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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法宝克敌

果然所料不差,海潮庵内空阒无人,十余名和尚踪迹不见,可能已躲到庵后的山林避风头。

明光和尚是焦山寺的知客,不回海潮庵理所当然。

在庵内外走了一圈,鬼影俱无。

重回庵内,两位姑娘在东配殿走动,对中间所供的三尊佛像,与两侧的十八座伽蓝神,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似乎颇感兴趣。

东配殿也称伽蓝殿,中间所供的三尊佛像不是佛,而是奉献花园修僧园,给释迦作为说法居住的地方,舍卫国三位奉献人的法像。中间是波斯匿王,左是祗陀王太子,右是给孤独长老。

伽蓝,指僧园或众围。

这三位奉献人,是最先献资金土地,建造伽蓝供佛的善士,后世修建寺院,为纪念他们的善举,辟殿奉祀在配殿享香火。

十八具护法伽蓝神,如果以狰狞两字来形容,倒也贴切。

这些本来是印度教的小神,被佛教接收过来做护法,大概由于相貌狰狞,吓唬妖魔鬼怪必定很称职吧!

梁宏坐在大雄宝殿的拜坛上,面向外神情恬静,目光透过大开的殿门,落在外面不怎么广阔的大院,院子两侧几株巨大银杏光秃秃老态龙钟。

他不能真的拆庵,威胁性的话不能当真的。

但对方逃匿一空,他该如何是好?

他与神像无缘,但并不反对信神佛,不像嫉恶如仇的唐代大文豪韩文公,要铲除一切佛门器物。这座佛庵如果拆掉或者烧了,对他并无丝毫好处,何必大动肝火,拿这座佛庵出气?

扭头回顾,巨大的佛像金碧辉煌。

“这个神秘女门主,舍得花钱塑金身。”他心中嘀咕:“天知道她做强盗所抢来的财物,沾了多少受害人的鲜血?这些木雕泥塑的佛祖菩萨,享受香火时,会不会佛心有愧?”

这里供的是一位本尊(主尊)结迦趺坐相,左手定印,右手触地印,宝像庄严。这是释伽佛基本法像中,最具代表性的本尊像,称为成道像。两手的手势所代表的意义,和尚们可以用一天工夫给凡夫俗子讲故事。门外人看了,怎知道这印那印代表甚么意义?手势称为印,也令人莫测高深。

“我不能呆呆地等。”他自言自语:“非拆不可。”

他一跳而起,到了供案前,抓住了众多法器中的大木鱼。

“如来佛。”他向佛像大声说:“这世间乱七八糟,你并不想多管众生的吉凶祸福,因为太多的人,向你祈求荣华富贵,你那能满足亿万众生的欲求:也许你在成佛之后,的确曾经为了众生,来过凡间察看善恶,但你并没真的惩恶扬善便上天去了,只说如同你来过了。来了不管事,你来干甚么?很抱歉,我要毁掉你这座殿堂。”

双手刚高举木鱼,作势投向佛像。

“南无阿弥陀佛!”身后传来震耳的佛号:“施主太过分了。”

他缓缓将木鱼放下,缓缓转身。

以法显住持为首的三位僧人,在殿口并列,怪眼中放射愤怒的光芒,气势迫人。

左右两人是明光知客,和云台寺的普化和尚。

“佛门弟子为恶,该下阿鼻地狱。”他也声震大殿,虎目炯炯:“这里该是佛门清静地,竟然是众多盗窟中的一窟。我要拆庵,由不了你们反对。”

口气强硬,其实他心中暗急。按理,两位姑娘应该出现的,三个和尚出现在大殿,两位姑娘怎么没发现不出面阻挡?

只有一个可能,两位姑娘被制住了。

“施主出来说话。”法显住持向外出退,退出殿外廊。

他举步跟出,三僧已退至殿前广场。

扭头向东望,东配殿的殿门外,两个和尚两根锡杖,堵住了殿门。门内,另有五名和尚列阵,形成门内门外两重警戒,有效地阻止两位姑娘向外冲。

“我们不出去,就在殿内放火。”江右龙女的嗓音特别清亮:“就可以让他们阵脚大乱了。”

“施主的两位女保镖,无法赶来保护你了。”法显住持得意洋洋,引他出来的用意,就是让他知道身陷危局:“认栽吧!施主。”

“是吗?”他先前气愤的神情消失无踪,脸上甚至有泰然的笑意。

两位姑娘并非被制住,他心中一宽。

“施主的侦查手段,令人心中檩檩。”法显住持对他的泰然反应大感迷惑:“本门得承认,施主带给本门许多困扰,施主一步步深入探索,打乱了本门策定的计划。你一个平凡的小人物,竟然能成为本门最大的威胁,说来委实令人难以置信,本门不得不断然处置,全力除掉你这个灾祸之源。”

