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毒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今年开春以后,这一带就没下过一天雨,连清漳河也见了底,今年高粱谷子的收成,大概是完了。
宽阔的南北大官道黄尘滚滚,路旁的草木一片枯黄,毫无生气。路面积了半尺厚的浮土,一脚踏下去,浮土飞扬。一两个人走无所谓,人一多,走在后面的人那就惨了,尘埃像是浓雾,大太阳下三丈外不见人影。
车声辚辚,河南彰德府至京师真定府的长程马车,正轰隆隆地驶过小屯镇,进入磁州地境。已经是午牌末未牌初,还有三十里方可到磁州淦阳驿站头。如果沿途不出纰漏,一个半时辰赶到站头应该绰有余裕。
那时,磁州仍属于河南的彰德府,与京师的广平府交界。从磁州至邯郸,中间是两省交界处。北行的旅客,在磁州查验路引,南行的旅客,则在邯郸查验。
官道宽阔,可容六辆大车并行。这是安远车行的大型客车,六匹健骡,大型车厢可乘坐十二名旅客,但通常仅乘十人,以便携带行李以及带一些货物。驾车的由两个人负责,一位大掌鞭,一位小伙计任副手。
车过小屯,车厢内一名中年旅客拍着车窗叫:“大掌鞭,刚才那座小镇不是小屯么?怎么还不打尖,热得受不了啦!老兄。”
大掌鞭是个四十来岁大块头,扭头说:“别叫,客官。小屯的水井快见底啦!哪有水供给咱们打尖?忍住些,咱们到前面小漳庄歇歇脚。”
“叭”一声鞭响,骡车速度加快,车后的尘埃扬得更高,腾升四五丈,整条官道上形成一条滚滚黄龙。
小漳庄在漳河南岸,距小屯约五里地。庄北是横跨漳河的大木桥,只看到河心的一线浑水影。这条漳河从山西太行山流入州境,上源分为清漳与浊漳两支,经常泛滥成灾,河道经常迁徙,时南时北十分讨厌,形成河北南部平原的灾祸之源。目下这条河是在正德年间南徙而来,经卫县流入卫河。后来在万历十六年北徙,分为两支,一径成安肥乡,一径邯郸广平。以后更是变化莫测,迁徙不定,时涸时滥,令人头痛已极。
在位于路右,是一座仅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在路侧建了一座长长的歇脚棚,五六株高大的槐树正好避一避灼人的毒太阳。
距小漳在尚有两里地,车后蹄声如雷,三匹健马冲过蔽天黄尘,并排掠过骡车,最右侧的骑士在超越时,扭头破口大骂道:“兔崽子!干旱天车赶得那么快,不让人走了是不是?他娘的该死。”
骂声未落,三匹马已践起滚滚黄尘,如飞而去。
滚滚尘埃裹住了骡车。大掌鞭苦笑道:“他们三匹坐骑并辔飞赶,荡起的黄尘并不比咱们少,居然骂起大街来了,真是不讲理。”
副手小伙计是个十六七岁的雄壮小伙子,与大掌鞭同样打扮。青布无袖大褂,灯笼裤打裹腿,小帘草帽,青帕包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目送远去的坐骑,摇摇头说道:“六叔,他们好像是大赵镇的人。”
大掌鞭点头道:“谁说不是?马臀上烙着的大字烙记就是活招牌。也只有大赵镇的爷们,才敢那么嚣张。”
“听说他们的马都是军马,不知是真是假?”
