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汉中府一带山区已可看到淡淡的秋色。
中梁山东南麓古木森森,迤西一带则荒草萧萧。
那是一处向阳的山坡,一处有名的乱葬岗,荒坟叠叠中散落着一些断碑残碣,荆棘蔓生中矗立着一株株松、柏、白杨,点缀着三五只老鸦和盘旋于高空的苍鹰,景色凄迷而寂寥。
乱葬岗西端,大道一分为二。
左走石梯口,到褒城三十余里;右行两三里路又一分为二,左行土地垩,右走猴子岭,分称中、东二道。三条路,同是到褒城的道路。
近午的阳光暖洋洋,石梯口蜿蜒的古道上,出现第一个人影。一个粗壮、骠悍、丑陋的虬须客,所佩单刀足以令安分守己的人心惊胆跳的浪人。
这人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裹,敞开胸襟,露出毛茸茸的结实胸膛,一面走,一面用大嗓门自得其乐,唱着荒经走板的小调。
走着唱着,接近了三岔路口。
真巧,东面土地垩猴子岭的大道上,也有一个鹰目钩鼻的中年佩剑道士,偕同一个妖艳的年轻女郎,绕过树丛到了三岔路口,双方几乎同时到达。
三个人六只眼睛,对上了,同时止住脚步,同时观察对方的神色反应,气氛有点不寻常,眼神中可看出浓重的敌意,和波动的无穷杀机。
老道首先冷冷一笑,抖抖大袖,用那刺耳的嗓音说:“刘施主,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才来呀?”
中年人哼了一声,抿抿嘴拉开大嗓门说:“老道,你瘦得像个干猴,走的路是猴子岭,理该比在下先到的,沿途被什么事耽搁了?不会是找到卖春药的好主顾吧?”
他最后那句话,虽然是面向着老道说,一双大环眼却瞟向年轻女郎。
这种话在一个年轻女郎的面前说,不但刺耳难听,而且十分无礼,显然,他对那位年轻女郎毫无好感。
女郎果然冒火了。
水汪汪的凤目涌上浓浓的煞气,往路口一站,挡住了去路,但那诱人的樱口,却涌上笑意。
“你的嘴很脏,神色尤其可恶,本姑娘要替你洗一洗,免得你日后招下杀身之祸。”女郎笑盈盈的说,但眼中的杀机更浓,如果有人怀疑这是卖弄风情的话,准有麻烦。
“我怕你!”中年人止步:“你就高抬娇手吧!妙手飞花周娇娇的手在我这大力金刚刘永寿的口中,绝不是什么可口的佳肴。你要是嫌手痒不舒服,不妨替长春老道洗一洗。”
妙手飞花周娇娇身形一闪,快逾电火流光,疾冲而上,纤手伸出了袖口,脸上仍是媚笑如花。
大力金刚刘永寿也快,闪电似的闪入路旁的荆棘丛,枯枝折断的声浪大起。
这一闪,距离足有三丈以上,不但速度惊人,而且身形美妙,很难令人相信,这么一个巨熊般的粗豪大汉,会有那么高明的轻功提纵术。
长春老道估计得十分准确,恰好及时截出,迎着大力金刚尚未稳下的身形,一掌拍出,桀桀怪笑。
这一掌毫不起眼,也看不出有多少力道。
但大力金刚却不敢承受,扭身倒地,贴地远窜出三丈外,方敢飞跃而起,毫不脸红地说:“老道,你的熔金掌更纯更霸道了。”
“夸奖夸奖,贫道的掌力,当然不可能真的熔金化铁。但对付你这练有八成火候金钟罩绝学的人,敢说绝对应付自如,就算所击处不是罩门,你不死也得脱层皮。”老道傲然地说,并未继续追击。
“这……在下倒也相信。但老道,你想击中区区在下,还没有那么容易。”大力金刚拍拍身上的草屑说。
“那咱们再来试试?”
