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全庄声息全无,不见灯火,没听到犬吠,因为所有的大都被拴在屋内了。
庄外共有十六处秘道出口,那是必要时用来激杀从庄内进出的人的通道,皆建在桑林内,外人不可能发现。
永旭从庄东北绕至庄西南,蛇行鹭伏有如幽灵幻影,一步一停耳目并用,搜遍每一处可供藏身能监视庄内动静的地区,尤其留意各处秘道出口有没有人进出。
依他的估计,前来监视的人不需要在庄外潜伏,地底九宫地道如蛛网,九间秘室皆可防身,来人只需潜人秘室,与留在庄内的人通信息,可说万分安全。但为兔白天被社出,因此天明以前必须撤出庄外。
终于,他到了庄西的桑林。
他伏在一株桑树下,运用耳力凝神静听,林下黑暗,星月无光,黑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视力不及两丈,唯一可靠的是听觉。
久久,他蛰伏不动,像一头伺鼠的猫,极有耐心地留意四周的声响。
他移动了,慢慢地长身而起,慢慢地探出第一步。
林下生长了不少野草,枯枝败叶从不清扫,人畜行走其间,绝难避免发出声响,这也是防敌潜伏的方法之一,潜伏的暗哨可以及早发现接近的人。
他探出的脚步十分细心,脚掌缓缓踏实,声响减少至即使在丈内也不易听到的地步,然后方重心前移,再慢慢探出第二步。
第五步,已接近前面的一株桑树。
左侧方传来轻微的沙沙声,有物移动。听声源,相距约在三丈左右。
他并不急于隐起身形,急速的移动极易暴露自己。他屹立不动,甚至连头部也不转动分毫,仅利用眼角余光向声源传来处搜视,听力已发挥至极限。
他明白了,是秘道口的地面正向下沉落,缓缓地沉下丈余,即将有人出来了。
他当机立断,迅疾地向下一伏,前移丈余。
沉落声静止,两个黑影向上跃升,站在坑口举目四顾,久久不曾移动。
“我走了,切记设法套他们的口风,明晚我再来。”一个黑影低声向同伴说。
“好的,属下当设法套出他们的口风来。”另一个黑影也用极低的声音回话。
“哦!长上,属下曾听到天外流云徐禄,向周小辈说无法查出傅姑娘与什么杨总管的去向,说他们午前确是向天生桥胭脂网方向走的,但经查遍沿岸船家,发现他们并未在船下放南京,甚至不曾到过河边。人从何处失踪的,迄今仍是一个谜。长上,傅姑娘与什么杨总管……”
“这件事你不必打听。”第一个黑影急急阻止对方往下说。
“是,属下不过问就是。”
“难怪你起疑,这件事只有庄主几个人知道,事涉机密,不相干的事不要打听。”
墓地,身侧传来清晰的语音:“那么,你是知道此中机密的人了,妙极!”
两黑影骇然转身,看到丈外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不约而同两面一分,向外飞掠而走。
第一名黑影一掠两丈,因为前面有树相阻,不能全力掠走,身形左移。
“砰!”有重物倒地声入耳。黑影无暇判别何物倒地,继续逃走。
刚纵出桑林,奔人田影,语音起自耳后:“向林外空旷处逃命,你如不是自负就是白痴。”
黑影大骇,向侧急闪。
没见到有人追过头,却感到背部一震,笑声人耳,似乎发自耳畔。
黑影更是震惊,本能地身形急转,并伸手拔系在背部的单刀,因为已看到眼前有人影出现。
糟透了,刀不在鞘,手一把抓空。
而那位黑影却站在丈外,右手轻拂着原属于他的单刀。
“上!”黑影沉叱,没有刀便用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急进两步招发现掌,一掌向追踪的高大黑影攻去,用的赫然是劈空掌力,潜劲山涌。
追踪的黑影是永旭,不闪不避,右手的单刀突然平举,冲破劈室内劲的气流呼啸声刺耳,刀光不偏不倚,恰好对正拍来的掌。L’。
黑影知道碰上了硬对头,百忙中收掌,左生跟着吐出,金插手抢攻永旭的腹助要害。
永旭单刀一沉,“力划鸿沟”猛削对方的防脉。
黑夜中视界不良,招式收发全凭经验,招一发便决定了胜负,没有变招的可能了。
“噗!”单刀击中了黑影的左手腕。
黑影被震得倒飘八尺,手抬不起来了。
永旭仍在原地屹立,轻拂着单刀说:“刚才是用刀背,因为在下不想太早砍下你的手掌。”
黑影知道要糟,向侧一跃两丈余,轻功提纵术将臻化境,原地一跃两丈余,当有二十年以上的火候。
可是,刚单足沾地尚未再次跃起,永旭已如影附形跟到,笑说:“你的腿劲不错!”
