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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怨鬼冯翔

盗与贼是不同的。

盗,也称强盗;贼,只偷不抢,技术本位,风声不对就断然放弃作案。

京师的治安自洪武朝中期,便每下愈况,尽管雨花台天天杀人血流成河,但城里城外依然盗贼横行。

太平门外钟山北面所建的贯城(天牢),所囚禁的盗贼寥若晨星,十之八九是罪臣罪官。

五城兵马司的治安官兵,因京城特权人物太多,动辄得咎,根本不敢管事,碰上恶仆豪奴,唯一可做的事是及早趋避。

因此即使碰上笨贼笨盗,大不了鸡猫狗叫吓唬一番了事,谁敢保证笨贼笨盗,不是皇亲国戚的豪奴或子侄亲友?捉住了肯定会有大麻烦。

京城内外闹盗贼,平常得很。先后曾经出现过七名超等剧盗,迄今还没弄清其中任何一人的底细,无从捉起,再重的赏格也没有人领取。

最近三年来,出现的千幻修罗,无疑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做案十之七八会伤害事主的。

但就城内外的市民,对这位神秘剧盗,几乎众口一词人人称快,暗地里替他喝采,因为他作案的对象,皆是神憎鬼厌的权贵豪强。

三更天,金川门外通向幕府山大道旁,那座富园林之胜的王家大院,黑沉沉的罕见灯火。

那时,金川门还没水久封闭。当年永乐帝带了大军从龙潭登陆,杀奔金川门,谷王穗与李景隆(专门对付燕王的统帅征虏大将军),开了金川门投降。直至永乐十九年,金川门才正式永远封闭。

目下这座城门,仍是进入北面山区的大道,右面的神策门,通常只有贵戚名豪出入,前往燕子矶郊游,平民百姓最好不要走这条路。

城外的市街,十二年前燕兵入都,包围京城血战期间,街市房舍十之七八已经焚毁。目下的仪凤门外江滨市街,江东门的关、镇、市街,以及聚宝门外的闹市,通济门外的乡镇,都是新建的。

这座王家大院,也是新建的,仅建了九个年头,因此树小墙新。

宅主人在这里,实际居住的时间,仅有六年左右,便告老迁往凤阳的豪宅去了,只留下几个老仆照料,作为亲友往来京都的宿处,平时罕见有人走动,主人不在,门前冷落车马稀。

这几天,凤阳那边来了不少人,门前开始有人走动,外表像是王家的体面亲友。

工部员外郎只是一个五品官,如不攀龙附凤结交权贵贪污营私,要想建筑这种有二三十楝楼房,有花园水榭的大院,得苦干一千年,也许需两千年。再在凤阳中都建华厦,一万年俸禄也不一定够花费。

