。
淑宜姑娘也发起狠来,无影刀法施展得淋漓尽致,围攻她的人竟然无法近身。
小黑杀得兴起,双刀舞得出神入化,不愧是名师高徒,置身从未见识过的如此大场面,非但毫无怯意,反而愈战愈勇。
无尘居士更是功力浑厚,掌风所到之处,无人胆敢轻沾其锋。
京都十大煞星已折一半,尤其名列第一第二的两人丧命,使得元气大伤。但剩下的五人,仍然凶悍无比,个个奋不顾身,完全是亡命之徒的作风。
就在一片混乱的激战中,突闻厅外人声沸腾,竟是去追伪装彭小魁的玉芙蓉那批人马,由东郭雄率领赶到。
这批人马声势浩大,足有近百人。
如此一来,情势立时逆转,原已占尽上风的彭小魁等老少四人,一变为陷入了重围,要想奋力突围就不太容易了。
东郭雄一见这对男女被围,不由地狂说:“哈哈,我早就怀疑你们了,果然不出所料……”
李实咆哮如雷:“少说废话,还不快拿下他们,死活勿论!”
“是!”
东郭雄恭应一声,目光转向了无尘居士师徒:“哟!又冒出两个见不得人的,如果我猜的不错,大概是苗老庄主吧?!”
李实见他仍未动手,不禁怒斥:“东郭雄!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还不快……”
不料话犹未了,突觉脖子一凉,一把短匕已从身后抵在了他颈旁,顿使他吓得魂飞魄散
随即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叫你的人全住手,让那四人离去,否则就割断你脖子!”
李实那敢不从,忙不迭大声喝令:“听着,所有人都住手,让他们四人离去,谁都不许拦阻,违者杀无赦!”
由于李实坐的是高背太师椅,挟持住他的人又藏身在椅背后,并未现身,一时弄得双方都莫名其妙。
尤其是东郭雄,刚刚还被责,骂他光说废话不动手,怎么突然又下令放四人走,这位大权在握的监督大人,是不是吃错了药,还是脑筋有问题?
但他的命令,谁敢不听,只好唯命是从地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出中间一条路来。
彭小魁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甚至怀疑这老奸巨猾的东厂太监有诈,急向淑宜姑娘一使霍:“你们先走!”
淑宜姑娘居然不依说:“不!要走一起走……”
彭小魁情急说:“你不听我的话?快走呀!”
淑宜姑娘被他一吼,彷佛受了莫大委屈,不禁泪光闪动说:“干嘛对我这样凶,我走就是了嘛……”
彭小魁又好气又好笑,遇上这痴情的姑娘,真拿她没辙。
姜是老的辣,无尘居士从李实惶恐的神情上,已看出事有蹊跷,必是受到了威胁。
椅背后的人又吩咐:“交代你的人,不得拦阻,也不许追!”
李实彷佛传声筒:“任何人不得拦阻,也不许追!”
无尘居士已确是自己的判断不错,见淑宜姑娘仍站着不动,上前一把拖了她就走。
大失所望的小黑,眼看没戏可唱了,只好紧随在后。
厅内厅外不下百余人,果然无人敢抗命,纷纷退后,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走出去。
彭小魁负责殿后,边走边退,眼见老少三人出官署,才退出厅外振声说:“今夜之事,最好到此为止,如果你们谁敢再找麻烦,可就休怪我要大开杀戒了。”
东郭雄等人怒目相向,却不敢吭气。
彭小魁一转身,疾掠而去。
李实仍然动也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如同老僧入定,短匕仍紧压颈旁,却未再听藏身椅背后的人发号施令。
等了片刻,他终于憋不住了,以恳求的语气说:“你们的人都走了,可以放了我吧?”
椅背后无声无息。
东郭雄等人看在眼里,李实彷佛在自言自语,使他们莫名其妙,不禁面面相觑。
李实半晌未见动静,又说:“你还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椅背后仍然静寂无声。
东郭雄忍不住了,趋前问:“监督大人,您怎么啦?”
李实不敢回头,用手偷偷向后一指。
东郭雄这才恍然大悟,暗向附近的刘彪一使眼色,出其不意地双双分向椅后两边包抄过去。
椅后那有人,短匕是以黏胶紧贴在李实颈旁。
李实已吓得魂不附体,却听东郭雄恭声说:“监督大人,您后面没有人呀?”
说着走上前,取下了短匕。
李实回头一看,果然不见半个人影,气得拍案怒喝:“快追!”
这会儿人早走远了,还上哪儿去追?
老少四人由守候官署外接应的赵升带路,出了杭州城,直奔玉皇山,来至山后一片隐蔽树林内。
玉芙蓉不愧是千面飞狐,竟然比他们先到了。
无尘居士一见她就竖起大拇指:“玉姑娘,老朽对你由衷的佩服!”
