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怕恶人蛇怕赶,小家伙尝到苦头了。
麻筋被重重一扣,必定半身麻软,滋味真不好受。
小家伙活动发麻的右手,惊疑地说:“你……你比你家那些武馆师父强多了。”
“夸奖夸奖。”怡平微笑说:“现在你要讲道理了吧?快讲啦!我洗耳恭听。”
“你……”
“你不满意我和你姐姐接近,对不对?放心啦!我即将带一批货下洞庭,三年两载不一定能回来。”
“你……你是跟踪公孙大哥的恶贼,你……”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怡平这才恍然大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找错人了。小霸王,有一件事你回去请转告你爹,说那些人前来的目的,本意就是阻止你爹出山,能够把你们杀掉当然是最好,杀不了他们会再来的,除非你爹从此以后闭门谢客。
“你爹不出山,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按理他们不会再来生事,但问题是他们未能获得你爹不出山的确实保证,他们必会卷土重来,重来的人恐怕就不容易对付了。
“如果你爹不向他们保证脱身事外,为免波及家小,唯一的办法是主动去找他们算账。这一来,他们的注意力皆放在令尊身上,全力对付你爹,便不会来此地行凶了。”
“你……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我并不真懂得很多。”怡平客气地说:“真能完全懂得就好了。别忘了告诉你爹,必须登高一呼,号召湘南群雄起而自卫。
“来路不明的人绝难在湘南立足,躲在家里等灾祸降临,灾祸当然会接二连三而至。还有,我不喜欢你韦家的人,你最好也少来我家惹事生非。”
“你……”
“你看我不顺眼,我避开你,够了吧?”怡平恢复了先前的冷淡,大踏步走了。
小家伙站在原地发怔,最后垂头丧气返家。他背伤不宜活动,再加上肘麻筋挨了一扣,总算明白怡平并不如他想像那样稀松,动起手来绝难占到便宜。
一个时辰后,韦云翼带了乃妹纯纯登门拜会庄老大爷。
老人家不胜烦恼地告诉他们,怡平已经离家,到下江经商自创基业去了,船可能已远出三十里外啦!
怡平是乘船走的,但不是到下江经商。他带了三百两银子作盘缠,雇了一艘小船下放衡山。
他本来就从江湖回来,重新返回江湖,见闻广博经验丰富,江湖门槛甚精。花了一天工夫,他在衡山城摸清了九绝神君那些神秘人物的去向。
乃师灵怪告诉他,不必计较九绝神君余化龙那些人祝融峰袭击的仇恨,但他却耿耿于心。
反正这次重出江湖独自闯天下,并无一定的目标,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追踪那些家伙的动向?有机会便出手替乃师出口气,岂不公私两便?
那些人已走了好几天,他得加快赶下去。
在衡山城动身时,他有了一艘六成新的小渔舟,独自一人驾起双桨,不分昼夜顺水流放赶道。
小渔舟比客船快多了,既不需在各埠停留,更不必载客上下货,而且可以任意夜间顺流下放,小舟在浩瀚的江流中,也比大船的速度快得多。
岳州府,扼洞庭出水口的咽喉,最繁荣的商埠,历史的名城。
从长沙府来的客船,未牌左右泊上了西门码头。船远在数十里外,便可看到西门城上形如十字的三层岳阳楼。这座天下名楼已屡修,最近一次大修是三年前的事。
码头分为两部分,以南停泊湖广九条江水来往的船只。以北,专泊上下大江的远程客货船。偃虹堤至扁山一带,则专泊木排。
河泊所、钞关文武两个专管水运的衙门在北码头,江湖朋友皆知道避免在北码头闹事,那不会有好处。
旅客们纷纷下船,虽则时间还早,但仍然争先恐后。
九绝神君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握着他那把活招牌折竹扇,夹杂在人群中,轻快地越过跳板,踏上了码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向后面跟上来的煞神胡泰说:“天色还早,要不要先找船订舱?明日可早点动身,不必在岳州耽搁了。”
煞神胡泰虬须一阵抽动,一面走一面说:“急什么,乘了十几天船,真闷出病来了。反正丘老匹夫在胡某的掌下幸而不死,也得躺上一年半载,那有功夫追来,那老匹夫自命不见,号称怪中之怪,只有敌人而无朋友,从不与人结伴,所以根本不必担心他请人跟踪报复。且在此地住三两天,看看是否找得到丰盛的财路。”
“也好。”九绝神君点头同意:“红尘三邪乘下一班船,明天方可抵达,他三人熟悉岳州情势,等他们到来也可商量商量。”
谈说间,两人已夹在人丛中走向西门。
前面不远处,站着一名高壮的青衣大汉,人如临风玉树,背手面立气度雍容,脸上笑容可掬,一双虎目盯住了他们。
两人并未在意,以为是等客的人。事实上等客的人真不少,男女老少人声嘈杂,谁又留意与自己不相关的人?