夜间十三座城门关闭,完全断绝交通。

北面城墙(自凤仪门至东南的通济门)是官方建造的,规模稍次,但有些地段高度超过四丈,外面有护城河,想飞越势不可能。

南面的城墙(自凤仪门南面至通济门)更雄伟,是天下第一大财主沈富——沈万三、沈三秀、沈秀——出钱监工建造的,西面沿石城山清凉山的山脊建造。

有些地段,高度接近六丈。一旦城门关闭,任何绝顶轻功高手,也休想偷渡飞越,城头巡夜的官兵昼夜往来不绝。

大院距城门约一里左右,城门外有一条小市街,市街末端不足百步,向右岔出一条大道,百步左右便是王家大院的院门,两侧高高的山墙有如乡村的庄墙。

庄门楼上方的看守,不但可看清道路的景况,也可看到高大的城门楼,夜间,当然视界有限,仅隐约可看到城门外市街的零星街灯,在夜风中闪烁。

大院内平时罕见人踪,灯火全无。今晚三更天,大厅中居然灯光明亮,八名男女,仍在厅中品茗聊天。

一声长啸发自厅外的广大院子,院两侧花木扶疏。

八男女失惊而起,不约而同冲出厅外,站在外廊上向院中搜视。

每个人身上居然都佩有兵刃,委实令人起疑,似乎他们认为在京城并不安全,夜间也把兵刃佩上防险。

城外的大户人家雇有保镖护院,携带兵刃不足为奇。

厅廊悬了两盏灯笼,光线朦胧,隐约可看到距阶约三四十步的青石地面,站着一个黑影,面目难辨,却可看到金属的反光。

行家一看便心中有数,啸声是这个黑影发出的。

八男女飞跃下阶,半弧形列阵。人多势众,八比一当然气势如虹。

可是,看清人影,立即气势加快沉落,有两个人甚至退了两步。

灰色夜行衣,手中斜垂的狭锋刀光芒闪烁。

这种狭锋单刀的外型,与锦衣卫的军刀绣春刀相差无几,仅刀靶短两寸,刀身的弧度稍小些。正常的长度是两尺六,也比绣春刀短四寸;再短四寸,可称为尖刀。

是面貌长相,把八名男女的气势压下了。

乱发披头,双目有一圈大黑环,脸上是红白黑三色横斜条纹,大嘴有一圈血红环;黑色巨眼加上血红巨嘴,面孔布满三色横斑,足以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没错,是在京都横行三年的神秘剧盗,京都人士津津乐道的千幻修罗,有人曾经见过今晚这种面相。

面相经常更换,是用色彩绘上的,所以经常变换,也因此而称千幻,可能是绘上的图案,不可能每次绘得相同。

“是千幻修罗吗?”为首的粗壮中年人,手按剑靶沉声问:“你来干甚么?主人不在家。”

“如假包换,我,千幻修罗,果报之神,上天入海,唯我独尊。你们上,打了再说。”千幻修罗声如洪钟,气势浑雄慑人心魄:“本神今晚如果所求不遂,必定火化了这座大宅院,知道了吧?”

佛门弟子把诸天的神鬼龙分为八部,阿修罗排名第五。

阿修罗不但凶暴狞猛,而且任所欲为,经常和释世尊捣蛋,也掌果报天谴,住在天庭也居住海底。道家传说中的阎王、龙王、夜叉、天魔……很可能是从这位凶神衍化出来的。

佛道两家你偷我的典章,我偷你的制度,是不争的事实,平常得很,因此大多数信徒连神佛也搞不清,反正神佛鬼妖都拜。

口气强横霸道,凶神就是这副德行。

“你今晚的要求是甚么?”中年人也提高嗓音:“宅院里没有任何珍宝财物,你是白来了。”

“没有珍宝财物,所以本神要放火。”千幻修罗的刀徐升:“因此,你们必须负责保全这座大院,保全宅院的唯一办法,是宰了本神死中求活。你们不上我上了。”

“阁下……”

一声狂笑,刀起处电起雷随,刀所幻起的弧光,挟隐隐风雷贯入人丛。

中年人的武功修为与反应,可说超人一等,百忙中居然能挥剑封招反击,剑发指天划地寓守于攻,剑上拂封刀,准备乘势下沉攻腹部。

剑毫无阻滞,封不住快速如电的刀光,刀猛然斜拍击中耳门,扭身便倒,耳轮被刀身拍烂了。

刀光斜张,刀背击中一旁的另一大汉的右肋,可能击断了两三根肋骨。

刀光侧卷,第三个被击中的是女人,不是被刀击中的,而是被千幻修罗一掌拍在左耳门上。单刀看的是手,女人大意忽略了手只注意刀。

摧枯拉朽,八男女不堪一击,两冲错刀光分张,所经处身躯竞赛谁倒得快,自始至终,没发生兵刃接触的现象,表示八男女皆浪费精力,招架不了闪烁如电的刀光。而且自始至终,仅用刀身和刀背攻击。

假使用刀锋攻击,八男女可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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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神智一清,只感到心中一凉。

大厅灯光明后,堂上的紫檀太师椅又大又沉重,他的粗壮身躯,容纳在椅内仍可转动,但手脚发软,躺坐在椅内动弹不得。

脚前,七名男女同伴并躺成一排,一个个像死人,显然全都昏迷不醒。

千幻修罗站在椅旁紧靠在扶手上,随时可以伸手对付他,狰狞的鬼怪面孔,看来更为恐怖慑人。

“你们有八个人,本神逐一盘问,口供如果某些情节不同,那表示必定有一个人撒谎。”千幻修罗带有鬼气而非神气的怪嗓音,也令人闻之胆落:“阁下,先从你问起,吐实的人可以活,胡招的人必须死。”

“你……你你……”他快要崩溃了,语不成声:“宅……宅里没……没有……财……宝……”

“财宝藏到何处去了?”

“早……早在两……两年前,就……就搬到凤……凤阳……去……了……”

“真的?”

