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早到片刻,举目四望,草木葱茏视界有限。唯一可以远眺的是临江一面。
他们的目光,落在北面的小山径上,果然所料不差,霍然是从挹江门方向来的。
“这小狗指定时地约会,竟然不先行前来等候,未免太狂了,居然不怕我们可能带了大量人手前来对付他。”
毗迦王脸上经常涌现的笑容消失了,鹰目中冷电乍现:“我一定要亲手剥他,哼!”
指定时地约会,主人应该先到,如果对方带来的人数超定的人数,主人可以及早趋避,早到可以有所准备,甚至可以先暗中布置策应的人。
主人居然后到,表示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依约带两个人来,来多也不介意。
他甚至穿了青衫,没带兵刃,施施然沿小径登山,像一个游山的少爷公子。
沿小径下望,可以远及两里外,山径上的确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没带有同伴。
贝秋霞俏立亭中,高贵的风华令人不敢亵渎。
男女两魔头在身后懒散地分立,扮随从十分神似,像老仆仆妇,一点也没有会武的神态流露。
“午正,霍兄真准时。”贝秋霞媚笑如花,态度亲切友好:“怎么没带同伴来?”
她的扮相是主人,两魔头是随从,不需替随从引见,她也不想暴露两魔的身分。
“呵呵!”霍然大笑着在石桌的圆石凳落坐:“你派人传话,要和我面谈。我派人回覆,指定时地和你会晤。双方并没提及面谈的性质,更没提及仇恨和责任,我不需带同伴来助威。贝小姐。你约我到底有何指教?对令师的不幸,我只能说我很抱歉,你提任何要求,我有权接受或拒绝。当然啦!只要是合情合理,我会考虑接受的,如果论王法,你就不必说了。”
如果论王法,贝秋霞也站不住脚。
玄灵教主既不是官,更不是捕捉盗贼的治安人员,不管是为公为私,霍然都可以堂而皇之置之不理。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和你会晤的,要论师仇,将责任推给你负,也有欠公平。”贝秋霞表明自己是明理的人:“如果我请求你离开南京,不会是不情之请吧?”
“有要我离开的理由吗?”
“你继续在南京骚扰,知道会坑害了多少人吗?”
“理由不充分。”霍然断然拒绝:“而你,反而没有留在南京的理由,正好乘机将令师的灵骸运返京师,这里的事已用不着你费神了。江彬那国贼刮尽江南江西的珍宝,他私养了上千亡命替他搜刮珍宝美女,唆使皇帝坏事做尽,他得为死去的人负责。我不必用何种大仁大义的名义找他伸张正义,反正我一定要和他周旋到底势不两立,他一天在南京作恶,我就找他一天。我找他与你无关,你不能要求我离开。”
“官家的事,根本轮不到你管。”贝秋霞不死心,继续说服:“你已经劫走了两船珍宝,应该心满意足了,人不能太贪心,须知物极必反。”
“在太湖我曾经向你表示过,要来南京盗宝。但盗宝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向昏君奸臣挑战出口怨气。至今为止,我还没打听载珍宝的船泊在何处。我否认你乱栽赃的指控,我绝对没劫走任何载珍宝的船只。”
“你的人……”
“贝小姐,不要说一些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话,我不想谈这种事,我答应和你见面,只想知道有关你我之间,仇仇怨怨的善后意见,其他的事一概免谈。同时,请听我的忠告,速离南京,以免刀剑无情。我不讳言对你有好感,但牵涉到生死存亡,好感并不能消除双方的敌意和仇恨,早晚会走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绝路。言尽于此,你如果没有合理的要求,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我是代表江副大将军,来向你提要求的。”
贝秋霞不得不放弃私人要求,表明代表的身分。
“哦!是狗官要你出面的?”
霍然故意流露出意外的惊讶神情,其实并没感到意外。
贝秋霞没有任何要求和他会晤的理由,双方已是誓不两立的仇敌,要会面也只有一个可能:拼个你死我活。
“我是全权代表。”贝秋霞的态度渐趋强硬。
“失敬失敬,我怀疑你的身分地位,在昏君与狗官身边,恐怕不比令师低。公事公办,你是先私后公,私了比公了有效,无效只好公了啦!你说吧!你这位代表,有些什么要求?我在听。”
“我……”
“贝小姐,你请注意情势和规矩,我是胜家,狗官是输家,输家是没有要求的地位的,提要求的,通常是胜家的一方有权提出。”
“你还没获胜呢!霍兄。”
“这是事实,不容争辩。当然,你必须将狗官的要求转达,在其位谋其政,我不怪你。说吧!狗官有些什么要求?他有什么交换要求的价码和条件?”