近了,大汉突然呵呵大笑,向九绝神君说:“两位,才来呀?”
九绝神君一怔,止步扭头瞥了煞神一眼。
煞神也一怔,下意识地扭头回顾,想看大汉是不是招呼后面的人。
后面的旅客一无表情,不是大汉要等的人。
九绝神君的目光,回到大汉脸上,哼了一声不悦地说:“你的眼睛有毛病吧?你向谁打招呼?”
“向你呀。”大汉笑吟吟地说。
“咱们认识吗?”
“这不就认识了吗?”
“疯子!白痴!”九绝神君咒骂:“见了你的大头鬼,岂有此理。”
“在下不是疯子,也不是白痴。”大汉仍然笑容满面:“在下姓庄,名怡平,绰号是……唔!是什么?”
“是孤魂野鬼。”煞神接口挖苦。
“对,你真聪明。”怡平欣然说:“我的绰号就叫孤魂野鬼,谢谢你老兄提醒我。”
“这小子一定是神经错乱的白痴。”九绝神君说:“咱们走,晦气。”
“呵呵呵呵……”怡平抱腹大笑。
两人急走了,不再理会自称孤魂野鬼的白痴。
西大街向南岔出另一条街,便是碧湘坊颇有名气的大客栈碧湘老店,来光顾的旅客,以江湖人居多,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
碧湘老店的店东主,是大名鼎鼎的洞庭蛟曾鼎,一个暗中与洞庭水寇首领洞庭王王海华往来的一方之霸,官府对这位神通广大的人物真有点无可奈何。即使是在官府落案的人,住入该店也平安大吉。
洞庭水寇之有王,由来已久,源远流长。这一代的洞庭王王海华,据说是最安分的一个了。
九绝神君与煞神胡泰,住进了碧湘老店。
碧湘老店不但包伙食,而且自己有酒楼,楼就在店右首第一间门面,兼向外营业。
次日午后不久,红尘三邪到达。百戒僧与幽虚炼气士共住一间上房,谁说佛道不相容?
貌美如花的云裳仙史,则在右邻占了一间,她的右邻是九绝神君与煞神的居处。
安顿毕,五男女在该店的小客厅聚会。
九绝神君轻摇折扇,安详的向三邪之首的百戒僧悟非说:“悟非大师,诸位真打算至四川走走?”
百戒僧呼出一口长气,苦笑着说:“是的,灵怪老匹夫生死不明,那老怪不死,贫僧真得避避风头,虽则贫僧并不见得真怕他。”
“你们两位要到南京去吗?”云裳仙史问:“余兄,你是正主儿,那老怪日后如果寻仇的话,第一个要找的人恐怕就是你了,我劝你也到人迹罕至之地,去避避风头为上,你意下如何?”
“问题是在下的盘缠不太多了。”九绝神君说:“金银不足,要隐避谈何容易?三位对岳州了若指掌,可否替在下与胡兄探一探门路?”
“没问题。”幽虚炼气士拍拍胸堂说:“目下店主洞庭蛟到君山访友去了,等他回来贫道替你们引见,谈财路,谁也比不上曾东主熟。”
“那就有劳道长了。”
厅口突然踱入一个人,呵呵大笑道:“要找财路,何不问我孤魂野鬼?包君满意。”
九绝神君一惊,哎了一声说:“这小辈不是白痴,老夫走了眼了。”
“你老兄睁着大眼说瞎话,语无伦次。”怡平在对面一排椅子落坐:“我孤魂野鬼眼巴巴地等候行脚本地的高手名宿,以便浑水摸鱼发一笔小财,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几位高手中的高手,却被你们看成白痴,我算是空欢喜了一场。真是人走霉运,连盐巴也会生蛆,哀哉!”