刀尖已光临大腿,跃起必定丢腿。黑影大喝一声,“神龙摆尾”反拍即将及体的单刀。
“叭!”掌拍中单刀的侧面。
可是,单刀仅偏了三两寸,锋尖仍然挺进,无情地刺人右腿侧,护体气功挡不住以内力御使的单刀,双方的气功修为相差甚远,锋尖人体三寸左右,贴骨而过创口不小,力道甚猛。
“哎……呀!”黑影惊叫,扭身急退。
永旭丢掉单刀,一闪即至;右掌急扬,噗一声响,一掌劈在黑影的左耳门上,力道恰到好处。
黑影应掌昏厥,人尚未倒下,便被永旭抓住了。
永旭挟起黑影,远至田野一无遮掩地带,估计附近不可能有人藏匿,方将人放下,先在附近转了一圈,证实田野附近的确没有人潜伏,方回到原处。
一颗安神丹人腹,耳门亦在巧手的推拿下复原,黑影呼出两口长气,知觉渐复。
永旭平静低柔的语音,直送人黑影的耳中:“长上,庄主目下在何处暂避?”
黑影脸上的肌肉抽搐片刻,用不稳定的嗓音回答:“赶往茅山去了,那儿出了纵漏?”
“出了什么纰漏?”
“香海宫主跟踪浊世狂客,竟然未被发觉,几乎被她发现香堂所在地。千幻剑父子,也在南京钉上了毒王。大魔九现云龙更可恶,竟然潜伏在小茅峰与五云峰附近。因此,庄主奉召赶往布置提防意外。”
永旭心中狂喜,但语音未变:“庄主奉谁之召?”
“我不清楚,好像就是上次与姬家父子同来的人。”
“长上,你说过香堂。”
“是的,但我不太清楚,只有庄主父子知道。”
“那人是不是顺天王?”
“我不知道。”
“香堂在何处?”
“庄主没说,大概在茅山附近。”
“那傅姑娘与杨总管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那杨总管便是上次与姬家父子同来的人。为了除去乾坤双绝刀,特地从香堂赶来的,没想到恰好碰上周小辈闹事。”
“他为何走了?”永旭屏息着问。
“接到香堂传来的紧急讯息,所以急急走了。要庄主觅机摆脱周小辈的纠缠,赶往香堂策应。”
“那人的功力,似乎不比周小辈强。”
“不见得。据庄主说,为恐暴露身份,不得不用普通的武功对付周小辈,真要到了生死关头,周小辈难逃一死,至少也彼此胜负难料。”
“为何不利用乾坤双绝刀来对付周小辈?”
“据庄主说,周小辈是讨消息来的,如让他与乾坤双绝刀打交道,岂不弄巧反拙,因此绝不允许他们与周小辈打交道。”
“哦!原来如此。那毒无常交给周小辈,岂不失策?”
“那也是无法可施无可奈何的事,不将人交出,庄主就脱不了身。同时,毒无常不会招供,他这人不怕死,周小辈问不出什么来。庄主对毒无常不招出泄底的事,极感不安,这个可恶的东西,早晚会被查出来的。庄主认为这人必定是本庄吃里执外的混帐东西,很可能是内庄的弟兄,他逃不掉的。”
“庄主定哪一条路去香堂?”
“大概是绕漂阳的上桥镇走的,绕远些才安全。”
“庄内的信息,传至何处?”
“传至洪蓝市秘站,等庄主返回后再处理?”
“你这就回洪蓝市?”
“不,没有重大的变故,不必传讯,明晚我再来。”
永旭一掌拍破了黑影的天灵盖,将尸体塞在田里,匆匆回庄。
已经是破晓时分,庄了替他们准备洗漱物件。
永旭的邻房住着北丐,他一面洗漱,一面看着房门大声向邻房说:“花子前辈,今后行止如何?”
北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面洗脸一面说:“绝笔生花已经逃掉了,你不是要去见冷姑娘吗?”