“只对了一半。他们与盗马贼有往来,与真定卫的将爷也有勾结,将军马的烙记刮掉,敷上特制的补肤膏,落痴时不留痕迹,然后烙上大字烙记,便是大赵镇的马了。你可不要到处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六叔,谁又敢在老虎嘴边拔毛?小侄可惹不起大赵庄的爷们,脑袋还得留着吃饭呢。”
驿车到达小漳庄的歇脚棚,槐树下拴着先前超越的三匹坐骑,三位骑士已饮马洗漱停当,坐在棚内歇凉。
骡车缓缓停下了,大掌鞭插好长鞭跳下车座,拉掉掩口巾,亮着大嗓门叫:“客官们,咱们歇歇,一刻时辰后动身。河边掘有水井,诸位可以下去漱洗。请注意,不要进村庄,这里不比小屯,没有小食店打尖,进去找不着吃食不要紧,万一引起口角伤了和气,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闹旱灾大家火气大,情绪不安,瞟一眼也可能动拳头抄家伙,划不来。好在不久便可到达磁州,不怕有钱没处花。”
十名旅客纷纷下车,一个个灰头土脸,抢到树荫下噼噼啪啪猛拍身上的尘埃,脚快的已向河边跑,到新挖的水井漱口解渴。
大掌鞭与小伙计取出水桶,取水饮骡,一阵好忙。
没有一丝风,树荫下依然闷热,暑气迫人。凉棚四面透风,但毫无凉意,但比起闷热的车厢,却又好得太多了。洗漱毕的旅客,都到树下歇息,只有两名旅客一面用汗巾擦脸,一面向凉棚走来。
走在左首的中年旅客抬头望天,向同伴叹口气说:“这个老天爷真也坑人,开春以来就没下过一滴雨,麦子的收成少了一半,眼看高粱谷子两头落空,今年日子难过哪!”
右面的年轻旅客苦笑道:“靠天吃饭,哪能不难过?依我看,这么闷热,三天之内可能有大雨。”
“这时下雨也没有用了,杜兄。”
“不无小补,是么?”
“唉!反正怨天也没有用。”
“你们生意人,反正不靠天吃饭,还有什么可埋怨的?”杜兄淡淡一笑说。
“哪能不埋怨?兄弟在磁州有五座窰,陶器行销南北六府,一闹旱灾,谁还买我的陶器?”
说话间,踏入凉棚。两人瞥了三骑士一眼,避至另一端的木架长凳落坐。
三骑士相貌凶猛,身材魁梧,上衣已经脱掉搭在凳上,露出毛茸茸的结实胸膛,架起二郎腿,倚柱半躺着以汗巾扇凉,旁若无人。
接着,进来了另一名高大的旅客,一面走,一面拧干汗巾的水。
一名骑士怪眼一翻,坐正身形欣然叫:“咦!你不是妙手摘星解兄得胜么?”
妙手摘星呵呵笑,说:“哦!原来是赵兄宣威,好久不见,近来得意么?”
赵宣威拍拍长凳,笑道:“坐下谈,坐下谈。这两年,兄弟在开封附近混了一段日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年初方返家吃闲饭,闲得无聊,上月下旬又到卫辉帮朋友几天忙,正要回家抱老婆啃窝窝头。你呢?”
妙手摘星摇摇头,将汗巾搭在肩上坐下说:“不好混,老兄。兄弟在湖广混了两三年,银子赚了不少,花得也多。上月接到京师怀远局单总镖头的口信,要我到镖局子帮帮忙,因此匆匆北上。”
赵宣威笑道:“喝!在怀远镖局有份差事,那可神气啦!京师四大镖局,怀远名列第一,专走晋陕,从来没碰过钉子。解兄,这几年都在南方得意,对北地是否生疏了些?怀远走的是关外镖,边疆一带,这几年都不平靖,北虏经常南下牧马,有不少草莽英雄乘机崛起,你老兄倒得小心些才是,责任重着呢。”
“呵呵!路是人走出来的,小心些就是。兄弟初来乍到,单总镖头不会让兄弟独当一面,多跑两趟不就熟了?这倒不用担心。”
“哦!解兄在湖广好些年,有些什么得意事?江湖情势如何?”
“鬼混而已,乏善可陈。至于江湖情势,还不是老样子?江山代有才人出,世上新人换旧人。老一辈的见机退隐,见好即收,年轻人追求名利,扬名立万,如此而已。记得有个银汉孤星杜弘么?”