“千真……万确……”中年人急急表白:“我是从……从凤阳来的,这……这里不关……我的事,这里早……早就不需要护院看……看管。我……我是凤阳的护院。”

“哦!你们白天,在石城酒肆那种二流馆子,约会锦衣卫派驻镇抚司衙门的大妖魔天地双杀星,应该上超等的金陵酒楼,委实令人起疑,一定是策划甚么歹毒的坑害良善阴谋。”

千幻修罗的手,揪住了他完好的右耳轮,表示如果撒谎,就要把耳朵撕下:“天地双杀星刚从北京回来没有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做他的鹰犬坑害良善了。说,策划些甚么阴毒勾当?”

直指问题核心,大出他意料之外,白天的行动也被千幻修罗弄清了,他怎敢撒谎?

“冤枉冤枉呀!”他不假思索地急急叫:“我们奉命来向他报讯,请他善……善后的。”

“善后?祸事摆不平了?”

“他……他们有几位朋友,在我那位东主府中做护院。”他神智已清,说话不再结结巴巴:“上个月府中出了事,女奴勾引外贼劫财逃走,我们出动了六十余名人手分头追捕。天地双杀星的朋友,从寿州往南追,十几个人从此失踪不见返回,分头追捕的人先后失望而归。我们听说天地双杀星已从北京南返,所以赶来京城找他们,一方面向他们禀报那些朋友的消息,另一方面请求他们加派镇抚司的人,前往追查下落。”

“哦!原来如此,他们答应了吗?”

“他们的朋友,本来就是替他们在凤阳王家卧底的,人失踪当然不会甘休,所以答应过两三天,派人和我们到凤阳了解情势。锦衣卫的十四个镇抚司衙门,三分之二在苏杭一带,来不及抽调人手。

“这里也不便调动,亲征军近期可从北京返都,京都附近的警备需要整顿。他们打算找守清凉山的骁骑右卫谍队,派人跟我们回凤阳办事,要我们随时候命动身。”

目下亲军上十二卫拱卫皇城,京城则由三十三京卫负责。

京卫的骁骑右卫,驻守在清凉山石城山一带,控制龙江关一带城外地区,军营在城内坡,兵垒在山巅,沿山脊的城墙配置烽燧台。

事实上这一带防区,在燕军进攻京城时,没发生任何作用,永乐帝是从北面的金川门进入的,投降的权臣把门开了,把兵请进城的,所以后来京师北迁后,这一带的防区便撤销了。

“你说谎了,你要我怎办?”千幻修罗问,揪住耳朵的手略加力道,意思是问耳朵要一要揪下来。

“放我一……马……”中年人又开始战抖叫喊了。

“你在虐待你自己。”力道再加,耳朵变成长条了。

“九……九千岁不……在,还……还没回来,所……所以找……找天地双杀星处理……哎……唷……”

耳朵还没撕下来,中年人的叫喊声便已走了样,痛得受不了啦!

绝世人屠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的贴身警卫长,权倾天下,制造无数冤狱,满手的血腥。

他并不因此满足,他的部下包括皇帝的一群御前带刀侍卫,皆暗中称他为九千岁,意思是仅比万岁皇帝差一千而已。

要不要增加一千岁?何时增加?他自己心中有数。

大明皇朝立国先后将近三百年,自称九千岁的人有好几个,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纪纲,是最早的第一个。

下一个,是燕王二世子朱高煦,目下是京都四大魔王之一的风魔王,也是绝世人屠最想除去的死敌之一。两人的杀气都重,一山不容二虎。

中年人不打自招,招出失踪的人不是天地双杀星的朋友,而是九绝人屠派往凤阳王家卧底的人。

九绝人屠还没回京,天地双杀星打前站先回京城,当然得找天地双杀星处理,早些派人寻找失踪者的下落。

“你也是纪九千岁派至王家卧底的?”千幻修罗撕耳的手停止用力。

“我……我那配?”中年人急急分辩:“我只是替他们跑跑腿的人。”

“走狗的走字,就是跑腿的意思呀!”千幻修罗嘲弄地说:“你们的主人王老爷还好吗?”

“瘫痪在床气息奄奄,那能好?”

“哦!遭到甚么祸来了?造孽太多受到报应?一定是,报应。”

“是被一群大盗打断了脊梁。”

“很好很好。”

“你是说……”

“你没撒谎,所以你的耳朵保住了。但是……”

“但是甚么?”