他已洗漱停当,佩上剑和百宝囊,说:“冷姑娘的事,以后再说。”
“那你的意思……”
“小可打算向西追寻绝笔生花,他可能躲到石臼湖去了,他逃不掉的。”
“你……”
“早膳后出庄再说,到河边先问问。”
替他们送茶水的人川流不息,北丐这老江湖大概有点醒悟,不再追根究底。
大魔派来与永旭联络的徐兄,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天外流云徐禄。
徐禄为人机警,是个可独当一面的老江湖,所召来的十余位朋友,全是一些经验丰富的鬼精灵,连深水地方的泼皮地根,也无法查出他们的底细行踪。甚至绝笔生花那些化身有术的高手党羽,也控制不了他们的行动,他们依然往来自如。
天外流云知道永旭必定另有用意,在众人离庄之前,便派人封锁庄四周,禁止留在庄中的人出人。
在庄南的店旁林子里,众人席地而坐。
永旭将得来的口供概略地说了,最后不胜惋惜地说。“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杨总告很可能是顺天王,傅依依必定是灵狐郭慧娘,我真糊涂,失去大好的机会了。”
鬼见愁忧形于色,不安地说:“如果是他,那就麻烦了。这么说来,我和威兄追查教匪的事,必定与顺天王有关了。”
永旭语气极为肯定地说。“岂只是有关而已?如果我所料不差,上次与姬家父子经过此地,曾在金坛逗留两日,必定与茅山某一秘密教匪有所接触,取得了某项协议,顺天王投奔江西宁王府落空,不逃回四川反而往下走,显然已决定在南京发展他的潜势力,进可取得南京挥军北上,退可与江西宁王府结盟策应宁王北上先占半壁江山。”
鬼见愁大惊失色,骇然说:“我得赶回南京,把人全调到茅山附近加紧侦查,以便及早消再这滔天大祸。”
永旭苦笑,说:“你的人恐怕还未动身,他们使先躲起来了,我敢保证那所谓香堂的中枢要地,决不在茅山那几座富观中,主持人必定是当地的达官贵人土豪络绅,抓不住确证,你根本无奈他何。像瑞桑庄目下的情势一样,如果绝笔生花不是为了到香堂策应,他在庄中派人去把县太爷请来,请教,你能不乖乖溜之大吉吗?像这种情势,也只有像我这种江湖亡命,才能克制他。”
“依你之意……”
“你和威大人最好在外围大散谣言。让他们疑神疑鬼,等于是替我拉住他的后腿,让我乘机对付他。”
“这个……好,我依你。”
“还有。”永旭拍拍天外流云的肩膀:“徐兄,你赶快通知大魔欧阳前辈,请他不要何得太紧,须防他们情急反团,只要虚张声势便可,让他们忽略了欧阳前辈,他们便可放心与我周旋了。欧阳前辈能否与千幻剑取得联实?”
“应该没有问题。”天外流云拍拍胸膛说。
“那么,请转告千幻剑,静候我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
“我恐怕对付不了顺天王的剑阵,但有千幻剑两位公子联手,便可稳操胜算。”永旭欣然说。
“好,我会把你的意思带到。”
“冷姑娘方面,也请转告一声。”
“她目下在欧阳老兄身边。”天外流云说。
“她所获的消息定然是姬家父子在金坛活动的情形,请她替我留意灵狐郭慧娘的动静。
也许灵狐会重雄故技再设法控制她,利用她再来对付我,请她务必小心在意,提防意外。”
“你要她接近灵狐?”
“不,这太冒险,她不认识灵狐,敌暗她明,怎可自陷困境?灵狐会设法找她的,只要她小心应付便可。”
北丐接口说:“说了半天,你自己呢?”
永旭虎目中冷电四射,哼了一声说:“按口供推测,那疑是顺天王的杨总管是绕江宁镇而返回茅山香堂的,这时该已到达了。而绝笔生花与扮傅依依的灵狐,却是绕深阳走的,他们只能夜间赶路,这时可能仍在深阳附近,我从东面抄捷径堵截,半途如能追及,他们便会将我弓侄香堂。”
“你……你知道风险有多大吗?”北丐问。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值得的。”永旭泰然说。
“这……老花子陪你……”
“不,前辈树大把风,认识你的人太多了。”永旭指指鲁怀仁:“鲁尼的身材,与小可相差无几,换了小可的衣着,随北丐前辈南走洪蓝市,故作神秘飘忽不定,小可便可化装易容无所顾忌地兼程追踪了。”
鲁怀仁大笑说:“放心啦!有北丐这老狐狸在旁策划,保证不出纸漏,交给我啦!”