“其一,交还两艘珍宝船,以往不究。”
霍然一怔,这是赢家才配提出的条件呢!口气强硬,某些地方不对。
他惊觉地长身而起,冷然举目四顾。
四下里草木葱茏,看不出异状:“那是不可能的事,珍宝船只与我无关。”
他凝视着贝秋霞,虎目中神光炯炯:“我想,第二个要求,一定是我向狗官投案伏法了。”
“不是。限你立即离开南京,带了你的同伴早离疆界,不会派人追捕,不行文天下捕你归案,取消钦犯通缉令,当然,两船珍宝如不交出……”
“就没有谈第个二条件的必要。”霍然替对方说出答案:“贝小姐,你在浪费唇舌。”
“霍兄,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必说了。”
霍然向亭口移动:“我答应和你见面和平地商量善后事宜,为双方的仇恨试图化解,完全是冲私下的情谊,你知道我并没真的将你列为必杀的走狗。你如果代表狗官出面,我毫无兴趣,没有再谈的必要了,告辞。”
“你知道你我之间,只有仇恨而无情谊。”
贝秋霞脸色一沉,一字一吐。
“那是你的看法,与我的看法无关。”
“我要替家师报仇。”
贝秋霞大声说。
“悉从尊便。”
“你不能走。”
“你可以在江湖找我,找我报杀师之仇。”霍然也沉声说:“你如果再借狗官的密探行凶,你知道结果的。”
“为报师仇,不问结果。”
贝秋霞一拉马步,猛然一掌吐出。
霍然身形斜退,飞越栏杆出亭。
毗迦王一声冷叱,如影附形出双掌来一记上下交征,掌出似乎毫无劲道,这一招也不是强攻的招式,本身就具有诱敌出招封架的虚势。
母夜叉也从侧方闪电似的掠到,也是双掌齐至,用的招式却是小鬼拍门,也是抢入中宫连环发掌的半虚招,距离近发劲不足的巧打。
两人都是卖弄巧技的招式,并无强攻硬抢的雷霆气势,显然是策应主人贝秋霞的主攻,让主人乘机切入行雷霆一击,这是仆从替主人制造机会的策应技巧,技巧并没有致命强攻的实力。
贝秋霞确是飞跃出亭,乘机长驱直入的。
霍然上当了,并没把两个仆从的虚攻放在心上。
更糟的是,他真以为这两个魔头,是贝秋霞的随从,摆出策应的阵势也像随从,他也不知道这不出色的两个男女,会是威震江湖的魔道名宿。
贝秋霞知道他不会下杀手,他也的确不忍心下杀心。两人多次打交道,贝秋霞多少了解他的心态,徒手相搏,他更不会下杀手痛击。
他不会挨打而不还手,也不想闪避,双爪一分,分别抓向伸来即将近身的手掌。
这双男女随从的掌没运真力,招式巧而已,只要快速地抓住每人的一只手掌,定可不费力地将人飞扔而出,至少,可逼两男女撤招。
这瞬间,他心潮汹涌,看到了凶兆。
在太湖西山受到南人屠一群假游客攻击,也是在发动的刹那间他看出凶兆。
出亭扑来的是贝秋霞,脸上涌现出奇怪的表情,既不是纯粹的兴奋,也不是全然的怜悯。
这两个男女仆从,如果真是贝秋霞的人,贝秋霞的脸上,绝不会出现这种怪异暧昧的表情。
玄灵教主的人,根本不配和他动手动脚。
一次经验一次乖,经验丰富的人,应付危险的反应也就特别锐敏,在电光石光似的瞬息间,常可化险为夷逃脱灾难。
久蓄的劲道突然迸爆,威力石破天惊,爆发、外迸,再两方的劲道汇聚,形成聚合的力场中心,中心点所承受的压力大得惊人,真可用无坚不摧来形容。
响起一声猛烈的气爆,气流扰动有如小型龙卷风,人影在旋风中飞舞、抛掷。
八寸剥皮刀飞旋破空,幻化为一道经天光环,追逐着抛起的人影,有如活的青虹。
尺八长的追魂毒匕,也从母夜叉的袖底飞出,后面的细小九合金丝链也幻化为小激光,栲青色的匕身快得仅可看到芒影,射向飞舞抛掷急剧旋转向人影。
贝秋霞停在两丈外,黯然叹息一声。
旋转抛掷的人影,倏然萎缩成一小团,急剧地沉落,然后骨碌碌向坡下急滚,压倒了小树,压平了野草,有如高山滚石,瞬即消失在树隙草丛下。
“他是我的!”