“你不能做走狗了。”

“你……呃……”

耳门挨了一劈掌,立即昏厥。

八男女天快后了才清醒,发觉右脚经脉出了毛病,六条五经脉肝、肾、脾、胆、胃、膀胱,与身躯断绝往来,右腿成了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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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牌时分。

八名衣着华丽的相貌威猛中年人,出现在王家大院。由三男两女在大厅接待,五个人都瘸了右腿,用拐杖助步,气色甚差。

为首的中年人左耳毁右腿残,借口受伤甚重,不能出来接待。

八个来客中,有昨天在石城酒肆作客的天地双杀星。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派出缉事侦查的人,通常不穿军服,仅在案发至事主宅院查抄捉拿时穿军装。有些消息灵通的事主,在官兵抵达的前片刻,弃家逃之夭夭了。

因此后来成立更具权势的侦查特务组织东厂,以便衣活动为主,只有在需要外出示威时,才穿上东厂的黑衣白靴制服,皇亲国戚见了这些人也心惊胆跳。

天杀星杨素、地杀星陈宗,早两年曾经正式调任大汉将军,甚获永乐帝信任的御前带刀侍卫。去年,又被调回镇抚司衙门。但职等上,仍然是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带兵的将军,只是锦衣卫所属单位中的职称。

这一单位是第三等侍卫,派入宫城保护皇帝的机会不多,主要职责是侦缉奸宄,经常外调至各地的镇抚司衙门办案,所以这些人是正式的缇骑。

论等级,比派入宫的一等或二等侍卫低些,但发横财的机会极多,而且逍遥自在,名利双收神气得很。大多数一级侍卫,都希望降级外调,跟在皇帝身边,实在无利可图。

“将爷,小的委实无法猜测,千幻修罗那恶贼,来这里行凶的原因目的。”那位权充主人的铜铃眼大汉,苦着一张脸诉苦:“王老爷宅中没留下值价财物,这恶贼应该事先踩探得一清二楚的,也应该知道这里无财可劫呀!把咱们八个人打昏再废右脚,天知道他到底有何用意?”

“岂有此理,你们有八个人,都是超等身手的护院,竟然被那恶贼一个人……”

“将爷明鉴,他一个人大闹晋王府,晋府的护卫和家将上百,结果如何?”铜铃眼大汉不满对方的指责,急急分辩:“那恶贼如果不用刀背刀身拍击,咱们八个人肯定没有一个完整的。在护院打手的行业中,咱们可夸称是超等的高手,但在那些天下级的妖魔鬼怪高手名宿面前,咱们仍然矮了一大截。咱们怕他,明天就……不,午后咱们就动身过江返回凤阳去。”

“你们不能走。”天杀星杨素沉声阻止。

“将爷……”

“那恶贼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你们,而且知道你们与我在石城酒肆会晤的事。哼!很可能是冲我们来的。”天杀星郑重地分析:“他不杀你们,用意何在?”

“这……”

“他算定我们会来。你们一走,他就不会来了,咱们正好将计就计,布下罗网等他来。”天杀星一掌拍在桌上,怒容满面:“这恶贼在京都闹了两三年,神出鬼没心狠手辣,必须集中全力搏杀此獠,永除后患咱们才能睡得安枕,机会来了,岂能放过?我这就回去调人手来。你们仍可用暗器对付他,多几个人也多一分力。”

“可是……”

“不要可是。不需你们打头阵,怕甚么?哼!”

“好吧好吧!咱们就留下好了。”铜铃眼大汉怎敢拒绝?沮丧地答应了:“咱们的暗器,只能射老鼠。”

天杀星留下四个人,出宅返城调集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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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院距金川门仅里余,大道两侧行道树不妨碍视线,出了私人院道,百余步外便有民宅,视线便不能及远了,甚至看不到远处的城门。

当年,城门外的民宅在燕兵涌到时,并没发生战斗,接应入城的官兵早就开门迎接,因此街宅并没焚毁。

转入大道,便看到百步外的街口,三匹健马迎面小驰而来,骑士的轮廓依稀可辨。

头上有青绸质有裳檐的华丽遮阳帽,走近了也看不到脸孔;月白色的骑装外,加了一件轻柔的同色披风,健马轻快地小驰,披风飘扬十分悦目;看外形,便知道是身分地位甚高的权贵人士。