计议停当,互相交换一些小枝节意见,便立即易装分别动身。
天外流云直等到各方人马去远,方撤回人手,兼程赶往茅山与大魔会合。
茅山,在道家十大洞天中称为句曲,名列第八大洞天:金坛华阳之天。
这里,除了陶宏景、三茅君等等神话之外,还有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流传世间。
道书真治上说这里是地肺,茅山五洞东通王屋,西达峨嵋,南接罗浮,北连岱岳;大概只有鬼才相信。
至少,东通王屋就说不通,王屋该在茅山的西北数千里外,东仅能通海。
这里,是玄门修真之士的势力范围。三茅宜自古以来,便是玄门羽士的大本营,南京附近愚夫愚妇们的神仙圣地,香火之盛,比江西的龙虎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祖高皇帝出身皇觉寺僧,早岁参加焚香教随小明王造反,可以说,他参与了佛塔两家深知民间进反组织的问题发在。因此,登基之后,大举整顿佛道两教,和尚们只能苦修参禅,老道们乖乖听话。
焚香教也就是白莲会,他对白莲会尤其深痛恶绝。茅山三圣宫被彻底整顿过,其他小宫观完全拆毁,只留下少数官观。
目下大茅宫是茅山的山门,二茅三茅两宫道侣已少得可怜。元符宫只有二十余名香火道人,崇谊宫稍多十几个游方老道而已。
大茅山的山门外,一座巨大的御碑,刻着大明圣律:不许妇女上山进香,违者罪不可赦。因此,来此偷偷进香的愚妇们,必须改穿男装,所冒的风险是相当大的。
造反的组织是扑灭不了的,因为朱家皇朝本身就不健全。对一个暴民起家的皇朝,你还能期望些什么?
白莲会并未被扑灭,在天下各地都有他们的秘密组织存在。
但都是一小股一小股各自为政,慢慢地逐渐扩大、膨胀,一口一口地啃咬大明皇朝的江山,让朱家皇朝一分分地腐烂。
时机一到,便大咬一口,扩大伤痕,把各地掏得稀烂。
大明皇朝两百多年历史中,白莲会从会发展为教,大小战争一直就没停过。
在大明时他们反明,在满清时他们反清,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念头,就在广大的人群中一代代流传下来。这些秘密组织,成为培养野心家的温床,宗教的狂热,便是最有效的造反原动力。
茅山附近这一股潜势力,发展为两股,分向南北扩展。北至京师山东,南至湖广深人四川。
顺天王在四川造反,并未获得白莲会的支持合作,因此只能成为打家劫舍的盗贼。
顺天王出身玄门,失败后才想起利用白莲会的主意,事先派人打人卧底,十年来总算功德圆满。
本来,他的如意算盘是结合江西宁王府,举事时率军直下南京,南京有他的党羽策应,稳可手到擒来。
如果宁王接纳了他,东南半壁江山就不是大明所有了。
九华之谋失败,宁王中了永旭反间的毒计,逐走了顺天王,不啻断送了垂手可得的大好江山。以至日后大兵东下,兵阻安庆铸下大错,被王守仁乘机攻占他的南昌老巢,无法下放南京,反而一怒回兵,被王守仁等个正着。如有顺天王夺获南京,接引大兵东下,历史很可能重写,真是天意。
由于成王败寇的观念深植人心,自然有野心勃勃的人挺而走险。要走险就得有人追随,要想有人追随就得用手段,用宿命来作手段,以组教组会为上策。
三圣宫那位主持法师云栖观主,就是甚有号召力的有道全真,他的徒众甚多,附近数百里地境的愚夫愚妇,对这位道力通玄极具神通的老道,不但敬若神明,也畏惧万分。
人活在世间,一辈子哪能没有隐私?又哪能没有憧憬和希望?
很可能多多少少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或者私底下胡思妄想作那不可能的白日梦,难免伯神明惩罚,所以对具有神通的云栖老道心存畏惧,乃是极为正常的事了。
附近的村镇内,谁是云栖观主的心腹党羽,外人决难查党。
当然,云栖观主决不会傻得向外声称组成什么教什么会,如果他胆敢宣称,岂不是自掘坟墓?
因此外人决难知道附近有这种见不得天日的秘密组织,即使有心人在此潜伏暗中侦查,也决难看出活动的迹象。
这是一种漫长的、缓慢的、看不出形迹的活动,平时看不出有何作用,但一旦时机成熟便会轰然爆炸,爆出不堪收拾的大灾祸,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鬼见愁不愧称南京的名捕,他得到了风声。可是,却又查无实据,只能暗中侦查。
由于永旭的出现,鬼见愁知道有眉目了,但已知道打了草惊了蛇,情势不妙。
如果顺天王出现南京的事传入官府,那还了得?