“是吗?”他背着手微笑,似乎在和朋友聊天话家常,而非和三个超等的高手打交道。

“老衲得罪了。”法显住持拂尘一挑,左手立掌当胸碎步欺进:“我佛慈悲,除此祸害……”

拂尘再次一拂,罡风虎虎,滑进一步,左手来一记金雕献爪,随拂尘探入,劈胸便抓。拂尘虽然没注入内劲,但拂动的速度快,拂尾所发的破风声慑人心魄,对方必定仰身急退,左爪便可探入手到擒来。

对付一个武功不入流的人,这一招简直是割鸡用牛刀,稳可将人制住,万无一失。如果拂尾拂中梁宏的脸部,那就不需用爪擒人了。

背着手的梁宏,非退不可。

他不但不退,剧变乍现,外侧两僧竟然没看出变化是如何发生的,结果便呈现在眼前。

梁宏的左手,抓住了拂尘柄的前端,右手反扣住法显住持的右腕脉,外扭、下沉,再上翻。

“哎……呃……”法显住持上体前屈,然后双膝下挫,上体改向后上方挺,整条手臂被扭转上抬,下身却向下挫膝盖几乎着地,状极可笑,脸上的痛苦表情,却又令人笑不出来。

拂尘易手,噗一声右肩被敲了一记。拂柄再一翻一送,撞在法显的胸口七坎穴上。

这些变化,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发生、结束。

明光知客反应快些,大惊中挥动拂尘闪电似的扑上抢救法显。

拂尘这次注入内家真力,每一根拂丝皆有如钢针,破风的厉啸惊心动魄,向梁宏的右颈侧猛抽。

梁宏左手的拂尘破空飞旋而出,身随拂疾进,右手一伸,扣住了明光知客的咽喉。

砰一声响,法显住持倒下了。

梁宏的手掌大手指长,扣住老和尚的咽喉一把抓,像是抓住了一只鹅,五指深深扣入喉两侧软弱部位,指尖楔入气管缝中。

掷出的拂尘,与明光知客的拂尘缠成一团掉落脚下。

明光双腿一软,身躯下挫,双手拚命扳扭梁宏的右手脉门,叫不出声音,作绝望的无声挣扎。

随后冲近的普化和尚大骇,慌乱地刹住脚步,升起的拂尘无力地下垂,眼中有骇绝的神情流露。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在光天化日下发生了,这绝不是变戏法,两个武功最高强的和尚被制住了,不信也得信。

“你也来。”梁宏伸左手向他示意冲上来。

右手一松,明光知客倒在地上猛烈喘息、发呕、呛咳,脸色灰败。

“你……你你……”普化和尚快要崩溃了。

东配殿堵住门的七个和尚,惊疑地退出殿外,向这里飞奔,看出大事不妙了。

“你不上我上了。”梁宏拾起一柄拂尘,大踏步欺近。

普化飞退丈外,再一跃便与冲来的七僧会合。

后面,两位姑娘衔尾跟到,长短两支剑光华闪烁,凤目中涌起重重疑云。

显然,梁宏是胜利的一方。地下,一个和尚直挺挺像是睡着了,另一个仍在坐起呕吐,狼狈不堪。

七支锡杖,竟然不敢一拥而上,杖上的铜环不住震动,发出阵阵怪响,表示七个和尚持杖的手不稳定,锡杖因抖动而使钢环发声。

普化和尚双手一张,阻止七僧冲上。

两位姑娘绕过众僧,迅速在梁宏两侧戒备。

“你没事吧?”江右龙女急问:“这两个和尚……”

“被我的法宝出其不意打倒了。”梁宏丢掉拂尘:“我要给这八个和尚,每人一颗臭蛋。”

他腰间有一个匣状革囊,装模作样往里掏。

“你们走。”罗华欣用匕首向众僧一指:“我们不想在寺庙内杀人,你们必须自爱些。”

“他们心中如果真有佛,怎会披着袈裟暗中做强盗?而且是勾结官府做强盗,这座庵就是他们的一座贼窟。”梁宏用大嗓门指斥:“丹徒镇的那位课税局焦大使焦二爷,已可确定是你们的人。我会从各方进行搜证,一定可以把你们的根挖出来。我要剥你们的袈裟和僧袍,搜出你们所佩带,代表身分地位的辟邪符饰,先从法显明光两个和尚着手搜。”