“不错,他……”
“他这几年来,脱颖而出,倒是混出头来了,这两年简直红透半边天啦!前年在四川巫山大闹四宝擂台,黑风四灵东山再起的大计胎死腹中,搞得有声有色。”
赵宣威也道:“是不错,这小子真是混出头了。四五年前。他只不过是个三流江湖混混而已,愈搞愈像那么一回事。三年前,火焚辽州铁岭堡,把一个什么朱堡主赶得像丧家之犬。去年在洛阳,又搞得有声有色,邙山六煞金城四鬼,目下只剩下一个断了腿的鬼家伙。将少林十八罗汉从嵩县赶回少林,把大名鼎鼎的玉箫客送上西天。他娘的,运气来了,泰山也挡不住,凭他一个年轻小辈·三混两混竟混得家喻户晓,委实令人不甘心,要是碰上他,我赵宣威真要碰他一碰,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能飞天遁地。”
妙手摘星摇头道:“老兄,你还是不要碰的好。听说那小子身高一丈像个门神,胳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浑身横练,铜筋铁骨。孤星镖号称武林一绝,百步外打你的眉毛,绝对伤不了你的眼睛。呵气成云,吼声似雷。碰上他,你最好走远些。凭良心说,他为人不错,亦正亦邪,不以白道英雄自命,也不以黑道高手称雄,你不惹他,他便不找你,不折不扣的江湖浪子,独来独往天下遨游,自由自在。不像那些有了些少成就的人,有了三五个人便独霸一方称雄道霸。”
赵宣威脸色一变,不悦地说:“解兄,你在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妙手摘星赔笑道:“赵兄,你可别多心。令叔神弹子赵武成名号响亮,声誉极隆,坐镇一方理所当然,岂可与那些仅有些少成就的人可比?”
“你不服气是不是?”赵宣域仍然不肯善了。
妙手摘星大概也是火气大,大热天都有点肝火过旺,冷笑道:“赵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宣威倏然站起,沉声道:“你说话带骨带刺,我要你道歉。”
妙手摘星也一跳而起,沉下脸说:“在下没有什么可道歉的。解某并未指明你大赵镇的人横行乡曲,称霸邯郸,扬威广平府。”
“含沙射影,你……”
大掌鞭急步入棚,赔笑道:“诸位,天气太热,大家肝火旺,少说两句……”
“滚开!”赵宣威的一名同伴大喝。
大掌鞭打了一个冷战,吓得惶然而退。
另一端姓杜的客人徐徐走近,笑道:“诸位,这都怪天气不好,三句话便会上火。你们不是朋友么?”
赵宣威气呼呼地道:“在下没有这种嘴上缺德的朋友。”
杜客人有意无意地走近妙手摘星身侧,仍然含笑道:“算了吧,老兄,一句话翻脸成仇,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可恨的仇人,何苦?大家平心静气……”
话未完,赵宣威的另一名同伴,突然从后面掩近,伸手搭住了他的右肩,中指紧紧压住他的右肩井,冷笑道:“朋友,你说什么?”
他屹立不动,仍然含笑道:“在下是诚心排解的,说错了么?”
“你何能何德,敢挺身排解?”
“排解不需德能,只凭一个理字。”
“混帐!你这兔崽子活腻了不成?”
他脸色一变,混帐这句骂人的话,骂得很毒;牵涉到一家男女风化,当然毒。
“出口伤人,你简直该死。拿开你的狗爪子。”他冷冷地说。
这位仁兄不识相,怒火上冲,手上加了九成劲,猛地一扳,准备将人扳转,飨以老拳。
杜客人被扳转身了,转得好快,但见掌影疾闪。
“噼啪!”耳光声暴起。
赵宣威的同伴暴退四五步,方掩着脸“哎”一声怪叫,吐出一口血水,几乎摔倒。
赵宣威大惊,不假思索地一腿疾飞,踢向杜客人的臀部,力道奇猛。
杜客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形略向左闪,一脚落空,顺势右手一收,恰好扣住对方的脚踝,转身一扭一翻。
赵宣威狂叫一声,先砰然躺倒背脊着地,然后被扭转,翻身趴下了。
杜客人不等对方用左足后端解脱,手快脚快欺近,左足一点,便踏住对方的左膝弯。同时右手将扣住的右脚向上抬,冷笑道:“老兄,你想不想被撕成两半?”