永旭并不知情势的严重性,一脚踏入四周充满敌意的茅山山区。
茅山山区地跨四县,三茅峰则用句容管辖。
绝笔生花一群人绕道傈阳,山区南面一带丘陵区地形复杂,任何地方皆可潜人,永旭想截出等候,有点自不量力,大有大海捞针的感觉。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永旭曾经随乃师大索茅山不少时日,对山区可说相当熟悉,凭他的经验和直觉,他终于在金坛县西南的一座山间小荒村,获得了正确的消息,他发觉绝笔生花一群人已经从北面走了,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以上。
他毫不迟疑地跟踪追赶,绝笔生花的速度令他颇感意外,但总算被他寻到了踪迹。
这一带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没有大型的村镇,满目全是青山翠谷,所有的小村庄皆是风气闭塞的小地方,任何陌生人进入其间,皆会引起一阵骚动。
尤其一些排外性强烈的小村庄,陌生人一不小心,便可能招来不幸的灾祸,甚至会从此失去踪迹。
他沿羊肠小径向北走,进人林深草茂的一座小山谷。已经是未牌初正之交,昨晚经过一夜奔波,早腊已经把干粮吃光,午膳还没有着落呢。
有径就可以找得到人家,他准备先找地方填五脏庙,吃饱了才能办事。
在一处地处低洼,路面潮湿的路段,又发现了足迹。不错,所有那些凌乱的足迹皆是快靴留下的遗痕,其中有小蛮靴的脚印。
他追踪的方向是正确的,问题是他已迟了一个时辰。
小径沿溪岸上行,小山谷已尽,绕过一处山脚,眼前展开一处四面群山围绕的五六里长平原,溪两岸有不少肥沃的是田,茂林修竹点缀其间,好一处和平安祥的小天地,风景绔丽的清雅胜境。
前面里余,倚山面水的小村庄显得极为雅致,十余户人家,家家有小巧的林园,一些家禽无忧无虑地在觅食,三五个顽童兴高采烈地在溪中戏水,嘻笑声与他喝声清晰可闻。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山村,看不出任何异状。
三五头黄犬吠叫着迎客,这是唯一不友好的表示。
他的出现,吸引了村口几个庄稼汉的注意。一个中年人脸上堆着温厚的笑容,目迎大踏步而来的陌生人。
他挟着藏了剑的长包裹,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走近三二个在树下聊天的村夫,额首为礼站住了,含笑问:“请问大叔,这里到茅山三圣官还有多远?”
中年村失信手向北一指,笑笑说:“大约还有三十多里。客官,到三圣宫怎么从这里走?小路多得很,连本地的人也会走错呢。”
他发觉另两位村夫的目光中,充满怀疑的神色,不住打量他的包裹,也留意他的眼神变化。
“不要紧,路是挂在嘴上的,多问就不会走错。”他不在意地说:“大叔,这里可以买到食物吗?”
中年村夫摇摇头,脸上笑容依旧,语气更为友善:“客官,前后三个村,没有任何地方卖食物,客官还是到茅山镇去买吧。”
“茅山镇小可去过,那儿的酒食不差。”他说。
“原来客官不是第一次来朝山的。”
“不是,小可来找朋友。”
“那你得赶两步。”
“大叔能不能方便,卖些食物给小可充饥?”
“这个……客官,你可以到村口试试。”中年村夫向村北一指。
“请问,这里是何处地面?往北是否还有村落?”
“这里叫百步梯,从村口至村后那座小山的山顶,整整一百步。往北十二里,叫雾谷村。”
他—怔,说:“雾谷村的东北十余里,是不是有一座紫气峰?”
中年村夫点头说:“对,紫气峰西面七八里,就是垒玉山,北面是龙尾山,客官真的到过茅山了。”
“的确到过。”他说,似乎本能地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紫气峰有座清应下院,主持法师是……唔,好像是叫……叫什么……”
“你是说清尘法师老神仙。”
“对,就是他,他近来怎样了?”
“修真的人百年如一,还不是老样子。”
“听说他与三圣宜的云栖观主是同门师兄弟,两人的道力难分轩轻……”
“客官错了,他两人根本不是什么师兄弟,兰圣宫与清虚下院的道相,彼此皆不相往来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三圣它有道官,云栖观主就是正一真人,而清尘法师道行高,清修之外不问外事,清虚下院也不受三圣空管束,互相之间素不往来。”
“哦!也许是小可记错了。大叔说村口可找得到卖食物的?”