“算了!”大力金刚摆手示意:“咱们目前打不得,等到事情了结,再松松筋骨好不好?哦!两位拚老命赶路,大概也是得到确实消息了。好像,咱们已经到了地头。”
妙手飞花的媚目,落在里外的乱葬岗上。
黛眉一轩,冷冷的说:“得到消息的人多着呢!我猜,有人已比我们捷足先登了,走吧!去晚了,没有东西好捡啦!”
乱葬岗的东南角,在那些残丘破穴中间,建了一座高出地面两尺左右的大长坟,野草荆棘高出腰际,一看便知是一座并不太久的新坟墓。
南首,堆放着一块似碣非碣的大石,上面并未刻有任何字迹,大概只有坟中人的子孙,知道这座大石代表些什么了。
这座无志无铭的荒坟并不寂寞,至少目下有四个人围绕在它附近。当然,他们绝不是来扫墓的人。
看他们所站的方位,也可看出他们不是伙伴。
南面站在石块前的两人,倒真像是伙伴。
那位佩剑的英俊年轻人斯斯文文的,穿的也是文雅的月白色长袍,那双明亮的大眼相当灵活,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身旁的青衣中年人,用稳定平和的嗓音说:“李兄,你确定真是这里?”
中年人李兄神色萎顿,叹口气说:“不到一年工夫,在下记性再不好,也该记得这处地方,错不了。”
“里面一共埋了多少人?”
“在下真的不知道!”中年人李兄的语气近乎惊恐了。
“你是掩埋人员之一。”年轻人眼中杀机一闪。
“在下来得太晚,接到信号赶回,尸体已经覆上了一层土,在下不过帮着添土而已。”
站在坟东北角那位虬髯大汉听得不耐烦,按了按所佩的盘龙护手钩,用打雷似的大嗓门说:“张白衣你怎么有那么多么话?下面埋了一个人或一百个人,又有何分别?”
张白衣冷冷一笑,剑眉一轩,盯着虬髯大汉说:“虬髯客,最好闭上你那张臭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插什么嘴?”
虬髯客嘿嘿怪笑,拍拍胸膛说:“既然来到此地的人,少不了全都有事,你以为我虬髯客井坤与鬼影子洪涛闲得无聊,前来看你张老兄偷坟挖墓穷开心吗?”
站在西北角那位五短身材,面目可憎的鬼影子洪涛干咳了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张白衣,你说那些话,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段日子以来,汉中道上风风雨雨,你以为来的江湖朋友,都是吃饱了红烧蹄膀,附庸风雅来看栈道的穷山恶水吟诗作赋吗?”
张白衣哼了一声,沉下脸说:“别人的事,在下懒得过问,张某的事,也不喜欢别人干预,你们明白了吗?”
“在下当然明白。”鬼影子又干咳了两声:“每一个江湖人都自负骄傲,都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事。但是,你别忘了,在下既然来了,当然也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同样不喜欢你老兄干预。”
“你又有何打算?”张白衣狞笑着问。
“你老兄如果只说废话,没有下一步行动,那请离开此地,让咱们办事。”鬼影子露骨地说。
“好啊!你是想赶在下走了?”
“赶走你并无不可。”虬髯客插嘴。
“凭你?”张白衣轻蔑地向虬髯客问。
“当然算上鬼影子洪兄。”虬髯客色厉内荏,向鬼影子投过一瞥求援的目光。
“张白衣,你也有两个人。”鬼影子阴笑着说,果然不令虬髯客失望。
“哈哈!鬼影子,你大概愈来愈不中用了。”张白衣傲然大笑:“鹰爪李兄不是在下的同伴,这是任何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来的,你老兄居然把他看成在下的同伴,你何必还在江湖活现世?”
“洪某当然知道李兄是你从河南把他抓来的。”鬼影子又干咳了两声:“你用独门手法,制了他的经脉,除你之外,别人无人能解禁制,你如果不幸死了,他岂不是也得垫你的棺材背?所以他为了保命,不得不与你联手,他必定拚老命保护你的安全,对不对?”
