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州,南阳北面的大城。
州衙西面的福德坊,有一座本城大大有名的开元寺。
寺西街是一处相当繁荣的地方,店铺林立百货杂陈。
街尾有条横街与北大街贯连。
寺庙本来就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寺西街的夜市是颇为有名的。
横街建有五六家客栈,从北门进城的旅客,通常就在这些客店投宿,晚间来逛逛夜市。
不想进城的旅客,就在北门外的歇官店歇息,歇官店是北门外的最大市集。
彭政宗在横街的昆阳客栈投宿,当晚便出现在寺西街的夜市。
他仍然穿了一身短打扮:两截衫裤贫民服,仅将头面修饰了一番,剪齐那相当美观的浓黑八字胡,洗掉了脸上的风尘,显得精神奕奕,精力充沛。
一脚踏入福星小店的店堂,酒香扑鼻,入声嘈杂。
他在走道旁的座头落坐,交代小二送来一壶酒四色小菜,趁酒菜未上前,举目打量食厅中的食客。
十二副座头,有一半有酒客,都是些小有闲暇并不怎么富裕的人。
有身分地位的豪客,皆在对面的隆中酒楼开怀畅饮。
这里的旅店与食店,用昆阳、隆中、南阳等地名作招牌的,为数不少,虽则裕州只是昆阳南阳的近邻。
从店堂往外看,对街的隆中酒楼门前灯光辉煌,进出的客人皆衣着华丽,携童带仆神气高贵,与这家小食店的食客相较,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酒楼的左邻,是一间店堂占了两家门面的书坊,贩卖一些经书、佛典、纸笔……店堂幽暗,门可罗雀,与隔邻隆中酒楼相较,形成强烈的对照。
这年头读书人似乎愈来愈少。
朝庭庙堂中,东林党的事件愈演愈烈,真到了烈火焚天,血腥触鼻地步;读书人也丢下书本亲近血腥了。
卅余岁的店伙将酒菜送上,用职业性的口吻说:“小店的酒菜,在本城是颇有名气的,希望客官满意,请问还有何吩咐吗?”
他接过店伙斟满了的酒碗;这里喝酒是用碗的。
“小二哥。”
他喝了一口,用手往对面书坊一指:“那间崇文书坊,生意好像差得很。早些年在下曾经到过贵地,好像那儿不是书坊。”
“哦!不错,客官大概是三年前经过此地的。”店伙的脸也转向门外:“书坊开了三年,以前是开赌场的。”
“赌场以前……”
“是开木器店的,再以前好像是草药店。”
“对,草药店,店主是彭老先生。”
“咦!你怎知道?”
店伙颇表惊讶:“听人说,是彭郎中彭浩然,那已经是廿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时我还小,住在东门外云虹桥旁。”
“浩然公是家父……”
邻桌是三位中年食客,其中一位长了一个糟鼻的人扭头注视。
“咦!你……你就是彭郎中的儿子?”那人一脸惊讶:“彭郎中卖掉家当迁至外地谋生,转眼就是二十年。你一定是魁小哥了。”
“哦!大叔是……”
“东街左家的大牛……”
“哎呀!原来是大牛叔。”
彭政宗离座含笑招呼:“大牛叔,何不过来坐?很抱歉,小侄离开时年方七岁,能记起的人和事都模糊得很,不提起真无法唤起记忆呢!”
左大牛向两位同伴打过告罪的招呼,过来和彭政宗共桌。
彭政宗招手请伙计加碗筷。
“小魁,廿年才还乡,大概走了不少地方吧?”
左大牛问:“令尊呢?”
“家父十年前逝世了。”
他黯然地说:“小侄自幼失恃,家父廿余年精研医道,父子俩相依为命。他老人家生前救人无数,没料到自己天不假年,遽归天府上
“咦!令尊医道精深,十年前,令尊不过五十盛年……”
“一言难尽,那是一次意外。”
他深深叹息:“他老人家用自己试药,不幸……哦!大牛叔,小侄返回故乡,想买一处店面开药肆兼悬壶行医,人地生疏,昔年的乡亲小侄都不认识,办起事来真不容易,这附近能买得到店面吗?小侄有京师太医院所设专科受业凭证,专攻六科,五年三试取得医士凭证,且在京师行医十余年,希望能为故乡的乡亲们,尽一些心力。”
左大牛的脸沉下来了,举碗喝干了一大碗酒。
“牛大叔,怎么啦?”
