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也称京口,曾经是吴大帝孙权的京城。迁都建业(南京)之后,才称京口,也叫京镇。
这里是仅次于南京的大商埠,商业甚至比南京更繁荣,紧扼江南的精华区出口,苏杭的丰富物产,以这里为转运北输的中心。
海运的内运物货,也把这里当作集散场,码头就有九处之多,沿岸的长街长有十里,栈埠林立,货物堆积如山。
江南的税收,占全总税收的七成。
江南的物货,供应北方京师各地也有七成,所以说北人南养,江南人养活北方千千万万人。
江南以船运为主,船运可以沿漕河(大运河)直驶京师。
夏秋时节,漕河中的大小船只,上下往来有如过江之鲫,一艘接一艘昼夜不绝,壮观已极。
镇江的船行有三四十家之多,每一条航线皆有组织,直至后来大明皇朝覆亡,满人入关取得天下。才在康熙年间,统一组织称为安清帮,以后把安字去掉了,另称粮帮或清帮。但在私底下,各帮的人仍自称是某帮的人。
当时的航运界也称帮,但这只是各航线船家的互助性组织,而非黑社会的组帮结会同盟。
连扬州与南京的娼门教坊粉头,也有帮的组织。扬州帮与杭州帮的姑娘们,各有统属泾渭分明。
航运界杭州帮的码头,在北固山西面便益桥旁。在镇江大小十九港中,这座甘露港不大也不小。桥旁的小街店肆林立,杭州帮会馆就在桥旁。
总之,那时的帮只是一种自己人的互助组织,以会馆为中心,捐出一些经费,帮助同帮的落难乡亲,也在当地从事慈善事业,非常的单纯,毫无黑道组织成分。
会馆外聘处理杂务的人并不多,主事与执事人员,多由有声望的船东栈主所兼任,有事才由主事与执事出面处理。
有些主事甚至经常在外地随船往来,所以真正常年办事的人,是一些外聘人员。
上元节的花灯已经在街市消失,人们该准备干活了。
冰雪还没溶解,农人们仍不需下田种庄稼。商工人士,却开始忙碌了。
杭州帮会馆也在忙,因为在高桥北面的至孝坊大街,有两个冻死街角的人,府衙所属的善堂,交由杭州会馆善后。执事人员派人查身分,具棺木,找葬地……希望不要以无名尸体处理。
百姓小民为衣食而奔忙,会馆的性质,却是服务性的组织,办事的人不以牟利为目的,对进入会馆的同乡,通常表现得热诚客气。
已经是未牌初,大厅中仅有办事的几个人活动,柜台内两位夫子打扮的中年人,坐在小案旁品茗,脚下的铁火盘炭火半掩,替柜内带来一股暖流。
脚步声急促,大踏步闯入三个人。在厅堂整理待客几凳的中年仆役吓了一跳,急急趋前招呼。
“走开,我要见你们的主事人。”领先闯入的英俊年轻人,先发制人伸手一拨,把迎上的仆役拨开,昂然到了长柜前。
柜内的两位品茗夫子,不约而同疾趋柜旁。
“我是会馆的知客。”那位留了两撇小八字胡,穿长袍像个绍兴师爷的中年夫子,隔着柜笑吟吟自表身分:“但不知公子爷光顾敝馆,有何见教?”
这位年轻人是不是公子爷很难认定,但至少在气势穿着打扮上,的确有公子爷的派头,神气得很。
两位夫子的眼中,出现不安的神情。
年轻人高大修伟,剑眉虎目英气勃勃,穿一袭玄狐裘。头上束发没戴冠帽,显得更为英俊。二十来岁的英俊穿狐裘年轻人,出现在何处都引人注目。
另一位显然是年轻的小姐,穿紫色短轻裘,看袖口翻毛晶莹雪白,行家可看出是名贵的天马皮裘。
头上的皮风帽,也是天马皮,仅露出嫣红莹洁、五官出奇灵秀的面庞。
可是,那双深邃明亮的凤目,焕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淑女的特殊光芒,还真有几分慑人的威力,让胆气不足的大男人望之生畏。
走在后面那位壮汉魁梧的身材,有点像门神,粗眉大眼留了大八字胡,大眼中精光四射,反穿豹皮袄,外表真像一头阴森威猛的豹。
“我姓夏侯。”年轻人将一折方胜在柜上摊开:“我要找这四个人。去年岁杪在扬州,他们住在湾头镇的江都老店,旅客流水簿留下他们的资料,是侨寓镇江的杭州人,经商。贵馆是杭州帮的会馆,能找得到他们吗?”
