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距府城一百二十余里,四更初正之间,他已到达武华山附近,距府城尚有五十里。
他并不知地名,更不知里数,反正沿官道北赶,不会有错。
夜间没有行人,官道所经的村庄皆设有栅门,栅门紧闭村民早入梦乡,想问路也找不到人。
官道经过武华山东麓,前面隐约可看到亭影,他想:“到前面歇歇再走,该到府城了吧?歇歇脚等天色发白再走,刚好可以赶上开城,到城里再找地方睡一觉。听说泰和到府城只有七八十里,该到了。”
他却不知,在这一带问路,十个人有十种说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不论什么人,一概报少不报多,百余里说五六十平常得很。
每个人的里程观念不同,有些人活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家乡三五十里范围,对里程数的数字和观念都十分模糊。
如果问路这位老表告诉你快了,只有两三里,你可别高兴,他这两三里可能就是二三十里的代名词,走了两三里再找人问回答仍然是两三里,沉着气走好了,最好别问里程,免得空欢喜一场,到头来愈走愈泄气。
这些指路的人本意不坏而且出于善意,岂知反而收到相反的效果。
他以为八十里可到府城,却不知足有一百二十里,糊糊涂涂以为已接近了府城,歇歇脚打个尖准备天亮入城哩!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恶斗、拼命、泅水、赶路,确也累了。
到了歇脚亭,他往亭角上一靠,靠着亭柱假寐,岂知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赴长路的人,最忌讳的事便是躺下来休息,一躺不要紧,躺下来便再也不想走啦!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粗豪的语声所惊醒,耳听有人在身侧说:“这小子既不打鼾,也不呓语,呼吸轻得像断了气的人,吓了我一大跳,好半天才发觉身边躺有人,莫不是真死了?”
月杪,天上不见月,浮云掩住了星光,亭中黑暗。他靠在亭柱下,确也很难发现,难怪这人大惊小怪。
他睁开眼睛,看到三个模糊的人影,就在左首不远处的亭凳上落坐,距他最近的人,相靠不足一丈,刚才发话的人,可能就是那位相距最近的人。
一个练气的人,终年训练呼吸,很少使用嘴巴呼吸,怎会有鼾声?
他懒得理会,重新闭上眼假寐,就是坐靠着小睡,与坐息不同,随时可以醒来。
有人大声说话而不醒,三个人影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脚步接近,那人用手探他的鼻息,他故意短促呼吸,与平时不同。
“这家伙是活的,没死。”探鼻息的人郑重宣布。
“大概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只带了一个小小包裹。”那人继续说。
“耿兄,别理他,歇咱们的腿,这半月来昼夜兼程,你就不累?”另一名黑影不耐烦地说,似嫌耿兄话多。
第三个黑影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张兄也奇怪,他认为艾文慈可能在吉安藏身,自己要留下来查一查,也许可能从龙凤盟的人口探出些口风,真是捕风捉影。”
“他有他的打算,谁不知他料事如神?别抱怨了,他要咱们先到大风山庄打听,自然有他的道理。”第二名黑影伸着懒腰说。
艾文慈心中一跳,忖道:“这位姓张的张兄,为何也要找我?怪!是何来路?我得问问。”
第三名黑影笑道:“谁不知大风山庄藏污纳垢,包庇亡命?咱们去那儿讨消息自然大有所获,在吉安我便不是路数了。他在湖广便说要赶到大风山庄找,赶在姓岳的前面抢先一步,却到了吉安临时变卦,要留下打听,岂不可怪?听说吉安的知府伍文定精明能干,治盗捕贼采铁腕作风,地方上的民士和巡逻组织严密,直接调用万安守备的三大营官兵四出巡防,江湖朋友在案可查的人,皆不敢接近吉安自讨没趣,姓艾的再蠢,也不至于在吉安冒风险等倒霉。”
“呵呵!你知道个屁,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所在。艾文慈逃亡三年,至今仍追逐法外,姓岳的追至福建,仍然失去他踪迹,可知那小子定然机警绝伦,像是九首之狐。从福建到江西极有可能,不投大风山庄而投吉安风声紧的地方藏身,比大风山庄要安全得多。如果换了我,我姓耿的就不会到各方瞩目的大风山庄自投虎口。”
耿兄滔滔不绝地说,往凳下一躺,脚就伸在凳尾,距艾文慈不足三尺,靴内的臭味直往外溢。
三人个不再说话,艾文慈却悄然站起,拴好小包裹,拍拍耿兄的鞋子,叫:“喂!老兄,你说的张兄是谁?姓岳的可是云骑尉岳璘兄弟?”