他眉心紧锁追问:“有什么事烦心吗?”
“贤侄,你想在家乡开业行医?”左大牛问。
“是的。”
“你爹在这里的事,你都记得吗?”
“是的。”
“包括区大爷的事?”
“是的。”他的答覆十分肯定。
“区大爷仍然是本地的最有权势人物。”
“我知道。”
“他没忘了你爹不替他的儿子治病的事情。”
“这不能怪我爹呀!”
他大声说:“他儿子的身子都冷了,气已经接不上……”
“贤侄,他只怪你爹见死不救。”
左大牛摇头苦笑:“你爹的离开……”
“我知道。”
他点头:“区大爷放出话,要和我爹没完没了,所以我爹才卖了家业远走他乡,为的就是避着他。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他应该知道我爹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我爹已无能为力:::”
“他如果会知道,就不配做咱们裕州的大爷。”
左大牛拍拍他的肩膀:“大爷们的想法和做法,都与常人不同的。贤侄,回来看看无妨,其他,最好别提,听我的劝告,看了之后赶快离开。”
“这……不。”
他坚决地说:“小侄仍然打算开业,明天就找店面。”
“你……如果区大爷……”
“我会应付的。”
他淡淡一笑:“目下最重要的是,顶下或者买下一间店面,三五百两银子应该够了,大牛叔,我愿委托你经手,我会奉上最高的中人钱。”
“这……好吧。”
左大牛一口喝了半碗酒:“我替你打听。你现在……”
“小侄目前暂时在昆阳客栈落脚。”
他从腰囊中取出两锭十两重的金元宝:“大牛叔,这是定金,你可以全权作主,最好是在寺西街找到店面。”
“你先不要给我。”
左大牛拒绝接受:“百十文钱都会出毛病,你这两锭金子放在我身上,什么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谈妥了我再去找你。这里金子市价是一比七,宝泉局的官价还是一比四,你都用金子交易?”
“是的,金叶子与元宝,银子不好带,京师宝泉局的银票仅限在开封兑现。”
“看样子,你是发了财回乡了。”
左大牛苦笑:“如果我是你,一定到府城开业,以免……”
“月是故乡圆,大牛叔。”
他替大牛叔斟酒:“要发财,我在京都就可以发。回乡,也是我爹的心愿。”
※※※
茶楼酒肆,是传播消息的好地方。
彭政宗与左大牛在福星小店高谈阔论,亮出了黄澄澄的金元宝,这消息当晚便在街坊传扬开来。
一早,寺东街的左大牛正在梳洗。
他是本地颇有名气的木匠,在一家木器店上工。今天为了彭政宗的事,准备歇一天工替彭政宗找店面。
这种安贫乐道相信宿命的人,做事踏实极守信用,早年曾经受到彭政宗的父亲彭郎中的照顾,现在替彭政宗办些小事理所当然。
“大牛,外面有人找你。”他的妻子在堂屋大声向里叫唤。
他匆匆洗漱毕,匆匆出到堂屋,看清踏入大门的两个人,不由心中一凉。
两名壮实的大汉,大马金刀地往条凳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脸上有狞恶的邪笑。
“大牛哥,早。”一名大汉狞笑着举手打招呼。
“六爷七爷早。”他欠身发笑着答。
裕州的武林领袖人物,以住在西门的区大爷稳坐第一把交椅。
不仅是在本地、在外地也大大的有名。
江湖朋友提起宇内三奇,可说无人不晓。
摩云手区振伟,排名宇内三奇的第二位。
在本地,连高高在上的官绅,也尊称他一声区大爷。
这两个大汉六爷七爷,正是区大爷手下的两个得力跑腿,陈六吴七。
至于他们的真名,恐怕只有区大爷才知道底细。
没有人敢当面叫他们陈六吴七,称他们为六爷七爷便不会有麻烦。
“大牛哥,我知道今天你不上工,有别的事要办。”
吴七皮小扳不笑盯着他,像狼盯着羊:“近来很好吧?妻子儿女大概都没病没痛的。大牛哥,要想保持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凭良心说,真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互”
陈六接上腔,有板有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避得了意外呢?譬喻说,锯子一不小心锯断了手指头,凿子掉下来戳破脚背等等,运气好,过三两天就会好起来:运气不好,天知道会不会又溃又烂把命送掉?”