两位夫子瞥了名单一眼,互相打眼色。
名单上的四个人名,是从旅客流水簿所抄录的全部资料,姓名分别是梁宏、朱胜、陈富、尤贵。
“找得到找得到。”负责打交道的夫子热心地应付:“朱陈尤三位,是南水关几家栈号的东主,去年秋押货上京,岁末走陆路返乡,漕河冬季断航。到南水关去找,一问便知。至于这位梁宏……”
“他怎么啦?”夏侯公子追问。
“他是本会馆一位执事任三爷任威,出面聘请的私人师爷,偶或助本会馆处理一些向外交涉的事务,很少在家。上次他应甘露港兴隆栈的张东主邀请,押送两船南货至京师。张东主留在京都处理债务,他急于返乡先行动身,确是与朱陈尤三位东主同行。”
“哦!你说贵执事三爷叫任威?”
“对。”
“我知道这个人,水妖任威。”夏侯公子冷冷一笑:“京口三英之一,水性超尘拔俗。”
“其实,梁师爷的水性,比任三爷要强些。”夫子也冷冷一笑:“梁师爷绰号叫江南浪子,问题出在他不喜欢固定的工作,喜欢自由自在过日子。”
“我找对人了。”夏侯公子虎目生光:“我要知道如何才能找得到他,他还好吧?”
“还好啦!他是本府颇有声望的人,很好找。”
“怎么找?”
“出南门大道,二十里左右的下湖村,沿途一问便知。他住在下湖村朋友家,要到二月中旬,才回任三爷家替三爷办事。”夫子热心地说明:“但听说他打算回杭州故里走走,何时动身就无法估计了。如果走,该在清明节之前,回家扫墓理所当然呀!”
“好,我会找到他的,先找来朱陈尤三位束主,希望他们都在家。谢啦!再见。”
三男女神气地辞出,扬长出馆走了。
两夫子又互相打眼色,淡淡一笑。
“寻仇的,没错。”另一位夫子说。
“可能的。”负责打交道的夫子摇头苦笑:“出外谋生走过千山万水,难免是非多。小梁为人四海,有毅力有担当,聪明机警,他的事自己会处理,找他寻仇的人,一定不是好路数,他应付得了。”
“这三个男女气势不凡……”
“人不可貌像,哼!脸存忠厚心怀鬼胎的人多的是。口蜜腹剑的人,不一定相貌猥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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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馆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大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进进出出,这里本来就是服务性质的机构,服务对象其实并不限定杭州人士,设有几间小厅堂,供朋友聚会交际,是人人可来走动的公众地方。
夏侯公子三个男女刚离开不久,又进来了一位穿棉袄的老大娘,脸色姜黄似有病容,皱纹并不明显,那双晶亮的大眼,却不属于老年人经历岁月风霜的眼睛。
“大爷万安。”老大娘笑吟吟向站在柜内的夫子颔首打招呼:“请问,刚才那三位公子小姐,向大爷打听消息,但不知他们打听些甚么事?请见告,谢谢你啦!”
