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江南一枝春喜气洋洋地踏入陈家大院。她这时的神情,与在白龙岗的崩溃情形完全不同,似乎不曾发生任何事故。
神爪冷镖对她的返回,没有任何表示。大院不时有人出去打听消息,进进出出谁也不会好奇留意。
长春公子也神情不变,谈笑自若,欣然与她携手还回贵宾密室。
“看你喜气洋洋,一定碰上值得高兴的事了,天香。”长春公子喜悦地替她抖落一身残雪,语气充满柔情:“晋见海外长老的事,想必大有收获。”
“是的,收获丰得很呢。”她毫无羞愧地脱衣解裙,更换被汗湿透的内外衣裤,柜中取出花衫裙。室中温暖,火盆中炭火旺,她脱了个赤条条,美好的赤裸体,在灯光下动人心魄。
“如何?”长春公子追问,盯着她凹凸分明晶莹剔透的胸体,眼肿逐渐涌出情欲火焰。瞟了长春公子一眼,遮遮掩掩地以巾拭体:“明天,我要去晋见忠堂香主,要晚上才能回来。”
“哦!有事?”
“可能是为了德都桂齐的事。”她开始穿亵衣:“本会决定在这三两天中,一举毁了他的巡河坐舟,埋葬他们,以免日后影响大局。永裕,能帮我一次忙吗?”
“好哇!天香,你是知道的,在我的能力所及范围,我会尽一切所能,助你一臂之力,你我之间,任何事都是一体的,是不是?”长春公子一面说,一面抱住她半裸的娇躯,情意绵绵地亲吻她的高挺酥购。
“我知道。”她作象征性的推拒:“请你要陈爷派一些人,届期在城中制造一些纠纷混乱,我们就可以出其不意,发起猛烈致命的攻击。”
“一切交给我啦!亲亲……”
刚想将她推倒在床上亲热,却被她悄巧地扭身钻出臂弯,抢起衫裙穿着,而且发出荡人心魄的娇笑。
与平时相处的情是毫无异样,一点也不像一个刚遭到大变故和感情软弱的女人。
长春公子本来有点不安,但一切疑惑早已烟消云散。
“别缠人,我饿了。”她穿妥衣裙来到桌旁,喝了一杯热茶:“我要喝几杯,我好高兴。”
“我也替你高兴,陪你。”长春公子拉动叫人绳:“就算是庆功宴吧!祝贺你高升。”
“不是高升,永裕,而是责任加重。”她眼中闪过一抹奇光:“本会的弟兄,对名位的追求并不重视,重视的是能不能有所担当。
“我们的人,虽然不敢说人人都是为反清复明而甘愿牺牲,甘愿赴汤蹈火的仁人志士,至少绝大多数是抱有这种大无畏精神,甘心情愿献身投入的孤臣孽子,不容任何人用不测的心来怀疑我们对大汉子孙的忠诚。”
“我想也是,这就是我敬佩你的原因所在。”长春公子摆出大义凛然的气概,不得不停止毛手毛脚手眼温存:“虽然我因为情势所拘,不能公然助你,但无论如何,找将尽我的所能,为你赴汤蹈火,甘心情愿义无反顾。”
“我由衷的谢谢你。”她坐下梳理打散的及腰长发,俏巧的双手稳定灵活,挽了高髻,顺手将夹在耳上的凤钗取下,往髻上一插。
似乎插的位置不对,她不满意,拔出准备重插,略一试探,仍然不满意,举至眼前略一察看,似乎想找出凤钗有甚么地方不对。
她是那么专心,举动又那么轻柔细腻。
看心爱的美丽女人整装,是一大乐事,何况刚才她是裸露充满诱人媚力的肉体,已经把长春公子的情欲,引发至爆炸边缘。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此时此地,恐怕除了无法遏止的情欲外,其他再也不存在了。