“所以,一切都得小心在意。”
吴七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最好什么意外都不要发生,更不要发生你那儿子小牛跌破头,或掉进阴沟什么的,是不是?”
“要不发生意外并不难。”
陈六拍拍胸膛:“听我陈六的话,错不了,我可以替你开保单。譬喻说:彭小魁买店的事,按我的方法办,就可以保证你不但有好处,而且坏运气,一定远离你老哥。天下间的神鬼都是势利眼,他们决定不帮助倒楣的人。”
“今天咱们谈到这里为止,你忙你的。”
吴七站起拍肚皮,表示十分写意满足:“如果你拿定主意,不妨去找我商量,我等你半天,午刻一过,你就不必去找我了。呵呵!再见。”
两人一走,左大牛站在堂屋里发楞。
近午时分,他进了吴七的家。
吴七并不住在区大爷家里帮闲,住在姘头洪寡妇家里。
买店面的事,进行得相当顺利。
次日一早。
彭政宗带了十锭金子,进入寺西街原来开设靴店的唐二虎家。
唐二虎、牙子李常、中人左大牛、买主彭政宗,该到人的人都到齐了,就在堂屋供奉孙膑的神案下坐下来商量(制靴业的行神是孙膑)。
连房带地计银四百五十两,屋是三连进,单门面。
立了书契画了押,一切手续皆由中人认定合法,彭政宗共付出八十两金子。
八七五十六,四十两算是牙子的佣金。
彭政宗大方,另给了左大牛十两金子作谢礼。
自始至终,左大牛一直就惶诚惶恐,一直就由牙子李一个人说话。
次日一早。
彭政宗带了契约,自己的迁籍文凭、路引,到州衙办理入籍定居列册手续。
签押房那位书吏,看过所有的证明文件,将一堆文凭向外一推,语音像打雷:“不行,你还有许多手续尚末办理。”
“公爷,难道有那些文凭不合法吗?”他沉着地问。
“当然。”
书吏说:“你的行医凭证所列的六科,都必须先到府城正科司备案待查。本州典科所只核发疮疡科、小方脉、接骨科和祝由科。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典科所找赵医士。还有,房地买卖登记缺乏坊长书名画押,你迁不进这家房屋。”
“这……”
“我告诉你。”
书吏的语音阴森森地:“唐记靴店的物主非唐二虎,你这张契约不值半文钱。你应该先到衙门里查问清楚,以免无谓的损失。”
他楞住了,真有点不妙。
没有住处,他不能办理落籍定居;不能到府城正科司备案待查,他不能在此地悬壶行医。
真是见了鬼啦!
偌大的州城,十三科仅核发四科,简直岂有此理!
鬼才会相信。
他狼狈地去找左大牛。
左大牛的大门关得紧紧地。
到了唐记靴店,店掌柜一口咬定没有唐二虎这个人。
他去找牙子李常,邻居说李常搬到府城去了。
强龙不斗地头蛇。
他果然被蛇咬了一口。
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
他算是栽在赖汉手上了。
华灯初上,他在客栈的店堂独自小酌,一壶酒下肚,思路纷纭。
他这个在京都混,在天子脚下见过大场面的人,回到了故乡,简直任何事都办不成办不通。
当然,他知道问题所在。
斟酒的手被人按住了,两个青衣大汉打横落座。
“放聪明些,兄弟。”
阻止他斟酒的大汉淡淡一笑说:“趁现在能走,还是走的好。”
“哦!两位是……”
“三班六房里的。”
那人说:“六房中最令人害怕的一房。任何时候,我都会举出一百个借口和理由,把你弄进去快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他点头:“是区大爷授意两位,来提善意警告的?”