嗓音似银铃,说话时露出匀称的皓齿,怎么可能是年届花甲的老大娘?眼睛与牙齿,甚至嘴唇,都可以泄露年龄的秘密。
夫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看便心中有数。
“老大娘,那位公子自称姓夏侯。”夫子泰然答:“他们所问的事是……”
如此这般,夫子有耐心地一一说了。事不关己不劳心,这并非见不得人的秘密。
如果不实说,很可能有麻烦。
“再次谢啦!”老太婆含笑道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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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有三条好汉,江湖朋友称他们为京口三英。他们都是船行的东主,交游广阔为人四海,而且疏财仗义,名号相当响亮,算是一方之雄,所以获得江湖名号。
车船店脚牙,名义上列为江湖人。其实他们都是地方名流,爷字号的人物,船东主被称为江湖人,多少有点委屈了他们。
好在他们不以为逆,并不认为可耻,事实上他们所接触的人,也品流复杂,而且以江湖人士居多。
当然,他们的伙计十之七八不能算是江湖人,只是一些拿工钱干活的伙计,靠卖劳力赚钱养家的苦哈哈。
水妖任威的私宅,在定波门外的九里街中段,是一座三进院的大宅,平时仅有至亲好友往来。店栈则设在甘露港,私宅不谈商务,公私分明。
这天他在家,与两位好友在客厅品茗聊天。接到门子送入的拜帖,脸色一变,亲自出厅疾趋垂花门迎客。
拜帖的具名是:嘉兴凌云庄夏侯冠英拜。
通过大院子至垂花门迎客,来客必定是身分不等闲人物。来客再高贵些,就得至院门外相迎。地位相等,可在大厅门外降阶迎接。地位低的客人,吩咐门子说一声领他进来就够了。
他知道嘉兴凌云庄是怎么一回事,来头大得很。
夏侯公子身边,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修长,年约三十上下,鹰目炯炯,脸上有令人感到阴森的威严流露,是属于天生具有霸气的人物。
拜帖上仅有夏侯冠英的具名,肃容入厅客气一番,仆人奉上香茗,夏侯公子通了名,仅替两位同伴引见,对女伴略而不提。
两位同伴是“录魂使者”刘彦,江淮地区侠义道的高手名宿,三十余岁便是名动江湖人物,天下级的武林之豪,声誉正如旭日初升。
“横天一剑”武成,湖广三剑客之一,也是天下级的大豪,江湖地位甚高。由于身材魁梧,与人交手很少使用成名的剑术,通常徒手相搏,一双手比剑更令人畏惧,赤手夺刀剑有如探囊取物,名列当代年轻风云人物。
一亮名号,水妖的地位便矮了一截。地区性人物,那能与天下级的高手名宿相提并论。
具帖的夏侯冠英,更是来头大的风云人物。
嘉兴的凌云庄,庄主千幻剑客夏侯长虹,是上一代的武林十杰之一。夏侯家在天下武林八大世家中,排名第五家,拳剑冠盖武林,声誉极隆。
这些武林世家的人,固然在武林有崇高的地位,但子弟们十之七八与江湖人士有关连,所以目下的八大世家子弟,被江湖人士看成江湖人。
一般的社会大众,包括官方人士,根本就把武林人上和江湖人士看成同道,几乎完全混淆不清混在一起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一视同仁,最好敬鬼神而远之。
夏侯冠英是千幻剑客的长子,十八岁出道便一鸣惊人,获得绝剑公子的名号,八年来罕逢敌手,在江湖遨游神气得很,固然天生侠骨令人尊敬,也令人害怕,脾气火爆,喜欢用剑来讲理。
在江湖道上,他的仇家比朋友多好几倍。任何人如果被他认定是歹徒恶棍,肯定会日子难过。
水妖是地区性的大爷级人物,多少知道一些江湖英雄豪杰的底细,对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重大事故,消息相当灵通,所以一看拜帖的具名,便感到有点心惊。
这些英雄豪杰登门拜会,不是好兆头。
礼貌性的拜会,通常受到欢迎的。
“趋府拜会相当冒昧,三爷海涵。”绝剑公子客套毕话上正题:“在下的来意,三爷想必了然于胸了。”
“很抱歉,新春期间,兄弟的往来贵宾甚多,只是贺节的应酬,商务还没正式展开呢!”水妖任威客套地坦然说:“兄弟与诸位素昧平生,辱承枉顾,极感光彩,但不知夏侯公子的来意,所指何事?”
绝剑公子的脸色,立即沉下来了,认为水妖有意撇清,装糊涂敷衍。
“哦!你会没有敢作敢当的豪气。”绝剑公子冷笑,说的话令人受不了:“不要妄想推得一干二净好吗?你水妖任威不像没有担当的人呀!”