长春公子就到了这种境界,初斯所涌起的戒心与疑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目下唯一的欲望,就是那张大床,和床上的销魂落魄赤裸美娇娘。
他呼吸沉浊,眼中欲火在焚烧,身像是电火在迸爆,火热的双手向前伸去,像要攫住天山的月亮,攫住要飞走的金山银山。
江南一枝春并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和情绪上的变化,与及情欲上的渴望和需求,仅专心察看凤钗,自然地重新举钗要往上插。
这瞬间,凤钗陡然破空,金芒一闪即没,好快。
相距咫尺,钗快逾电闪,欲火如焚灵智将沉迷的人,绝不可能看得见如此快速的金芒。
奇准地贯入丹田穴,六寸长的凤钗,深深没入四寸多一点,露出钗头的含穗凤凰。
长春公子猛然一震,吸了半口气,立即发僵,像被雷电所殛。
江南一枝春注视着他,含情默默地嫣然微笑,笑得好美好美好动人,流露出诱惑人的万种风情。
长春公子伸出的手,慢慢向下长垂,情欲仍然挂在他脸上,眼中的欲火仍然在燃烧。
屏住的一口气,突然急呼而出。
这瞬间,他完全变了,神情一扫而光,脸上的情欲,眼中的欲火,在这瞬间突然中断了,熄灭了,脸上的肌肉开始扭曲、变形。
他艰难地、沉重地,向前迈出半步、一步,脸上出现痛苦、惊讶、恐惧……等等错综复杂的表情。
身形一晃,再晃,总算站稳了。
“你……你为甚……么?”他的嗓音完全走了样,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江南一枝春可爱的面庞,也在这刹那间惨变,动人的笑容消失了,眼中妖媚的流波敛去,颊肉开始颤抖,像是中了妖巫的魔法,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年。
泪水突然像决堤的江潮,布满眼眶,向下流流泻,抖落在她半裸的胸怀里,沿乳沟汇合再沾湿了衣襟。
“二百一十三条活鲜鲜的生命。”她的咽哽嗓音,像从地层下传来:“三汊河、塔湾村。永裕,我的好情人,记得吗?你一定记得的。”
“天啊!你……你你……”长春公子向前一栽,被江南一枝春抱住了。
房门响起叩击声,送酒食的仆妇来了。
“进来。”她的神情又变了,抱住长春公子急趋大床,往床上一倒,热烈地拥吻。
中年仆妇推门而入,手中有食盒,低下头轻手轻脚到了桌旁,默默地、轻巧地将酒菜摆放要当,默默地走,顺手带上房门。
江南一枝春挺身而起,制了长春公子的软穴,将他拖至妆台前,往妆台上摆放坐正,背倚在摆放铜镜的粉壁上,人便不会倒下了。
“杀……了我,不……不怨……你……”长春公子虚脱地嚷声叫。
“我不急。”她拭干泪水,眼中有怨毒之火在燃烧:“我不懂,你的消息是怎样传出的?”
“我……”
“追杀的人是凌霄客的爪牙吗?可是,你一直就没离开我呀!”
“不……要问……了……你……猜也……可以猜……得到的……”
“不,我一定要知道。”她坚决地说:“你怎么可能事先知道我的身分?”
“我们盯了你三个……月的……梢,虽……然疑……心,但……无法证实,所……所以安……安排……天啊!我……我不该……贪心,临时变……计,把……把章葛两……人也一起……弄走……惹上了张……秋山,我……我好后……悔……”
“我呢?你说我该怎办?”