幽虚炼气士鹰目一翻,问:“余施主,这小辈语含玄机,是何来路?”
“这小子自称庄怡平…”九绝神君将昨天下船的经过说啊:“看样子,他是不知死活冲咱们而来。”
百戒僧突然站起,狞恶地说:“贫僧打发他走路,超度他……”
云裳仙史却伸手虚拦,嫣然媚笑:“和尚且慢,我来问问他。”
怡平神气泰然,笑道:“应该问,要不然会在阴沟里翻船。”
“你认识我们?”云裳仙史笑吟吟地问,媚目毫无顾忌地在他浑身上下转。
“如果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红尘三邪,就不用在江湖上混啦!九绝神君与煞神,更是无人不晓。在下于江湖混了十来年,不要说看,听也听够了。”
“你胆子不小,并不怕我们。”
“有什么好怕的?在下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脸不改色满不在乎,似是深以不是正人君子为荣:“再说,我是奉告财路来的,诸位总不会把财神爷往外撵吧?对不对?”
“你怎知余、胡两位缺盘缠?”
“当然他们两位并不真的缺盘缠,再穷嘛!手头一二百两银子绝不会少,问题是他们两位为人四海,出手大方,请朋友助拳肯花大把珍宝,入不敷出,难免起意多捞几把放在身边派用场,当然不会嫌财多害自己,有人要送财上门,岂会拒绝?”
“你说得不错,他们两位的确肯在朋友身上花银子。你说过你是奉告财路来的。”
“对呀。”
“你既然在江湖混了十来年,一向在何处得意?”
“得意?算了吧,姑娘。”他脸上有自嘲的神情:“像我这种心高手低,虚有其表的三流混混,能有多少得意日子好过?混了十来年,倒有一半日子在监牢里吃囚粮。早些天刚从武昌大牢脱掉囚衣,那位天下十大名捕之一的擎天手鲁大爷,递给我两吊钱,一张回故乡河南光州的路引,你猜他怎么说?”
“擎天手说的话,听了的确不舒服。他说什么啦?”
“他那只善点穴的粗大坚硬手指头,只差半分就点在我的鼻尖上了,用他那死硬绷带浓重湖广腔的官话,打雷似的直吼:姓庄的,你记住,再不学学好,下次犯在鲁某手上,我要剥你的皮,记着没有?”
他学擎天手的腔调学得真像,几可乱真。
武昌府的名捕擎天手鲁宗广,江湖朋友耳熟能详。那位鲁大爷真行,黑道朋友畏之如虎。早两年,江湖六怪中的游僧法元,在宁国府凶性大发,火焚兴元寺,屠杀该寺护法檀樾赵员外一家十二口,因此而落了案。
恶和尚途经武昌,无意中露了行藏,被擎天手侦悉,单人独剑把游僧刺了四剑之多。要不是游僧命不该绝,失足跌入大江因祸得福逃得性命,恐怕江湖六怪就得改称五怪了。
他学得像,引得众人都笑了。只有一个人不笑,那是煞神胡泰。这位仁兄会经吃过擎天手的亏,笑不出来。
因此一来五个凶魔对他戒心尽除。
“你要是再犯案落在他手中,他可能真会剥了你,那狗东西说一不二,心硬如铁。”云裳仙史似乎在向他提警告:“说说你要奉告的财路啦!小兄弟。”
“事关千两银子的事,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也不见得多,但财路总是财路。”
“对,姑娘是明白人。”他的目光投在九绝神君脸上:“本来嘛!你们这些宇内的高手名宿,也的确难伺候,为了维护声誉,既不能偷,也不能抢,勒索也有损颜面,又不肯收几个门人爪牙,怂恿他们去偷抢劫夺。”
“你胡说些什么?”九绝神君不悦地叱喝。
“你就听不得老实话。”他嘲弄地说,话锋一转:“诸位知道城南巴丘山下的杨家?”