三人惊得一蹦而起,耿兄手叉双腰怪叫如雷:“好小子,你怎么这么冒失?偷偷摸摸像个无声无息的鬼魂,也不怕犯忌?你问什么?”
“对不起,令你受惊了。在下一时好奇,问阁下所提的张兄是谁,姓岳的可是云骑尉岳家兄弟岳珩岳璘。”
“呸!你才受惊了,我摩云手耿礼岂是容易受惊的人?哼!你这个冒失鬼岂有此理!咱们的张兄是四海狂生张明,姓岳的你说对了。”
“哦!原来你们是专赚血腥钱的那群人,你们要去捉拿艾文慈。”
“怎么?你不服气你不是榜上有名的人?”
“凭你们这几块废料,也配捉拿艾文慈?呵呵!”他大笑着说。
“混蛋!你……”耿礼怒叫。
“砰”一声响,他给了耿礼一记重拳,重重地击在耿礼的右颊上。
快!说快真快,艾文慈像狂风,另两个黑影像败叶,狂风起处,拳打脚踢急而又狂,拳头着肉声暴响似连殊,两黑影像败叶般跌翻出亭栏,砰砰噗噗怪响。
三个人被出其不意快速绝伦的拳脚打得人仰马翻,乌天黑地,连招架也来不及,更别说回手了。等他们清醒爬起时,艾文慈已经不见了。
“见他娘的大头鬼!好厉害,这人是谁?谁看清他的相貌了?”耿礼用手捂着脸颊,愤怒地狂叫。
“你和他说话,你也没看清楚还问谁?倒了八辈子霉,呸!”一名黑影懊丧地说。
艾文慈向北攒赶,不住地说:“你们都来吧,吉安我是非去不可,药不能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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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州府,江西的文化城,是宋朝一代忠臣文信国公的家乡,大文豪欧阳修的故里。文信国公丹心贯日月,万古流芳,欧阳修文章载道,举世同钦。
这是一座周九里有余的名城,东临赣江,西、南、北三面筑了宽三四丈深一丈五的护城镇,对外的交通,除了赣江的梅林、南亭、凌波三处渡口外,只有南北两座桥,南桥称习溪,在南门外,北门外的桥名叫迎恩。只消封锁了渡口和两桥,想进城谈何容易?
府城的附廓是庐陵县,县衙也设在府城内。目前在江西,治安最佳的城市便是吉安,敢称首屈一指。在江西全境闹贼,宁王举兵造反之期迫在眉睫的情势中,不但全省骚然,而且朝廷震动,惟有这座城人心稳定,市况平静。
吉安能有如此裴然的成就,首先得归功于雄才大略、文武全才的知府大人伍文定。但追根索源,不得不承认五年前在此任知县的王阳明。
五年前,王阳明先生刚从被谪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任所召回,任庐陵知县,他的知行合一学说尚未成熟,还算不上一代大儒,只是个官小而年纪大(三十九岁)的好官而已。他是正德五年三月到任的,就任七个月,亲颁十六道榜文启示,首先便向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开刀,最令百姓感恩的德政,是选任里正、开辟全城火巷、疏通水运、革除贪吏、杜绝神棍敛财的神会、重建保甲缉盗清驿等等。自后继任的人,皆萧规曹随,不敢妄自更易,有了良好的基础,因此一直是江西最安定的城市。
伍知府文定文武全才,为人耿介,任常州的小小推官时,便敢和魏国公相抗,主持公道,替百姓小民向朝野侧目的魏国公争田,终于被那时的刘太监刘瑾所害,削职为民。刘瑾死后,起补嘉兴。姚源贼混世魔王王浩八从江西流窜南京的徽衡二府,再窜浙江开化,他率兵大破王浩八于华埠,把混世魔王赶回江西,因军功升任河南知府,到任便一举铲除境内巨盗张通、李文简等九大寇,才干为朝廷所重视。江西群盗涌起,局面不稳,便把他调来吉安,后来成为群盗闻风惊溃,辅佐王阳明平贼灭寇,平定宁王之乱的功臣。