“脱会吧,天……香,我爱你爱……得发狂,我要娶……你,我……”
“我再也不听你的花言巧语了。”
“天……香,我们有一辈子一……好……好过……”
“你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不!我……们……”
她取过枕畔的剑,拔剑出鞘。
“我不怨你,因为我也不是甚么好女人。”她平静地说:“而且,我爱过你。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时日,随时都可能送命。”
“所以我愿意和你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没有和你厮守一生的念头,活该受到报应;怨天尤人无济于事。”
“天……香,我们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永裕。”她失声长叹:“等我办完了最后一件事,不管成功与否,我都会向人间告别,你得先走一步了。”
“天……香……”
剑尖无情地插入他的心坎,割裂了心房。
不久,江南一枝春换穿了劲装,背起拾掇妥当的包裹,向死尸投过最后一瞥,捧起了炭火熊熊的大火盆,往华丽的大床上一丢,大踏步出室而去。
密室在堂奥深处,连房叠室,火一起便不可收拾,片刻间便成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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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居士与他那些朋友爪牙,全部失去了踪。
桂齐云的船,改泊京口港码头。
京口港镇守将军衙门警卫加强了两倍,将军辉发实勒门,将宾馆防卫得像一座战时的兵垒。
里面的贵宾就是桂齐云,他的官爵与全名,是义勇侯德都桂齐,桂齐云的汉名满人并不知道,所以在宾馆绝对找不到桂齐云其人,只有一个桂齐侯爷。
天地会的人,四出寻找江南一枝春,但一天天过去了,踪影全无。
张秋山曾经多次公然在府城游荡,想引出他的对头。
但桂齐云不再派人找他,长春居士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这次引蛇出穴的计划完全失败,枉劳心力。
府城附近仍然不安全。治安人员盘查得十分勤快,一天比一天紧,那些有案的浪人惯犯,乖乖的远走高飞到别的城镇暂避风头,以免被弄进监牢吃太平饭。
过境的浪人痞棍,相戒不在附近逗留,甚至不敢下船自找麻烦,这些人的消息十分灵通,知道那一座城市不宜猎食,那些镇市安全。
运河两岸的市镇都不安全,地方丁勇不断地盘查、放哨、巡逻,比城市更查得紧,而且一天比天严,抓人抓得比平时多好几倍,犯案的人很少有被释放的可能。
城内反而安全,毕竟是有百万居民的大都市,可能藏身的地方很多,到处都有治安的死角。
消息灵通的人,皆可找到安全的庇护所。
因此,张秋山迁至城内落脚。
这时的他,已经不是孤身的浪人,每个与他有关的人,都乐意帮助他,天地会小刀会的人,都可以为他提供最安全的庇护所。
他估计长春居士那群人,仍然藏身在城内某处隐秘地方,因为追寻那些人的高手跟线很多。
尤其是天地会的眼线更是无孔不入,都没发现他们离境的迹象。
住处在城东南角的一座大宅后园,往昔是宅主人招呼女宾的雅室。
目下大宅的主人姓谢,举家迁往江宁去了,只留下两位仆人照顾,门庭冷落,后面的大花园荆棘丛生,雅室也久未修缮,总算可蔽风雨。白天这里狐鼠乱窜,夜间鬼影幢幢。
这就是最安全的庇护所,最近几年从无人踪。
只要白天不出入走动,绝不会被人发现。
葛夫人四个人是女流,她们有合法的旅游凭证,有正式的身分证明,所以不受治安人员注目干扰。
她们落脚在鸿安老店,距张秋山藏身的大宅仅隔了半条街。
大宅的后园门,是一条小街,对同便是有名的研山园。研山园目下是官产,派有役夫照料,已经不是岳家子孙的产业。
鸿安老店规模不小,有三十四名店伙,拥有二十余间可携眷投宿的高级上房,旅客都是正正当当颇有身分的人,普通江湖人不喜欢这种有规有矩的客店。
午膳后不久,母女三人在房中品茶。
奶娘方氏在外间小客室整理浆洗过的衣裤裙袄。出门旅行女性问题多多,她们的衣物都得自行处理,内部的衣物都是另行烘干,不能让外人看到,相当麻烦。
大白天,不可能在这种高尚客店中发生意外。
而且经过多日的追查,迄今毫无所获,对头显然躲得稳稳地,双方皆不曾有所接触,难免戒心有点松懈。