“你是说多熊臂杨兴?”云裳仙史问。
“对,就是他。还有,长沙的铁掌翻云毛一新。”
“听说过,他是当地颇有名的财主,在长沙有不少生意,柴米油盐都有店,控制了府城人的开门七件事,还有不少见不得人的行业。”九绝神君说,表示自己不是外行。
“对,就是他。”怡平拍着大腿说:“即是说,如果你是长沙城里的人,你的食衣住行甚至包括你上堂班找女人上床,多多少少皆牵涉到铁掌翻云。”
“你的嘴真该洗一洗了。”云裳仙史似笑非笑地说:“缺德!你在我面前也太放肆了。”
“抱歉,在下不是有意的,说溜了嘴。”他嘻皮笑脸说。
其实,他早就知道云裳仙史的脏事,那是一个裙带甚松的女人,“仙史”的绰号可不是平空胡叫的,有些有名气的青楼艳妓,就喜欢称什么仙什么史,反正就是那么了回事,不足为怪。
“说了半天,你还没说出你的所谓财路。”九绝神君神色冷冷地说。
“这就说上正题。”怡平不再卖关子:“现在已经有了两个主儿,长沙的铁掌翻云,岳州的多臂熊,两人的手上功夫都不含糊,同是两地的大豪。人和地都有了,现在说时和事。一月前,铁掌翻云有一批值两千五百两银子的私货,没上税的两船私货运给多臂熊运销武昌。
“你知道,大豪们作买卖,讲义气算交情,闲话一句一诺千金,从不重视时兴的什么买卖契约,那些私货也不能立契约。多臂熊并未收到这两船货,被他的好朋友用瞒天过海手法吞没了。不是多臂熊输不起,而是他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横定了心,一口否认货已运到,推得一干二净。
“五天前,这两船私货被多臂熊从澧州截回来了,又是为了面子问题,不得不封锁消息,仍然拒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铁掌翻云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不敢到岳州来兴问罪之师,强龙不斗地头蛇嘛!
“几经交涉无效,铁掌翻云真火了,放出口风,要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赏格,弄回这两船货。”
“见了鬼啦!船截回来了,货那还会在船上?”九绝神君撇撇嘴:“铁掌翻云这一招,拙劣得很。”
“正相反,多臂熊如果卸货,只要有些少流出市面,他尔后就别想在岳州称仁义大爷啦!他要等风声过后,神不知鬼不觉运至武昌,或者走远些运到南京,价钱更高。
“他不是见钱不眼红的人,所以不必担心他把船货一起弄沉毁赃灭迹,不然他就不会截回来,在澧州凿沉岂不省事?”
“你的意思是,要咱们去找船?”煞神问,显然对此事大感兴趣:“船上的货,卖价当然不止一千五百两。”
“找船干什么?八百里烟波浩渤的洞庭湖,你到何处去找?敲锣打鼓去找吗?”怡平嘲弄地说:“就算你找到了船,官府方面你手面不熟,不但过不了关,也找不到买主。”
“那你的意思!”九绝神君也兴趣来了。
“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把多臂熊弄到手。”怡平做了一个宰人的手式:“他如果不将船交出来,喀嚓了事。”
“这个……”
“那位仁兄即使不怕死,他的妻儿可不肯让他为了两船货便去见阎王,除非他的老妻逆子希望他早死,以便继承家产。船弄到手之后,叫铁掌翻云带两千两银子来赎。他多半会应允的,凭诸位的名号,他敢不多出五百?”
“哈!你这一招很妙。”九绝神君兴奋地说。
“当然妙。”怡平得意地说:“咱们不偷,不抢,名正言顺为江湖主持正义,名利双收。”
“我问你。”百戒僧问:“你这消息从何处得来的?”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在下当然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千真万确。其实,这件事已不是秘密,找几个地头蛇打听,他们必会一五一十告诉你,问题是咱们是否有力量有把握办这件事。”
“办成了,你能得到多少好处?”幽虚炼气士问,眼神有些微的变化。
“这得看情形。”怡平:“在正常情形下,按规矩我得三分之一。”
“我们有五个人。”
“哦?你们红尘三邪不是要到四川吗?”