“你明白就好。”
另一人笑笑接口:“不必追究是谁授意的。身在公门好修行,咱们是身不由己,但冲早年令尊的情份,咱们特地指示你一条明路,就算是咱们一点点天良发现好了。”
“你如果欠缺盘缠,多少我会替你张罗一些。”
最先发话的人语气相当诚恳:“给你两天工夫,尽够了,届时如果你还在,那么……:”
“我们如果不来找你,会有别的人来。”
另一人说:“希望明天太阳下山之后,你已经离开本州城了。兄弟,好自为之,多保重。”
两人拍拍他的肩膀,苦笑着摇摇头出店走了。
两天一夜,他并不焦急。
他招呼店伙准备坐骑。
不久,携了一只大马包,在店门将马包系妥。
他心中有数,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自从吩咐店伙备坐骑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因他的举动而忙碌了。
坐骑缓缓出了朝日门,已经是辰牌将逝。
蹄声得得,越过潘河上的云虹桥,大道开始向东北延伸,似乎通向天尽头。
这是通向舞阳的大道,中间岔出一条小径,通向俗称小武当山的黄石山。
该山据说是葛仙翁修真和飞升的地方,距州城约五十里,是玄门弟子的圣地。
那儿是他真正的故乡,也是他祖茔的所在地。
坟园位于山南的火精岭下,他要将父亲的灵骨安葬在祖茔内。
距云虹桥约三里地,有区大爷位于城外的摩云别庄,地当大道北首,是往东行必经的地方。
他要赶路,来回一百里,光阴宝贵,他必须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返回。
过了桥,健马四蹄逐渐加快,三里地转瞬即至。
当通过庄门口时,他看到庄内的人正在集合、备马。
“你们最好不要*反我,天杀的。”他心中发出怨毒的咒骂。
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守本份的好郎中,迄今为止,他还不希望在故乡父老的心中留下坏印象。
叶落归根,他的确有在故乡安份守己生活下去的打算,能忍则忍,忍不了再言其他。
他毕竟年轻,修养不够,野性仍在,忍不下去愤火上冲,将是可怕的灾祸。
午牌末。
他到达火精岭的墓园。
马包中带有骨匣,香烛、祭品、工具……一切早已准备妥当,开始在乃母坟旁留下的墓地挖坑。
母亲仙逝时,他年仅三岁,在他的印象中,乃母的音容笑貌没留下多少可以让他怀念,太遥远了,模糊得像是天外的天,山外的山。
蹄声急骤,山下来了不少人马。
他已将乃父的灵骨匣安放好,上祭奠酒毕,跪下双手捧起泥土轻轻洒落在匣上,口中喃喃地祝告:“孩儿已经遵爹的嘱咐,万里迢迢将爹迎返故土,与娘于仙界相聚。至于孩儿是否能在故乡造福桑梓,惟有希望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孩儿……”
蹄声已近,人马来势如潮。
他虎跳而起,手握铁锹虎目睁圆。
“谁敢纵马踏墓园,我要他后悔八辈子。”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
惊心动魄:“决不宽恕!”
来了八人八骑,领先的人是陈六。
没有人听他的,陈六一马当先,冲到墓园口。
一声怒啸,他火杂杂地迎去,在墓园口上迎个正着。
陈大手中的马鞭特别长,本来就是用来揍人的长马鞭,缠皮手柄极为趁手,三不管先下手为强,健马冲入园口,马鞭呼啸着劈面猛抽。
“叭!”铁锹架住了马鞭,锹尖向前吐出,利刃似的刺入马颈侧,几乎把马头铲飞,健马向前猛栽。
陈六太过自信,以为这一马鞭内力如山,铁锹必定被抽跌,却没料到马鞭反而弹开,锹乘势追击毙了坐骑,骤不及防随马向前栽。
彭政宗怒火焚心,狂野地丢掉锹,伸猿臂接住了下栽的陈六,左手着肩五指疾收,陈六的右肩骨裂肉碎。
“呀……”彭政宗的怪叫声惊心动魄,在陈六的身躯倒地之前,右手已连劈了五掌之多。
“砰!”陈六摔倒在后到的另一匹坐骑前。
七匹后到的马已勒住了。
七骑士纷纷抢下。
陈六的双耳不见了。
他的右小臂断了,右脚的膝盖碎了,在彭政宗急速挥动的铁掌下,身上的零碎如被利刀所削一一掉落。
七骑士看到了陈六的惨状,大惊失色。
“呀……”怪吼声又起。
陈六的完好左脚被彭政宗抓住了,身形飞起,在怪吼声中,向涌来的七骑士飞砸。
人掷出,彭政宗重新拾起铁锹。
“我要杀光你们。”他怒吼着挺锹冲出。