玉芙蓉一抱拳,谦虚地笑笑:“苗老庄主过奖,这不过是擒贼擒王的老把戏而已。”
一路上无暇多问,彭小魁只知赵升奉玉芙蓉之命,在官署外接应,带他们来此会合,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制住了那个太监啊!”
淑宜姑娘不禁诧然问:“王姐姐,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彭小魁说:“岂止是你,谁也没看见呢!”
小黑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玉姑娘真是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
“还‘神’什么?”
玉芙蓉苦笑说:“我原定的计划,是彭爷和张姑娘一走,赵升带着我必备的重要物品弃船登岸,赶到织造局官署外等我的。
谁知一向对彭爷之事不闻不问的李实,竟会突然下令去船上抓人,把你们两人押走了,这一来,使我的原定计划大受影响。
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东郭雄这老江湖很不简单,追我追到半路,大概突然怀疑这又是调虎离山之计,竟带了大批人马折回杭州城,而且直奔织造局官署。
等我回头赶到时,他们已冲入,准备仗人多势众围攻你们四位,我一看情势不妙,就交代赵升守在外面,利用一片混乱中,我潜入内厅,由侧门掩进大厅后方,来了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从椅背后用短匕制住了那太监,命他下令放你们走,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唉!我们今夜虽能全身而退,可是我的原定计划却泡了汤。”
淑宜姑娘听毕,不禁自责说:“都怪我跟去,否则彭爷就不必担心我,大可放手一搏了。”
彭小魁笑笑说:“他们已经公然上船抓人了,你不去行吗?”
玉芙蓉轻喟一声:“其实应该怪我,自以为神机妙算,把他们估计得太低,结果东郭雄那厮比我更高明!”
无尘居士劝她说:“玉姑娘,好在今夜我们毫发无损,他们却伤亡了不少人,至少给那李太监一个教训,以后他就不敢太嚣张,任意胡作非为了。”
“可是我于心不甘,不能这样便宜他。”
玉芙蓉愤声说:“我一定要把他搜刮的民脂民膏;全都归还给被压榨的百姓。”
彭小魁附和说:“对!还有,智圆大师因我而死,我非追出那幕后主使人不可!”
淑宜姑娘惊问:“你们还要进城?”
玉芙蓉神情坚定地说:“我向来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但今夜不行了,织造局官署经这一闹,必然会加强戒备,防范森严,我打算明日入城去查看一下动静,视情况再作决定。”
淑宜姑娘瞥了彭小魁一眼:“那我们……”
玉芙蓉笑笑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单独行动必较方便,不容易引人注意,不过,今夜只好委屈各位,在林子里过夜了。”
淑宜姑娘天真地问:“我们不能回画舫?”(呵呵……天真的老江湖!!)
彭小魁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大小姐,我们这对‘夫妇’的身分已经暴露,难道去自投罗网。”
幸好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她脸红,但却窘得低下头去,不再发问了。
小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大叫:“糟了!”
无尘居士笑斥:“小黑!你干嘛大惊小怪的?”
小黑急说:“师父,我们刚才虽然蒙了面,但东郭雄那厮好像已认出了我们,上回霍山三魔剑就有意利用东厂势力对付彭爷,是济南双豪反对才作罢。
如今已由李实出面,今夜我们已参与其事,他便师出有名,会不会派出大批人马去无尘山庄?”
无尘居士蓦地一惊:“这点我倒没有想到……”
彭小魁大为紧张:“今夜我折了李实身边几员大将,都是东厂的好手,是他从京都带来的,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霍山三魔剑早已查出,近几个月我是在无尘山庄静养,苗老伯今日又跟他们在林中照过面,加上今夜跟小黑兄弟闯入官署驰援,也被东郭雄认出,一定会怀疑我们逃出杭州城,很可能随苗老伯且同迫无尘山庄暂避风头。
万一李实盛怒之下,派出大批人手前往,庄内只有小勇他们三人留守,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东厂鹰犬呀!”
无尘居士沉吟一下,神色凝重说:“如此看来,老朽今夜就得赶回去了。”
玉芙蓉当机立断:“对!反正盗银之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我们不如一齐随苗老庄主赶回去看看。”
彭小魁大感意外,想不到她拿得起,放得下,果然不愧是位女中豪杰,不禁欣然说:“玉姑娘说的对,事有缓急,我们这就上路吧!”