冶乱世,用重典,伍知府以铁腕治理全府,有两件事犯在他手中,绝不容情,一是贪污,一是盗匪,抓住证据,他不管你是王亲国戚,也难逃国法制裁无所畏惧。赣州府黄龙埠的死鬼汪太监,只敢到赣州无法无天,就不敢踏入吉安府的地境。运釉船一进入吉安最南一县的万安,直至北面最北一县吉水,这段水程中,船上的官役船夫皆兢兢业业,绝对不敢作威作幅横行霸道,乖乖地悄然过境,像见了猫的老鼠。
巳牌左右,艾文慈大摇大摆踏上习溪桥。桥南端,两名中年村夫,各挑了一担安福县的特产石墨,正在桥头歇着。这种石墨也就是煤炭,乡民买来做火种,放些在灶中,整夜皆不用加柴草,第二天拨开灰便可生火,所以叫火种。
村夫的后面,蹲着一名鹑衣百结,脏兮兮的老花子,伸出鸟爪般的手,举着一个脏得不可再破的竹丝小箕,向往来的行人乞讨,口中不住喃喃地叫:“谁给我孤老头百文千文,老天爷保佑你长命百岁……”
谁肯向花子施舍百文千文的?这老花子简直是妙想天开,狮子大开口。艾文慈已听到这两句话,不由心中暗笑,本已踏上桥头,忍不住扭头往回走,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轻轻放入箕中低笑道:“有你这种花子,也就有我这种傻瓜。”
老花子脸上太脏,不易看清面貌,半闭着老眼,要死不活地说:“过了一关又一关,关关都是鬼门关……”
但艾文慈已经走了,没听清老花子的语中玄机。
老花子眼睑眨动,异光一闪即没,伸手抬起银子往怀中一塞,抓起打狗棍,一步一颠地跟上,在艾文慈身后喃喃地说:“老爷子的话没人要听,准倒霉。”
艾文慈心中一动,脚下放慢。
“神色放自然些,别回头说话。”老花子说。
“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地问,并未回头。
“你这样进城,等于是自投罗网,飞蛾扑火。”
“老爷子贵姓?”他问。
“我知道你姓艾。”老花子答非所问。
“你是……”
“桥头那两个挑石墨的村夫,是推官大人属下的眼线巡捕。”
“他们认出小可了?”
“很难说。”
“这……”
“新绘制的榜文有点走样,他们可以起疑,但不至于想到是你。”
“老爷子怎知道小可……”
“前天布政司衙门遣来急足,旧案重提,布各府州县全力缉拿艾文慈归案法办。昨天府衙重新绘制图形榜文公示各处,城门口就是贴了新的榜文,图形虽有点走样,但仍可从阁下的身材脸型,依稀可辨阁下的相貌。”
“哦!原来如此,经过三年岁月,风声仍然紧急,这些官不懒呢!”
“桥那端有好朋友等候,如果阁下有意要咱们相助,便装病可也。”
“谢谢关照,请教尊驾……”
“请勿多问,你必须信任咱们相助的诚意。再见。”老花子说完,脚下放慢。
桥头与城门相距仅百十步,不但城门楼上面把守的人可能看清桥的情景,城门口的眼线也可看得一清二楚,假使这时回头,势将引起桥北那两名扮成村夫的眼线注意,可能立即出面盘查或加以逮捕扣留哩!目下的形势,已不容他选择,逼得他不得不接受陌生的援助。接近桥头,他摇摇晃晃倒下了。
上来了两个人,抢近将他扶住,一人说:“中暑,快扶他到树荫下躺一躺。”
抬至树荫下,引来不少行人围观。他居然扮得十分神似,脸色泛青,大汗涔涔,呼吸急促。一名行人挥手赶人,叫道:“老表们,请让开些。”又向两位热心相助的人在叫:“快抬进城去,找郎中诊治,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快!”
三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起,匆匆入城。
抬他的人进入街有一条小巷,抬入一栋巨宅的边门,门随即掩上,一名仆人打扮的中年人低声问:“慢着,怎么回事?”
艾文慈挺身站稳,笑道:“谢谢诸位相助的感情,但不知哪一位是主人?”
中年人打量他片刻,欣然地问:“尊驾可就是艾爷文慈?”