他俯身揪起法显的领襟向上提,悄悄用另一手向下拂,巧妙地解了被他点制的七坎穴,一拉袈裟的扣环,拉出袈裟丢在一旁。

“不必搜啦!真笨哦!”江右龙女不便看到和尚脱衣,拉住了动手剥僧袍的梁宏:“那位女门主不是笨瓜,已经知道你从符饰找线索,还敢让她的门徒爪牙仍把符饰带在身上?我们把他们拖到寺外,好好拷问他,非要他们招出女门主的藏匿秘窟不可。”

普化和尚心中发虚,不敢下令围攻。刀剑无眼,动兵刃如果存心拚命,十之八九会出人命。

罗华欣要他们自爱,意思就是要他们不可撒野。

佛门弟子戒杀生,当然戒杀人,打上门的暴客不想在庵内开杀戒,做主人的和尚怎能操锡杖杀人?

两支剑在空旷的地方施展,肯定会有人血溅五步。

“有道理。”梁宏把法显推倒,不再剥僧袍:“不必拖到庵外拷问,把他们搁在神案上,当着如来佛金面拷问,看他肯不肯招供,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怎么又承认他是佛门弟子?就算真的我佛有灵,在这里现金身作证,这位住持也不会招供的,算了吧!”罗华欣的目光,落在法显身上,法显正挺身坐起,揉动着胸口活动双手:“法显住持,你好像受了伤?”

法显突然一蹦而起,冲出两丈外,穴道已解,必须脱出危险区外。

住持脱险,普化八僧勇气再振,七根锡杖一分,跃然欲动。

可是,他们心中一紧。

法显一步步仍在退,盯着背手微笑的梁宏,像是见到了鬼。发抖的手,不住向众僧打出退后,撤走的手势,手势急促表示十万火急。

明光知客大概咽喉的痛楚已消,抓住机会急爬几步,跳起来撒腿便跑。

普化和尚立即后退,拂尘随时准备挥出自保。七僧也警觉地一步步向前面的天王殿后殿退去。

两位姑娘一头雾水,法显明光两僧的惊骇神情,她俩大感迷惑,不知道梁宏用甚么法宝,把两僧吓得如此惊恐的?

她俩知道梁宏的法宝厉害,但还不知到底厉害到何种程度。

想起一尘散仙一头白石灰的狼狈相,猜想梁宏还有更厉害的法宝不为人知。

纵火蛋,可能是更厉害法宝之一,一个人如果全身着火,那光景会令人做恶梦。

“我们走,他们要拆庵,就让他们拆吧!”远出二十步外,法显终于说话了:“等我们的人赶到,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你怎么?”普化低声问:“我们有十个超级高手,足以埋葬他们,你……”

“被埋葬的人,恐怕是我们这十个人。”

“甚么?你……”

“你能用粗如鸡卵的拂尘柄,轻轻一撞就制住我的七坎大穴吗?”

“不可能,比手指大的物体,力道分散……咦!你被制了七坎穴?”

“不错。”法显开始转身急走,不必倒退着走了。

“谁制的?”普化意似不信。

“梁小子。”

“甚么?他?他行吗?不是说来玩的?”

“这个人非常可怕,他在扮猪吃老虎。”法显打一冷颤:“不瞒你说,我知道自己出招,却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出手反击的,你相信吗?”

“这……”

“我并没老眼昏花,竟然没看到他的手动,便被打得不知天地何在,应该是不可能的。不信你问问明光,他比我更惨。动得比眼睛快,你禁得起他多少记重击?”

“老天爷……”普化终于相信了。

“快走!”

众僧怎敢慢?争先恐后飞奔。

“他们怎么啦?像是见到了鬼。”江右龙女真的迷惑了:“七根锡杖一逼,至少可以把我们掩护梁大哥退入殿堂禅房回避。”

七杖并列有如枪林,六尺长的锡杖同时聚合,两支剑唯一可做的事是后退,无法招架,这就是她俩被堵在东配殿内的原因所在。

一比一功力相当,剑注定是大输家。

“是有些甚么地方不对。”罗华欣也大感讶异:“法显两个和尚武功精纯扎实,七根锡杖更是攻时有如浊浪排空,守时如铜墙铁壁,能在东配殿列阵堵住我们,在空旷处长兵刃更易发挥,为何恐惧地不战而退?唔!是否其中有诈?”