陈六的残废身躯,压倒了两个走避不及的骑士。
吴七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大喝一声揉身迎上,身形一闪,想先诱出铁锹以便贴身攻击
铁锹攻出了,身形捷逾电闪的吴七,竟然未能躲开铁锹一击,铮一声匕首被锹击飞,第二锹的雷霆打击接着光临,噗一声拍在右肩上。
“砰!”吴七飞抛两丈外,砰然堕地翻滚。
“呀……”彭政宗的怪吼震耳欲聋,一闪即至,铁锹猛劈而下,卡嗦一声,吴七的右小腿齐膝分家。
“这家伙疯了!先退!”有人大叫。
“啊……”吴七的惨叫动魄惊心。
陈六躺在园口外,成了个血人,有气出没气入,离死不远。
彭政宗丢掉铁锹,一把拖住死马,一手拖着只有半条命的吴七,拖至园口外往前走。
“我不杀你们。”
他放下伤的人死的马,向脸无人色的六骑士说:“我要卸下你们的狗爪子,弄掉你们的五官,杀你们污我之手。谁上来?来……”
“你的祸闯大了。”一个高瘦的打手心虚地说。
“不会比天大。”
他平静下来了:“回去告诉区大爷,有什么绝活,抖出来好了,再玩弄那些阴毒的手段,我保证今后裕州城将血流成河。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把这两个狗腿子弄走,先到仙翁观找老道们治伤,他们拖不了多久,早些医治死不了。”
他不再理会这些打手,扭头回到坟茔,开始覆土。
城门关闭的前片刻,他策马进了城。
那两位公门仁兄,在店里等着他。
“辛苦辛苦。”
为首的人阴笑着说:“看你的坐骑快崩溃了似的,跑了不少路。”
“来回一百里多一点。”
他取下扛在肩上的马包:“打折了一些狗爪子。在他们提出控告之前,两位请不要来打扰好不好?拜托拜托。在下离境的期限,还有一天一夜,没错吧?”
“在下……”
“我不是现行犯,你也没有拘签。”
他笑笑:“而且,现在你们没穿公服,万一出了事,恐怕会影响两位的前程呢,老兄。”
他做了个鬼脸,挟着马包向里走。
“怎样?”
另一人向同伴低声问:“区家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看靠不住,不像。”
为首的人说:“陈六吴七两个家伙,练的是内家拳,气功火候精纯,不怕刀砍剑劈,怎会被这小郎中废了?不可能的,定是区家的人危言耸听,别具用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另一人悚然地说:“万一是真的,咱们俩动起手来,倒楣的决不会是他。”
“他敢?他……”
“他为何不敢?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在这里已没有他容身之地,闯了大祸往天涯海角一走,或者进山当强盗做绿林大王,你奈他何?”
“这……”为首的人打一冷颤。
“所以,不能逼得太紧。走吧!从长计议。”
掌灯时分。
彭政宗出现在隆中酒楼的楼上雅座。
食厅相当广阔,中间设有十副座头。
两厢,是用屏风隔开的真正雅座,女眷也可以光临。
当然,大家闺秀,是不会到此地来的。
他在临街窗的一副座头落坐。
向店伙交代酒菜毕,这才留神打量四周的食客。
灯火明亮,每一桌皆有两盏高脚灯,壁灯共有八盏之多。
厢座里人声嘈杂,有粗亮的男人嗓门,也有娇俏的女人嗓音,到底有多少食客,无法看得见。
厅中十桌已有六桌食客,都是些衣着华丽的体面绅士,几乎每一桌都有三两个仆人在旁听候使唤和斟酒,不需店伙照顾。
只有他这一桌人数最少,桌面却很大,本来就是宴客的大方桌,十样大菜可以一齐上。
他孤零零一个人,似乎未引起任何食客的注意,没有人认识他。
右邻的一桌有七个食客,两个仆人。
那位上菜的店伙生得五短身材,长了一张年轻但憨厚朴实的的面孔,正在笨手笨脚地上菜。
七个食客根本没有人注意店伙的存在,都在低声交谈。
“你可以走了,这里不要你们招呼。”
一位仆人向店伙说:“摆好菜就行了。”
“是的。”
店伙抬起端菜的食盘,卑谦地陪笑欠身后退:“有何吩咐,可知会柜上的伙计一声。”
店伙下楼走了。
彭政宗的目光透过敞开的大明窗向外瞧。
下面街道上逛夜市的人,一个个神色悠闲,嘻笑之声此起彼落。
对面自己落脚的昆阳客栈门口,旅客们进进出出毫无异状。
远处的开元寺广场灯火辉煌。
隐隐传来锣鼓声,那是江湖卖药人与卖艺人在开场子。
虽然在这里看不到开元寺广场,但听得真切,这些喧闹声是多么熟悉啊!