“正是区区。”
“欢迎光临。兄弟姓湛,家住临江府。”
“湛兄……”
“请至西院花厅小坐,正在下即前往东街通报主人。请随我来。”
艾文慈不再多问,反至已到了此地,见到主人,自当明白的,说声多谢,跟着姓湛的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其他送他来的人,迳自出门走了。
这间大宅确是大,东院临小巷,西院外是另一条小街,整座西院占地甚广,约有十余栋楼房花厅布置得十分华丽,家具、盆景、书画……无一不是精品,相当考究。接待人的是两个和气的中年人,有两个清秀的小厮侍候茶水。
引他前来的人是花子,安顿接待他的人却是吉城大户,他甚感迷惑。
接待他的两个客人,一个自称孙茂盛,不但人生得和气,而且谈锋甚健,执礼甚恭。仆人们送到了不少时鲜果品,这都是可以放心食用食物。他也就不再客套,先填饱肚子再说,早餐尚未入肚呢!
一等再等,仍不见主人回府。钱、孙两人和他天南地北乱扯,并不时探询他的底细,却绝口不提有关主人的一切,口风之紧,可称老练到家。
看看到了近午时分,突然进来一个健仆,向钱宏才行礼禀道:“钱爷,老爷在书房请见贵宾了。”
“这就去吗?”钱宏才问。
“是的,老爷在立候。”
钱宏才立即离座,向艾文慈笑道:“主人在书房会客,定不等闲,书房乃是接见特殊贵宾的地方哩!请随在下前往,在下领路。”
“在下深感荣幸,钱兄请。”艾文慈客气地说。
钱宏才在前领路,孙茂盛伴同艾文慈并肩而行,经过不少厅堂房舍和花径院落,进入一间除了一座书架以外,只有一案一几的大型书房,看上去大而无当,不像是书房,倒像是仅供通行分隔内外的穿堂。
只有一名书童打扮的小厮迎客,书房内并无人影。
仆人传话说主人在书房立候,事实却不见有人。
“请稍候,书房有内间,主人在内间候客,即将外出相会。”小书童极有风度地说,口吻完全像是成人。
艾文慈的目光,本能地打量房中的布置。一个亡命之徒,到达一处可疑的地方,他第一件重要的事,便是留意退路,安全第一,小心为上。
前后门大开,但老江湖从不考虑由门脱身。共有四座明窗,窗门是内开式的,外面的窗格是万字格,每格约尺半见方,涂以绿漆,像是木造,格条极仅半寸,禁不起一踹,脱身自无困难。其次是房顶,顶有木制的朱红色承尘,隐可看到木板的纹理。按常情论,承尘该是三分板,不会太厚,厚则会塌坍。如果时间许可,弄破承尘打毁屋顶脱身该无困难,最后是墙壁,在未用手敲试之前,很难查出是砖是石,但看窗户便可知道厚薄,通常对墙壁不寄予希望,只是稍加留意而已。
他心中一宽,真有危险,两道门四座窗,困不住他。
可是,他必须先看看,便离座信步走向第一座窗。
没有让他接近窗口的机会,书房的后面履声橐橐,鱼贯进入九名老少。第一个进入书房的人是个大牯牛似的中年人,也像一头巨熊,粗眉大眼,满脸横肉,生了一对招风耳,大眼中凶光暴射,大脑袋顶门油光水亮。
第二人正好相反,又瘦又小,穿了绿猴子团花罩袍,一双老鼠眼眼神不定,留了八字鼠须,尖嘴缩腮,猥琐得令人一看便心中厌恶。
其他七人皆是相貌平庸的人,年纪在三十至花甲之间,全是短打扮,衣内间显然带了短家伙,有三名居然佩了暗器囊。
所有的目光,全向艾文慈集中。
钱孙两人离座相迎,刚抱拳行礼,牯牛般的中年人已哈哈大笑,上前叫:“那一位是艾文慈,久仰久仰。”
艾文慈一看这些人物,便知不是善类,油然生起戒心,举步上前说:“在下艾文慈,兄台即是……”
“我,秃龙李甫,咱们幸会。”
钱宏才上前向瘦小的中年人行礼,欠身道:“三爷,客人已到了好半天……”
“我知道。”
三爷挥挥手,向艾文慈咧嘴笑道:“区区姓魏,名健,排行三,本城盛昌钱庄是区区所设银号,幸会幸会。区区在朋友家中有事,来晚了,尚请海涵。”
“哦,原来是魏三爷,久仰久仰。小可这次行脚贵地,多承三爷派人关照,感激不尽。小可与三爷素昧平生,而三爷却错爱派人……”
三爷不住奸笑,接口道:“好说好说,区区并未派人关照,而是李爷主持其事。”
艾文慈向秃龙李甫行礼,谢道:“李爷错爱,小可心感……”
“哈哈哈……”秃龙用笑声打断他的话,抢着说:“兄弟也是奉命行事,不劳言谢,老弟这些日子来,落脚何处?”