门窗皆关得紧密,前面的小院子供三间上房的旅客活动。这时春寒料峭,细雨霏霏,不可能有人在外走动,何况不是落店时光。
一名店伙刚从西南面的走廊,收拾后房的旅客食具匆匆钻出院廊,劈面碰上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只露出双目,手中握有长布卷。
店伙当然知道这座小院有多少旅客,三座上房有一座是空的,一看便知不是这座院子的旅客。
“咦!你们……”店伙讶然问。
一声轻响,女的一举把店伙劈昏了,熟练地将人拖至东首的空套房,扭断锁启门将人往里一塞,关上房门不再理会店伙的死活。在外间的方氏,听不见外面的轻微声息,客店经常有各式各样的旅客走动,即使听到响动,也不可能启门察看,无此必要。
一根小竹管塞在门限上方,这是冷气唯一进入房内的通道,门与门限之间有一条无法密闭的贴缝,冷气从贴缝下降,再从门下方的空隙,不绝如缕进入室内。
不久,奶娘方氏打一呵欠,困倦袭来,迷迷糊糊向桌上一伏,沉沉睡去。
气流缓慢地移动,通过敞开的内间门,徐徐弥漫全室,徐徐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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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山匆匆午膳毕,穿了老羊皮袄,准备各处走走。他的江湖门槛精,门路多,有时候常可获得老江湖也无法获致的消息。
刚准备外出,便听到外面传来不寻常的声息。
雅室破败,四周已被凋落的草木转绕,唯一的石板小径,也长满凋谢的野草荆棘,有人走动,不可能声息全无,除非来人会飞。
他像一头狸猫,从右面的破窗钻出,消失在屋外的柏树干草丛里。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全身裹在臃肿的棉衣棉裤里,青夹布制的暖兜帽齐眉盏,长领巾遮位了口鼻。仅露出一双有老纹的老眼,和冷灰白的发脚,手点一根手杖,一步步巍颠颠,沿石极小径向雅室走来。
她在残破的门廊下小立片刻,察看四周的动静,这才伸手试推斑剥老伯的大门。
“吱呀呀……”门开了,发出刺耳的门磨擦声。
只消一看厅中的破败景象,与及蛛网存封的家具,满地积尘鼠粪成堆,便知这里已经有好些年代,没有人清理过,更没有人来过。
除了鼠迹,没留有其他遗痕。
假使她想进入内堂,必定有足迹留下。
如果换了旁人,一定掩鼻退走。
竹杖伸入门限向下一搭,积尘出现一个小洞。
“如果留下足迹,这里就不宜藏身了。”她大声说:“要不要我进去?
“请便。”身后传来张秋山的语音。
她吃了一惊,换然转身。
张秋山站在她身后,伸手可及。
“你厉害。”她由衷地说:“来无影去无踪,大白天声息俱无,这么多超等的高手中的高手也无奈你何,你的成功绝非偶然。”
“你曾经刺了我一剑呀!”
“算了,那是你故意的,这样我才,你没有强烈的戒心,这也是你成功的地方,我还真以为你比我高明不了多少。真要拼命,你就可以利用我戒心不足而任意宰割我了,是吗?”
“你以为如何?你怎知道我藏在此地?”
“经验,张兄镇江是我的地盘,活动的中心。葛夫人住在鸿安老店,距此不远。而这附近能藏身的地方,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而且,我还有一些可用的人。”
“你来做甚么?贵会的人都在找你。”
“来向你道谢呀?”
“不必放在心上好不好?”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要你提出一丝质问,找都会举剑自尽。我之不想以死谢罪;是因为我还有事牵挂,不办妥我死不瞑目。”
“路姑娘,无心之错……”
“张兄,请不要劝我。我来,是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消息。”
“我先谢啦!”
“陈家大院是我放的火,长春公子已成灰。”
“哦!难怪查不出他的下落。”
“长春居士已经乘船偷偷溜走了,是桂齐那满狗用官府的巡河快船送走的,至于送往何处,就无法追查了,除非去找桂齐。依我的估计,可能入江逃往江宁,赶回长春庄躲藏,防备有人去烧他的长春庄。”
“可能的,断魂鸳鸯已经在三天前乘船走了,发誓要把长春庄杀个鸡犬不留。天地会的信使也已经派出,大会长春庄势在必行。唔!我得赶在这些人的前面,那老狗如果先死了,我的事岂不是没有着落了。”
“目下还有一件最重的事,很急。”
“甚么事?”