自以为强者的人,十之八九犯了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毛病,不会把认定的事更改看法。目下的情势,绝剑公子这些过江的强龙,就是强者中的强者。
“夏侯公子,你的话好奇怪。”水妖毕竟是地方之豪,在本地有身分有地位,有点受不了啦:“你我素昧平生,非亲非故,光临寒舍好像是礼貌上的拜望,说的话却像兴师问罪,像话吗?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的来意,听得一头雾水,能不能明示?我水妖任威不是没有担当的人,有家有业名列镇江的豪绅,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我任三爷是奉公守法慷慨好义的地方名流,你说吧!我在听。”
在江湖,凌云庄来头大,获得江湖朋友的尊敬或畏惧,声望地位高高在上。但在王法所及的杜会中,绝大多数官民百姓,不知凌云庄是啥玩意,在社会规范中也毫无地位可言。
在一些嫉恶如仇的官吏眼中,把武林人或江湖人,看成作奸犯科的暴民罪犯,必须制裁根绝以正人心的蟊贼,有机会偶或可以利用的奸民,利用毕就清除的垃圾。
这是说,在镇江城,水妖的社会地位,比绝剑公子高出多多。一旦反脸相向,绝剑公子一落入官府,那就注定了是大输家,很可能上法场。
水妖的话不亢不卑,豪绅的气势压下对方的气焰。他的绰号称妖,其实与妖邪无关,只是突出他的超尘拔俗水性媲美水中的妖怪而已。
屏后踱出一位高瘦的中年人,是与水妖品茗的两朋友之一,主人会客,朋友识趣回避,这时看出气氛不对,因此出厅为朋友主持公道。
“我希望贵宾保持拜客的风度。”这位朋友拍拍皮袍腰部,表示袍内有玄机:“初次见面不伤和气,有话好说。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任三爷是本城的豪绅,确是有担当受尊敬人物,希望诸位遵守作客之道,有理讲理不需打哑谜勾心斗角。”
“地方豪绅,坐地分赃。”录魂使者冒失地逞口舌快意,脸色阴沉不住冷笑。
“你说甚么?”朋友鹰目一翻,冷电四射。
“你没耳背。”
“你再说一遍试试?”朋友踏前一步,鹰目中杀机怒涌。
“你是谁?”录魂使者居然有点气慑。
“镇江府刑房的小吏,听命于推官大人处理刑名案件。我姓杨,杨波。不用费心打听我的底细,在大街上随便找人问,一提便知。”
一府的推官,管定了一府刑名,国法的维护者,奸民的克星。
“好了好了,我来说。”绝剑公子明时势,摇手阻止录魂使者采取行动:“去年岁杪,扬州湾头镇江都旅店所发生的事故,任三爷是否知道?”
“不错,知道。咱们镇江山多田少,有很多江南人,到江北扬州谋生,来来往往,重要的消息传闻,是传得很快的,消息次日便传抵镇江了。”水妖眉心紧锁:“诸位是为了这件轰动大江南北的血案而来?据我所知,同一天晚间,另一家平安老店,也发生同样的血案,死伤之惨,不下于江都老店。”
“江都老店的血案,是冲在下而来的,在下共有九位亲友,住宿在江都老店,有两位亲友被杀,波及店中不少旅客遭殃。”
“原来如此。”
“事先匪徒有人扮旅客卧底,所以偷袭相当成功。任三爷认识江南浪子梁宏吧?”
“岂仅认识而已?他是我以重金礼聘的师爷,但有事才找他办理,平时他可以自由活动,两年来宾主极为相得,我尊敬他这个人。去年秋天,他被张东主请去押货上京。张东主留京来不及同返,他与几位其他栈号的东主南旋,携有张东主一万二千两银子货款。对,他那天就在江都老店投宿,四个人胆都快被吓破了,连夜逃抵扬州,雇船逃灾避祸。朱陈两位东主,返家后大病十日。梁师爷跑到下湖庄朋友处过年,这期间好像每夜都在做恶梦。哦!诸位认为他有何问题吗?”