赵宣威双脚一上一下被分开绷紧,怎吃得消?没命地狂叫道:“老兄,放……放手,哎唷……”
两名同伴一个挨了两耳光,胆都被吓破了。另一个更是胆怯,退至一旁打抖。
杜客人放手移至一旁,冷冷地说:“大热天肝火旺,打一架可以消消火气。你要是肝火还没退,起来咱们再见个真章。”
赵宣威狼狈地爬起,铁青着脸说:“在下认栽。阁下贵姓大名?”
杜客人淡淡一笑,说:“在下姓杜。”
赵宣威大惊,骇然叫:“姓……姓杜?”
“不错,姓杜,名天磊,与你刚才所说的银汉孤星杜弘同一个姓,可算是本家。可惜在下身高不足八尺,不像个门神,不然倒可利用这位本家的名号,在江湖上招谣撞骗。过去曾经发现过三位假银汉孤星,可惜皆被人拆穿了纸老虎灰头土脸。”
赵宣威向外走,咬牙道:“姓杜的,咱们前途见。”
“好走,不送。”杜天磊含笑挥手叫。
三人匆匆解缰,跳上坐骑恨恨地走了。
杜天磊是杜弘的字,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银汉孤星。去年在洛阳与恨海幽魂仲孙秀分手后,他走许州直下安庆,替紫金凤料理几家栈号的店务,完成了一桩心愿,然后不辞而别,飘然而去。
那时,赵子玉姑娘已离开芜湖,未留下住处,他也不想找赵子玉姑娘,他发觉赵子玉身世如谜,神秘莫测,不好相处,他不愿与没有诚意的人交朋友。再就是他发觉赵子玉姑娘似乎对他有情,而他却不愿为情所困。他不否认在他所认识的姑娘中,以尹琴与赵子玉两人最为出色。尹琴温婉柔顺,琴上的造诣令他肃然起敬。赵子玉在清丽中蕴着英气,胆识与机智也令他心折。可是,他不愿惹情丝,宁可回避她们。
之后,他到南京附近跑了一趟,凭吊往日他与佩君偕游的江宁名胜,不去倒好,去了反而触景伤情,只好哀伤地远走杭州。
漫游期间,他打听出有人曾经在开封至尉氏途中,曾遇上一伙行踪诡秘的人,无意中泄露这些人的主脑姓朱,是不是朱堡主却无法侦悉。
他心中一动,会会朱堡主的念头重新涌现。
朱堡主在摩天岭建堡,那座铁岭堡一看便知不是作为永久居所的地方,那么,附近是不是另有永久性的巢穴?他到江湖上乱碰乱撞,显然失策,他该在摩天岭附近去找。
以朱堡主的财力与人手众多来说,山西一带太行山山区,不可能容纳这么一位大财主,人多食繁,日用所需极为浩大,怎能掩人耳目?
他决定至摩天岭以东一带地区碰运气,摩天岭东行至黄泽岭,过黄泽关便是河南彰德府磁州的武安县,这里出产磁石,有不少大财主。从武安东行,是京师广平府的邯郸县。邯郸是春秋战国的都城,汉以前城周数十里,这里的财主世家俯拾即是,古春秋游侠以燕赵男儿自豪,在这一带寻找也许有希望。
他一无牵挂,说走就走,万里迢迢向北游,风尘扑扑奔向京师。他并不急于赶路,随身带的盘缠尽够花费,到了彰德府,距他上次离开洛阳时节,将届一年了。
一年,在一个江湖浪子来说,算不了什么。少年子弟江湖老,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对悠悠岁月从不放在心上。人是健忘的,断魂谷距今已有两年岁月。这期间,他经历了不少风险,加以了无牵挂,游山玩水又可陶冶性情,他对朱堡主的仇恨,已日渐淡薄,他只想会会这位神秘莫测的人。这次前来,与其说他意在报复,不如说他抱着好奇心探索究竟来得恰当些。断魂谷历险,他并没有多少损失,叶郎中的仇已报,而且他还获得几位义薄云天的朋友和红粉知音。
断魂谷劫后余生的五个人中,恨地无环已在仙人山落草;恨海幽魂返家疗养心灵的创伤;女判官自从西城一别,从此音讯全无;唯一分手后不曾见面的二娇彩蝶周倩,听说在湘南一带出没,这鬼女人不知是否已经改邪归正了?