“桂齐满狗,正在计算葛小姑娘。”
“甚么?”
“如果他把葛小姑娘弄到手,你就必须接受他的摆布了。”
“哎呀!”
“快去,我走了。”
“谢谢。路姑娘,今后你……”
“我有我的道路,珍重再见。”
他想追出,但扮老妇的江南一枝春,已经飞跃而走,远出数十步外了。
他不能追,葛佩如的事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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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安老店的后门,是另一条小街。
右侧,则是一条小巷,小巷通向城西的菜市,店的采购人员皆从侧门出入,临时有事的店伙计,也走这处侧门。
张秋山对鸿安老店的环境,有深入的了解。
葛夫人一家住进老店之前,事先他已经将环境摸清了,这是一个江湖人必须具有的警觉性。
一个常年在外跑,以旅舍为家的人,位进客房后,首先就应该察看出了意外事故时,该从何处脱身。
少在外面旅行的人,就缺乏某种警觉性。
小巷子里,有四个夫役打扮的人走动。
侧门是开着的,天黑以后才关门,平时有一个管门人,阻止陌生人进入。
里面出来了一个店伙打扮的人,略一张望,向四个夫役打手势,匆匆返回拉开另一扇门,出入口扩大了一倍,可供大型物品进出。
接着出来一位挑了大米箩的店伙,后面跟了一位仆妇。
先前出现打手势的店伙,从容带上门,跟在挑米箩的人后面,三个人向巷尾从容离去。
四个夫役两个走在箩担前三丈左右,另两个走在仆妇后,面两丈余。
小巷没有其他的人行走,冷冷清清一片寂路。
这一带的房屋都是平房,是中下阶层人士住宅,大冷天家家闭户,屋据高仅丈五六,人在下面行走,不可能看到屋顶上的景物。
而鸿安老店这一面的房舍,屋檐伸得特别长,几乎遮住了一半巷道,即使抬头上望,也看不到瓦面的景物。
七个人只顾监视巷道的两端,忽略了上方。他们做梦也没料到,消息已经走漏,有人从天而降。
即使对上面怀有戒心,也来不及应变,高度仅丈余,眨眼即到了顶门。
人影突然疾降,半空中双手齐扬,青灰色的芒影乱飞,强劲的破风锐啸令人闻之心惊。
跟在箩担后面的店伙,总算反应超人,但还不够快,刚来得及抬头,快靴已迎头端落。
下降的人脚下头上斜降,右脚将店伙踹倒,左掌已光临挑夫的顶门,头骨破裂声应掌而起。
“啊……”仆妇同时发出可怕的惨叫,一块寸大的瓦片,斜切入右胸,铁打的人也会痛得发昏,比中飞刀的痛楚强烈百倍,钝器入体是极可怕的事。
满天花雨洒瓦片,威力远及五丈外,前后的人,皆在瓦片强劲射击的威力圈内。
米箩坠地,箩盖飞起,箩内所盛的物品一目了然。
葛佩如人事不省,被给塞在前面的大米箩内,脸上的睡态安详,是被药物在不知不觉中弄昏的。
一看清箩内的人,迅速抱起米箩,一鹤冲霄扶摇登上瓦面,一闪不见。
“哎……哟……”
“啊……”
五个扮店伙计仆妇的人,满地打滚狂嚎。另两个死了,头部的重击是致命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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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守京口将军门这段时日,几乎日以继夜忙碌。军使谍员不分昼夜往来不绝,传信快船冒着掀天波涛进进出出。
实勒门将军日夜坐镇处理军务,辖下的八旗兵以及巡江、巡河水军,几乎枕戈待旦随时候命出动。
三更天,实勒门将军仍在机要室处理急务,山苏松镇总兵官驻崇明中营的急传军报中,知道执行海禁的两艘军舰,在余山外海受到海寇的船队围攻,一伤一沉伤亡惨重。
海寇的部分船只已乘潮入江,可能已潜抵江阴以西,要求扬州的水师配合堵截围剿。
他的两位机要参赞与及两名亲随巴图鲁,在室中肃立在旁听候差遣。门口两名全副戎装的警卫,像两个把门的门神。
“将爷明鉴。”一位参赞不安地说:“江阴的京口协水师营毕喇副将的建议似可采用,出动三府壮勇,彻底封锁江两岸,寇船便无处藏匿,势将逗留江上,水师便可分逐而歼之于江中……”