“你怎知道他们武功精纯扎实?”江右龙女收了剑,知道危险过去了,还真不愿和这些僧人打群架:“那一尘散仙的武功妖术,绝对比这些和尚高明,结果被梁大哥的法宝,整得灰头土脸。武功高明并不一定可靠,我就不愿和妖道玩命,连那个妖巫七煞夫人,我也宁可避免和她直接打交道。她的门人侍女劫持梁大哥,我就不敢冒失地闯进去救人。”

“那时你我还不认识。”梁宏说:“事不关己,你当然没有闯进去救陌生人的必要。你如果能出其不意发起猛烈的攻击,七煞夫人绝对无法施展巫术对待你,千万不要以为定力够,像呆头鹅一样和她打交道论是非。”

“她会找我的,我杀了她的侍女。”罗华欣冷冷一笑:“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招式,一下子就送她下地狱。梁大哥,下一步怎么走?你不会拆庵吧?”

“准备回镇江。”梁宏领先往外走:“这里是他们指挥江北行动的连络站,用灯火旗号相当灵活,拆了可以重建,他们有的是钱。”

“事情还没有着落,就回镇江?”江右龙女颇感意外。

“在这里找不到法显这些人了,躲在山里安全得很。我们去挖掘其他的秘窟。”

“还有其他秘窟?”

“对。京山的云台寺,丹徒镇焦二爷焦大使的宅院,逐一挑掉暴露,就可以找到他们的主窟了。那位女门主如果不和我见面,就得冒各地秘窟被我逐一挖尽的风险,所以她可能会精锐出尽,以保护她的隐身强盗王国。我敢打赌,她已经忍受不了我的骚扰,正在调兵遣将采取行动了,我等她。早日把这件事了断,我就可以继续我的浪子生涯啦!”

“我希望你伴我北游。”江右龙女眉飞色舞:“你熟悉京都的情势,我们一定玩得很写意。”

“恐怕你得独自前住了。”

“你的意思……”

“我答应过华欣,去游庐山。”梁宏没留意江右龙女脸上惊讶的神情:“你不在家,我打算顺道游鄱阳,专程前往拜望令尊堂,不嫌冒昧吧!我们是好朋友,令尊会见怪吗?”

“我和你一同前往拜望黄老伯,说不定有机会见到鄱阳王呢!”情绪本来有点陷入低潮的罗华欣,恢复欢欣的情绪抢着说:“黄姐过了年就动身北游,游兴不浅,打算何时返家?我希望邀你在山上小住,在莽莽江湖遨游,看多了红尘世故,偶或在世外享受。”

“鬼的享受。”江右龙女暴发似的,打断罗华欣的话:“我也多次入山游玩,整天看着那些令人生畏的神秘山野,除了草木之外,一年到头你看不到人踪,觉得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与草木同腐,根本不知道活在这世间有何意义。为了养活你自己,填饱你那永远需要食物填满的肚子,你得辛勤地耕种、打猎、防风雨、忍饥寒,你那有心情享受世外清福?我承认我很俗,喜欢这莽莽红尘……”

“你们怎么啦?”梁宏听出江右龙女的口气不对,赶忙打圆场:“刀光剑影仍在,居然谈起人生来了。每个人对世俗的心境和态度都不同,感受也就各有千秋,不能作为申论的话题,那肯定会有争论的。很不妙,树枝摇摇,风声不对,我听到江涛声,得赶两步,要在大退潮之前赶回镇江,不然今天回不去了,船可能停航。”

天风簌簌,庵内的古树摇曳渐剧,天宇中浓云飞腾翻涌,传来的江涛声一阵比一阵紧。

暴风雪即将降临,小船在江上航行十分危险,一场暴风雪可能拖上三五天,得在焦山的旅舍中枯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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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不是真正的风景区,而是世俗的征逐场,以焦山寺为中心,绝大多数游客皆在山南游荡,其中十之七八是向神佛祈福的香客。只有真正的所谓雅士,才踏遍全山寻幽探秘,光临山北的世俗游客并不多。山中通向各处风景区的山径,春末秋初期间,才可看到游客的踪迹。

三人走上登山小径,寒风渐紧,枝叶摇摇,松涛声有如千军万马呐喊呼号。向北望,辽阔的江面浪涛汹涌,浊浪排空,浪涛冲击崖岸的声浪,像连绵的隐雷。

梁宏一马当先疾进,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人际的争逐血腥,已经非常遥远,甚至不存在了。

除了山岩草木,已没有竞争的对象,不再分心去想世俗的恩怨是非,唯一的念头是赶回旅舍,享受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坐在温暖的烤火盆旁沏一壶好茶。

梁宏不是雅人,他不是来游山看风景的,所以没把人际的争逐血腥忘怀,没抛开世俗的恩怨是非。

在疾走中,警觉心提高至极限,风吹草动也会引起他的注意,虎目在每一处可疑的角落搜寻异样的征候。

在林深草茂的山径中埋伏,用暗器袭击,可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法显住持是此地的主人,熟悉当地的环境。