“但愿你的话是真的。”绝剑公子当然不信他的话:“也许你并不认识我,与我无仇无怨,没有偷袭我的理由。可是,你能保证江南浪子的清白,能保证他不曾参与其他犯罪组合吗?”
弦外之音,隐约指出水妖是某一犯罪组织的主谋,因此录魂使者一开口,便是:地方豪绅,坐地分赃。
“你说得对,我并不认识你,谈不上甚么仇怨,更不可能有名利之争。据我所知,也是大多数镇江人所知,梁师爷绰号称浪子,为人豪放不羁,生活相当裕如,他是一个为自己生活的人,所兼的差事绝非为了谋生糊口而工作。讨厌与人组会结伙。他的行为举动,从不瞒人有目共睹。他经常往外地走动,接受邀请押货前往京都,行踪一清二楚,沿途行止有案可稽。你们如果把他当成匪徒的卧底同谋犯,错得离了谱。”
“我要见这个人。”绝剑公子语气坚决。
“我负责通知他,他肯不肯见你们……”
“他会肯的。”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水妖说:“他虽然是我聘雇的人,但他有行动自主的自由,我不能以雇主的身分强迫他接受指使,当然我无权保证他的私人事务由我负责,诸位满意吗?”
“你们最好不要到下湖村找他。”杨波冷冷地接口,出面干预的意图明显。
“为何?”绝剑公子虎目怒睁。
“他曾经担任下湖村的民防壮勇操练总教头,战阵武技冠盖江南四府。每年的民壮秋季大阅,下湖村的成绩连获三年总冠军。那一带的村镇子弟,把他当成虎贲勇士,他也是唯一获得戴虎贲冠的官方有案教头。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村镇的民壮,都会出动把你们碎成肉泥。下湖村的民壮,一伍人可以击溃十倍以上的正式卫军。你们走吧!也许你们有击溃下湖村铁阵的能耐呢!”
虎贲勇士,意指皇帝的亲军侍卫。在军中,则表示勇冠三军的将领。
民壮的总教头,通常由官方审核考试而礼聘兼任,只有弓马战阵武技超绝的人,才配戴虎贲冠。一旦民壮奉命出动作战,就是当然的指挥官或队长。
在军中,虎贲冠已被淘汰了一千年。目下只有皇帝的亲军侍卫中,偶或可看到恩准颁授的虎贲冠。
一个虎贲勇士的标准武装,极为壮观。冠外形如盔,两侧各插有一根黄黑色的彩色野鸡尾毛。这种野鸡称鶡鸡,原产地在山西上党,生性好斗,斗死方休,作为勇士的象征。
除了鶡鸡毛之外,披的甲前有徽褂,背后有章帜,肩上有旗号。拥盾、背弓、佩刀、持矛或戟戈。
满清入关,仍保持古风,虎贲改满名为巴图鲁。不同的是,冠上的羽毛改为青鹘的蓝翎,但挂在脑后而非竖起,像是脑袋拖了另一条尾巴。
京戏里舞台上的武生,就是变像的古代虎贲勇士装扮,只不过野鸡毛加长了两三倍,十分美观。
背上的章饰队志,换成四面漂亮的小旗。真要打仗,不累死才怪。
似乎猛禽的羽毛,普遍成为中外古今的勇士饰物。
美洲的印第安人,就用白头鱼鹰的毛做帽饰,也悬挂在胸侧。欧陆的某些山地民族,也在帽侧一边插上一根羽毛。
一伍,指作战的最小编组,五个人,有五种武器,进、止、坐、跪、退,依号令战斗攻防,军令如山。如山的军队,是冲不垮的。
杨波的意思简单明了:去等于是找死。
在乡间出了人命案,毁尸灭迹轻而易举。
这并非威胁侗吓,而是具体的危机。以三二十个乌合之众的江湖龙蛇,前往有民壮组织的村庄行凶闹事,十之八九会瓦解冰消,后果极为严重。
“我在通津坊西津大街,高桥西侧的还京老店等他。他如果不来,我会去找他的。”绝剑公子口气仍然强硬,其实心中有点虚:“我这种人办事,会盘算各种危机,而使用何种手段达到目的,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打扰了,告辞。”
喝干了杯中茶,四人昂然出厅。