“不行,我不信任壮勇。”实勒门火爆地否决:“壮勇是不能担任的,他们汉人相护。像通州那一带的壮勇至少有三成本来就是水贼,他们不但捉不到海寇,反而提供海寇安全的庇护所。
“四十年郑成功的舰队,从祟明入江直逼江宁,这一带的壮勇不但不配合进剿,反而引匪攻防军的腹背,焚烧水师的战船,而至江南全降,前车可鉴。”
“可是……”
“不要可是。海寇远道而来,癣疥之疾……”
沉重的室门砰然而开,灯火摇摇,刚看到人影,人已出现在案前。
张秋山的打扮,与那天出现在白龙岗时相同,腰插刀,手持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两个亲随都穿了巴图鲁坎肩,一看便知是科班出身的勇士,手疾眼快,怒吼一声两面冲出,雁翎刀耀眼生花,火杂杂人刀俱至,一刀劈出势若雷霆。
“捉刺客!”两位参赞也不慢,拔佩刀随后抢出。
张秋山左闪,迎向左面的巴图鲁,避免左右夹击,啪一击手棍斜拍刀身,刀向外盘,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右肋,手棍乘势反击,噗一声击中右耳门;巴图鲁便仰面摔倒,立即昏死。
他回头反扑,极身闪过一刀,手棍一伸,抵在这位巴图鲁的胸口上,猛地一挑一送。
砰一声大震,这位巴图鲁被送飞,背部把一名抢来的参赞撞倒,两人跌成一团。
他的左手,已夺获这位巴图鲁的雁翎刀,信手飞掷,刀靶前刃后疾射,噗一声撞在一另一名参赞的小腹,被震退丈外,摔倒便起不来了。
实勒门将军到了,而其他的人全倒了。
“啪啪!”他连发两棍,崩开了实勒门的两刀,猱身切入,噗噗两声闷响,棍分劈在实勒门的双脚尖,丢掉棍双手擒住双臂,抬膝猛撞丹田。
“呃……”实勒门完全失去挣扎的力道。
他将人按在一张大环椅上,将一封书柬往案上放。
“你……你要干……甚么……”实勒门虚脱地问,汉语倒还纯正。
“要你把这封信,送给义勇侯德都桂齐。”他沉声说:“三更天,你这将军府将有三颗雷珠爆炸,你还来得及把人撤出。”
“你是……”
“雷神张秋山。”
“你该去找桂齐侯爷……”
“你是他的部将,是他的族人。他不敢找我,却用诡计暗算我的朋友我的族人,这叫以牙还牙。
“今晚,我没杀你们的人,你门外的两个戈什哈,中院的两个戈什哈,前面的两个站堂戈什哈,后面的三个听差,我打昏而不杀死,是因为我的朋友还没死。
“明晚,三处地方:满城、你这里的将军府、府城的安图参将衙门,将同时发生猛裂的爆炸,死多少人,你去猜好了。
“除非桂齐按我的书信行事,不然雷珠将如期爆炸。尔后,每天晚上都会有同样的血案发生。再见。”
声落人形乍闪,眨眼间便形影俱无。
三更正,将军衙门传出三声巨震,京口港的民居留感到摇撼。连府城的人也在梦中惊醒。
当然不是雷珠所造成的猛烈爆炸,而是定时的炮竹用火药包的强大威力所造成,破坏力惊人,有三座公事房被炸坍,幸好没有人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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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山的山巅石岩散落,叫焦仙岭,气势磅礡,是镇江的门户。向东望,二岛对峙紧扼中流,那就是焦山的外屏海门山,也叫双峰山。
云沉风恶,江风振衣。
张秋山今天不带手棍,仅腰巾上插刀,站在峰巅迎风引吭长啸,真有傲啸天苍的万丈豪情。
即将午正,沿山径攀登的桂齐,带了四名亲随,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四位亲随留在三十步外,两雄面面相对。
德都桂齐的打扮极为出色,穿绣麒麟褂抱,外加韧皮巴图鲁坎肩,貂皮软帽。袍没加马蹄袖,而且皮护臂,含光剑也插在皮护腰的插套内。
四位亲随全副戎装,两个帽顶拖了一根单眼孔雀翎,珊瑚翎顶。外披猞猁狮皮端罩。另两个是单眼孔雀翱,红豹皮端罩。
他们所佩的雁翎刀饰华丽,宝光耀目。
德都桂齐所穿的是便服,唯一可表明身分的,是他襟前的麒麟图案,那是将军与一品武官才能用的标志。
京都的人必定知道,四个亲随的身分,江南人看了,可就莫名所以啦!