如果没有朱堡主的消息,他打算到京师走走,走遍了大半壁江山,就是没到过天子脚下的顺天府,确是遗憾,这次该可得偿心愿了。
乘车赶路,偏偏碰上这一带闹旱灾,来得不是时候。更没料到大热天火气旺,在小漳在伸手管闲事,与称霸北地的大赵镇赵家子弟结下梁子。
赵宣威一走,大掌鞭苦笑道:“客官,你这乱子闹大了,大赵镇的人,都是些凶横暴虐的好汉,必定纠众在邯郸找你算帐,依我看,你还是改乘骡车转回彰德吧,往前走可能老命难保。”
妙手摘星也苦笑道:“杜兄,为了在下的事,害你与赵家结怨,在下心中极感不安。这样吧,咱们俩转回彰德,车钱由在下负担,聊表寸心……”
他呵呵笑道:“解兄,不是强龙不过江,在下如果害怕,就不敢伸手管闲事,放心啦!你如果想转回彰德,还来得及。至于我,谁也挡不住我的路,我不信京师附近天子脚下,有人敢无法无天。大掌鞭,该赶路了吧?”
妙手摘星却没有他那么豪壮,脸色不正常,失魂落魄似的喃喃地说:“在下抱歉,在下抱歉……”
旅客们开始上车,妙手摘星却取了自己的行李,脸红耳赤地往回走,徒步回转彰德府,趋吉避凶,这是江湖人最基本的守则。
磁州,河南最北的一州。下辖两县,武安和涉县。武安,也就是前次朱堡主铁岭堡被焚后撤走的方向。
磁州,盛产磁石和陶瓷器皿,地控两省咽喉,地位相当重要。有明一代,初期属京师,后改属河南。北至邯郸南至彰德府,皆是一日程,因此自然形成宿站,市面相当繁荣。
磁州原名淦阳,驿站仍称淦阳驿,位于城南里余,一条大街紧连着南关。车行本身没有栈店,紧邻着驿站。驿车在黄昏降临前驶抵栈店,大掌鞭跳下车座,亮着大嗓门叫:“客官们,明天起个早,起早启程凉快些,卯牌开车,别耽误了。”
杜弘提了行囊下车,他的目的地是磁州,明天不用赶车,也不必在驿站附近落店,提着行囊,大踏步进了南关,扑奔街右的高陞老店。
江湖人进城投宿的人并不多见,大多数的人皆在满关北关打尖,比较方便些。
店伙客气地替他提着行囊,领着他进店。前脚踏入店门,后脚便跟上一位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大汉,伸出巨灵之掌将他拨开,神气地往里闯。
他让在一旁,少不了随口嘀咕:“你这人怎么啦?好重的手脚。”
大汉闻声止步,扭头怪眼一翻,用打雷似的大嗓门怪叫:“好狗不挡路,偌大的店堂门,你偏偏要走在中间。大爷先落店,当然该我先走,你不服气是不是?”
他不想出事,摇头苦笑道:“好好,你行,算你霸道,倒是在下的不是了,简直岂有此理。”
“你再嘀咕一句看看?”大汉怒叫。
店伙赶忙打圆场,赔笑道:“郑爷,包涵些。哦!朋友找到了没有?”
大汉哼了一声,气像是消了一半,说:“大爷不想与你计较,只怪他不识相。见他娘的大头鬼,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像死光了似的。平时朋友满天下,酒肉钱财大家花用,但当你真正需要朋友帮忙时,朋友都不见了。他妈的,倒霉透了。”
杜弘感到好笑,这位郑爷居然对店伙发起牢骚来了,人长相凶猛愣直,说的话却有三五分道理。郑爷发了一顿牢骚,似乎意犹未足,又向他瞪了一眼,哼了一声。
他呵呵笑,说:“你别瞪着我,我可不是你老兄的朋友。俗语说:‘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交朋友如果寄望朋友临危帮忙,用酒肉银钱是交不到这种朋友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老兄。”
“你少出馊主意,谁跟你说话啦?”