“没有人卖食物。”村夫说:“村口右首第一家是吴三爷的家,你只要说是香客,吴二爷就会款待你,当然你得付钱。”
“那是当然,谢谢指点,告辞。”
“好走。”村夫客气地说。
吴二爷的宅院不小,可算是这座村的首富,但人丁并不多。
他受到吴二爷热诚的款待。
吴二爷年约半百出头,老老实实是个勤劳的庄稼汉。
但他是个有心人,从吴三爷那双没有老茧的一双大手中,看出了一些苗头。
留下了两百文饭钱,他提起包裹告辞。
在村口,吴二爷指指点点,告诉他到三茅峰该如何走法,热心地告诉他沿途该注意的景物。
他道谢华,信口问:“这条路真偏僻,难分东南西北。请问H爷,平时这条路有没有人走动?”
“都是四村的人来往?”吴二爷说:“不瞒客官说,平时很少有外人经过敝地。”
“今天有没有人经过?”
“客官是这十天半月中唯一经过的人。”吴三爷不假思索地说。
他心中又料中三两分,这位吴二爷如不是有意说谎,就是存心隐瞒些什么。
他不能再往下问,探口风到此为止,再问就毫无所获了,便告辞上道。
离村半里地,他又看到了快靴留下的足迹,心中一动,便往山林中一钻,蓦尔失踪。
不久,村口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脚下甚快,出村百十步,便向右进入一处山脚的夹谷,消失在茂林深处,去势匆匆。
这位少年外表平凡,看不出任何异状,但人林之后身形突然加快了两倍,那双富有弹性的腿像活跳的鹿,由于身材小在树丛中钻走如飞,因此只能看到枝叶急动,很难发现身影。
同时,窜走的去向也极为怪异,忽左忽右去向无定,穿枝人伏灵活万分。
连越两座小山,降下一处开敞的河谷。这一带的山都不太高,满山青翠绿意盎然,人在山林中窜走,真不易寻踪追逐。
少年人穿越一片草坡,向前面的林野奔去。由于窜奔了六七里,脚下已有点踉跄了。
距树林尚有三二十步,林前突然出现水旭高大的身影,恰好挡住少年人的走向,笑吟吟地说:“小兄弟,该歇歇腿了吧?我看你快支持不住了。不过,你小小年纪,脚力却惊人,可惜养力运气的功夫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已经很了不起啦!”
少年人缓缓止步,作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凋息,黑白分明的双目中并未露出惊容。
“阁下能跟踪六七里而没被扔脱,果然名不虚传。”少年人毫不惊讶地说,在十余步外止步不进。
“你知道在下的底细?”永旭颇感意外。
“你是神龙浪子周永旭。”少年人更从容了。
“咱们认识吗?”
“嘻嘻,这不是认识了吗?”
“你贵姓大名?”
“猜猜看。”
少年人言谈老练,神色完全不像一个少年人。
“在下想起了两个人。”永旭说。
“哪两个人?”少年人反问。
“姬家的日月双童。”
“你是说……”
“他两人外貌像童子,其实年岁不少了。你外表像十二三岁的少年,其实该有二三十岁了吧!”
“你看我像二三十岁的人吗?”
“石童子石云飞,阁下该听说过罢?”
“听说过又怎样?”
“那是一个无耻的江湖下流贼,出身男盗女娼世家,自甘下流……”
“住口!”少年人厉声大叫。
永旭哈哈大笑,笑完说:“我这一咒骂,可把阁下的底细骂出来了。”
“你好恶毒的嘴。”
“哈哈!石童子,你要我猜你的底细,岂不是自讨没趣吗?我神龙浪子闯了多少年江湖,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见闻虽不见得广博,也不见得比老江湖笨。”
“你不但笨,简直其蠢如猪。”石童子冷冷地说。
“真的?”
“当然,不然岂会被石某轻易地诱来了?”
“你是说我放弃追踪绝笔生花一群人而来追你,是被你诱来的?”
“不错,你已经来了,不是吗?”
“其实,在下如果再追踪北行,那才是真正的其蠢如猪。”永旭得意地说。
“此话有何用意?”
“那些沿途留下的足迹,都是故意留下的。我猜,你们早已发现在下的意向了。”
“你总算不笨。”
“夸奖夸奖。”
“太过聪明机警的人,缺点也不少,最大的缺点是疑心太大,常会反被聪明所误。”
“呵呵!想不到我神龙浪子个性,竟被你们摸清了。”永旭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心里面并不轻松。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上当了。
“你知道就好。当今晨你进人山区第一个村庄时,咱们便猜出你的身份了。老实说,这大半天工夫,你完全在咱们的监视下,一举一动皆在咱们的掌握中。”
“哦!原来如此。我想,在下已进人你们的势力范围,身在龙潭虎穴了。”
“不错。在百步梯,咱们的人故意露出一些破绽,让你这聪明人疑神疑鬼然后由石某现身引诱你追踪,果然尽在咱们的意料中,把你轻而易举地诱来了。”
“高明高明,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紫气峰东南的绝岭谷。”
“有多少人在此等候周某?”