京都的权贵多如牛毛,市民们见怪不怪,看鞍前有盛物的鞍袋估计,定是出城郊游登山的豪门人士。

天杀星四个人走上了大道,对迎面而来的三骑士毫不介意。他们是便装出城的,并没用坐骑代步,艳阳高照,所以沿路右侧泰然赶路。

健马接近至五十步左右,开始放蹄加快,蹄声引起地杀星的注意,大起反感。

谁敢在他们镇抚司将爷面前驰马?大概活得不耐烦了。他忘了穿的是便服。

“下马!”他突然向路中心移,沉叱声震耳欲聋。

“不可鲁莽。”天杀星一惊,急急出声相阻。

三匹健马在十余步外止蹄,但骑士并没下马。

天杀星之所以喝阻,原因是已看清三骑士是女的。

京都骑马的女人并不多,尽管江南的女人,十之七八是天足,天足骑马不成问题,踏镫毫无困难。

那年头,豪门贵族的夫人小姐,裹小脚的少之又少,朱元璋的妻子一代贤后马皇后,她的大脚就有一尺长。

地杀星怒火略减,准备拔绣春刀砍马的念头消失。

看骑士们的穿着打扮,绝非等闲,必定是权贵人士,虽则锦衣卫的将爷,不在乎任何权贵,当然,有些权贵是惹不起的,比方说:京都四大魔王。

抬头上望,终于看到第一位骑士的面庞,因为骑士伸纤纤玉手,把遮阳帽的前缘抬高了一些。

那是一张美得出奇的少女面庞,瓜子脸凤目亮晶晶,小樱唇嘴角略向上挑,那是性格刁钻活泼的唇型;即使发怒也令人喜爱的唇型。

据说,生有这种可爱唇型的女人,性格天生外向,永远不会成为淑女,淑女应该话莫高声笑莫露齿;穿骑装驰马也绝不会是淑女。

“我认得你们的刀。”少女美丽的面庞绽起俏皮的笑容,极为动人:“要不是偷来的,就是昧着良心扮劫路的强盗。在城门口扮歹徒劫路,未免太胆大妄为了吧?”

一掀披风,露出小蛮腰上的华丽皮护腰,以及佩剑的剑靶,剑靶没有华丽的饰物,云头没挂剑穗,古色斑斓,靶比常剑长寸余。

不是饰剑,也不是江湖人从法师们的法剑,衍化出来的长剑,而是真正的格斗用狭锋剑,沉重、锐利、钢铸、锷小、重心在中的杀人利器。这种剑不能用来舞,臂力不足休想把剑平伸片刻,那有精力格斗?

少女的举动具有强烈的挑战味,表示认识绣春刀,没有甚么不得了,这把剑足以和刀争雄长。

话也说得难听,把四位仁兄直接指为强盗。

地杀星强压下的怒火,重新冒起来了,火冲得更旺,长满横肉的脸扭曲可怖。

“你是那一家的小泼妇?可恶。”地杀星伸两个指头相招,气涌如山:“你下来,我正打算抢你找地方快活,让你知道甚么叫劫路。”

豪门大户的子女,十之八九是绣花枕头,大不了学几招花拳绣腿吓唬人,那有胆气和真的杀人专家玩命?

锦衣卫中,除了几个闲职单位之外,其他各单位都是杀人的专家,天地双杀星就是专家中的专家。

这几句回敬的话说得更难听,甚至明白表示出猥亵味。

“下来就下来。”美丽少女居然不生气,语气有调侃味,右脚一抬,身形像是飞升而起,一眨眼便飘落在马头左侧,轻拍马肩,健马向侧退。

另两位女骑士高坐雕鞍,像无关的旁观者,两匹马并辔站在路中,两人用旁人无法听到的语音交谈,对同伴打交道的事视若无睹,同伴的安危,不需她们关心。

大道有行人往来,路像被起冲突的人堵死了,过往的行人不得不绕出路两侧走。胆子大的人,干胆在路两侧看热闹,片刻便聚集了三二十个人。

有人旁观,任何一方都不会输气。

“小泼妇,你……”地杀星像发威的猛虎,伸手戟指怒吼如雷:“你将后悔八辈子,你……”