“咦!你不是向在下说道理么?”
郑爷大概找朋友失了望,满肚子火没处发泄,心情恶劣,受不了撩拨,登时气往上冲,吼道:“大爷就跟你说道理。”声落手出,大手一伸,便抓向杜弘的领口。用这种手法对付人,最容易吃亏,任何学了两手的人也可轻易化解反击,除非对方是个从未学过击技的人。
杜弘向后退,避开一抓,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闹出事来大家不便。”
店伙一急,赶忙召来两位同伴,打拱作揖赔小心,方将郑爷连劝带技送走了。
洗漱毕,已是掌灯时分了。客人皆在右邻的食店进膳,店堂十余副座头全挤满了食客。热浪逼人,人一多,原来就不大的店堂成了个大火炉,每个人都挥汗如雨,极为辛苦。
傍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光,每个人都心情烦躁,一肚子火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郑爷与六个中年食客共桌,各吃各的应该相安无事。食物也简单,一盘大饼,或者一盘窝窝头,再来一碗牛肉场,或者两碟小菜,一把蒜头,小食店也只能张罗这些,要想大快朵颐图饱口福,便得进酒楼方可办到。郑爷叫了一碗牛肉汤,一盘熟牛肉,又要南方人难以下咽的窝窝头,敞胸开怀,一脚踏在凳上,左手抓着一只窝窝头,一口咬掉一半。右手抓着蒜粒,技巧地啃出里面的蒜仁,再吐掉蒜皮,抓起一块牛肉往嘴里塞,吃相之恶,委实令人不敢领教。
他这一桌紧靠着店门。门外,两条长凳上也有不少食客,一旁又有些俭省的苦哈哈,蹲在街边进食。门侧就有两位仁兄,像在练功,姿势是骑马蹲裆,但要矮些,左手是一碗小米粥,五个指头将碗顶得高高地,掌心有十来颗蒜瓣。右手抓着黄黑色的杠子馍,夹了两根大葱。先喝一口小米粥,啃一口杠子馍夹大葱,再举起碗,歪着脑袋技巧地咬出掌心中的一颗蒜仁,就这样一口口吃得津津有昧,真令人担心他能这样蹲得多久?万一吃蒜瓣时,碗中的小米粥不慎倒在脸上,那才真糟。
食店里里外外都有人,人满为患,偏偏还有不少食客继续前来光顾这家小店。
杜弘坐在邻桌,他的一桌已有八个。他要的食物也简单,出门人能省即省,十个江湖人中,有八个身上经常囊空如洗。两角算是奢侈品的大饼,一碗牛肉汤,这是他的晚餐。
郑爷一面进食,一面不断地瞪着他,眼神不友好,显然并未忘怀店堂冲突的过节。但杜弘不加理睬,斯斯文文地安坐,慢慢地撕大饼从容进食。
灯光明亮,一位青袍中年人踏入店门。高身材,鹰目炯炯,留了八字胡,右颊拉下一条三寸长光闪闪的刀疤,古铜色的瘦削脸庞没有三两肉。身后,跟着一个长随打扮的年轻人,健壮得像头大牯牛。
店伙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法再招呼客人。青袍人鹰目四顾,然后目光回到郑爷这一桌。
八仙桌可坐八个人,这一桌只有七位食客,郑爷独自占了上首一方,旁若无人踞案大嚼。
青袍人的目光,最后落在郑爷身上。
这可对了眼,青袍人的目光本来就够凌厉,加以脸上冷冰冰像是阎王面孔,被盯的人必定感到浑身不自在。郑爷也是个不饶人的货色,立即怪眼一翻,大声问:“你看什么?”
青袍人的随从粗眉一挑,踏进一步。
青袍人手一抬,阻止随从发作,仍然盯视着郑爷,脸上涌起令人悚然的笑意,那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嘴抿得紧紧地不言不动。
郑爷受不了,气往上冲,猛地放下双手的食物,一双油腻腻的大手,在胸衣上一阵揉擦,怪眼彪圆,怒叫道:“再用这种贼灼灼的目光看人,大爷挖出你的招子来,他妈的!”