“赣州。请问李爷,但不知李爷奉谁之命相助?请明示,小可当予面致谢意。”
秀龙又是一阵狂笑,笑完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在下是个粗人,有一句说一句,首先告诉你的是,咱们要你入咱们的伙。”
“入伙?”
“李爷是宁王府一等把势,其他七位有三位是二等把势,四位是一等打手,其实,把势打手的名义只是对外的称呼,对内,他们都是宁王殿下的护卫。”魏三爷得意洋洋地解释。
艾文慈吃了一惊,暗叫不妙。天下间除了当今皇上,谁不知宁王要造反?这件事早几年已经传遍天下,可说是天下汹汹,目下江西的官民,携疏告变的公差定不出江西,便会被宁王的爪牙所擒,从江西到京师,沿途爪牙四伏,信差以八百里急足传递消息,叛谋传不到京师,朝廷的大官有一半是宁王买通的爪牙,其他的官吏谁也不敢告变,即使告,皇帝已不会相信。但不论军民,知道这件事的人数不胜数。
他定下神,不动声色地问:“李爷的意思,是要在下投效宁王,就任打手。”
“哈哈!宁王殿下爱才如命,不会委屈你做打手,在下敢保证你任一等把势,与在下同等地位。”
“呵呵!在下恐怕难以胜任哩!”他也强作镇定的笑容。
“不然,想当年,阁下在山东响马旗下,地位虽低,但慓悍之名却有口皆碑。江彬奸狗派了八批高手散布天下捉拿于你,你一而再摆脱他们,三年来依然快活逍遥,岂是没得虚名的人能够办到的?别小看了自己,老弟。”
“这个……恐怕不方便吧?宁王殿下敢收容我这个叛逆?”
“哈哈哈哈!”秃龙放肆地狂笑,又道:“你放他娘的一千万个心,进了宁王府,你便等于从十八层地狱上了三十三天。”
“这……”
“只要你点点头,江西一路缉拿你的差人姓岳的小尉官,注定了他肝脑涂地的命运,死定啦。”
“姓岳的来了?”
“他们敢来?”
“宁王不是与江彬有勾结吗?”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那狗东西目下有一脚跨两条船的阴谋,所以宁王殿下明里敷衍他,暗中已严加防范他坏事。”
“哦!原来如此。”
“所以姓岳的不敢进入江西,目下逗留在南京的安庆府附近,在未获宁王殿下允许入境之前,他只敢用金银买通一些江湖走狗暗中前来活动。老弟,只要你……”
“在下目前不能接受。”他一字一吐地说。
“为什么?”秃龙李甫不胜惊异地问。
“恕难见告,目前在下不能替宁王效力。”
“什么?你……你居然不识好歹拒绝了?”秃龙不悦地问。
“不是拒绝,而是无法……”
秃龙一声怪叫,吼道:“你竖起耳朵听了,今天不由你肯是不肯,不肯也得肯。”
“笑话,你不能强迫在下入伙。”他冷然地说。
“江彬狗贼行文各府州县,克期捉拿于你,你可说等于坐在刀口上,步步荆棘,命如击卵,朝不保夕,目下有了稳如泰山的庇护所,日后封侯拜将前程似锦,却……”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他抢着说。
“你是决意不肯?”秃龙厉声问。
“正是此意。”
“那么,咱们捉你领赏。”
艾文慈早就有所准备,一声长笑,身形一闪,便到了窗口。
“给我躺!”秃龙怒吼,两手齐挥,两把飞刀破空而飞。
艾文慈突向下一伏,“得得”两声暴响,飞刀声中窗台,没有火星溅出,贯入墙壁三寸左右有石粉散飞,是石墙,飞刀的劲道可怕极了。
秃龙与七名打手一拥而上,声势汹汹。
艾文慈奋身一跃,“蓬”一声响,飞跃上窗,猛撞窗格。
糟了,外窗格不是木制的,而是半寸粗的铁枝,窗不但不破,反而将他震得向窗下滚。
砰砰两声大震,前后门落下两座铁栅。那位魏三爷在铁栅落下的前一刹那,从后门溜出外面去了。
“让我独自擒他,看他凭什么敢在大爷面前发横。”秃龙怪叫。
众人急向后退,艾文慈已挺身站稳,点手叫:“你来好了,老兄。”