白影一闪即至,香风入鼻,鹰爪似的纤手到了眼前,食中两指轻点向地杀星的血盆大口。

“小心……”一旁的天杀星警告的叫声同时传到。

地杀星吃惊地疾退丈外,这是唯一的选择,本来伸出的大手,竟然来不及格开贴手臂攻入的纤手,纤手的速度骇人听闻。

要不是反应够快,嘴唇必定遭殃,春笋似的指尖,距嘴不足三寸,似乎嘴唇已先一刹感受到压力了,被击中肯定会造成伤害。

这股压力极为诡异,触体便产生震动和麻木感,绝非因速度快而激发的气流,可能是种无法知道底蕴的震波,并无体外伤人的实近外劲。

这是说,如果这种震波的劲道外发,不需手指击实,很可能唇裂齿折,造成相当严重的伤害。

“咦!”地杀星惊讶地拔刀:“你这小泼妇的手好快,而且练了诡异的内功,几乎上了你的当,绝不饶你,接刀……”

刀光似电,声到刀随,眩目的刀光挟风雷而至,力劈华山猛然劈落。

古剑就在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出鞘、挥出,铮一声龙吟,错开了劈落的钢刀。

剑来不及反击,地杀星已随刀斜震出丈外,在路旁的沟边跟缘稳下马步,几乎失足跌落两尺深的排水沟,脸上涌现惊容,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神情流露。

只见她信手挥洒封招,把雷霆万钧的一刀轻易地化解了。刀以力胜,竟然被剑震得向外急荡。

“你很不错。”少女没追击,口气托大:“上吧!我给你连续狂攻七刀的机会,刀势尽立加反击,回敬你七剑,机会不要错过了,上,”

口气的确托大,意思是说,以主人自居,所让的先机七刀,主人只守不攻。守只能封架闪挪,不能反击,即使对方空门大开,主人也不可乘隙攻击,机会大好,很可能一刀便可你死我活立分胜负。

“我试试看,给你七刀……”一旁的天杀星高叫,火杂杂挥刀冲进,刀发狠招大风起石,力劈天门……一口气连攻七刀,绕了两圈,刀势凌厉猛烈,每一刀皆注入真力,真有摧山断河的威力,闪烁的刀光已看不清刀的实体,只看到急剧闪烁的孤光。

少女果然只守不攻,剑也幻化为眩目的虹影,上拂下拨,来一刀接一刀,甚至不用真力将刀震飞,封住中宫风雨不入,双脚在原地旋动,任由对方绕四周进攻,她像是成了轴,天杀星是轮。

“铮铮……铮……”金鸣声震耳欲聋,不时溅发刺目的火星。

人影乍分,天杀星倒退出丈外,脚下大乱,再急退两步勉强稳下身形。

啪一声响,飞腾出路左的刀鞘碰上一株行道树。

看热闹的人,惊慌地走避。

一个穿了褴褛青直裰的高瘦老人,像一个荒年流落他乡的老丐,手点一根褐黄色的打狗竹杖,可能是一时失措,几乎被刀鞘扫中,脚下失闪扭身欲倒,杖尾也因之而上挑,踉跄奔出五六步,狼狈地向北面走,不敢再留下看热闹了。

穿了青长衫像个土财主的李季玉,站在高瘦老人右侧不远处,躲闪刀鞘的人群一乱,便看到高瘦老人的狼狈相,虎目中冷电乍现,拨开撞来的一个看热闹的人,抢出两步,随即不进反退,呼出一口长气,目送高瘦老人离去,哼了一声。

“你还不够好。”少女收了剑向天杀星说:“今天我心情好,不计较你的无礼。”

天杀星伸手接过同伴拾回的刀鞘,同伴打手势阻止他不要再逞强。

“小……小姑娘,你敢留下姓名吗?”天杀星仍不甘心,脸色气得发青,咬牙切齿地问。

少女扳鞍上马,也向两位女伴打手势示意可以走了。

“我姓符。”少女取下挂在鞍头上的马鞭:“若要找我报复,可到聚宝门西库司坊打听。”

健马驰出,三女三骑向北小驰。

“库司坊,姓胡……”天杀星喃喃地自语,转向三位同伴问:“库司坊有那些贵戚名豪?”

“唔!不是古月胡,恐怕是鬼画符的符。”地杀星眼神一变:“小泼妇认识我们所佩的绣春刀,语气自负但不凌厉,显然知道咱们的真正身分。库司坊的曦园,老哥,想起甚么吗?”