“办完事再走,并未为晚。”
“这个……”
“你还想要三分之一?”幽虚炼气士狞笑着问。
“我当然想三一三十一。”
“给你六分之一,不要不识好歹。”
“这……”
“贫道宰了你,你半文也捞不到。”幽虚炼气士阴森森地说,鹰目中杀机怒涌。
怡平打冷战,突然离座向外飞奔。
幽虚炼气士早有准备,冷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奇快地到了怡平身后,虚空连点三指。
怡平奔出厅外,嗯了一声,急奔的冲势一顿,然后再次狂奔而走。
三记阴柔的指风,击中了他三处重要的穴道,六椎下的灵台,第二浮肋骨尖下的左京门,四椎旁下的右峦肓,这三穴分属督脉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
老道的指风打穴术,已可击中三尺外的穴道,不但认穴奇准,而且可以控制指风的劲道。
“让他多活半个时辰。”老道得意洋洋地说:“事不宜迟,咱们晚上跑一趟巴丘山杨府,这地方贫道熟,多臂熊那两手臭暗器稀松得很。”
“老道。”云裳仙史迟疑地说:“你知道那庄小辈说的是不是真?”
“这种重大的事,岂能有假?”幽虚炼气士武断地。
“对。”九绝神君居然不假思索地说:“找到多臂熊一问,不就明白了?届时不怕他否认,必要时带着他跑一趟长沙,与铁掌翻云对证。”
“咱们岂能久留?”
“袁姑娘,你是怕灵怪老匹夫跟来?”煞神笑问:“放心啦!老怪挨了我那记摧心掌,不死也得脱层皮,他那有工夫追来?”
“这个……好吧,他真要追来,咱们五个人仍可斗他。”云裳仙史终于放心地说。
怡平逃出院子,进入第三间自己的客房,掌起灯,先脱下外衣检查,发现了被指风击中处的纤维有变形异象,在灯光下详察片刻,微笑着自语:“贼道的指风很了不起,但半尺外对我毫无威胁,难怪师父根本不在乎他的罡气,我知道该怎样对付他了。”
他换上了夜行衣,吹熄灯火再次外出。
巴丘山,在城内西南隅,其实是一座大丘而已,也称巴陵或天岳。
神话上说,上古后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巴蛇的骨堆成这座陵,巴蛇之大可想而知。
岳州在南北朝称巴陵郡。目下岳州的附廓仍称巴陵县,地名源出后羿屠巴蛇的典故。
多臂熊杨家,在巴丘的南麓靠城根不远,四周林木葱茏,园林围绕着广阔的大宅院。
已经是二更尽三更初,五个黑影鬼魅似的接近了杨宅的西院。
全宅黑沉沉,极少看到灯光,唯一有灯火的地方是正厅,灯光从敞开的三座大门与两面的大窗照出,似乎大厅还有人活动。
艺高人胆大,五个黑影根本没将多臂熊放在眼下,越过西院,登堂入室摸入西厢,一出屏门便到了正厅的西厢房,无声无息,并未惊动各厅房内的人。
到了西窗下往里瞧,偌大的厅堂,十盏明灯高照,三座门大开,可是,里面只在一个人而已。
百戒僧掩在窗下,向身旁的九绝神君附耳说:“余施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贫僧不喜欢这种情势,杨小辈不在正房入寝,一个人跑来大厅搞什么鬼?”
主座的大环椅上,主人多臂熊坐得安安稳稳地,几上泡了一壶茶,盘中有四只茶杯,正在悠闲地品茗,身边没有仆人伺候。
多臂熊年约四十出头,身材粗壮。宽额、高颈、粗眉大眼,一双手似乎特长。穿一袭宽大的青袍,没带有兵器。
他倒了杯茶,先放在鼻端嗅,心满意足地猛吸扑鼻的茶香,片刻方举至唇旁小饮一口。
蓦地,他抬头叫:“我知道你们来了,何不进来一叙?请啦!门都开的,诸位身分不低,可从中门进来。”
第一个跨进大厅的是九绝神君,轻摇折扇说:“杨兴,余某不信你会未卜先知。”
多臂熊哈哈大笑,说:“这与未卜先知无关,其实五天前便有人知道诸位即将莅境。”
“谁说的?”
“不知道,反正他派人传来口信。以今晚来说,半个时辰前便有人向警哨传信,所以知道诸位要来。”
“哦!半个时辰前?是不是一个姓庄的年青人?”