青袍人仍然不动声色,仍然冷然盯视着他,嘴角的阴冷笑意似乎更浓了些,浓得令人打冷战。
郑爷更是受不了,无名火起,挪下踏在凳上的右脚,正待发作,左手伸出了,五指如钩,想出手抓人。
杜弘突然呵呵笑,说:“老兄,你找死不成?”
郑爷伸出的巨爪,距青袍人的胸襟不足五寸,突然停住了,沉声问:“小子,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找死。”
“他妈的……”
“这位仁兄复姓西门,名亮,绰号阴魂不散。你那两手鬼画符,不必献宝啦!老兄。”
郑爷大吃一惊,脸色大变,伸出的手急急收回,打一冷战,像是矮了半截。当一个小鬼突然发现要勾的是个金刚菩萨,就是这种情景。
郑爷胆都快吓破了,他前面这位阴魂不散西门亮,是宇内十大黑道巨魁之一,他有眼不识泰山出口伤人,这不啻寿星公上吊嫌命长,找死可找对门路了。他向后退,向后退,想从后门逃走。
“你还没给酒食钱吧?”阴魂不散阴笑着说。
郑爷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取出两吊钱丢在桌上,扭头往店后钻。
阴魂不散并不追赶,转向杜弘问:“老弟,你认识在下?”
“认识。”杜弘含笑答。
“咱们见过面?在下的记性差。”
“我见过你,但你没见过我,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好像是在苏州。”
“哦!不错,三四年前在下确曾在苏州附近留连。你贵姓?”
“姓杜,名天磊。”
“没听说过。”
“区区江湖末流,阁下怎会听说过我这个小人物?哦!有事么?”
“在下来找人。”
“找人?谁?”
“云中双奇。”
杜弘呵呵笑道:“云中双奇腰缠万贯,遨游天下,饿死了也不会到这种小食店进食,你不是白费劲么?”
“他们是化装易容来的,与六指怪丐同来。”
“哦!这倒是奇闻。”
“你认识他们?”
“闻名而已。”
“你如果碰上他们,告诉他不要躲躲藏藏,光明正大把过节了断,以免贻笑江湖。”
“好,在下如果碰上,定将话转告他们。”
“谢谢。”阴魂不散阴笑着说。
“不敢当。”他客气地答。
阴魂不散带了从人出店,杜弘暗自嘀咕:“怪事,八方风雨会磁州,恐怕要掀起一场风暴,是怎么一回事?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故呢?”
如果发生事故,对他侦查朱堡主的事可能有利,人多消息的来源也多,他正好浑水摸鱼。朱堡主为了向仇家行刺,豢养死士党羽众多,不可能完全保守秘密,去年在洛阳他便错过了拦下黄泉鬼判的机会。他不相信那些党羽们能守口如瓶,更不相信天下间那许多江湖好汉,没有人知道朱堡主的底细,只要他多加留意,定可找到一些线索,揭开朱堡主之秘。
正在想东想西,邻桌一位中年食客突向他挥手示意打招呼,似笑非笑地问:“喂!老弟,你不怕阴魂不散缠上你?”
他摇摇头说:“怪事,我为何要怕他?在下不触他的霉头,他没有缠住在下的理由?”
“你知道这家伙的绰号叫阴魂不散,骄傲自大,心狠手辣,工于心计,睚眦必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挺直脊梁。而你却泰然自若与他针锋相对地谈话,及时阻止他伤害那位粗蠢汉子,真是够大胆的。”
“老兄,你错了,你以为他是个没有理性的人么?在大庭广众之间,任何人也不至于迁怒不相干的人。在下的话不亢不卑,以你老兄来说,在生气发怒之前,也会想想自己是否可以轻易地对付在下,对不对?”
“哦!你似乎颇为自负呢。”
“是么?在下还不知道自己颇为自负呢,谢谢你的提醒,哦!老兄,阴魂不散的话,你老兄都听见了?”
“呵呵!在下一未重听,二没耳背。”
“哈哈!那就好,用不着在下传话了。”他豪笑着说,继续进食。
“咱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呵呵!很难说,朋友两字范围甚广,仓卒决定,难免含糊不清。在彼此了解之前最好不要言之过早。看情形,磁州定然是非多,最好是明哲保身为妙。”
“杜兄在磁州准备逗留多少时日?”