毗迦王兴奋地大叫、跃起、追出:“我的剥皮刀先击中他的……”
“查验尸体才能决定是谁的。”
母夜叉也飞抢而出,滑草下降速度惊人。
两人联手连续攻击,近攻远攻耗损了大量的精力,起步太晚,不可能紧迫追下。
贝秋霞并没随后追出,发出一声娇啸做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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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坡度并不大,向下滚滑的人,如果是自然滚落,速度不可能快,应该被一些小树丛或大树所挡住,绝不可能左歪右扭,恰好从空隙中滑下山脚。
可是,被压倒的草木仅有百十步,之后便消失了痕迹,似乎人不再滚落,而是飞走了,或者钻入地下了。
两个魔头在附近穷找,分枝拨草草木遭殃,似乎要将地皮翻过来,把钻入地下的人揪出,像两个疯子,更像扒虫喂雏的老母鸡。
人就是不见了,可能飞天遁地逃走啦!
唿哨声从各处传来,最后十余个人向下急降,领先的赫然是江小提督,身手非常的矫捷。
“人呢?”
江小提督在上面数十步,便大声询问。
山坡向北倾,侧方不远处便是至挹江门码头的小径,下面百十步也有人向上抢,埋伏的人等得不耐烦,现身出面拦截。
“可能往山下逃走了。”
毗迦王不得不承认失败,脸色难看已极。
受到雷霆打击的,绝不可能滚至中途便融化了,生有人死有尸,现在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可能,便是往山下逃走了。
下面有埋伏网,不可能往上逃而不被发现,而下面的人正向上蜂拥急升,可知人并没往下逃。
西面临江,江岸芦苇有如青纱帐,没有民宅,只有沿岸南北伸的一条小径,江流汹涌,没有船只近岸行驶,是无路可逃的绝地。
人是从北坡滚下的,距西面山脚远得很呢!西面却传来呐喊声,警号也划空而至。
“人在西面山脚!”有人高叫。
“混蛋,人怎么可能逃到西面去了?”江小提督又急又怒:“临江一面是绝路,只派了几个人扼守,是谁乱发信号?该死!”
“恐怕真逃到那边去了。”
有人领先急走:“受伤逃走的人,怎知何处是绝路?情急逃走难分东南西北,被咱们的人截住了。赶快前往追捕,不能让他跳江淹死尸体流失,咱的奖金也泡水啦!”
为图利个个争先,谁也懒得理会江小提督是否同意,一个个争先恐后,分枝拨草向山西麓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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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数超过三百,全都集中到山西麓,在各处埋伏的人,皆急急赶来会合,还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变故,赶到后才知道,目标可能从这里逃走,藏匿在某一处草窝狐洞里,目标受了伤,不敢跳江泅水逃走。
可是,找到的尸体,却令所有的人,一个个极感不安。
两个老魔头更是脸上无光,又气又急而且愤怒如狂。霍然被他俩击伤无可置疑,但所找到的十七具尸体,皆表示霍然不曾受伤,而且把负责扼守绝路的十六个高手,杀了个精光大吉。
十七具尸体全排放在一起,的确是分派在这一带扼守绝路的人。
三百名高手,仍不死心在附近穷搜踪迹。
十余名经验丰富的人,仔细地检查尸体。
江小提督脸色像债主,强抑怒火的神情十分吓人。
“全是被暗器击毙的。”负责验尸的主事人,心情沉重地宣告答案:“只是每一处创口,皆被人取走暗器时,用钝器改变创口的形状,无法看出是被何种暗器所击中。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一个人所为,所以,钦犯不会逃来这里。”
大爷霍然确是一个人,从北面方向登山应约的。
就算霍然真的往这条绝路上逃,也绝不可能在短暂的时间内,把布伏的十六个人用暗器毙了。
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更无法办到,杀十七个高手的人,当然不是他。
大爷霍然如果不曾受伤,是不可能不战而逃的。
逃的人成谜,死的人更成谜。
最心惊的人是贝秋霞,暗暗叫苦。霍然逃走了,日后怎肯再对她怀有几分温情放过她?