依稀,他的幻觉出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似乎他正处身在那些欢乐的拥挤人群里,与玩伴们在各处追逐嬉戏。
时光倒流了,幻象似乎愈来愈清晰。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人和景物似乎仍是廿年前的老样子,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他的根在这里。
冥冥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长绳,不管他经历了多少风霜、困苦、和欢乐,时日一久,这根长绳仍然把他拉回到根生长的地方来。
他要回到生根的地方,必须回来……
脚步声入耳,幻觉突然消失了。
一名高高瘦瘦,显得缺乏营养不健康的店伙,捧着食盘将酒菜送上桌:四味下酒菜,一大海碗红烧羊肉,一碗汤,两壶酒……
“小二哥,我自己来。”
他接过店伙正要替他斟酒的酒壶:“有事我再招呼,我还要等人。”
摆了四副杯筷,可知他必定是在等人。
店伙一走,他的脸又转向窗外向下望。同时思维里沉浮着一个念头,他困惑的念头……
有人不许他回来!
摩云手区振伟区大爷不许他回来,难道他回来落脚会碍着这位区大爷什么?
裕州有两大武林世家,目下的当家人是摩云手区振伟,名列武林三奇的第二奇。
南门唐家的多臂熊唐君朴,魁星笔卅六巧打与神奇的暗器绝技,武林中大大的有名。
他对这两个人所知有限,幼时即使见过他们,如今也毫无印象了。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与区家结怨经过:区大爷的十二岁爱子病入膏肓,起初是由城中的几位名医合诊,治到区少爷只剩下半口气,才派人将他父亲拉去诊治。他父亲发现区少爷心脉已绝,坚决拒绝开单方下药。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区少爷等他父亲出了房,几乎没出到大门便咽了气。
直至如今,他仍然继承了父亲的怪脾气,不治要死的病人。
区大爷不怪自己的儿子命薄,派人传出话,要和他的父亲没完没了。
就这样,他随父亲远走他乡谋生,不能在家中等区大爷下毒手,一个小土郎中,怎能与地方豪绅论长论短。
他必须回来!
又听到脚步声,身旁的脚步声。
左右来了两个人,不待相请便在左右首坐下了。
“哦!两位是……”他惑然问。
两位不速之客皆年过半百,穿了青绸长袍相当体面,人生得雄伟,但似乎笑容可掬一团和气。
“我姓唐。”
右首那位国字面膛的人笑笑说:“彭政宗,你约的人不会来了,蔡老五托我给你带口信,他说:他很抱歉。”
“我姓师,师父的师,师芳。”
左首那位生了一双胡狼眼的人笑得更和气:“蔡老五的意思并不难猜,那种地头混混很少有讲信用的,即使他那些人肯替你卖力帮忙,也帮不上什么。”
“哦!我早该料想到的。”
他沉静地说:“师三爷号称冷眼城隍,在区大爷家荣任管事,蔡老五那群小鬼,怎敢在城隍爷面前撒野?”
他语音一顿。
目光转向姓唐的人道:“唐爷,家父在世之日,与唐爷多少有一点交情。就算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吧,总不至于死后成仇,对不对?唐爷要与区大爷一起来对付小侄吗?”