“你又料错了,阁下。”张白衣转盯着鹰爪李浩阴笑:“这位李兄在蜀王府吃了五六年王粮,城府极深,对生死两字看得十分透彻,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这次千里迢迢在下把他请来,沿途他逃跑了两次。暗杀在下三次,无时无刻他都在打宰了我的主意。哈哈!只要你们能有把握将张某置于死地,李兄必定会迫不及待助你们一臂之力的,那就是三比一,在下的处境恶劣得很。李兄,你说是不是?你会帮助在下吗?”
“你以为如何?”鹰爪李浩冷冷地反问。
“我以为你杀我之心,比他们更为殷切。”
“你的想法如何,李某并不在意。”
“不过,鬼影子的话,你阁下真该好好考虑。”
“那也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种不愉快的事。”张白衣转变话题:“你真不知下面埋了多少人?”
“不知道!”鹰爪李浩不假思索地答。
“但事后……”
“事后,除了布政司衙门派来的少数几个人之外,蜀王府负责押送上供品赴京的大部份高手,留下的寥寥无几,三龙五虎十八星宿,一个都不见了。
“就这样,数十名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就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搞得烟消火灭。在下与那些打前站的人,在重行动身通过北栈道抵达留凤关之前,由于沿途不断有人生命留置,心中一害怕,也就各走各路逃亡了之。”
“李兄!”鬼影子急急地提出问题:“那一对白鹿和两株玉灵芝,确已运抵京师,那又是什么人押送的?你不是说人都逃散了吗?”
“鬼影子,你怎么这样没常识?”虬髯客的声调怪怪的:“你以为那并不比小牛肉好吃多少的白鹿,和吃了可能会中毒死亡的什么玉灵芝,犯得着派蜀王府的高手精英押送上京去吗?
“江湖大豪们属意的是蜀王从后藏与天竺弄来的奇珍宝石,谁闲得无聊去抢劫白鹿灵芝?奇珍异宝暗藏在背囊里,体积绝不会太大,毫无疑问的宝物并未抵达京师,押送专使被砍脑袋便是最好的说明。
“总之,运送队在这一带出了意外,珍宝在此地失踪是无可置疑的事。问题的是,假如坟内确是埋着死人,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是否也埋藏在内呢?”
“说你四肢发达头恼简单,一点也不假。”鬼影人挖苦虬髯客:“要是珍宝埋在里面,事隔一年,怕不早就被有意埋藏的人掘走了,还等到你来挖坟寻宝?”
“你也好不了多少,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虬髯客顶了回去:“瘟疫是连绵不绝的,谁敢保证事后收埋尸体的人不会受到侵袭而死亡?
“这一年来,成千上百的江湖好手寻遍天下,找寻珍宝的线索下落,皆毫无所获。在下也许很笨,所以回到出事现场找线索。
“最笨的念头,就是从坟下面的死人身上寻可疑征候,我就是动了这最笨的念头,也许真被我料中了,盛珍宝的背囊或许和死人埋在一起呢!你以为如何?”
“你并不笨。”鬼影子向南面一指:“那几个仁兄仁姐,可能也是笨得来到现场找线索的人。”
那些人可能已来了许久啦!隐身在百步外的矮林中,这时方现身徐徐接近。
走在最前面的是长春老道,妙手飞花紧随在他身后。大力金刚也许是怕妙手飞花反脸动手,因此落后六七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怎么啦?你们要向死人找线索?”长春老道一面接近,一面笑问:“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死人的确不会说话,但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却可显示出历历往事,保留着昔日的情景。”张白衣冷冷地打量来的不速之客:“如果在下所料不差,诸位恐怕也是想在死人身上打主意的江湖高手。”
“张白衣,不要说你不认识我。”妙手飞花媚笑如花,走起路来有如风摆残荷,款摆得有点夸张:“想不到你却是先来了,说你已经得到了确实的消息,知道珍宝的下落,看来,你获的并不是独门的消息。”
“哦!你们也是准备来掘坟的?”张白衣嘲弄地问。
“难道你不是吗?”妙手飞花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你掘坟我盗墓,谁也不要自鸣清高。”
“周姑娘,你们晚来了一步,张白衣张老兄,已经把这座大坟看成他家的私产。”鬼影子的话尖酸刻薄:“恐怕还轮不到你们来挖呢!这可是天大的事……”
张白衣不是一个气量恢宏的人,鬼影子的话也够刻薄,他怎受得了?