他对焦山所知有限,仅偶或陪朋友前来游览山区名胜,那能与海潮庵的和尚比?在地利上就没有一成优势。

和尚们实力仍在,在中途埋伏大有可能。

他并不知道,山区里另有不少人活动。在他的船靠上码头后不久,衔尾跟来的船只便陆续抵达了。

他们是从浮玉崖绕山小径,从碧桃湾前往海潮庵的。回程不走原路,改走山中小径,这样可以避免有人在回程的中途截击。

升上一处斜坡,小径绕过一座怪石参差的崖壁,他突然止步,虎目中冷电湛湛,狠盯着四五十步处的坡崖,伸手向后打手势,要两位姑娘停步。

“怎么啦?”紧跟在他后面的罗华欣大声问。

风声呼啸,震撼山林,说话必须拉下掩口,语音不易听清,在这里,手势比说话可靠些。

“有人在前面埋伏。”他也大声回答,目光不离前面的崖壁,同时用手指示。

“我先走。”罗华欣立即拔出匕首。

“不能闯。”他说:“只要一两把飞刀,就可以把我们逼落陡坡摔个半死。”

“那……”

“从那边绕道越野而走,跟我来。”

焦山不是江心的一座大石头,也不是只有一个工整山顶的山,起伏不定,最高的山顶盘处叫焦仙岭。

其他散布的丘、峰、崖、石、岩、坞,都有名称,以岩和石的名称最多,游人可以知道身在何处。

在林空处上望,可以看到山巅的方向,甚至可以看到吸江亭,可看到散布各处的亭台楼阁。

每一个名称,就代表一处名胜区,或者有民居,都有路径贯通,交通网路相当完备。稍着名的地区,腿放快些,一天便可游遍。有些地方,没有路也可以攀越,只是辛苦些,危险度高而已。

一阵乱走,先后发现三条山径。

但梁宏不走山径,攀林越坡而走。

登上一处丘顶,罡风劲急,衣袂飘飘,几乎无法挺立,似欲高飞。

“知道身在何处吗?”罗华欣紧倚在他身侧附耳大声问:“快到山南了吧?”

丘顶松林如海,视界有限。

三人顶着狂风前进,互相挽持以免滑倒。

“前面是海云岩,从这边下去,可以抵达半腰的三诏洞、钻丹石、栈道岩,路好走些,不怕有人打埋伏了。天杀的!他们最好识相些。”

“坡后有人追来了,人数不少呢!”江右龙女指指指右后方的山坡。

树挡住视线,但可从声息中分辨出风声以外的呼叫声,相距似乎不远,有人在指挥下令,指示追赶的方向,所以猜想人数必定不少。

“唔!不是先前在崖壁埋伏的人,他们循踪追赶,不会从这一面的山坡来,是另一批人。”梁宏立即改觅路道:“且再忍下一口恶气,以后再说。”

他颇感困惑,显然对方分开埋伏,分别循踪追逐,似乎没把他们三人当成劲敌,难怪他困惑。

海潮庵只有一二十名僧人,加上京山云台寺光临的三五个,实力并不真的强大,如果强大,该早已在海潮庵附近决战了,怎么还敢分开埋伏追逐?只有大笨瓜才会把人分开,冒被逐断送的风险。

在一起攻击已经胜算有限,分开了岂不是白送死?

穿越山腰的树林,后面已听不到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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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在半山腰盘旋,时升时降,绕过一处崖壁,便看到耸立在转角山口的卧云亭。

这是供游山客歇脚或避雨的八角中型凉亭,足有三丈内径,中间设有石桌石凳,亭栏凳也是条石制成的,每根亭柱皆粗可一抱,飞檐高挑古朴而又庄严,飞檐被猛烈的罡风所刮,发出一阵阵慑人的呼啸声。

亭里有人歇息,从崖口转角处绕出,便看到凉亭,相距仅二三十步,想回避已嫌晚了,转身退走,亭中人会把他们追得上天无路。

不能再示弱转身逃命了,必须面对困难加以克服。

亭内有五个人,看到他们三人出现,不约而同倏然而起,急步出到亭口相候。

五个人皆戴了风帽,仅露出双目,看不到面貌,怎知是些甚么人?