他虽然对这位绰号称多臂熊的唐君朴,本城的第二号人物没有多少印象,但看风度气概,就猜出对方的身分了。
“我是抱着善意而来的。”
多臂熊脸上讪讪然:“希望能替你尽一分心力,劝劝你并且替你设法追讨所遭到的损失,以便在其他城镇安家落业。”
“唐爷,这是说,家乡已没有我彭小魁容身之地了。”
他的词色慢慢在变:“权势人士在上面加压力,三教九流的人远远地离开。唔!真够毒够狠的,一击便中要害。”
他的小名叫小魁,政宗是他的辈名。
彭家人了单薄,政字辈的子仅只有他一个人了。
本城的人,对他已没有任何印象,记得他的人屈指可数。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四处杨梅一样花。”
冷眼城隍师芳师三爷抢着说:“说狠嘛,你已经够狠了,眨眼间便打废了陈六吴七,断了区大爷两条得力臂膀。”
“就由于我不够狠,所以在盛怒之下,仍然留下他们的狗命。”
他咬牙说:“纵马踹坟,为人子者已经忍无可忍,我已有杀他们的充分理由。更重要的是……”
他脸色一冷,语气转厉:“左大牛生死下落不明,他一家老少不知死活如何。等我查出他们有些什么三长两短,哼!不错,我是郎中,救人而不杀人,但天下间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多得很呢。左大牛一家失踪,主谋人是陈六吴七,主使人是谁,用不着我点破,大家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别的事,两位可以走了。”
“老弟……”
“师三爷。”
他摇手制止对方再说:“你放心,我会按期离开的。事先我毫无准备,没料到区大爷会早着先鞭,一开始就动用官方的压力,我算是栽了。”
“动用官方的压力,是我的主意。”
冷眼城隍狞笑:“些须小事,犯不着区大爷出面,在下义不容辞替他分劳……”
“不要抬高你自己的身分。”
他盯着对方冷笑一声:“义不容辞四个字,你也配用?”
冷眼城隍火起,脸色一变,正要发作。
“彭政宗。”
多臂熊用眼色示意,阻止冷眼城隍冒火:“与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结怨,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请听我的劝告,到其他的城镇拓展你的事业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到舍下知会一声。”
“不要认为你废了陈六吴七,便以为自己很高强。”
冷眼城隍用硬的:“陈六吴七只是两个跑腿的小人物,他们的武功还没入流。等到高手找上了你……”
“陈六吴七的气功火候,已有了五六成根基。”
他不客气的顶回去:“在江湖道上,即使算不了第一流,坐二望一该无问题。这种人在阁下眼中,居然算是没入流,但不知阁下的武功,该列入那一等那一流?想必区大爷家中,一定高手如林了。”
冷眼城隍右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腕脉。
“你认为师某可列入那一流?”
冷眼城隍狞笑着问:“你告诉我好不好?”
“师老弟,不可鲁莽。”
多臂熊来软的,扮笑面虎:“咱们是善意而来的……咦……”
多臂熊突然惊讶地轻呼,笑容僵住了。
冷眼城隍制住了彭政宗的脉门。
按理,只要用上五分劲,彭政宗的左手废定了。
可是,彭政宗的手,竟然毫无困难地反勾,反而扣住了冷眼城隍的脉门,五指徐收,缓缓扭转。
冷眼城隍想挣扎,但手被扭转压牢在桌上,刚想站起用左手反击或解脱,神奇的劲道却沿手臂直*内腑。
他只感到浑身发僵,力道尽失,身躯被带动斜靠在桌上,脸色泛灰,完全失去抗力,只有任人宰割了。
“你还不配名列第一流。”
彭政宗停止发劲:“不各气地说,你比陈六吴七,强不了一分半分。”
他放手,冷眼城隍几乎跌倒。
“唐爷,把他带走。”
彭政宗转向多臂熊冷冷地说:“请转告区大爷,左大牛一家老少的死活,与他区家的一门老少息息相关,请他好自为之。两位请吧!”
他抓起酒壶,旁若无人地斟酒。
附近几桌的食客,目光全向这一面集中,鸦雀无声!只听到酒斟入杯的声响。
右邻的厢座内,突然传出俏甜而蕴有浓浓感伤的歌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揉动着手腕,脸色本来就灰败难看的冷眼城隍,突然机伶伶打冷颤,扭头向歌声传来处注视,眼中流露出惊怖的光芒,脸色更难看了。
多臂熊先是一怔。
沉静地倾听片刻,神色一懈。
“唐爷……”
冷眼城隍向多臂熊惶然说,似乎把彭政宗忘了:“她……她她……”
“不是她。”
多臂熊淡淡一笑,神色从容:“咱们已尽了心力,走吧!”