“我会睁大眼睛,拉长耳朵,留意案情的演变。”随水妖送客的杨波,一字一吐大声说:“不论公了私了,谁敢无法无天,诬良为盗肆行报复,我保证把这些人送上法场。我说话算数,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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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前往下湖村,来回四十里左右。江南浪子如果进城会面,那也是第二天的事了。这期间,得进行调查的工作。
像绝剑公子这种人,不会在获得警告之后,大白天前往下湖村自找麻烦,外地人在乡间惹事招非,那是最为愚蠢的事,除非具有强大的实力。
用江湖手段报复,就可以扳回劣势。派两个可以高来高去的高手,摸进村去杀人放火,保证鬼哭神嚎,不会留下罪证。江南浪子显然是江湖道上的人物,不敢忽视江湖手段的威胁而置之不理的。
西津大街的还京老店,是第一流的高级旅舍,规模不小,旅客的品流相当高。
绝剑公子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十余人之多,包了一座小院,属于上流旅客。
已经是申牌时分,在外面打听消息查访线索的人,正陆续返店,带回一些调查结果。
横天一剑年长些,具有成名人物的老成气质,是最后返店的人,与绝剑在客院小客厅商议所调查的消息。
“是有点怪异。”他粗眉深锁,语气迟疑:“那几个人,的确是本地杭州帮的殷实商贾,有成就的本份人,不会是隐身匪盗,更不可能与你们家有过节。虽然那个梁宏绰号称浪子,那只是因为他不正常的生活态度,喜欢无拘无束散漫不羁所获得的,不但不曾为非作歹,而且颇具豪气获得好评和尊敬,怎么可能与匪徒勾结,向江湖高手名门挑战?老弟,可能我们调查的对象错了。”
“每一间客房都有人被杀,我们也损失了两个。只有他们两间客房四个人平安无事,乘乱溜之大吉。”绝剑不承认找错对象,坚持己见:“而且匪徒们一式打扮,只有做内应的匪徒不穿白。我就是被不穿白的人踢了一脚。舍妹也几乎遭殃,还给了一个穿黑的人一记一气掌。匪徒有内应已无疑问,这姓梁的涉嫌重大也无疑问。做隐身匪盗的人,掩护身分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甚至有些是社会贤达,或者官吏贵绅,哼!”
“我总觉得可疑。”横天一剑苦笑:“你们从山东返乡过年,沿途行程快速,这期间并没多管闲事,应该不会因行侠而得罪实力庞大的邪魔外道仇家。据你所说,他们出动了妖术极为高深的高手,专门对付你夏侯家的秘学羽化玄功,既然先派人做内应,按理应该不至于波及邻房的其他旅客呀!见了浪子梁宏,老弟务必谨慎求证,应抛开先入为主的成见,以免查错了方向,让算计你家的匪徒快意。”
“我会郑重处理的。”绝剑表示的神情,仍然没有放弃先入为主的成见:“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我当然不会任性妄动,对付恶霸豪强,我的经验相当丰富呢!先礼后宾,这是我处事的宗旨。”
“但愿如此。”横天一剑转过话锋:“午间落店在后进客房的几个男女,颇为可疑,我得出去走走,留意查他们的底。”
“我们从南京来,这几个男女中,有一男一女我似乎面熟,好像在凤仪门大街,曾经看到他们跟在我们身后,当时并没留意。在这里再看到他们,我有点疑心,可能不是巧合。”
“老哥的意思……”