但在衣着上,可以概略分辨身分。

两个穿青袍,外加羔皮外袄的人,是年纪不小的老道,青袍是冬季的道便服。

另两个是宽大的僧常眼,也就是俗称为海青的僧袍。僧人当然不能穿皮袄,改穿一件棉背心。

僧人所持的杖,通常住持或最高阶的执事僧,用相当美观,有佛冠式装饰的禅杖。在外走方的戒僧,用有铜或锡环装饰的锡杖。在山野僻壤行走的普通禅僧,用方便铲以便掩埋路死的人兽尸体。

年老脚下不便,可用短手杖助力或赶狗。

这两位僧人,一个挟了六尺余长,沉重光亮的寿星杖,离经叛道,不是守佛门戒律的和尚。

另一个腰间是一把用刀匣盛着的戒刀。

戒刀是僧人作为工具与装饰的刀,型式与平头的柴刀相差无几,在山林中砍树开道相当管用,绝不是用来杀生的。

这位僧人的戒刀,比一般戒刀重两三倍。

第五位是女人,七煞夫人穿着打扮并没改变。

两老道之一是一尘散仙,虽然衣袍已经改变,但所佩的剑与百宝囊并没更换。

一尘散仙与七煞夫人,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谁,虽然他们的风帽,掩住口鼻仅露出双目。

双方都看出对方的身分,同感意外。狭路相逢,已没有回避的余地,一边是高有三四丈的峭壁,一边是下沉五六丈的陡坡,只有建亭的崖嘴,有五六亩大的一块平地,外缘建了栏杆,保护游客的安全。

任何一方示弱退走,都会被追得像丧家之犬。

两位姑娘口说不怕一尘散仙,其实心中发虚,人前人后说气话夸口是一回事,当面刀来剑往拚老命,又是另一回事。

罗华欣曾经上过当,一尘散仙攫走夏侯兰芳,化虹遁走的身法,也让两位姑娘心中生寒。

她俩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逃不掉的。

“原来是你跑来焦山鬼混,鬼使神差让贫道碰上了。”一尘散仙得意地狞笑:“梁小辈,我要剥你的皮。”

“且慢。”梁宏却是邪笑:“你碰上了我,是甚么意思?你不是在这里设埋伏等我吗?”

“呸!你配让贫道等?贫道根本不知道你带了两个女人来游山,咱们是跟踪凌云庄的人来的,不知道他们躲到何处去了。小辈,这两个小女人,是贫道预订的鼎炉,这两天你没把她们弄成破鼎烂炉吧?贫道要把你剁碎了喂狗,把你……”

梁宏右手一扬,一尘散仙猛地斜掠八尺,双袖交挥,罡风压下了凛冽的江风。

其他四人,也纷往外移位。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妖道挨了一颗石灰蛋,几乎弄瞎了双眼,这玩意除了用快速的身法躲闪之外,毫无克制的妙方。

最平凡不值钱的石灰,在迷信的传说中,也是破妖术的利器,功能与乌鸡黑狗血女性污秽物相等。

虫蛇兽类甚至植物,被石灰一腌,不死也将脱层皮。

没有纸蛋发出,梁宏的右手,只是举手把风帽的下缘卷起而已,露出面孔不住邪笑。

两位姑娘在他身后摇头苦笑,妖道号称散仙,居然像个胆小鬼,难怪把梁宏恨入骨髓。

其实她俩知道梁宏的所谓法宝,威力却是令心高气傲的人胆寒。

那位挟了寿星杖的和尚,大概有点不信邪,也因受骗的心虚举动感到难堪,双脚一沾地,立即以惊人的奇速,飞跃而起凌空猛扑,双手持杖有如长枪下插。

两声怪响,刚升至顶点,刚作势用杖下插的和尚,胸口白灰一涌,被罡风一刮而散。腹部却有暗绿色的液体,爆散飞溅。

两颗纸蛋速度太快,连在旁的人也看不清形影。

爆散的威力也惊人,纸壳和蛋壳都爆成碎屑,可知打击力十分可怕,和尚纵落的身形,也因上体一顿而改变,左足沾地时屈膝滑倒,风磨铜寿星杖撞在石板铺的路面,发出轰然巨响。

“退!”梁宏低喝,转身推了两位姑娘一把,由原路退走,转身时又向后扔出两枚纸蛋,吓阻妖道不要追来。

和尚被滑倒,可把一尘散仙四个人吓了一大跳。

石灰蛋幸好是在胸口爆散的,风帽掩住了口鼻,江风劲急,石灰一爆即散,没造成任何伤害。

液体也没造成伤害,僧袍与背心像泼了一小瓶淡墨汁。

没有人敢追,抢近帮助和尚。

“好臭……”七煞夫人怪叫,掩鼻急退。

“老天爷!这是甚么玩意?”佩戒刀的和尚也掩鼻急退,不再抢救同伴。

“我……我要挖……挖出他的心……心肝活吞……”和尚并没受伤,爬起仰天长号。

“是黄鼠狼的内脏,也许有烂鱼肚,甚至久蓄的墨汁,反正任何腥臭污秽物品都有可能,那是对付妖人的法宝,是专为对付一尘散仙的。”七煞夫人是行家,巫术的法宝千奇百怪:“了凡神僧,你要花三天时间,才能洗掉身上的臭味,这三天中你走到何处,人人都会掩鼻而走。除非你立即更换所有的衣物,不让臭汁渗入沾体。”