不等鬼影子把话说完,一声怒叱,白虹破空而出,宛若电光一闪。
这几个人彼此都有相当的认识和了解,表面上彼此神色毫不紧张,但骨子里皆各怀戒心,随时皆严防意外,每个人所站的位置,皆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进退裕如,足以应付意外的变化。
张白衣无疑地是这些人中,身手最高明的人。
闯荡江湖的人忌穿白衣,白衣不但惹人注目,行动不易隐秘,张白衣既然以白衣获得名号,可知他必定艺高人胆大,不同凡响。
他的确不同凡响,不但剑术超绝享誉江湖,他的暗箭白羽箭也堪称武林一绝,内家高手的护体气功如果未练至化境,在三丈内也禁不起白羽箭的一击。
张白衣发射白羽箭,照例是先一刹那发声警告的。
鬼影子早有提防,但竟然未能安全无恙。
“好厉害!”长春道人颇为惊心地脱口叫。
鬼影子以身法迅疾享誉江湖,这次却吓出一身冷汗。当他听到叱声看到白影,反应奇快地向下伏倒,但仍然晚了一刹那,八寸长的铁杆白羽箭,贴头皮擦过,打散了发结,带走了不少断发。
他侧滚两匝,滚到坟后方长身而起,伸手一摸发麻的顶门,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感到混身发冷。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张白衣阴森森地说。
本来媚笑如花的妙手飞花,笑容僵住了。
这位以一手银梅花暗器横行江湖,放荡自负的女光棍,真被张白衣那一手可怕的暗器手法吓了一跳。
“鬼影子,你真的死过一次了。”妙手飞花诚恳地说:“你的鬼影功虽然很了不起,但绝对快不过白羽箭。张白衣如果存心杀你,你即使有九条命也完了。人贵自知,你最好不要逞能。”
“张施主,咱们能不能平心静气谈谈?”长春道人神色肃穆,说的话客气多了:“今天光临此地的人,可说有志一同,大家心里有数。总之,任何人想独吞,绝难如愿,势将引发一场惨烈的生死决门,施主可否让一步,大家同心协力,挖开坟墓看看究竟?”
“对啊!张白衣,就算你能把我们全都赶走,这对你反而大大的不利。”妙手飞花恢复了明媚的神态:“只要任何一个人,故意放出你已取得珍宝的消息,想想看,后果如何?”
张白衣心中一动,脸色一变。
“这骚狐狸果然利害。”他心中暗叫。
如果真的珍宝到手,一切好办,天涯海角一走,谁也休想找得到他。
但珍宝没到手,他必须尽力追查,而闻风而来觅宝的人将他看成得主,他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分金同利,独食不肥。”大力金刚乘机制造机会:“谁都知道,这批珍宝是当今皇上拨下大批金银,委由蜀王殿下深入穷荒,远赴后藏督责国师大宝法王,专程至天竺搜罗的奇珍异宝,作为祭天求神赐寿的礼物,就算不值千万,至少也值百万以上。
“张兄,你一个人花得了那么多吗?谋财恨不多,财多害自己。
“目下珍宝是否埋藏在下面,谁也不敢断定;你老兄一个人,办得通吗?拖久了,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那就不怎么好对付了,是吗?”
“你阁下是……”张白衣剑眉深锁发问。
“哈哈!区区刘永寿,匪号是大力金刚,一个江湖三流小混混。张兄名震江湖,宇内称尊,我这小混混今天算是幸会了。”
“在下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在下深感荣幸。”
“你有何高见?”