魏三爷站在后栅门外,摇手高叫道:“且慢动手,李爷请勿冲动,有话好说。”
“把他弄服了再说,这小子骨头生得贱。”秃龙大声叫,但不再前冲。
“艾爷是明白人,让我说明利害好不好?”魏三爷不死心地说。
艾文慈心中冷笑,秃龙用硬的,魏三用软的,软硬兼施,一唱一和,用意极为明显。旦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好耍,冷笑道:“三爷有何高论,在下洗耳恭听。”
魏三爷眨着鼠眼,奸笑着说:“俗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目下只落得天涯亡命,担惊受怕随时有性命之忧,除了沦落为黑道痞棍之外,可说毫无出头之日,往日雄风安在?往事不堪回首,成者为主,败者为寇,刘家兄弟揭竿起事,称王道霸自称元帅,曾几何时?他们不幸败亡皇天不佑,到头来,当年举事的人全成为山东响马贼,天下无处容身,如果你们事成,阁下岂不是开国的元勳?大丈夫不以失败而灰心丧志,再接再厉何患谋事不成?阁下可说是天赐机缘,何妨东山再起,咱们共图富贵,岂不胜似朝不保夕的亡命生涯?”
魏健以为可凭三寸不烂之舌,打动艾文慈的心,以为对方显然意动,大喜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目下朝廷君昏臣庸,民生凋敝,四海汹汹,正是豪杰扬眉吐气之时,大丈夫求功名取富贵的良机……”
“可惜在下不是英雄豪杰,也不是大丈夫。”
“你是……”
“在下只想苟全性命,不想瓦上霜似的富贵荣华。”
“艾爷,你明白你的处境吗?”
“在下自然明白。”
“恐怕你仍然糊涂,我不得不指出你的错误,指引你一条明路。江狗官目下把持朝政,敢与他相抗的人见如凤毛麟角,目下已行文至江西全境,出重赏必欲得你而甘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不想捉你领赏?宁王殿下并不知阁下的底细,只有李爷几位英雄知道你的大名,在宁王殿下面前极力推荐阁下的才能,因此宁王下谕命咱们邀请阁下入伙。如果你答应,不但保障你的安全,并可保证你回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禁止姓岳的狗官入境,甚至可派人前往安广割取他们的人头回报。假使你不答应,眼前你就是我们的赏金,身入牢笼,推死而已,生机全绝,死路一条。你是个聪明的人,不会愚蠢得轻视荣华富贵,不投生而寻死,是吗?”
秃龙也大声接口道:“造反一次是杀头,十次也是杀头,你已造了一次反,两次又有何不可,咱们珍惜你的才干和武艺,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好意邀你入伙,你岂能如此自暴自弃,甘愿弃生就死?你难道怕再次造反不成?”
“在下不是怕再次造反,而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他淡漠地说。
“珍惜性命?哼!你本来也只有一条死路好走。”
“在下如果入你们的伙,活不了六十。你们的好意,在下敬谢了。”
“什么?你……”
“在下不想多解释,放在下离开,在下欠你们一份情,容图后报。”
“废话!”
“一句话,在下恕难从命。”
“你真不想活?”
“正相反,在下想活得紧。”
“那你……”
“不能入伙。”
“小子可恶,天生贱种,李某成全你,接招!”秃龙怒叫,快步抢入,“毒龙出洞”拳攻上盘,大拳头劈胸攻到。
他向侧一闪,并未反击。
外面的魏三爷仍不死心,叫道:“且慢动手!艾爷,务请三思。”
“在下多谢好意。”他冷冷地说。
“机会不可错过,稍纵即逝,生死两途,不可自误。”魏三仍然相劝。
“其实都是死路,在下选死得慢些的路走。”
“你这是什么话?”