“我看靠不住。”另一名老道远远地说风凉话:“臭汁四溅,至少他的双手多少沾了一些。”

天寒地冻,那有衣物立即更换?五个人切齿咒骂梁宏缺德,也人人心中檩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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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宏三人并没远走,躲在山径转角处,向卧云亭偷窥,把妖道五个人的话,听了个字字入耳,咒骂的粗话不堪入耳,两位姑娘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我敢打赌,焦山寺的僧人,绝对不肯接受贼和尚挂单,会赶他离寺。”江右龙女笑不可抑:“他那些同门徒众,狐群狗党,不会有人愿意和他走在一起办事。他这个神僧,成为江湖笑柄,至少在他那些狐群狗党面前,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大哥,你这种臭蛋,真有那么臭吗?”上次两位姑娘曾经听他提及臭蛋的事,罗华欣还有点存疑,现在可信了,虽然她不曾嗅过那种臭味:“到底你用了些甚么东西制成的?”

“七煞夫人是行家,里面的确有黄鼠狼的内脏腺体,但为数不多,因为不易取得。这种偷鸡贼,在北方与狐狸都受到相当的尊敬和害怕讨厌,称它们为胡老大黄老二,大多数人不敢打它们,所以数量不少。南方人不怎么怕狐仙黄二仙,价值不菲,一头壮年毛润的黄鼠狼,可卖二两银子,甚至三四两。商贩把毛整理好,卖到湖州可赚对本利。猎黄鼠狼的人多,数量自然减少,取得不易。如果分量多些浓些,三五天也洗不掉那种怪臭味。”梁宏一面走一面解释:“腐烂的鲶鱼内脏,腥臭味有很多人嗅了会发呕。用臭蛋对付那些以为天老爷第一他第二的人,有意想不到的特殊功效。”

湖笔徽墨,名满天下。

湖州出产的小楷笔鸡狼毫,狼毫指的是黄鼠狼的毛而非狼的毛。

狼毫添入多少,决定笔的好坏与价格,十文钱一支或者一两银子一支,也决定使用人的写字功力与身分地位。

社学里的学童,绝不可能用一两银子一支的笔,用也写不出好字。

“那个甚么神僧,今后见到你,唯一的正确行动,是不允许你嘲笑挖苦他,用雷霆万钧的行动把你砸烂……”

“唔!那根寿星杖。”梁宏说:“可惜没能看到他的面貌,不然……”

“你说甚么?”江右龙女问,梁宏的话声音不大,罡风呼啸不易听消。

“和尚使用寿星杖的人颇为罕见。”梁宏大声说:“我见过两三个,都不是东西。这一个……我们走吧!他们不愿在这里等,要动身了,可别让他们发现我们,我不想看到他们兽性大发在后面狂追。”

卧云亭的五个人,正在准备动身。那个神僧当然不可能更换衣物,仅把占满石灰和臭汁的背心丢掉,咒骂的声浪可远传百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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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届大退潮,风高浪急,汹涌的江流浪花飞溅,丈高的浪头极为壮观。罡风一阵比一阵紧,整个辽阔的江面,已看不到上航的船只,下航的也是中上级的大船,小船禁不起如此猛烈的风浪。

焦山停航,所有的船只皆在码头等候风息,旅客只好在客店等候,很可能有三两天逗留。

登山的小径起点,在焦山寺与焦公祠之间,分为东西中三路。西路起点在佛香楼旁,往西岔出的一条至浮玉岩瘦鹤岩一带名胜区。

街口建了一座石牌坊,山径向上蜿蜒伸展,一段段石级蹬道,古意盎然老态龙钟,游客络绎于途,目下却渺无人迹。

牌坊两侧,建有供游客歇脚的草棚,设有一排排竹长凳。三个穿了大棉袄,仅露出双目的游客,坐在棚内用大嗓门聊天,狂风呼啸声撼山林,头上又戴了掩耳风帽,大声说话也不易听清。