“不多不多。”石童子向他身后一指:“敝长上希望与你坦诚相商,看能不能和平解决阁下与顺天王之间的过节。看吧,接引使者前来保驾了。”
永旭从包裹中取出霜华剑,泰然自若地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劲装,将剑佩上,再从容将百宝囊挂妥,丢掉包裹徐徐转身说:“有一件事,不知诸位是否知道。”
树林中,踱出四名面目阴沉,穿了大红道袍的中年老道。两名各持一面三角杏黄旗;两名各持一根有七只小银铃的铃杖,铃皆用布裹住不能发声。
四老道皆佩了剑,九梁道冠上袅袅升起阵阵轻雾,不但空相庄严,也显得神秘万分。
四老道一字排开,在十步外左右一分。中间右首握杏黄旗的老道,用尖亮的嗓音问:
“施主指哪一件事?”
永旭淡淡一笑说:“诸位是不是猜想在下的注意力,全放在大茅峰三圣宫?”
“不错。事实上,施主的人已经在三茅峰附近出没,鬼见愁。戚报应、大魔、他们都在那儿等你。”
“事实上,三年前在下就知道三茅峰不是你们的香堂中枢所在地,但没料到顺天王会是你们的人。”
“”施主似乎真知道底细。”
“猜想而已,在下也是最近才参透天机的。”
“施主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紫气峰清虚下院,必是你们的香堂中枢所在地。下院的主持还是清生道长吗?”
“对。施主,贫道青松,请施主前往一谈。”
“去会晤清尘道长?”
“届时自知。”
“如果在下拒绝……”
“施主不会拒绝的。”青松阴森森地说。
“在下”
“因为你如果拒绝,贫道……”
“硬请?”
“施主明白就好。”
永旭沉思片刻,说:“好吧,这附近可能到了不少高手中的高手,在下还是放聪明些,也许要活得长久些。道长请领路。”
“施主是贵客,请在前面走。林东有小径,有人在前面领路。”青松老道让在一旁说。
“那就有游了。”永旭说,大踏步便走。
石童子并未跟来,在后面大声说:“姓周的,你总算识时务,希望你还得识时势,不然会吃亏的。”
他头也不回大声说:“请放心,识时务的人永不会吃亏。”
他从四老道让出的通路泰然而过,这瞬间,他看到青松老道眼中的得意神色。
接着,气机出现异象。
他身形一晃似是失足,但总算站住了。接着,吃力地挪动似乎沉重无比的双腿,艰难地慢慢转身,身形已经呈现不稳,摇摇欲倒。
四老道未离原地,全都狞笑着向他注视。
他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突用不稳定的嗓音说:“你……你们道冠上的……的轻雾……”
青松嘿嘿怪笑,接口说:“那是接引信香。”
“你”
“你是聪明人,猜想我们不至于计算你,但事实证明你错了,错在你聪明过度。”
“你们好……好……卑鄙……”
“兵不厌诈,谈不上卑鄙。哼!你以为敝长上会和你谈条件?你凭什么?”