“济阳侯府?”天杀星脱口叫:“曦园侯府。”

“恐怕真是符侯爷的人。”地杀星摇头苦笑:“这老顽固惹不起,咱们认了。”

“怕甚么?他在北京享福,天远地远,那管得了京师的事?”天杀星悻悻地说:“明的奈何不了他这里的子侄,暗的咱们自有歹毒的手段要他好看。”

“算了吧!老哥。”地杀星挽了天杀星举步:“出了事,老顽固岂肯甘休?怒火冲天赶到京都问罪,连九千岁也不敢和他硬碰硬。老实说,九千岁不希望这老顽固到京师来,免生闲气。如果让九千岁查出是咱们把老顽固激来的,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走吧,调集人手要紧。”

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三位女骑士的身影已在两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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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通北固山西麓,远在十里左右,如果绕幕府山沿江至名胜区十二台洞,半天也到不了

幕府山俗称观音山,山的东北角就是燕子矶,穿越山区或沿江边走,都可以到达。这时动身前往,显然晚上不打算赶回城了。

健马开始加快,大道上行人渐稀。

三匹马不再鱼贯跟进,并辔以中等速度北行。

“小姐,该派人送去岂不省事?真不宜小姐亲自前往送书信的。”右面的女骑士有埋怨的口吻:“要是沿途再有些耽搁,晚上就进不了城了。”

“那是失礼的,少师交代的事,派人送去不成敬意。”小姐说:“我们来京这几天,市面好像完全不同了,这一带风景也似乎陌生,所以我想到处看看。小时候眼中的景物,长大后看的确不一样,好像前面的北固山,比从前矮了许多呢!唔……”

“小姐怎么啦?”女骑士一惊,看到小姐的身形急晃了两下。

“没甚么。”小姐放缓缰绳,健马也四蹄一缓:“好像……好像突然眼花……”

“哎呀!小姐……”

“不要紧,只是一时眼花,刹那的晕眩而已,现在好了。那四个人无缘无故在大道上作威作福,他们真是愈来愈不像个人样了。我们在北京这几年,对京师的事只限于传闻,不曾目击,多少觉得可能有点失实。来了仅十天半月,所看到听到的事,真是……真是令人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小姐所看到听到的事,只是纪指挥不在时的现象呢!”女骑士忘了小姐的可疑眼花现象,说出对锦衣卫的不满:“等他回来时,便知道甚么叫绝世人屠了,也许这十天半月中圣驾可以抵京,人屠就要回来啦!小姐最好打消留下来住一年半载的打算,眼不见为净。而且……而且……”

“哦!你想说甚么?”

“老爷夫人可能看中某个侄子弟,小姐你能不赶回去看看是否……”

“去你的!你会作怪是不是?”小姐扭头羞笑:“你给我小心了,我打算把你先遣嫁出去呢!咦……”

女骑士突然飞跃而起,在小姐的坐骑旁飘落,恰好抱住了小姐向下栽的身躯,反应之快无与伦比。

“哎呀……”左面一名女骑士,也惊叫着跃落抓住了小姐的坐骑:“春兰姐,小姐怎么啦?”

“不好,到林子里看看再说,好像中暑。”女骑士春兰抱住眼珠子翻白的小姐,三脚两步冲入路右的树林。

这里已是平缓的山坡,禁伐区的树林修整得可以在内行走,树下的枯叶小草相当干净清爽。

用披风作褥,在林缘把小姐放下,小姐已毫无反应,简直就是一个死人,只差口中一口气还可证明是活的,手脚软绵绵表示不曾僵硬。

“小姐,小姐请你醒醒……”春兰急得泪下如泉,一手轻拍小姐的脸颊,一手惶恐地解小姐的荷包取物,愈慌愈不易找出荷包内需要的东西,干脆把所有的物品倾出。

安顿三匹坐骑的女骑士,目光突然落在不远处从林中钻出的褴褛老人身上。

“春兰姐,用水囊先灌行军散。”女骑士盯着褴褛老人,话却是向春兰说的。

中暑,服行军散颇为有效。

天气不算太热,巳牌时光怎么可能中暑?

骑在马上衣衫柔薄,有遮阳帽不受日晒,平时练武人讲究苦练寒暑不侵,这时中暑未免太娇弱了吧?