“不知道,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警哨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因此,杨某特地把已等了诸位七八天的人请来了。”
五个人都进来了,直逼堂下。
“有人等了咱们七八天?”九绝神君变色问。
中门外,招魂使者詹宏背手而立,呵呵怪笑道:“在岳州等了七八天,还以为你们不来了。还好,你们还没完全散伙,只走了天地双残。”
招魂使者身后,不但那天在祝融峰现身的人全在,且更多了几个陌生人。
“是你?”九绝神君讶然叫。
左右厢屏门帘一掀。分别进来了三名青袍人。
后厅门帘子一动,从穿堂鱼贯出来了五个道装打扮的有道全真。走在前面的老道堂堂一表,红光满面,气概不凡,五十岁上下正届盛年,腰系宝剑,手执拂尘,以中气充沛洪钟似的嗓音说:“诸位施主。幸会幸会,贫道总算把诸位施主等到了,不胜荣幸。”
五个人皆脸上变色。
幽虚炼气士倒抽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说:“天都道友,你,你也在此地?”
江湖上潜势力甚大,教徒众多的神秘天香正教教主,绰号称大法师的天都羽士光临,难怪人人变色。
“诸位请坐。”天都羽士摆出主人的态势,先自坐下:“贫道要向诸位请教,祝融峰诸位与灵怪会晤的经过,希能据实相告,请九绝神君余施主说明一切。”
九绝神君知道脱不了身,心中一转,故作大方坐下了,苦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在下与他二十年来比武三次,第一次在下没赢,第二次他没输,第三次他挨了煞神胡兄一记摧心掌逃掉了。
“他的真才实学,比在下高明多多,他之所以答应与在下较技,完全是出于戏弄人的心理,故意侮辱在下而已。”
他将会晤围攻的事说了,煞神胡泰接着加以补充:“那老怪为何竟能支持不倒而逃掉,胡某至今仍然大惑不解。但依他逃走时的神情估计,他的确已被胡某的致命一击击中要害,即使不死,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真的吗?”天都羽士笑问。
“当然。”煞神胡泰硬着头皮答。
“施主的摧心掌,虽是武林一绝,但要想击毙灵怪,恐怕无此可能。”天都羽士微笑着说:“据贫道所知,他与号称地行仙的大方丹士交情深厚。两人年轻时曾共研性命交修之学。他将秘学独步天下的崩云八式相赠。
“大方丹士投桃报李,回赠他参悟的玄门绝技奇门心诀,据说是一种极为神奇的先天练气奇学。老怪横行天下四十年,虽不说天下无敌,至少还没听说过谁又把他怎样了。二十年前宇内八魔六子将他困在栈道黄花驿乱石荒原死谷,十四位顶尖儿高手,仍未能要掉他的老命。你们七个人虽说足以横行天下,但比起八魔六子,不客气的说,你们的机会微乎其微。胡施主的摧心掌虽然是乘其不备愉袭成功,但想将他击毙,无此可能。他会来找你们的。早晚你们难逃他的毒手,你仍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说不定他已盯上了你们呢。”
这一番话,说得九绝神君五个人毛骨悚然。
“在下搜遍了祝融峰,毫无踪迹可寻。”招魂使者乘机危言耸听:“在下是跟踪前往专诚请他的,他当然不会找詹某报复。而你们,啧啧,天知道日后会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你们去想好了。”
“所以,贫道指引你一条明路。”天都羽士露出本来面目:“贫道相信诸位听说过当代名臣鄢大人,也对拔山举鼎皇甫施主不陌生。”
“在下明白了,你们是拔山举鼎的人。”九绝神君终于醒悟了。
“贫道是直接受命于鄢大人的客卿,负责罗致天下英雄豪杰。”天都羽士自豪地说:“天下四大重臣中,严大学士实力最为雄厚,但鄢大人手下,却网罗了无数具有奇技异能的英雄豪杰,礼贤下士结纳天下奇人。诸位如肯随贫道前往晋见,定获重用,就算灵怪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奈何得了你,诸位可说安如泰山,高枕无忧了。”
九绝神君举目打量四周,心中雪亮,冷冷地说:“道长,咱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恐怕没有了。”天都羽士的答覆干净俐落。
“如果在下转身就走……”
“你走给贫道看看?”天都羽士不客气地说。
“你……”
“杨施主与长沙毛施主的恩怨是非,已因杨施主答应为鄢大人效忠而恩怨一笔勾消了,任何人介入,必将付出惨烈的代价。”天都羽士沉下脸说:“你们事先不打听,自命不凡夤夜前来妄图侥幸,你说该怎办?”