“你”
“你竟然仍未倒下,确是异数。”
“在……在下曾……曾服了辟……辟迷魂药物的……的药……”他强提精神说,身形一阵急晃,但双脚总算勉强支撑得稳固,并未倒下。
青松狞笑,举步接近说:“任何辟香药也解不了接引信香的奇效。”
“在……在下……”
“贫道不信你不倒。”
“在下支……支持得……得……”
他一阵急晃,脚下大乱,但仍未倒下。
青松已到了八尺以内,阴森森地说:“你连自杀的力道也没有了。”
另一名老道高叫:“大师兄,这小辈可能有二魔香海宫主的特制解药,快用接引大法擒他。”
永旭右膝一软,但却又撑住了。
树林两侧,八九个青袍飘飘的身影,正穿林而出,飞快地掠来。
青松眼神一动,自言自语:“晤!真得提防他有那妖妇的解药。”
先前高叫的老道举步走近说:“大师兄,我来……”
青松大为不耐,沉声叱喝:“退!一切有我。”
“哦不信他是铁打的人,用不着以接引大法挽他。”
永旭吃力地迈出一步,想由地方走避。
青松一声怒叱,三尺长的三角杏黄旗向前疾伸,旗杆尖闪电似的点向永旭的七坎大穴,潜劲骤发。
按理,这一击奇快绝伦,稳可制住神智将昏的永旭,永旭已完全失去闪避的能力。
后面的石童子,急叫声同时传到:“不可近身……”
旗杆尖已经近身,想撤已来不及了,而且青松老道根本不打算撤。
旗杆尖一触永旭的身躯,啪一声脆响,旗杆一折两断,杏黄旗往下掉。
青松连转念都来不及,咽喉便被一双巨钳似的大学扣住了,同时右胁肋被劈了一掌,助骨折断声清晰可闻,护不气功毫无护体的功能,打击之凶狠无与伦比。
三老道居然没看清这种快速绝伦的变化,只看到两人接触,接着青松的身躯飞腾而起,翻腾着斜飞而来。
“哈哈始哈……”狂笑声震耳。
人影如电射星飞,向后掠走。
石童子鬼精灵,向下一仆,伏下向侧急滚,让开去路,惊出一身冷汗。
永旭一掠而过,在长笑声中,由原路如飞而去。
九个从林中掠出的青影来晚一步,立即随后狂追。
永旭笑罢,一面掠走一面大声说:“我神龙浪子不会上第二次当了,咱们走着瞧。在下总算摸清了你们的底细,后会有期。哈哈哈哈……”
在笑声摇曳中,他消失在茂林荒草里失去踪迹。
三老道有两个被青松的身躯所撞倒,另一个怎敢去追永旭?
九个青袍人的轻功提纵术虽然十分高明,但比起冉冉而逝的永旭,却又差了一大截,追不了一里地,便已失去永旭的踪迹。
石童子狼狈地爬起,向刚爬起的两老道垂头丧气地说:“操之过急,必定败事,你们……唉!真是……”
唯一未受波及的老道扶起七荤八素的青松,脸无人色,惶然急叫:“大师兄!大师兄……”
青松一手按住肋胁被击处,一手揉动着咽喉,脸色灰败,用走了样的嗓子说。“我……
我受得了,快……快追……”
古董于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接口:“香堂九老追去了。大概也得灰头土脸。老天爷!这小辈比狐狸还要机警,他难道能未卜先知,知道这里有埋伏?真是可怕。”
青松探手人怀,掏出保命丹丸吞下,咬牙说:“就算他奸似鬼,也逃不出大罗地网。攻败垂成,我好恨。”
石童子苦笑问:“接引信香不是天下无双的迷魂香吗?怎么不灵光了?青松道长,你们是不是风向计算错误,用量未足?”
青松沉下脸说:“胡说!你以为贫道故意纵走他的?”
“在……在下……”
“你怎不拦截!”
“我能拦得住他?你又何必损人?”石童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谁也拦他不住,除非老神仙亲自出马。”
青松挣扎着站起,向扶他的老道恨声说:“师弟,将讯号传出。不要管我,你们各就定位。”
永旭早就对老道们促请他前往商谈的举动存疑,早怀戒心。本来,他想将计就计,在途中向青松老道多套出一些口风,但老道已用接引信香下手,他不得不先行脱身再谋对策。同时,他已看出埋伏的人太多,敌众我寡,再不见机脱身,以后陷人死境就插翅难飞了。
远出三里外,他往茂林中一钻,隐起身形先打量附近河谷数十里方圆内的地势,一面思量对策。
那姓葛的女人用花蕊毒外计算他,他本已疑心那女人与清虚下院有关。
三年前,他与恩师在茅山暗访,途经清虚下院,无意中发现有神秘的武林人搏斗,师徒俩暗中出手管闲事,未曾露形迹。事后在一名化装为村姑的女人留下的香篮中,发现了三枚未淬毒的花蕊针。
顺天王既然转赴茅山,显然是有意投奔茅山那个暗中传教的神秘教会。顺天王出身玄门勾结白莲会妖率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由姓葛的女人,他想起了清虚下院。
显然,顺天王与茅山的白莲会勾结,该是与姬家父子经过此地时勾搭上的。姓葛的女人定然是茅山白莲会派在顺天王身边负责联络的人。
茅山三圣宫目标太过显著,白莲会的主脑人物,决不会笨得在三圣宫设秘密香堂。而清虚下院仅是紫气峰的一座不起眼,地处隐蔽的小道院。
紫气峰西面七八里是垒玉山。垒玉山在大茅峰东南,三山垒积,其石类玉。把香堂设在清虚下院,可说十分理想。
从青松老道的口中,他总算套出一些口风,证实他所料不差。可以说,他己将情势摸清了。
可是,对方的实力他还未摸清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