大内侍卫分三种四等。
三种是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郎卫。
四等,是一、二、三等,与及蓝翎侍卫。
从帽细上分,一至三等是孔雀翎,俗称花翎,按功高大小颁赐一眼二眼或三眼。
蓝翎,也叫翎,蓝色是鶡的尾羽长毛,田雉鸡的一种,好斗,至死方休,所以至古以来,都用作代表虎贲斗士的代表,用这种毛制冠代表身分。
满清初年以迄中叶,这种花翎是军功的尊贵代表,除了皇亲国戚,与及有大功劳的官员。由皇帝赐颁之外,不许自行制购。
但侍卫例外,准戴花翎蓝翎。
侍卫品级,也可从披在外面形略如坎肩的端罩分辨,一等是猞猁狮皮(全豹),二等红豹皮,三等与蓝翎是红狐皮,不能乱穿的。
一等的官品是武三品,二等是四品:这是说,一个一等待卫,他的官可以与各地的防守将军相等,而且不受外官节制。
京口港的将军辉发实勒门,在一品侍卫面前仍然矮了一截。
张秋山是知道的。他曾经在京师逗留过一段时日。
假使他不是从天地会的人口中,知道德都桂齐的身分来历,乍看到四名大内侍卫出现,真会吓一大跳。
遥远的江南,突然看到大内御前侍卫出现,谁都会吓一大跳。
“你胆子不小。”德都桂齐声如洪钟,声声震耳。
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而且逐渐放松了自己。
“你知道我是个亡命。”他泰然地笑笑。
“你不怕我调派大军埋伏?”
“你知道我有朋友。而且,焦山四面环水,你只多来一个人,对岸众山就会有信号传来,我只要往水里一跳,你一百艘水师营的快艇,也无法拦得住我。”
“你好像吃定我了。”
“不,老桂。”他更轻松了:“我知道你自命不凡,自尊心强,是谍海名将,真正的英雄勇士,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依约前来,你有胜我的强烈信心,我尊敬你。”
“假旭我不来……”
“你会来的。我雷神说话算数,镇江你们每一个八旗兵,每人一个旗人,每天晚上都可能糊糊涂涂丧命,你们将以上千上百条人命,来偿付葛家四女的债。”
“镇江的百姓,又会有多少丧命?”
“那不是我该负责的事。我知道,你们把咱们汉人不当人,江南前后四次大案,你们杀了成千上万的人。
“仅江南奏销案,你们就几乎一网打尽了江南的殷实大户名门士绅。哭庙案杀尽了江南的士林才俊。
“反正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借口杀的,用我来做借口反而会被天下人所笑,天下有几个人知道雷神张秋山是何人物?所以我不怕你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我很佩服你的胆气。”
“夸奖夸奖。老桂。你愿意和平交出解药来吗?”
“你以为我会吗?”
“你不会。你知道我下的赌注是希望不大的孤注一掷,而你却有充足的赌本和九成九的胜机。除非你是白痴,不然就不会大大方方交出来。”
“你让我带四个人来,是认为你一定可以获胜吗?混蛋!”德都桂齐冒火了:“还是把我看成白痴?”