“谁说咱们介入了。”煞神大声质问。
“有人告密,事实是你们已经来了。诸位也算是成名人物,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名宿,难道要用狡辩来掩饰你们今晚的行为?”招魂使者用话扣住他们。
“你们即使答应向鄢大人效忠,也是有条件的。”天都羽士逐渐收紧控制的缰绳:“没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们有应得的地位,当然也有该守的规矩。”
“咱们还没表示是否效忠呢。”九绝神君冷笑说。
“你们会表示的。”天都羽士用权威性的口吻说:“还有一件事你们要明白,那就是贫道已派出大批人手,搜寻灵怪的下落。要是灵怪也愿意向鄢大人效忠,那么,你们之间的恩怨必须一笔勾消,不能再记恨报复了。这件事对你们有利,谅诸位也不会反对。现在,诸位该有所决定了,贫道立等答覆。”
“咱们必须从长计议,不能仓促决定。”百戒僧说:“给咱们三天两天……”
“不行!明日午正,你们必须前来此地立誓加盟。”天都羽士斩钉截铁池说:“这期间你们如果想妄图侥幸潜逃离境,格杀勿论。”
“咱们有六个时辰决定。”九绝神君站起:“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吗?”
“你们可以走了,可以从前门正大光明走出去。”天都羽士微笑着说。
“告辞。”
五个人垂头丧气出了杨家,已是斗转星移,三更将尽。街上黑沉沉,冷冷清清。
九绝神君步伐沉重,长叹一声说:“看来,咱们这张卖身契是签定了。”
一直没表示意见的云裳仙史轻咳了一声,说:“其实,向他们效忠,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百戒僧哼了一声,沉声问:“什么?你愿意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受他们控制牵着鼻子走?”
“据我所知,跟他们走好处多着呢。人多势众,有官府撑腰,至少不必担心仇家找上头来,灵怪天胆也不敢跟来寻仇报复。而且,有花不完的银子,有机会还可以自找财路。鄢大人是众所周知的大奸臣,爱财如命,但他有个好处,就是不禁止属下贪财。”
“那你是不反对立誓加盟了?”九绝神君问。
“反对是死路一条,我为何要反对?”
“可是……替一个奸臣卖命……”
“奸臣又怎样?性命要紧,余兄。”
“咱们可以溜之大吉……”
“你希望拔山举鼎出动爪牙搜杀?再说,妖道如无把握,肯给咱们六个时辰决定?”
“你想他会派人跟踪监视?”
九绝神君心虚地扭头回顾:“后面没有声息,咦……”
街道窄小,两侧都是平房瓦屋,高不足两丈。他看到走在最后的幽虚炼气士,正手舞足蹈地徐徐向上升。
走在幽虚炼气士前面约三四步的煞神胡泰,也应声扭头回望,看到老道的头,已快升至滴水檐了。
“老道,你怎么啦?”煞神抬头大叫。
百戒僧见多识广,大叫:“他被人拉上去了,助他……”
四人反应甚快,飞跃而上。
“啪”一声响,最快的百戒僧脑袋刚越过瓦檐,光脑袋便挨了一瓦片,在碎瓦纷飞中,石头似的往下掉。
幽虚炼气士也往下掉,脖子上还拖着一根粗麻绳。
长笑声震耳,伏在瓦面的黑影长笑而走,眨眼间便消失在屋脊后。
“招呼他们,我去追。”九绝神君上了瓦面叫,展开绝顶轻功循影狂追。
煞神胡泰登上瓦面,急叫:“余兄,穷寇莫追,小心中伏……”
但夜黑如墨,街道两侧的房屋高低不等,而且前后参差错落,九绝神君的身影,已消失在前面的屋脊后。
下面,却传来云裳仙史的求助声:“快来帮我,和尚的头被打破了,昏啦!”
煞神只好往下跳,黑暗中,云裳仙史正在救人。他一摸死鱼似的百戒僧,摸了一手血,也摸到了伤口,说:“不要紧,头皮裂了,骨未伤,是被瓦片割破的。”
他替和尚上药止血,和尚便醒来了,含糊地叫:“是……是甚么人暗算佛……佛爷…”
“不知道。”煞神接口:“要不要撕衣裹伤?你的光头裂了三条口子,你不是铜头铁臂吗?”