江小提督同样心惊胆跳,失败得太意外了,昨晚天一黑,所有的人皆陆续就位,布下了绵密的天罗地网,东南北三面,任何人闯入,铁定会被暗器阵击杀。
暗器无功,再一拥而上,四面八方的人皆快速奔到合围,大白天猎物无所遁形,准备得如此周详,竟然失败得好惨。
山西麓是绝地,布伏扼守的人数最少,猎物竟然从防守最薄弱的绝地脱身,布局有失漏功败垂成。
难怪这位脾气火爆的江小提督,狠狠地把几个负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有人甚至被几耳光打得眼黑脸肿。
直搜至黄昏将临,这才一个个垂头丧气撤走,从定淮门抬了尸首入城,像一群残兵败将或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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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迦王肯定表示霍然受了伤,是有所根据的。
那种大肚子剥皮刀,本身的分量相当重,用以压下肌肉,让皮肤撕离。
飞行时急剧旋转,弧形的刀刃,形成外弧的锋缘,剖开肌肉的功能增加十倍,剖割的面积也比飞刀大五六倍。
拾回的剥皮刀有血迹,霍然铁定受了伤,即使内力对抗得了两魔头的雷霆轰击,也绝对没有余力,抗拒得了剥皮的一击。
击破内家气功并非限于宝刃,普通的刀剑,如果有精纯的内功御使,同样可以击破内功修为相等对手的护体神功,对手的内功修为稍差一分半分,更是如击败革摧枯拉朽。
母夜叉的追魂毒匕首却劳而无功,霍然身躯蜷缩,突然下坠急沉,毒匕首因九合金丝链绳是软的,远攻很难如臂使指收放自如,不易紧急改变毒匕直线飞行的射线,准头一失便一击落空。
母夜叉的愤怒,比毗迦王更甚。
“给我十个人自由行动。”母夜叉一面走,一面向江小提督恨恨地说:“我要用尽一切手段,紧迫追踪这个人,我一定要将这个人弄到手,一定。”
“你十个人就够了?”江小提督冷冷地问,不信的神色写在脸上:“我们有上千个人加紧追踪他,结果如何?玄灵教主苍龙丹士那些人……”
“这个姓霍的没有不起。”母夜叉抢着说:“我和毗迦王由于需留些后劲,用兵刃后续攻击,心中有所顾忌,第一击留了后劲,因而失去击毙他的机会。如果第一击全力施展,恐怕已将那小狗打烂了。我们掌上用了七成劲,便已将他打飞三丈,可知他并没有想像中的可怕,下次……哼!”
“好,我给你十人,你自己挑选,可以自由行动,直接向我负责。”江小提督首肯:“你如果能把人活着带回,另加奖金一万两。”
“我将尽力而为。”
母夜叉说:“活的很难保证。”
“回去你立即进行。”
江小提督表现得更为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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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权倾天下的江彬国贼作对,有如用鸡卵砸石头。
赏金之重,空前绝后,有钱可使鬼推磨。
何况江贼身边本来就猛将如云,具有奇技异能的高手名宿,真有上千之众。
但江贼也有缺点,那就是他只能拥有军方的支持,而各地的大小官吏他掌握不了,缉拿钦犯的勘合塘报(军方文书)下达各府州,只有盖长方形关防(文官是正方形关防)的衙门奉命执行。
府州衙门收到便归档束之高阁,肯通知捕房执行的地方少之又少,因此大爷霍然的缉捕令,在天下各地没有人理会。
霍然不敢大意,如非必要,不愿亮名号避免麻烦,因此见过他,认识他本来面目的人并不多。
所以当他出现在御街最南端,西向大街的名酒楼孙楚酒坊时,二楼食厅的所有酒客,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酒客中就有应天府的便衣巡捕在内,也不认识这个穿了青衫,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就是把南京闹得天翻地覆,把皇帝赶出中山王府的钦犯大爷霍然。
刚刚天黑,孙楚酒坊食客盈庭,冠盖云集。
本来就是酒菜名满金陵的老酒坊,主顾几乎全是南京的名流,要不就是官宦人家的豪门子弟,普通人真付不起一席酒菜十余两银子的高价消费。
向东走百十步,便是从洪门伸出的宽大御街,各式衙门天没黑就车轿绝迹,普通的市民绝不敢随便行走。