“如果我说他们是跟踪我们的人,你说是否有此可能?”横天一剑是江湖名剑客,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所疑心的事多少有点根据:“过年后你到南京与我们一些朋友会合,正式放出风声,调查去年岁杪扬州湾头镇血案的凶手,势将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有人跟踪看风色,可能性非常高,所以必须留意这些人的意图。”
“我也去。”绝剑公子整衣而起。
“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我知道。”
凌云庄放出追查凶手的风声,自然在江湖引起各门各道的注意。
凌云庄是名头响亮的武林世家,在分类上名列侠义道,难免与一些江湖牛鬼蛇神结怨,受到仇家的袭击,不是甚么罕见的严重事故,平常得很,因此风声放出,并没掀起波涛,仅有些有关或无关的人注意事态的发展,或者提供消息协助追查。
有些人则幸灾乐祸,隔岸观火。与凶手有关或有交情的人,当然会留意夏侯家的一举一动。
在案发的现场,他们没留下全力追查,急于返乡过年,事后再召集朋友追查线索,在时效上输了一步棋,因此查得十分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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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已过,市面已正式恢复活动,各行各业先后开市,为生活而奔忙的人活跃在每一角落。镇江是往来商旅的集中地,旅店生意兴隆。还京老店是第一流的旅舍,旅客的品流却参差不齐,龙蛇混杂,在江湖朋友中,该店的口碑不差。
后进的上房区,住了不少三教九流旅客,其中一间稍大的上房中,两男两女在室中聚会。
天寒地冻,四人皆不除暖帽,甚至没掀起掩耳,仅露出一双眼睛。所穿的长及膝部皮袄,除了从掩襟的左右,可以分辨男女之外,从背影看,便不易分辨男女。
客院房舍甚多,每个旅客皆为自己的事而奔忙,大多数旅客晚来早走,谁也懒得留意旁人的事。有些住宿几天的旅客,白天也很少在房里。
总之,在外为生活而奔波的人,宗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因此对一些行动诡秘的同店旅客,几乎毫无印象。
有心人例外,知道店中住有特殊旅客。
这四个男女,在房中也不露本来面目,神秘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这座客院负责照料的店伙,只知道他们是同来的旅客,不时在店中进进出出,互相走动并没鬼鬼祟祟,只是从不除掉头上的风帽,而且放下掩耳仅露出双目,显得颇不寻常而已
“大法师,我发现有人盯我的梢。”坐在左首的女人,向坐在上首的人说。
“凌云庄的人?”上首的大法师警觉地问。
“不知道,应该不是。”女的说:“住在同一家店中,没有另派人盯梢的必要。”
“可曾看出征兆?”
“跟了三次,每次仅跟半条街就消失,然后又在另一处出现,曾经接近我身后不足十步。身材与我相当,很可能是女的。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凌云庄的小丫头。”
“好哇!女的交给佛爷我处理。”坐在右首的另一个男人,显得兴高采烈:“佛爷对女人有特殊的爱好,尤其是对女人的仇敌兴趣极浓,交给我啦!我保证可以把她弄到手刨她的底。”
两个男人,一个是大法师,一个自称佛爷,表示必定是一道一僧。僧人必定剃光头,难怪在房里也不脱风帽,以免露出原形;僧人该到寺庙挂单的。
“少给我胡搞。”大法师瞪了和尚一眼:“没弄清来路,敌我难分,就先下手为强捕捉,想多树强敌吗?哼!吴姑娘,设法盘她的底,再出去走走,好吗?”