“老实话。”他低声答,突然前冲,猛扑严阵以待的秃龙。
魏三爷仍想说服他,不远处的精舍房门徐开,门内白影飘动,有人低叫:“够了,你无法说服他。”
魏三爷疾起门外,向门缝恭敬地行礼道:“请示该如何处理,小的无能,主人恕罪。”
“按计行事。我已安心,你已经尽了力。”门内人低声说,门缝闭上了。
书房内,秃龙己到了生死关头。
艾文慈抓住机会突然进攻,来势似电,右拳用“毒龙出洞”进击。秃龙一声怪笑,伸手移步硬抓攻来的大拳头。
艾文慈这一记是虚招,对方一动,他便抓住了空隙,左掌发似奔雷,“噗”一声劈在秃龙的手背上,秃龙的手向下沉,他的右拳再发,“砰”一声捣在秃龙的小腹上。这一拳力道千钧,凶猛沉重如击败革。
“哎……”秃龙狂叫,身形暴退。
他奋勇跟进,一掌劈出。
秃龙扭身后退,举手急架。
他变掌为爪,五指如钩,抓住了秃龙的手一扳一扭,抢入右掌倏出,“啪”一声暴响,拍在秃龙的秃脑袋上。
秃龙抓住了机会站稳,扭身夺手。
他一咬牙,放手冷笑道:“我不信你的头是铁打的。”
随着语音,是一阵可怕的,捷逾狂风暴雨似的打击,双掌像天神的巨斧,连续下去“噗噗噗噗”一阵怪响,掌掌着肉,在秃龙的秃脑袋上开花。
秃龙在第四掌击下时,方取得回手挡架的机会,可是已晚了,接踵而至的四掌,千斤力道空前凶猛地声声击实,封不住挡不开,秃龙巨大的身躯软了,双膝支撑不住凶猛的压力,向下蹲发出两声可怕的呻吟,半昏迷地向地下挫倒。
其他的人脸色大变,一声呐喊,一拥而上抢救秃龙。
他一把抓起尚未倒地的秃龙,扭转扶住秃龙的脑袋大喝道:“谁敢上,在下打破这家伙的秃脑袋。”
所有的人全惶然止步,不敢扑上,不知如何是好。
“升起栅门!”他向钱宏才大喊。
钱宏才绝望地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说:“铁栅门必须从外面开,咱们只有陪你死一条路可走。”
“叫你们的主人开栅。”他沉喝。
“没有用,敝长上不会吝惜咱们九条性命。”
“你们的主人不是魏三?”
“不是,魏三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
“那……”
“敝长上是宁王府的护卫万锐。”
“叫他来答话。”
“不可能的。”
“在下逐个宰了你们,不怕他不来。”
“你死了这条心,宁王府中像咱们这种人才,车载斗量,死掉百十个算得了什么?目下除了你改变主意入伙之外,咱们只好陪你死了。”
书房门的铁栅出现一个穿天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呵呵大笑接口道:“这座书房不啻是天罗地网,任何人进入后也休想平安出来,除非答应所提的条件,不然休想。姓艾的,宁王殿下爱才若渴,千方百计求贤,雄才大略宇内称尊,挥军北进指日可期,取天下易如反掌。阁下,何苦自暴自弃?咱们只要你点头答应入伙,没有任何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立即放你出困还你自由,只希望你一月之内,自行到南昌宁王府招贤馆向右丞相刘养正报到,阁下意下如何?”
艾文慈丢掉秃龙,不加理睬,向钱宏才等人喝道:“把你们的兵刃武器全部交出,谁敢私藏寸铁,艾某立即要他肝脑涂地。”
众人怎敢不遵,乖乖将兵刃暗器交出,计有六把匕首,两把牛耳刀一些镖、箭、飞刀、飞蝗石等等。
“哈哈哈……”栅外的人大笑,笑完说:“窗格与窗框是同时铸成的,不必费心机了,同时外面四处有人把守,你不会如意的。何时你回心转意,可向外招呼便可,不然,大概断你十来天水米,你不会辟谷之术,谅你也支持不到那一天,等你倒下之后,咱们再来请示,再见。”说完,迳自走了。
艾文慈心中暗暗叫苦,悔不该拒绝与中原一剑同行,如果不是存心扔脱跟踪的人,中原一剑必定在后面暗中跟来,或许可前来相救,这时一切都完了,十天半月即使不饥渴而死,也会毒发身亡,可把这件事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