“大家挖掘,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珍宝。如果有,张兄要一半,其他的事,张兄就不要管了。”大力金刚胸有成竹地说。
张白衣淡淡一笑,退至一旁说:“好吧!依你,其他的人同意吗?”
“贫道第一个反对!”长春道人大叫。
“咱们就第一个对付你。”大力金刚凶狠地说。
“算了算了!”妙手飞花向老道打眼色:“珍宝在不在里面还是未定之天,打起来多没意思?本姑娘赞成大力金刚的主张,咱们就动手吧!”
“怎么动手?用手挖吗?”虬髯客嘲弄地说:“真要用手挖,你岂不成了二十五孝了?据说孝子殓骨是用手挖的,我老爹还没死呢,在下不能用手挖。”
话说得不中听,可是却说中问题核心,没有工具,如何挖掘?用刀剑是不可能的,而且谁也不愿用心爱的兵刃来挖土。
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傻了!
“我去村子里找些锄锹来。”大力金刚自告奋勇。
“最近的村庄也在五里外。”张白衣冷冷地道。
“你既然准备来挖掘,为何没准备工具?”鬼影子问。
“在下并不打算今天挖。”张白衣哼了一声说。
这里距府城足有十五里,最近的村庄也在五里外,跑上一次来回三十里,大力金刚可就不愿做傻瓜去跑一趟啦!
下面半里外的小径中,矮林丛内传来了嘹亮的歌声:“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歌声嘹亮,但掩不住那淡淡的哀愁。
心中有感触的人,会不期而然地低徊叹息。
“是他!”张白衣喃喃地道。
“那是谁?”妙手飞花低声问。
“一个姓周的古怪年轻人,与在下同在兴元老店投宿,深藏不露,喜怒无常,是个莫测高深的蛇神牛鬼,在下无法查出他的底细。”
“张兄与他交过手?”
“没有!”
“那你怎知他深藏不露?”
“气质,你懂不懂?有些人你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本性来,有些人你与他做了一辈子朋友,仍然摸不清他的性格,有些人你认为他是危险人物,但他却对你无害,而有些人却正好是相反。”
“他又是何种人物?”
“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好相处的人物。”
那人已离开了道路,出现在下面的荒草丛中,胁下挟了不少东西,正大踏步向众人站立处走来。
“好消息,那小子带了锄锹来了。”虬髯客欣然大叫。
张白衣与妙手飞花谈话的声音甚小,而其他的人却又被歌声所吸引,并未留意两人的谈话。因此除了两人知道来人不好惹之外,其他的人均没将来人放在眼下。
也难怪,这位高歌而来的人太年轻了,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身材并不怎么魁伟,眉清目秀,不像个练武的材料,也没有令人害怕的凶恶神情流露,是一个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的年轻人。
唯一抢眼的是,他穿了一袭黑衣,由头到脚都是一身黑,与耀眼的张白衣形成强烈的对比,一黑一白极不调和。
他右胁下挟着一捆工具,有锄有锹,的确是掘坟挖墓的利器。
近了,年轻人脚下一停。
张白衣是最聪明的人,低下头闭上嘴,拉了鹰爪李浩退至一旁,沉住气冷眼旁观。
年轻人在十余步外站住了,颇饶与趣地打量眼前的七男女,眼神平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畏惧的神色流露,似乎在这里碰上佩刀带剑的人,是极为平常不足为怪的事,没有什么好惊疑的。
“小子,你过来。”虬髯客大叫着向对方招手。
年轻人淡淡一笑,举步接近。
“你带了锄锹。”虬髯客狞笑着说。
“不错。”年轻人点头答,泰然自若。
“干什么来的?”
“绝不会是来盗墓的。”
“你……”
“你没看清锄锹都是新品吗?”年轻人抢着反问。
“对,你是……”
“来卖的。有些孝子孝孙粗心大意,经常忘记把锄锹带来挖坟坑。我这是独门生意,稳赚不赔。”
“很好,你就卖给我们好了。”
“你也是孝子?”