“天快黑了,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在,就表示是冲咱们而来的。”另一个女人说:“吴小妹,我策应你,保证可以全盘控制全局,我田七姑是反跟踪的宗师级行家。走吧!发现警兆,就得及早处理以争取时效。”
“小心了,千万不要乱搞。”大法师叮咛:“本教还没正式开山门,根基未固,争取朋友为第一优先,避免树敌以利发展。以凌云庄的人来说,让他们继续从错误的方向追查,咱们设法从中促使他们盲人瞎马奔波,除非他们找对了追查目标,不然绝不可向他们采取行动。我负责这一路人马的指挥决策,你们不可以打乱我的计划。”
“好啦好啦!我们不会误事的。”田七姑离座,拉了吴姑娘向外走:“凌云庄是侠义道世家,早晚会成为本教的死仇大敌,我实在弄不清教主的意图,犯得着派了许多人,留意他们的动静?依我之见,我把整座店的人弄死,一劳永逸除掉后患,何必跟在他们身边天涯海角奔波?真没道理。”
“你是在杭州加入本教的人,不知道本教与凌云庄的有关纠纷,日后自知。”大法师说:“总之,千万不要忽视凌云庄的威胁,夏侯家的武学玄功,声威赫赫誉满武林。贫道无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这自诩为半仙的真人,还真不敢在千幻剑客夏侯庄主面前充神仙。”
“千幻剑客迄今为止,一直不曾露面。”和尚口气相当狂:“佛爷不信邪,有机会的话,佛爷要和这个浪得虚名的剑客,拚一拚玄功功看谁火候精纯。”
“你这个罗汉,把精力全耗在女人身上了,禅功还剩下多少火候?你算了吧!和尚。”田七姑拉开房门,扭头不屑地出口讽刺,一声轻笑,出门偕吴姑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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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姑娘是在前面走的,田七姑则消失在人群中。
西津大街行人往来不绝,一个个行色匆匆,天寒地冻,每个人都裹在棉袄或皮袍内,谁也认不出同行的人是何来路。
经过拱形的高桥,升至桥中段顶点,身后有人接近至三四步内,快要近身了。
有人接近至身后,相当危险。在行家的经验中,接近身后表示将要有所行动啦!
她移近桥栏,不徐不疾缓缓转身,星目炯炯,狠盯着那位身材相等,也仅露出双目的女人。
这女人也有一双明亮灵活的凤目,大概也年岁相当,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眼神灵活表示个性有点叛逆。也就是说:不具有真正淑女的气质。
相距三四步,大眼瞪小眼,双方都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但戒备的外形,内行人一看便知。
双方皆身形半侧转,手一抬,便可攻可守,身前的胸腹要害保护得无懈可击。
吴姑娘的右手,终于向上微抬。
跟踪的女人,也徐徐抬起右手。
田七姑从桥头向上走,像个无关的人从容不迫过桥,逐渐接近跟踪女人的身后,双手笼在袖内,头部微抬露出晶亮的双目,并没动手的表情流露。
跟踪的女人,左手突然向后甩出。
田七姑猛然飞退丈余,像是失足向后方下滑。空间里,传出罡风的呼啸声。
吴姑娘的右手,上抬的速度加快。
跟踪的女人身形一晃,便到了桥的另一侧,右手伸出袖口,掌心内向,食中两指的指缝尖端,露出光芒闪烁的一星寒芒。
暗器没发射,有意示威警告。
“是你。”吴姑娘一怔,脱口轻呼。
“果然是你。”跟踪女人收了暗器举步接近欣然说:“跟了你老半天,始终不敢断定。你彩云仙子号称江湖一朵艳情花,从不掩起行藏在江湖遨游,两年不见你的芳踪,怎么居然掩藏本来面目,在街上扮游魂,是不是出了事,或者有了归宿退出江湖了?”
“一言难尽,我算是栽了,建在山东济南的彩云园也丢掉了,算是穷途末路啦!”彩云仙子吴姑娘叹了一口气:“我早就发觉有人盯梢,这次是有意将盯梢人引出的,没料到是友非敌。来,我替你引见江湖朋友闻名丧胆的人物,毒蛊七姑田大姐田霞。”
接着替跟踪的女人亮名号:江右龙女黄若虹。
“南康府落星湖水云居黄家的大小姐,久仰久仰。”毒蛊七姑走近苦笑:“远在十步外,便感觉身后有杀气及体,一记虚空的狠招神龙掉尾,阴煞潜劲可远及丈外,要不是我怀有戒心及早趋避,这一掌可能震断我的心脉,厉害,江右龙女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田大姐休怪。”江右龙女含笑道歉:“我以为你正要出手,所以……”
“先下手为强,是你我这种人应付意外的宗旨,怎能怪你?不瞒你说,我的确准备弹出毒蛊珠,策应吴小妹擒你呢!”毒蛊七姑坦然说,对江右龙女大有好感。
“走,到望京楼,我请客。”彩云仙子挽了江右龙女举步:“此地的新丰酒颇有名气,菜肴更佳,旧友相逢,正好一叙契合。”
天快黑了,已是晚膳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