警卫人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有如鬼城,与孙楚酒坊这一面的几条商业区大街,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一面灯火如昼人潮汹涌。
霍然的同伴是扮男装的傅玉莹,像一位少年俊逸的书生。
天一黑,他俩在城内城外,有如龙在沧海,虎据云山,谁也奈何不了他们,百十个人想对付他们,有如驱羊斗虎,他俩有把握来去自如。
他们必须估计得十分正确,大意不得,一旦暴露身分,必须在大群高手名宿赶到之前离去。
两人占了西食厅近街窗的一副食桌,附近的食桌几乎都是满的。
孙楚酒坊有三间门面,前后也有三进,楼上楼下都设有厢座,几乎座无虚席,厢座内不时传出娇俏的女性嗓音,那都是携眷登临的豪门酒客。
他俩所占的食桌,是中厅的普通雅座区,有近二十副食座,全厅的景况一览无遗。
梯口有两处,通向左右两大食厅各有两座门,窗都是明窗,如果发生暴乱,任何通道都可脱身,跳窗也极为方便。
身在险恶环境中与强敌周旋,不论何时,皆得注意不要置身绝地,以免被堵死瓮中捉鳖。
他与贝秋霞在城外四望山约地会晤,四望山草木葱茏,四面八方皆可活动自如,江小提督先一日在山三面布伏,仍然困不住他。
山西其实不是绝地,谙水性的人,同样可从大江脱身。
江小提督却忽略了,仅派了少数十个人堵截,却又没预先在江边备有船只。
从大江泅水脱身,用船只拦截捉人十拿九稳,泅水逃走的人脱不了身。
孙楚酒坊不是绝地,安全无虑。
如果中山王府是虎穴龙潭,这里简直就是鸟语花香的人间乐园啦!所以两人有恃无恐,叫来酒菜开怀进食。
直至酒足饭饱,这才准备行动。
他俩当然不是偶然在这里出现的,楼下食厅和街上人都有他的人把风警戒,另有人负责计划地放出风声,有如点起灯火,以引诱飞蛾。
楼出现三个人,预期光临的人果然来了。
是贝秋霞,像个名门淑女。
两个随从换了人,仍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可能真是随从。
贝秋霞笑吟吟地走近,双方言笑宴宴,毫无生死对头的敌意流露,倒像是亲昵的老朋友。
“请坐,要不要店伙加碗筷?”霍然笑吟吟肃客入座:“容光焕发,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定是又有了新妙招,我真得特别提高警觉了。”
贝秋霞嫣然一笑,不理会他语含讽刺,笑是冲傅玉莹而发的,凤目一直就在傅玉莹脸上转,大方地在对面落坐,男女两随从则退至一旁。
“你不要话中带刺,霍兄。”贝秋霞妩媚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身不由己,情势不由我主宰控制。”
凤目一转,转向傅姑娘:“真被我料中了,傅小妹,你父女真的在南京,而不在太湖。宋大人派人要我到太湖找你父女,他就是听不得老实话。”
“哦!为何要召你到太湖找我。”
傅姑娘虽则对这妖女恨之切骨,但依然保持良好的态度。
“有人供出你父女俩,夺获了出山虎从快马船所劫得的珍宝美女,那是宋大人的责任。”
“原来如此,我知道供的人是谁。”
傅姑娘早就知道,闹江龙早晚会揭发这件事:“你们实在很蠢,居然相信这种烂透了的消息。”。
“怎么会烂透的?”
“闹江龙率领一大群牛鬼蛇神,倚仗人多势众,把我父女和唯我神君三个人,赶得落荒逃经三县,才把他摆脱,尔后我们再盯在他后面,找机会宰他出口怨气。你想想看,我们能带了珍宝美女,没命地飞逃数百里吗,真是没知识。”
“宋大人本来就没知识呀!所以他深信不疑。”贝秋霞语气中有感慨:“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管是对错蛮干到底,非要碰得皮破血流,才肯放弃愚蠢的错误成见,连他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也同样愚蠢,我认为你父女,已经随霍兄潜来南京,就是没有人肯相信,仍然催我去太湖找你父女俩。”
“该死的!你以为一定对付得了我。”傅姑娘修养不够,大为光火:“我将纠正你的错误……”
“你算了吧!”贝秋霞毫不生气,依然笑脸如花:“不论是武功拳剑或内力修为,你笑魔君父女,只能算是二流人物,而我是超一流的。要不……”
霍然突然一掌斜拂,气流一涌。
贝秋霞晶亮的凤目中,倏然焕发的妖异光芒,在掌拂劲气流的瞬间倏然消失,眼皮不住眨动,似在抗拒看不见的异物。
本来正在站起,准备出手的傅姑娘,眼神一乱,随即颓然坐下。
“你还想班门弄斧?”霍然笑问:“贝小姐,你知道你为何仍然活得如意的原因吗?”