“刚到,落脚在左邻高陞老店,明天可能就要离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出门人哪能保证没有意外?”
“能免即免,是么?在下一个江湖无名小卒,担不起意外和风险,不像你老兄云中双奇树大根深,招些风险也无所谓。”他泰然自若地说完,站起拍拍肚皮,招来伙计结帐,扬长出门而去。
店门左侧一位蹲着进食的仁兄,突然在他经过时一腿扫出。这一记事先准备的扫堂腿,计算极精,出其不意猝然偷袭,按理断无不中之理。
可是,居然落空了。他从容一跳,腿贴靴底一掠而过,危极险极。
扫堂腿这一招,必须整整旋转一圈,以一腿为轴,从何处发即从何处收。偷袭的仁兄一击落空,便知不妙,不等收势,便待跳离原地。
杜弘更快,伸手一抓,便夺过对方撑在左手五指上方的一碗小米粥,一声长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连粥带碗盖在对方的头顶上。
这位仁兄做梦也没料到这一记绝招,小米粥淋头,不但未能跳离原地,反而重重地坐下了,“哎”一声怪叫,狂乱地急抹脸面上的粥液。
杜弘闭在一旁,笑道:“哈哈!你饿昏了是不是?连嘴都不知在何处了,糟蹋粮食,罪过罪过。”
店中先前与杜弘说话的中年人脸色一变,叫道:“二弟,不可鲁莽。”
杜弘脸色一沉,冷笑道:“在下闯荡江湖,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既然存心与在下结怨,那就走着瞧。不过,你们云中双奇最好先把与阴魂不散的过节解决掉,两面树敌,那是最愚蠢的举动,明白了么?”说完,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踏入店堂,他突然心生警兆。
一名店伙脸色苍白地向他一指,说:“就是这位客官。”
广阔的店堂中,五六名店伙与帐房夫子,皆神色惊惶地瑟缩在柜房,如同大祸临头。大长凳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小个儿,年约四十出头,留了鼠须,干瘦熏黑像个病鬼。四周,共有八名打手,各在腰带上插了一把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一名打手双手叉腰,劈面拦住冷笑一声问:“小子,你姓杜?”
他知道是找麻烦的来了,冷笑道:“怎么,姓错了么?”
“姓杜没错,杜天磊?”打手大声说。
“大爷就叫杜天磊。”
打手怪眼一翻,逼进一步厉声问:“你是谁的大爷?”
“当然是你的大爷,或者你不妨叫我一声公公。”
打手大怒,大吼一声,来一记“黑虎偷心”,拳风虎虎,颇见功力,先发制人抢先动手。
杜弘身形略闪,右手一翻,刁住对方的手腕,来一记“带马归槽”,招发一半突然脱手。
打手身不由己,惊叫一声,发疯般向凳上的干瘦矮小中年人撞去,势如奔牛。
两名打手大惊,抢出伸手急扶。但扶不住,三个人全倒了。
干瘦中年人一蹦而起,喝道:“退下去,不许胡闹。”
另五名打手本已扑出,要倚众群殴,闻声止步,但仍将杜弘围住,跃然欲动,候命随时扑上围攻。
杜弘背着手,冷冷地注视着干瘦中年人,冷冷地问:“你找我杜天磊,有何贵干?”
干瘦中年人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傲然地反问:“你知道我是谁?”
杜弘心中好笑,尖酸地说:“你总不会是我的儿子,我还没娶亲呢。”
干瘦中年人气得几乎发疯,猛地左手一抖,一声崩簧响,寒星从袖底飞出,是可怕的袖箭。
杜弘早有防备,手一抄,抓住了射向心坎的袖箭,身形迅疾无比地欺进,左手一伸,奇准地扣住了对方的脖子,像抓住了一只公鹅的颈脖向上提。
干瘦中年人双脚离地,手脚拼命挣扎,仅蹬了三五下,但浑身一软,失去了抵抗力,暴眼伸舌快要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