“不让你带四个保镖,你敢来吗?你本来就是一个只会玩弄阴谋诡计,擅长指挥特务密谍的胆小鬼。”
他跳起来大骂:“你这混蛋不敢找我玩命,却派你的狗腿子计算葛家母女,用甚么独门的迷魂药物暗算她们。
“去你娘的蛋!我还以你真是个英雄呢!你当年身先士卒,夜袭昆明晚院风云的英风豪气到何处去了?呸!”
大多数暴力冲突,引发的规律大致相同,那就是先客客气气客套一番,然后各说各话讲理,然后反驳讽刺,然后骂街,然后动拳头,然后……
一声沉喝,德都桂齐愤怒地一拳攻击出,像是万斤巨锤飞撞,黑虎偷心走中宫排空而入。
“砰……啪……”一连串拳掌着肉声急剧爆发,两人贴身相搏拳举齐施,硬拼硬枪互不相让。两盘旋四条腿急剧闪动,拳掌上的真力逐渐增加,看谁禁受不起,看谁的真力能长久支持。
最后一声闷响传出,两人终于脱出缠斗,左右一分,脸上都变了颜色。
德都桂齐事实上占了便宜,韧皮制的巴图鲁坎肩可以保护双肩,下部迄肚脐。下面有八寸宽的皮护腰,可保护腰胁肋腹。小臂有护套,脚下有长靴。
想想看,能击中的地方有多少?
“你他娘的像乌龟一样,全身都可以躲在甲壳里。”张秋山揉动自己的大拳头调侃地说:“我得想想办法把你摔倒摆平,你就翻不了身爬不起来了。”
“本爵不和你斗牛,斗剑。”德都桂齐开始拉起袍袂掖在护腰上。
张秋山早已看清对方碧青色的外袍,看清袍开了四条衩:左右前后。
“你最好解掉坎肩,那玩意儿绝对挡不住我的刀。嘿!你这个混蛋不但是一个猴(侯)子,而且是个觉罗(宗亲贵族),你皮护腰里面,一定有一条红带子。
“好家伙!我只要把你弄到手,向镇江知府勒索十来万银子不成问题。他娘的!我彷佛已看见那十万两银子堆成的山了。”
满人的衣着,不论男女皆与汉人不同。
男人袍,窄腰窄袖可省许多布料。袍的开衩有严格规定,普通官员是左右开衩便于迈步。
而皇室宗亲贵族,在前后多开两条衩。腰间的红带子黄带子,也只的皇室宗亲贵族才能系用,一看便知。
德都桂齐怒冲冲地解坎肩的系索排钮扣,后面奔来一位侍卫替他解两旁的韧索钮,拉下后捧在手上,再退出三十步原位。
巴图鲁坎肩穿脱都很麻烦,如果两面加鹰膀更麻烦。
“今天非宰了你这混蛋不可。”德都桂齐拔出含光剑,咬牙切齿说:“好像你早已把我的底细摸清了,早些日子没把你杀掉真遗憾。”
“你不是一个婆婆妈妈,做事没有主见的人。怎么说起这种后悔遗憾的话来了?”
张秋山也拔刀出鞘,嘲弄地怪笑:“哈哈!大概是要走霉运,回光返照,其鸣也哀啦!突然变性不是好兆头。”
德都桂齐反而不受刺激,脸上的怒意很快地消失,拉开马步,光华四射的含光剑徐升,庄严肃穆地行献剑礼。
这备极为反常的举动,张秋山还不配他行献剑礼。
张秋山一怔,迅即收起的玩世的态度,郑重地行献刀礼,保持一个真正武林人的谦虚、稳重、不亢不卑风度,不再是一个狂狷不羁的亡命匹夫。
双方都向对手行最高致敬礼,明白表示这场决斗庄严隆重,与一股亡命豪强争名夺利的搏杀性质不同。
没有位高辈尊的人在场作证。
剑一升起,德都桂齐脸上的庄严神情消失了,变得冷酷、凶狠、阴森、眼种极为凌厉,整个人弥漫着慑人心魄的森森杀气。胆气不够的人只消被看一眼,就会心胆俱寒精神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