“我知道。”贝秋霞泰然地说:“霍兄,你知道我的御神大法,颇有几分道行。”
“你别客气,你不止几分道行,而是炉火纯青,有十成神通。”
“夸奖夸奖。你对我有好感,确是出于真心,你在等机会,等我激起你的杀机,因为你知道我不能背叛江副大将军,早晚一定会和你生死相见。在我断然出手行致命一击之前,你不会毫无理性地置我于死地。也许,这与你的本性,或者英雄气概有关,你一直就伤人而不杀人,除非情势逼得你非杀不可。”
“你料错了。”
霍然否认对方的看法。
“错不了的,霍兄。”
“你的御神大法对我无效。”
“我知道。但凭经验,甚至比倚仗御神大法更管用,那么,原因是什么?”
“你可以让我和你们的首要人物保持接触。”
“唔!你好像真在利用我。”贝秋霞脸色微变:“所以,你知道四望山有埋伏?”
“没错,我知道你不会背叛他们,我答应和你会晤,你必定向他们和盘托出,你凭什么要求和我见面?当然是他们所授意的,我还能大意轻心信任你?只是,我没料到陪你同来的两个混蛋,高明得令人心惊胆跳,他们几乎成功地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那两个混蛋如此高明,居然如此阴毒,扮随从未免太委屈他们了,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事先我不知是他们。”贝秋霞一言带过,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色:“我知道你受了伤,不要紧吧?”
“还好啦!左肩背被割裂了一条缝,伤了肌肉,几乎损害到琵琶骨。我还没听说过这种怪兵刃,委实阴狠霸道十分厉害,即使当时我的护体神功,不会受到雷劈似的掌功重击,也抗拒不了那种怪兵刃的急袭,所以我不得不见机逃走。”
“你是从山西麓走的?”
“是呀!那是我预定的退路。”
“不可能。”贝秋霞拒绝相信:“我旁观者清,你不可能像鬼魂般幻没,瞬息千里遁至西面,更不可能在片刻间,把潜伏在西面的十七名高手杀了。”
“你既然不相信,那就乱猜好了。”
“一定是你的同伴所为。”
贝秋霞的目光,落在傅姑娘身上。
“与我无关。”傅姑娘淡淡一笑:“霍兄根本不许我同行,最大的原因,是他喜欢你,怕我记恨你在溪口镇,要凌云燕用飞针暗算我的仇恨,拔剑宰了你出气,所以不许我同行。”
“霍兄,你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助你?”贝秋霞忍不住追问:“你已经抢走了两艘珍宝船,应该心满意足了,没有必要仍在南京继续骚扰,留一步路给我们这些混口食的人走,好吗?我请你离开南京,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坚决否认抢走两艘船的事。”霍然提高嗓门,吸引了附近食客的注意:“国贼江彬助纣为虐,到江南来恣意掠夺江南的珍宝美女,从淮安到江西,成千上万的士绅家破,成千上万的美女受淫辱,荼毒天下惨无人道,天怒人怨。我大爷霍然不是为名利而与你们作对,更不是为江南江西的在死冤魂伸冤,我只是一个气愤不平的亡命,看不惯就多管闲事,与仁义道德无关,我对珍宝毫无兴趣,不要把劫宝的罪名硬按在我头上,我说得够明白吗?”
全厅震动,突然喝采声四起。
“大爷霍然在这里,好汉子!”
有人大叫大嚷。
“杀走狗!”
另有人大声起哄。
“贝小姐,时辰不早了。”
霍然的嗓音,压倒了喧哗叫嚣声。
“霍兄,什么意思?”
贝秋霞脸色难看,想勉强笑又笑不出来。
“这里距御街很近。”霍然说:“你还来得及赶回去向江贼报警。”
“报警?”
“对,报警。因为我即将从御街飞越皇城,把南镇抚司衙门放上一把火。南镇抚司衙门的锦衣卫杂碎,正是替江贼父子,罗织江南官民入罪,以便勒索抄家的帮凶刽子手,我要进去杀人放火,让他们知道并非江南无人。贝小姐,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狗官今晚在南镇抚司衙门,连夜开会分兵调将,要大举布网张罗捉霍爷,正好乘机把他毙了。”
有人在角落那一桌大叫:“霍爷,多宰几个害民贼,替咱们南京江西的人出口怨气,杀!”
小狗,指江贼的长子江勳,掌理北镇抚司,南来之后便兼掌南镇抚司,列具黑名单罗织富绅大豪的罪状,按名敲诈勒索指定献金,连一些在凤阳安居纳福的王亲国戚,也难以获免。
“好哇!我们这就走。”霍然放箸而起。
贝秋霞脸色大变,偕两随从匆匆先遁,如果食客们找上她,可就麻烦大了。
如果她不及早禀报,麻烦更大,知情不报,江小提督怎肯饶她?