冷眼城隍临行,死死地狠盯了彭政宗一眼,眼中有可怕的怨毒神情,令人望之心中发寒。
彭政宗不加理睬,旁若无人地喝他的酒。
他在想多臂熊的话,不错,强龙不斗地头蛇,他一个幼小离家,廿年方返回的游子,在这里可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要想重新生根落业,而与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结怨,对方更藉官府之力干涉,就算能留下来,今后那有好日子过?
他在京都天子脚下闯出了名号,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
区大爷的压力他承受得起,问题是他必须重视代价是否值得,第一个肯出面帮忙他的左大牛首先遭了殃,以后呢?
他不能连累不相关的人。
他目送冷眼城隍和多臂熊离开,慢慢恨上心头。
他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好郎中,所以绰号叫千金一帖。
而且他年轻,有年轻人的一切缺点:修养有限、爱恨分明、鲁莽、冲动、做事不问后果。
对那些不如意的事,不能多想,愈想愈冒火;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怎会往好处想?
愤火一升,他连喝了三杯酒。
酒与气是一家人,不管是恨气、怨气、丧气、火气,经酒一浇,有如火上加油,气一升就旺,旺了就迷失了灵智,任何事都可能做出来,任何后果都顾不得了。
“好,咱们走着瞧!”他咬牙自语,一掌拍在桌上。
那位笨头笨脑的店伙,刚将邻座的菜上妥,经过他桌旁,一手抓着托盘,一手握住一块拭桌布。
“客官,有事吗?”
店伙在他身旁止步,楞头楞脑地问,大概是被他拍桌的举动所吸引:“要不是再来两壶酒?本店的酒……”
“给我再来两壶。”他点头说。
“好,小的……”
这瞬间,店伙左手的托盘突然砸向他的面孔,右手的抹桌布乘他本能地向侧闪避托盘袭击的机会,抖向他的左胁,拍的一声击中他的胁肋。
但托盘的一击落空;托盘本来就是虚招,他的闪避反应骇人听闻,居然在这骤不及防的闪电袭击中,避过可怕的一击。
可是,他未能躲过抹桌布的后续一击。
不等他有何反应,店伙飞退丈余,火速转身奔向梯口,向下一跃,如飞而遁。
他狂怒地站起,正想发劲飞跃追赶,突觉气机大乱,左胁一麻,浑身力道尽失。
“我……”他身形一晃,想张口咒骂,双手按扶住食桌,几乎摔倒,但居然能撑住了,接着站得笔直。
走道旁的一桌五位食客,不约而同推桌而起。
其中两位嘿嘿怪笑,急步向他抢来。
右厢人影闪出屏风角,来势如电射星飞。
“南阳五虎!”
飞射而来的人影用女人的嗓门娇叫:“本姑娘替你们招魂。”
鱼贯抢来的五位食客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向侧急闪。
先是罡风呼啸,然后是砰一声大震。
彭政宗的食桌被那位彩衣女郎踢飞,杯盘菜肴齐向南阳五虎飞掷。
“哎哟……”有人狂叫,是南阳五虎中的两个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决不是被杯盘酒菜击中的。
整座食厅大乱,食客们鸡飞狗跳。
楼下有人向上抢,后援的人到了。
彭政宗在站稳之后,已强定心神。
用意志力控制已快速发僵的双手,从腰带上的荷包中取出一颗丹丸,捏破腊衣将丹丸塞入口中吞下。
食桌被人踢飞,并耒波及他。
香风扑鼻,他知道替他阻敌的人,是一位女郎。
虽则他眼前发晕无法看清人影。
“你能走动吗?”身边的女郎急问。
“目前不能。”他吃力地说。
“我带你走,高手到了。”
他知道自己被女郎扛在肩上,跳出大窗,快速地降下街心,在人群喧叫声中,女郎飞掠而走。
不久,灯光消失了,进入一条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