小姐仍在冒冷汗,未施脂粉的面庞呈现苍白色,绝不是中暑,中暑的人脸红无汗,很可能是小姐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昏迷,急得冒冷汗,只是生理功能出了失控的障碍,神智仍可感受到心灵的冲击。

“你们有人病了?让老汉看看。”褴褛老人点着黄竹打狗棍蹒跚地走近,老眼眯成一条缝,说话有气无力:“老汉知道急救,捏人中拍脸颊是不行的。”

“老伯,这附近可有大户人家?”春兰正拾起一瓶行军散,一面接过同伴递来的水葫芦一面问:“大户人家才可能有郎中,这里……”

“放心啦,先让老汉看看再说。哦!不是中暑,冲了煞,没错,冲煞。”老汉摇头说:“这一带山坡不干净,早些年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冤鬼比雨花台少不了多少,所以经常闹妖魅……”

大姑娘躺在树下,身材完美躺着依然玲珑透凸,十分养眼,好在观看的是入土大半的老人,不需顾虑风化礼教问题。

“胡说!你走开。”春兰不悦地叱喝,大概她不相信撞邪冲煞一类荒诞鬼话:“秋菊妹,帮着扶起小姐,给小姐灌水吞药。”

“不听老人言,倒霉在眼前,呵呵呵……”褴褛老人在一旁轻顿着打狗棍怪笑,半闭的老眼张开了,幻发出阴森诡异的光芒:“北固山至江边一带,是孤魂怨鬼的猎食场,被缠上的人,这辈子算是……”

蹲在一旁扶起小姐上身的秋菊,一听口气不对,老人说话不再有气无力,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猛地抬头,接触到老人阴森诡异的目光,脸色一变,警觉地重新放平小姐的身躯,豹子般蹦跳而起。

“呵呵呵……倒也……”老人怪笑疾退丈外。

砰匍一声大震,扑出的秋菊摔倒在地。

正打算灌水喂药的春兰,也丢了水葫芦和药散,仆伏在小姐身上。

“老……鬼……你……”秋菊手脚略一抽搐便失去了活动能力,声音模糊得几不可闻。

她摔倒时冲势甚猛,惯性将她的身躯滚动面孔向上,恰好可看到身旁伸手可及的老人,老人的狞笑令她心胆俱寒。

“老夫是怨鬼,怨鬼冯翔,江南七鬼之一,酒色财气皆有特殊嗜好的魔鬼。”老人俯身揪住她的衣领,在揪住衣领之前已用力地抓了她的乳峰一把,一手挟棍一手拖人,往林深处拖曳。

入林十余步,便不怕大道上行走的人看到了。

将人丢下,再打算抱小姐和春兰,刚转过身,眼角看到人影,也看到有物光临脸部,是大拳头。

一声暴响,左颊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星斗满天,向后暴退。总算反应超人,急抬打狗棍封架。

握棍上抬的手一震,五指如裂,棍脱手换了主人,同时右颊叭一声挨了一耳光。

“呃……”怨鬼厉叫,不管东南西北,撒腿狂奔,眼前已难以见物,只能向有光处飞逃,脚下一虚,向前冲到,感到腰间一震,腰袋被夺走了。

千紧万紧,保命要紧,生死关头突生神力,爬起发狂般飞遁。

赶走怨鬼冯翔的人是李季玉,以青巾蒙住口鼻。

他弄不清双方的过节,也不想暴露本来面目,更不想伤人杀人,下手有分寸,一拳一掌略施小惩,见好即收。

“那位姑娘的右胯后侧,中了一枚两寸长的小针,针淬有令人软麻僵化经脉,不能发声求救的毒药。”他丢下打狗棍在小姐身畔,放下拖回的秋菊:“你们让老鬼近身,又中了他的降龙散浑身脱力。针藏在打狗棍内,打狗棍是暗算人的弩筒。解药在袋内。你们相当幸运。”

好人做到底,三女皆无法自救。

他从形如讨米袋的外表破旧袋内衬是革制的内层,取出十二只两寸大的磁葫芦,逐个察看片刻,再小心地逐个倒出小药丸与各色药末,分别分辨药味。

显然他是行家,留下了四只磁葫芦,用打狗棍敲碎八只。打狗棍外表像竹,其实是铜制的所谓弩枪。

分别让三女服下解药,不等三女恢复活动能力,动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