南镇抚司衙门将如临大敌戒备,后衙立即有青磷毒火弹爆炸,火焰一冲,奇臭刺鼻,然后杀入两个蒙面人,阻止官兵救火,皇城震动,御林禁军彻夜戒备。
幸好两个蒙面人仅逗留片刻便撤走,数处火头总算被控制住了。
南京最高特务治安机关,被蒙面强徒指名杀入纵火,可把南京的好市民乐坏了,笑话闹大啦!
由于霍然在孙楚酒坊,公然扬言袭击南镇抚司衙门。所以虽则袭击的是难辨身分的蒙面人。这件大案自然也落在霍然头上,钦犯的弥天大罪,又增加了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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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然与飞天猴之间,完全由笑魔君居间协调,双方如有见面洽商的必要,就选一处偏僻地方夜间会晤,而且没有其他的人在场。
飞天猴十分固执,坚绝不将同伴引介给霍然见面,让霍然保持超然的英雄形象,也避免同伴万一落在密探手中,所招的供牵涉到霍然。
事实上运筹帷幄的人是笑魔君,老谋深算还真有几分将才。
以四望山霍然与贝秋霞约会的事来说,江小提督调兵遣将的布网行动,就完全在老魔的意料之中。
掩护霍然撤走的绝地山西麓,由飞天猴带了一群江湖暗器名家,先期埋伏盯牢了派来警戒的十六名密探。
在江边的芦苇丛中,不但藏有两艘快舟,也布了几个水性高明的人,携带浮筒绳索等物。
如果无法登船,就从水际泅水遁走,连在水下呼吸的荻管也准备充分,算无遗策,果然能及时把负了伤,真力将尽的霍然,从水际悄然撤走。
有一个江湖人精心策划,更有一群讲义气,愿生死相许的亡命全力相助,难怪霍然能无往而不胜。
密探们知道他有人策应,可是飞天猴那一群亡命,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出面,像在阴沟里活动不见天日的老鼠。
南京地面的蛇鼠又不敢全力合作,因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查不出暗助霍然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唯一能与霍然面对面打交道的人,是身分地位并不太高的贝秋霞,也是密探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因此江小提督只好在贝秋霞身上打主意。
南镇抚司衙门受到袭击,衙门在京城外皇城内,距宫城(紫禁城)已是不远。这次袭击,比袭击中山王府更轰动,更具震撼力,虽则这次被杀的人不多,仅十二个人而已。
江贼父子终于害怕了,知道情势险恶,钦犯很可能要进入宫城骚扰皇帝,后果可怕极了。
五更天,贝秋霞被四名密探,带入南镇抚司的后衙。乱了一夜,尸体已处理停当,火已救熄,钦犯已走,天将破晓,钦犯不会来了,衙门应该是安全的。
一般府州衙门,通常设有审理各种案件的三座堂。
大堂审理一般普通案件,处理一些小纠纷,是开放性的,准许民众观审。
二堂审理重大案件,允许某些民众有限度地观审,必要时才清堂,将观审的民众驱走。
三堂审理严重案件,或者牵涉到风化的案件,不许民众观审,民众也不可能进入到三堂。
南镇抚司衙门也设有三堂,通称刑堂。
一般百姓根本连在衙门外逗留的权力也没有,搞不好被警卫捉进去,不论有罪无罪,进去了就休想要平安地出来,哪有机会一窥审案的奥秘?
连最高刑法机关三法司,也不敢过问南镇抚司经手的案件,通常被逮进南镇抚司的人,除非能有大量金银珍宝活动,不然想活着出来,恐怕比登天还要难。
这里是真正无法无天的司法机关,直接向皇帝个人负责的阎王殿,犯人一律是钦犯,绝对不会被判决偷鸡摸狗。
要放人也简单,开了侧门一脚踢走,不会宣布罪名,表示这人已经破财消灾,一切不用提了。
贝秋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曾经随乃师进入大将军府豹房。因此对南镇抚司的森严戒备,并没感到意外或恐惧,只是有点不明白,何以在破晓时分把她找来。
江贼父子根本不可能在此地稽留,何况这里曾经被钦犯侵入杀人放火。
江贼父子怕刺客怕死是众所周知的,反正权势愈大的人愈怕死愈不想死,只要发现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个反应便是尽快离开险地。即使他父子俩胆子大不想走,那些忠心耿耿的保镖随从,也会毫不迟疑,当机立断保护他父子立即溜之大吉。
保得住主子的命,才有光明的前途远景。
主子如果不幸死了,就得树倒猢狲散啦!