虬髯客大怒,举步逼近。
鬼影子伸手虚拦,阴阴一笑说:“小兄弟,不知你是真蠢呢,抑或是疯了。闲话少说,咱们买你这些锄锹。”
年轻人将整捆工具往脚下一丢,拍拍手微笑着说:“怪事,你们要锄锹何用?这里好像没有灵柩呢!”
“咱们要把这里挖开。”鬼影子指指大坟。
“挖开?挖坟?这……挖坟的价钱是不一样的。”
“你要多少?”
“每把十两银子……”
“什么?恐怕你是真疯。”鬼影子几乎跳起来大声嚷:“十两银子可买十把,甚至二十把。”
“要不要悉从尊便,可不是在下找你们买的。”年轻人抿抿嘴作势搬拾工具:“要是在下不疯,也不至于在乱葬岗卖锄锹。从城里带来要走十五六里,辛苦得很呢!要你十两银子还算是公道的。”
长春老道了了笑,从怀里掏一锭十两金元宝,往年轻人脚下一丢,狞笑着说:“给你十两金子,贫道全买下了。”
“全买?我这里三把锄四把锹。”年轻人不住摇头:“金子折银,官价一比四,市价一比五五,怎能全买?开玩笑。”
老道一面伸手入怀乱掏,一面若无其事地走近,一面阴笑着说:“小意思,贫道有的是金子,大方些,再给你一锭十两元宝,给你啦……”
啦字出口,手亦出怀,宛若电光一闪,抓住了年轻人的右手脉门,真力骤发。
站在远处的张白衣,苦笑着向鹰爪李浩低声说:“老道要倒霉了。”
“他已制住了那小子。”鹰爪李浩不以为然。
“等着瞧好了。”
年轻人屹立如山,右手并未抗拒,直瞪着矮了一个头的长春道人,眼神渐变,瞳孔似乎在慢慢扩大,更黑、更亮、吏深邃,焕发出一阵奇光,一种令对方心悸的奇异光芒。
“你敢戏弄贫道,真是不知死活。”长春道人凶狠地说:“你知道咱们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你们这些人,如不是从北路来,就是从南路来的。”年轻人从容不迫:“放开你的手,金子呢?”
“你这该死的……”老道咒骂,真力骤增。
“噼啪!”耳光声震耳。
“哎……”老道怪叫,放手掩面急退。
旁观的人包括张白衣在内,全都大吃一惊。
熔金掌号称武林一绝,名列江湖风云人物,竟然在扣住对方门脉后,挨了两耳光。
没有人看清年轻人是如何出手的,当然用的是左手,快得连旁观的人也未能看清,耳光声却听得真切。
老道这两记正反阴阳耳光挨得不轻,口中血出,双颊慢慢地变色,连退了三四步。
“咦!”妙手飞花讶然惊叫。
一声怒吼,老道冲上拚命。
“要糟!”张白衣摇头叫。
年轻人身形略闪,信手一拨。
“啊……”老道狂叫,冲势更猛,拍出的右掌前伸,发疯似的从年轻人身侧冲过,直冲出三丈外,方脚下大乱,砰一声仆倒在荆棘丛中,叫嚷着挣扎难起。
“这是一头老疯牛。”年轻人摇摇头说。
妙手飞花与长春老道是一伙的,心中一急,眉梢眼角杀机怒涌,纤手一伸,银芒电射而出。
“不可鲁莽……”张白衣急叫。
可是已叫晚了。
威震江湖的银花已经破空而飞,共有三朵银花,向年轻人飞去。
银花大如拇指,先是以惊人的奇速直线飞行,距年轻人身畔约五尺左右,突然折向飞舞,三面一分形如活物,先外张,然后内聚,划出三道美妙的弧形银芒。
年轻人举步上前,怪!恰好从银花飞行轨迹的空隙中透出,身法并不快,脚下更从容,是那么泰然自若,那么飘逸,那么镇定。
银花一合,响起三声轻爆!十五片花瓣向四面八方爆散,飞行的锐啸声慑人心魄,威力远及丈五六。
可是,年轻人已远出两丈外,到了犹在得意的妙手飞花面前。