无尘居士不便拒绝他们的好意:“好!但愿庄内无事,也好让老朽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两位姑娘。”
淑宜姑娘是只要能跟彭小魁在一起,没有任何意见,连留在西湖边客栈的坐骑也不去取了,当即随他们匆匆赶往四明山。
杭州距四明山不过百来里,以他们的足程,仅需半日,但必须防李实假公济私,利用官兵沿途设下关卡盘查拦截。
凭这李太监的权势,随便找个借口,官方就得唯命是从,何况套上个结伙夜闯官署抢劫官银,而且杀了不少人,那可是滔天大罪,要砍头的。
是以他们不能走官道,必须渡过富春江,绕诸暨县进入会稽山,走山路绕从嵊县北方转入四明山,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多走了不少冤枉路。
老少六人足足花了一天半时间,才回到了无尘山庄。
果然不出所料,大批东厂已经来过了。
整个无尘山庄已是一片焦土,瓦烁中赫然发现三具烧焦的尸体,正是留守的三名弟子。
散布在附近的十几具犬尸,更是被砍杀得支离破碎,令人惨不忍睹。
无尘居士目睹隐居多年的山庄,竟被东厂鹰犬毁于一旦,尤其三名弟子惨死,一群爱犬被杀,不禁使他悲愤交集,老泪纵横,咬牙切齿地恨声说:“这是他们逼我的,那可怪不得我了,老朽要不讨回公道,就誓不为人!”
彭小魁神情十分激动:“那批该死的东厂鹰犬,着我而来,与小勇兄弟他们何干,竟然滥杀无辜,未免太狠毒了!”
小黑更是悲痛欲绝:“师父,您老人家一定要为师弟们报仇!否则他们死不瞑目的!”
“我会的!”
无尘居士沉声说:“血债血还,我决不会让小勇他们白死!”
玉芙蓉虽同仇敝忾,但她一向沉着冷静:“苗老庄主,人死不能复生,你老人家也不必太过悲伤,您说的不错,决不能让他们三人白死,我们一定要向那批东厂鹰犬去讨回公道,尤其是李实那老奸!”
大家坐下来一商议,决定即日潜入杭州城,非把苏杭织造局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上有天堂,下有苏……下面的这个“杭”字有了疑问。
因为杭州城的市面突然箫条了,往日慕西湖之名而来的游客也明显减少,以租船供人游湖的船家,有时整天也等不到顾客上门,不禁个个望湖发悲,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大谈苦经。
杭州靠西湖闻名天下,也靠游客使市面繁荣。
一旦游客不来,整个杭州城内的各行各业,生意就不免大受影响。
首当其冲的是酒楼饭馆的客店,游客大量遽减,无人吃喝住宿,岂能不门可罗雀?
就连著名的一些妓院,以及提供乐妓陪客饮酒作乐的大小画舫,也冷冷落落无人问津。
造成这种市面萧条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李实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后,魏上公生祠的浩大工程,便已如火如荼地展开。
而从各县征集来的民工,为数就多达一万三千人,都是缴不出“乐捐”的贫苦百姓,昼夜不停地大兴土木,为的是要赶工。
限期完工,不啻是一场大灾难,意外伤亡剧增,开工十天,便死了八个人。
这些被征来的民工,只发给象征性的工钱,(还有工钱??不会吧!!---bbmm)供给粗陋的膳食,死了活该,连骸骨也回不了故乡,死亡证明书由府街开具发送至原籍了事。
预定完工期是一年,但李太监等不及,改为八个月,最后又改为半年,这恶贼急于向魏上公表功(魏忠贤被封为上公,位极人臣,天启皇帝已昏庸得不像个人了。)假使竣工之前,魏上公发生了意外而死翘翘“生”祠岂不失去了意义?
人活着,谁也不敢保证不生意外,所以,他派了大批爪牙日夜轮番监工,不顾役工的死活,克期完工,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而“乐捐”的人都心里有数,并非捐一次就能破财消灾,不久便会接著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无止境地捐下去,不管你乐不乐。
尤其是有钱的大户及商家,树大招风,更是压榨的对象,这一来,平时喜爱花天酒地的大爷,谁还敢招摇?
另一个原因,则是日前深夜,被盗贼结伙闯入织造局官署,不但劫去银库的大笔建造生祠经费,且杀不少守卫。是以杭州府已在各城门口,张贴出画像悬赏缉拿男女劫匪,并且发出了海捕公文。
当然,那夜人是伤亡不少,库银却分文未失,这是李责为了将来报假帐的借口。
这一来,闹得满城风雨,李实更特地又从苏州总署,调来一批东厂精英,加强织造局官署的戒备,以防那几个人因无尘山庄遭烧毁前来报复。
整个杭州城内戒备森严,外地前来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经过城门口的盘查,始得放行入城。
连日来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大家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宁愿待在家发闷,也以少出门为妙。
就因这两大因素,杭州城冷冷清清,西湖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又是一天过去了,夜已来临。
随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四名刚从苏州调来的东厂高手,正在各处巡视。因为三更天,正是夜行人最活跃的时刻。
照李实的判断,彭政宗那批人决不会远走高飞,尤其尘是无居士,更不会轻易罢休,早晚必会前来报复。
白天他们不敢公然闯来寻仇,行动必然是选在深夜。
是以他以做好万全准备,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那些不畏死的人来自投罗网。
静!静得有些异常,使四名高手提高了警觉。
奇怪!怎么静得没有任何声息?