玄灵教主和苍龙丹士不幸被杀死了,他们的门人子弟爪牙,也将绝望地离去另找生路,即使留下,身分地位也值不了多少钱了。
贝秋霞不得不留下替江贼父子卖命,因为江贼父子不许她离开,仍有利用价值,她是唯一能与霍然保持接触的人,其他的人根本找不到霍然的形影。
踏入灯火明亮的厅堂,她大感惊讶。
不但皇帝身边几个亲信在,江贼父子与亲信保镖也列席。
高大魁梧左颊有疤的江彬高坐堂上,一双怪眼光芒四射,脸色阴沉难看已极,像要吃人的猛兽,她大感惊讶,今晚这父子俩的胆气,怎么突然壮起来了?真是异数。
“你坐。”
江彬不等她行礼参见,手一抬示意要她在西面下首就座。
“你的消息很有价值,损失才能减至最低限度。”江贼铁青着脸嘉许她:“这个该死的悍匪亡命,必须及早歼除,不然将是心腹大患,你知道后果严重吗?”
“贱妾知道。”
她恭敬地应喏,心中极感不安。
“我和所有的人商讨过了,商讨出对付这恶贼的计策,也找出我们失败的问题所在,我们都是来自京师的人,对南京所知有限,人地生疏施展不开。本地的蛇鼠,压不住过江的强龙,虽然愿意合作,却派不上用场,这就是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
“南镇抚司有的是人才呀!”贝秋霞盯着对面那位南镇抚司指挥:“南都附近的牛鬼蛇神,哪一个敢不合作?”
“这些牛鬼蛇神靠不住,被姓霍的吓破了胆。”
江贼恨恨地说。
“这也难怪他们丧胆,我们的人也……”
“你也丧胆了?”
“这……”
贝秋霞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点不妙。
“我们的对策是,必须重用江湖人。”江贼加重语气:“我让你负责指挥,出动所有的人手,以江湖人对付江湖人,才有歼除这悍匪的可能。我已经拨了一笔专款,作为请江湖顶尖人物的经费。”
“贱妾并不熟悉江南的江湖顶尖人物……”
“镇抚司会派人替你穿针引线。目下闹江龙仍然留在南京,必要时由他出面。”
“他?”贝秋霞冷笑:“这个人在扬州,便被姓霍的吓破了胆。天涯三凤与苍龙丹士的一群人,受到不明来历的人歼除净尽,他就认为是姓霍的挑了那处秘窟,吓得要往太湖应宋大人的召集。那处秘窟死了几个人,闹江龙生怕死了的与失踪的人受不了酷刑,招出他的底细,这几天躲得稳稳地准备动身,他还敢出面请人相助?”
“我已经禁止他前往太湖,这里的事重要。”江小提督说:“他的人手足,手面广,这期间他的表现,就比我们自己的人成就大。最重要的是,他铲除了霍小狗的一些朋友,早晚会被查出线索,他怕霍小狗找他,所以图谋霍小狗的心更切,多给他一些金银做活动费,他绝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信任他,好吗?”
“也不得不信任他,毕竟他是江湖豪霸级的风云人物,只要他有勇气和姓霍的拼命,凭他手下的一两百名弟兄,明暗下手软硬兼施,说不定便可制姓霍的死命。在江南,他的号召力比我强百倍。好吧!我们只能倚赖他了。”
贝秋霞无可奈何叹了一口长气:“要他来找我吧!我要知道他心目中,能请得到些,值不值得花可观的金银请。”
“他那些人,大多数是有案的罪犯,不便进城。”江小提督说:“他也不例外,你去找他。”
“我去找他?我怎知道他躲在何处?”
“我会派人携带金银,带你出城去见他。你回去好好准备,切记要化装易容。”
“好的。”贝秋霞顺从地应喏:“如果能获得江南的江湖人士合作,成功的希望甚浓。不过,我觉得仅用金银收买,恐怕不如人意,能请得到有头有脸的人吗?我怀疑。”
“钱可通神,你知道吗?”江小提督不以为然:“一天到晚把江湖道义挂在嘴上,用特大号嗓门穷嚷嚷的大豪大霸,愈容易收买,当然得在满足他们的方面下工夫,我们有特权可以满足他们的欲望。”
“是的,人本来就是为满足欲望而活。生活的目标、志向、理想,本来就是欲望之一呀!”
“少废话了,你回去好好准备。”
江小提督不想听她含有讽刺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