向下面不远处的街口张望,街上看不到行走的人。

左面的焦公祠几座殿堂,在狂风中屹立,似乎里里外外的活动都停止了,这里只是虚有其表的死寂殿堂,不可能有人在内活动。

纪念焦先的祠堂不会有香客上门,神主牌不能像神佛一样接受信徒祈福,平时只有官府派几个老卒看守,与焦山寺进香人川流不息完全不同。

今天,却有一些人在内安顿歇宿。

其实街上的旅舍,住宿的旅客不到一成,根本不需在食宿皆无着落的焦山祠借宿,祠没有接待旅客住宿的设备。

在牌坊附近,看不到街上的景况,也看不到祠门的情形。但祠内借宿的人如果登山,就逃不过牌坊附近眼线的监视。

这三个人是不是眼线,谁也不知道,知道也无权干涉,这是人人可以游览的地方。一旦引起冲突,必将引起街坊民众的骚动。

一尘散仙五个人,是从这条路下山的。

五个人应该走在一起,却分为两拨。

被称为神僧的中年和尚,跟在后面十余步外,僧便袍胸腹交界处,颜色稍深的污渍仍可看到。

他一个人走在后面,沉重的寿星杖,点在石级上发出笃笃怪响,石面出现撞击而成的小裂纹,可知怒火仍在燃烧,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劲,表示心中的愤怒藉杖发泄。

一尘散仙领先拾级而下,到达歇脚棚在棚口止步,瞥了棚内三个歇脚游客一眼,三游客正在大声争论,辩论到底浮玉是指焦山呢?抑或是指金山?

金山也有人称浮玉,有典可考。在清代中叶以前,金山与焦山同在江心,称浮玉名实相副。

等到金山与陆地相连之后,就不能再称浮玉了。

金山最初的确叫浮玉山或伏牛山。东晋淝水之战后,秦军主要的俘掳囚在这里,所以也叫氐俘山。

金山与陆地相连,那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事。

焦山本名浮玉或谯山,因处士焦光在此隐居,才改名为焦山的。这种争名的辩论,是没完没了的,各举典故,公说公有理,愈说愈糊涂。

一尘散仙说了一声“无聊”,便不再留意。

“喂!了凡。”另一名和尚,怪腔怪调向在上面十余级止步的神僧叫:“你真可以改回原号,改神为魔了,人见人怕,你不会仍到焦公祠安顿吧?谁受得了你那一身薰死人的恶臭呀!”

“我到西面的观音岩,找云水僧善本,借他的茅蓬安顿,你们满意了吧?”神僧了凡像在叫吼:“你们给我记住,找到梁小辈之后,一定要尽快通知我,不许你们抢先动手,他是我的,我非活剥了他吃他的心肝不可。”

“和尚,你不要乱来。”另一位老道说:“说气话不伤大雅,要办事可就不能任所欲为了。咱们要活捉梁宏小辈逼他合作,活的才有用处,等他失去利用价值,才能把人交给你。一尘仙长也吃过梁小辈的亏,他还不愿意把人交给你处治呢!你被他弄得一身臭,其实也算不了奇耻大辱呀!不要一怒乱了大局,知道吗?”

“你……”

“你也是主持大局的人,能胡搞吗?可得要像个主持大局,做弟子们的榜样。我们这一组人白浪费了半天布埋伏一无所获,大家心情都不好,不要再说气话了,回去看其他的人有没有所获,走吧!”

这些人在焦公祠借宿,有男有女,僧道俗俱全,一起住旅舍必定引人注目,焦公祠便成了他们理想的安顿处,几个管祠人那有拒绝他们的能力?

他们一走,三个游客不再辩论浮玉的是非。

“老天爷!那个贼和尚怎么这样臭?”矮身材游客拉起风帽掩口快速呼吸,驱走鼻中遗留所嗅入的臭气。

“好像真被梁宏整得一身臭,委实令人起疑,那怎么可能?梁宏能近得了这些超等高手?”第一名游客说:“但听口气,确是被梁宏整得一身臭,用甚么整的?那有人使用这种玩意整人的?”

“你仍然认为梁宏是不入流的人物,他用粗俗手段整治高手名家,应该合情合理呀!”第二名游客的话有反讽味:“幸好你不曾和他交手,不然你也会满身臭。看来,我们是白担心了,眼巴巴赶来想暗中保护他,他应付得了这些妖魔鬼怪,在东乡,他已经证明给我们看了。我们该撤走了,已经是申牌初,他们一批批爪牙先后撤回,一个个垂头丧气,显然都失败了,他们奈何不了梁宏和两个小丫头,不需我们担心。走。”

上面又有五个人向下走,也是一个个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