“别挖苦人了,谁知道有人暗算?”百戒僧爬起在地下摸索:“快帮我找我的铁木鱼,还有紫金鱼锤。”
云裳仙史正替老道推拿颈部,老道手脚发软浑身脱力,颈喉受伤不轻,气管差点儿破了。偷袭的人潜伏在瓦面,丢下麻绳套索,套住老道的脖子往上拖。
老道做梦也没料到祸从天降,毫无防范怎吃得消?脖子被套双足一离地,便失去活动能力任人宰割,想运功抗拒已无能为力。
九绝神君狂追黑影,追了半条街,黑影纵高窜低的身法,似乎愈来愈不行了,脚下渐慢。
“你逃不了的,站住!”九绝神君得意地叫,已拉近至五六步内了。
黑影突然往下跳,跳落后街撒腿便跑。
九绝神君愈追愈兴奋,片刻间便追了个首尾相连,正想出手擒人,黑影突然向下一蹲,斜移伸腿。
九绝神君一声惊叫,一扑落空被绊倒在地,总算反应超人,身手俐落,双手一触地,便来一次可消去冲势的前滚翻,虽则姿势不见得美妙。
黑影如影附形跟到,一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右琵琶骨上。他身不由己,再向前翻,这一脚力道空前强劲,只踢得他眼前金星直冒,浑身骨头似乎快要崩散了,失去了运气行功的力量,不知人间何世。
昏昏沉沉间,他只感到被人劈胸抓住向上提,来不及转念,小腹便挨了三记重拳,如击败革。
他重新跌倒,只感到胃正往口腔升起,喉间发甜,痛楚像浪涛般扑来,眼前已看不见景物,呻吟着叫:“不……不要打……打了……”
发结被人一把抓住往上提,熟悉的嗓音令他心胆俱寒:“还记得老夫吗?你这卑鄙的狗东西。”
“灵怪……”他虚脱地厉叫。
“你做得好事。”
“你不死,我……我一辈子抬……抬不起头来……”他发狂般喊叫,右手在摸索。
右手被劈了一掌,语音转厉:“你还想用溶金掌拼命?该死的东西!”
“我……我我……”
“天地双残往何处逃?”
“不……不知道,我们是在……在长沙分手的。”
“你们到巴丘杨家有何贵干?”
“上……上了人家的大当,想找多……多臂熊勒索,岂知那家伙已……已经投靠了拔山举鼎,几……几乎把命都……都送掉了。”他乖乖吐实。
“招魂使者那些人,要找老夫有何阴谋?”
“要……要请你加盟。”
“他想得真妙。哼!大概你们已经入了伙。”
“我……我们……”
“老夫不过问你们的狗屁事。你告诉他,少来惹我。他做他的奸臣走狗,我做我的江湖怪客,桥归桥路归路。他如果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我要叫他灰头土脸。你也一样。这次我放过你,离开我远一点,再不死心,下次我必定打断你一双狗腿。”
啪一声响,右腿挨了一掌。
“哎哟……”九绝神君鬼叫,腿痛得像是断了。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附近哪有半个人影?
扮灵怪的人是怡平,他离店便到了巴丘杨家,作弄警哨顺便透露九绝神君要来的消息,然后在回程必经的路上等候。料想杨家必定高手齐出,五个贪心鬼绝难如意,正好在半途打落水狗。
从九绝神君的口中,他总算知道招魂使者出现祝融蜂的原因了。他对鄢奸的事不感兴趣,也懒得过问拔山举鼎助纣为虐的劣迹。
衡州府以南,吃的是海北(广东)盐。以北才是鄢奸的两淮盐区。他用不着担心走狗们在衡州作威作福。
九绝神君回到客店,百戒僧四个人已先一步回来了。
五个人有三个糊糊涂涂挨了一顿重的,吓得心胆俱寒。煞神一听是灵怪所为,更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明天一早我就到杨家躲一躲。”煞神胡泰慌忙地说:“要被老怪找上我,我就惨了。”
“你认为天都羽士阻止得了老怪?”云裳仙史问。
“老道知道老怪的底细,当然有制老怪的能耐,不然他怎敢派招魂使者跟踪至祝融峰?”煞神居然能冷静地分析情势:“我决定听命于天都羽士,你们决定了没有?”
“咱们已无路可走,明天再商量商量。”九绝神君无可奈何地说:“走吧,先养养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