“你是个不安分的坏女人。”年轻人将手伸出:“却是最好的掘墓专家。给我十两银子,工具全卖给你,条件是你得动手挖掘。你如果不挖也不要紧,在下要弄断你的右手,或扭掉你那美丽的小鼻子。”
妙手飞花这才看清,年轻人毛发无伤地站在自己前面,相距伸手可及,自己那百发百中的银花劳而无功。
只要她的左手再伸,便会有另一朵银花贯入年轻人的胸腹要害,在体内爆炸。
以往她的反应极为敏捷,闯荡江湖经过千锤百炼,反应已用不着神意控制,几乎出于本能。
但今天,她像是麻木了。
对方伸至她眼前的手,似乎已经不是人的手了。
人的手是可爱的,尤其是英俊男人的手,对她是莫大的诱惑,情欲的根源。但这只手像是一条毒蛇,令她心胆俱寒的毒蛇。
因为这伸展在眼前的手掌中心,隐约地出现一朵银白色的蔷薇花。肉红色的手掌,白色的花朵,不会看错。
她左手的银花,再也打不出了。
她的瞳孔突然收缩,因恐惧而透出绝望的光芒。
接着,她的颊肉扭曲,她的牙齿震颤得发出声来,她的脸苍白得怕人,她的全身汗毛森立。
她口中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可怖惨叫,见了鬼般扭头狂奔,连摔了三跤,跌倒了再爬起,发狂般向坡下奔去,片刻便消失在坡下的矮树丛中。
似乎,她那撕裂心肺的惨叫,仍在天宇下回荡,但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年轻人的手本来已抓出,但半途却突然收回,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有迷惘的表情。
后面六个江湖高手,目瞪口呆盯着他发怔。
久久,张白衣以不稳定的嗓音问:“阁下,你用什么把妙手飞花周姑娘打走的?”
“在下并未打她,虽则她真的该打。”年轻人说。
“可是……”
“她知道不是在下的敌手。”
“你真能胜得了她?”
“也许。”
“但你让她走了。”
“是的。”
“为何?她用三朵歹毒的银花打你。”
“因为她姓周,在下也姓周,所以在下让她走。”
“阁下的大名是……”
“周游。”
“阁下避银花的身法……”
“不要说废话了,工具送给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吧!”周游显得有点不耐:“在下不干涉你们,即使你们真的挖出了珍宝,在下也毫无兴趣过问。”
“施主不是挖珍宝而来的?”长春老道讶然问。
“那些玩意既不能充饥,也不能当衣衫保暖,要来何用?”周游的口气大方得很:“在下毫无兴趣。”
“但施主带来了工具……”
“要来偷坟盗墓的人很多,所以在下特地为诸位准备工具。你们如果不挖,自有大笨虫来挖的。”
“你说过不过问的。”张白衣说。
“是呀!你的记性不差。”
“挖出珍宝,都是我们的。”
“完全对,在下丝毫不取。”
“好,我们来挖吧!”张白衣欣然说,走近工具,熟练地解开捆绳,拿起一把锄头。
长春老道抢过一柄铁锹,阴阴一笑。
周游的目光,落在岗上的散乱松林内,剑眉一锁一舒,背着手踱至右方的一株柏树下,盘膝坐下假寐,似乎天底下的事皆与他无关。
六个人出了一身大汗,已挖出方圆两丈的一个大坑,深有丈余,已挖至地层下。
地表下竟然是潮湿的,这地方真不适宜埋人,除非棺木可以防水。
如果鹰爪李浩所说是真,途中死了人就地掩埋,那来的棺木护尸?