照说偌大的公署数十间房舍,各处都有人藏身暗处守伏,任何地方发现敌踪,讯息便会立时遍传全署。
真不是心情太过紧张,有些疑神疑鬼,杯弓蛇影吧?
其中一人轻声说:“宋兄,咱们已经熬了三个通宵,夜夜如此,谅那些家伙也不敢来送死。”
宋兄叫宋景星,是刚从苏州总署调来的东厂高手。
他漫应一声,探视一下厅门外的大院,院空寂寂,灯火明亮,连老鼠经过也无法遁形。
不料目光尚未收回,身后不远突然发出个冷冷声音:“等得很无聊是吗?”
宋景星心中大骇,猛然扭头一看,更是心里发毛。
只见一个蒙面人像幽灵似地;大剌剌坐在长大的公案上。
此人苍灰的头罩露出面孔,同色披风张开,露出里面的苍褐色夜行衣。
皮护腰上端,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飞刀柄,一把匕首,左手握了把连鞘狭锋单刀,整个人显得阴森诡异,彷佛是死神的化身。
宋景星力持镇定,嘿然冷笑:“有种!阁下大概就是那姓彭的小子吧?”
蒙面人哈哈一笑,突然揭开头罩,竟然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朽像个小子吗?”
宋景星一怔,喝问:“你是什么人?”
老者沉声说:“你们不会认识老朽的,可能听都未听过,五十年有个初出道的毛头小伙子,无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或师门派别,只知他自称‘玩刀人’……”
宋景星果然见闻广博,立时大吃一惊:“你就是那个以杀人为乐,出现江湖未及三年,就杀了江湖上近百名成名高手,不久就消失无踪的那个小煞星?”
老者一笑置之:“他就是杀人太多,心疾突发时遇上一位武林异人相救,才决心从此放下屠刀的。老朽也不知如今他生死存亡,不过你们可以称我为无尘居士,一个五十年来与世无争,近日却被逼开杀戒的老煞星!”
不消说,这已等于承认他就是当年的玩刀人了。
“很好!”
宋景星阴森森一笑:“今夜咱们就看看,究竟是谁杀谁!”
四人拔剑的同时,两厢涌现出一群人,顿时左右后堂门人影急闪,厅外更是人影如潮。
只听一声长啸,无尘居士已倒跳上公案,见他身形急转,披风飘扬,里面竟插满小飞刀。
匕首与钢刀不知何时已插在腰带上,双手八方拂动,寒芒破空而飞,破风疾射的厉啸声令人惊心动魄,闻之丧胆。
“哇!啊……”四面八方皆出凄厉的惨呼嚎叫,人体仆倒声此起彼落,惊乱成一片。
宋景星冲近案前丈余,突然惊恐地止步,倒抽一口凉气,扭头举目四顾,接着浑身开始发抖,脸色苍白如纸,似乎脊梁正往下缩,可怖的惨象已令他失魂丧胆。
从各处涌现出,同时发动围攻的人数,至少在五十人之上。眨眼间,已经纷纷倒地不起,见不到一个能站起的人,全都非死即伤。
无尘居士仍站在公案上,眼光杀机怒涌:“这不能怪我心狠手辣,只是嗜杀成性老毛病又犯了而已。听说李实又调一批东厂鹰犬,个个身手不凡。
而老朽当年,就最喜欢挑成名人物较量,所以我今夜特地选中了你们,来吧!别耽搁我的时间,老朽还有事要去办呢!”
宋景星一使眼色,四人同时挥剑疾扑而上。
“杀!杀尽你们这批东厂走狗!”
无尘居士发出令人心魄下沉的狂吼,一个与世无争的老者,突然间变成了五十年前以杀人为乐的玩刀人。
千年万载以来,人们皆活在无尽的杀戮中,永远学不会在杀戮中得到教训。
人自诩是万物之灵,你砍我杀永不终止,自以为比禽兽高级,而绝大多数的禽兽,决不自相吞噬残杀。
禽兽的杀戮为的是填饱肚子,杀戮因食物到口而停止。而人的杀戮却有千百种理由,甚至不需任何理由,血腥一起就很难停止。
刀剑的光芒剧烈地闪动,像满空金蛇乱舞。
锋利的金铁无情地切割血肉,每一记切割皆是致命的霹雳,没有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思想,反应完全出于本能,唯一的意识是:有敌无我。
凶狠的搏杀,失去信心的人崩溃。
突然间,在扑向无尘居士的四人,几乎同时扑倒在公案前不动后,一场惨烈的杀戮终止了。
大厅内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尚有些没死的,蜷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却已不见无尘居士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