果然不错,尸体皆已腐化成尘,留下一条条半腐的白骨,一些一触即碎成粉末的衣物、皮护腰、裹腿、护腕套、半腐的毛发……
没有盛物的背囊,当然也没有任何珍宝。
六个人站在四周的积土上,垂头丧气盯着坑底的零乱残骨发愣。
“见了鬼啦!”虬髯客丧气地自怨自艾。
“共有十七个骷髅。”张白衣说。
“可以认定这里最少也埋了十七个人。”鹰爪李浩说。
长春老道把铁锹往坑里一丢,拍掉身上的泥土,低声咒骂了几句,向张白衣咧嘴一笑,大踏步走了。
第二个离开的是虬髯客,灰头土脸狼狈已极。
周游似乎大睡未醒,直至众人走远了,方张开双目伸伸懒腰,整衣而起。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岗上的松林内。
松林上空有几只老鸦起落不定,鸦噪声刺耳难听。
他背着手,悠闲地踱近积土,站稳向下瞧,口中喃喃自语:“这些家伙只挖不填,死人的鬼魂大概饶不了他们。”
他跳下坑底,专心地用一根树枝,仔细地拨动那些残留的半腐衣物,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想要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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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出里余,走上了至府城的大道。
虬髯客跟上了长春道人,苦笑着说道:“长春道长,你打算另外找线索吗?从何处着手呢!”
“贫道当然不会罢手。”长春道人并没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井施主,你看出可疑的征候吗?”
“什么征候可疑?”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一座树林,大道是穿林而过的。
“那些残骨。”老道粗眉深锁:“颅骨泛灰,你相信那是瘟疫所害的人吗?”
“这个……道长的意思是……”
“无疑是中毒。”长春道人肯定地说。
“中毒?可能吗?”虬髯客拒绝相信:“三龙五虎十八星宿,那一个不是成了精的老江湖?那一个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居然集体中毒,恐怕只有白痴才相信。”
“至少贫道不是白痴。别忘了,贫道也算是当今江湖上,玩毒行家中的行家。”
“在下另有想法。”虬髯客语气肯定。
“施主又有何想法?”
“在下认为他们起了内讧,为了吞没珍宝而自杀残杀,这是可能的。运送队破晓出城,除了鹿车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轻装就道,到达中梁山下,半个时辰尽够了。那时刚好天色大明,道上没有行旅,正好展开一场外人无法目击的大火拚。”
“贫道检查了所有的遗骨,未曾发现任何兵刃留下的创痕,火拚之说,不能成立……咦!附近有人隐伏。”
“有人隐伏!”虬髯客警觉地问,止步四顾,手本能地落在护手钩的钩把上。
长春道人也止步戒备,目光落在右方的浓林内,袍袖无风自摇,目光极为凌厉。
“贫道眼角分明看到有物体移动。”老道低声说。
没有任何声息,更看不到移动的形影。
林空寂寂,连飞禽走兽也踪迹不见。
“这是你老得眼花,见到鬼了!”虬髯客嘲弄地说。
“贫道虽祀奉鬼神,但从不信鬼神。”
“难怪你骗凡夫俗子骗得心安理得。”
“别废话了。这鬼林子阴森森地,寂静得可怕,贫道真有白日见鬼,毛骨悚然的感觉,咱们快走。”
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前面十余步外路旁的一株大树后,悠然飘出一个幽灵似的怪影,轻飘飘地飘到路中,拦住了去路。
长春道人大吃一惊,脸部突然失去血色,原来锐利的目光,变得畏缩、惊恐、无助。
一个意志软弱的人,当突然碰上重大的危难时,就是这副德性。
一头家犬突然面对着一头猛虎,也就是这副德性。
虬髯客也好不了多少,浑身在发抖,极端恐惧地挪动着颤抖的双腿,吃力着一步步向后退。
他们看到的并非是魔鬼,也不是猛兽,只不过是一个戴了青黑色可怖面具,穿了黑罩袍的人。
虽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装扮仍然令人心头发紧,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