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绝剑空有一身惊世艺业,但艾文慈不与他接斗,仗奇奥的身法闪避游走,令他英雄无用武之地,被冷嘲热讽得几乎气炸了肺。他想追,但看了艾文慈的去势,便知追亦枉然,只好放弃追赶的念头,回头照顾两名同伴。
宏光老道受伤并不重,挣扎着到了洒散在地的金珠前,贪婪地将金珠一把把往怀中塞。
“咦!这是俞施主所有的祖母绿宝石耳坠,乃是他去年十月间从杭州货郎处得来的。”
三绝剑搀扶着无情剑向此地走来,说:“定是那两个小花子在府城做的好事,贵观的金银显然也是他们做的手脚了。道友先前遇上的那帮人是俞五的手下吗?看来,其中定有蹊跷。”
“果然可疑,很可能俞施主是追贼来的。”宏光点头说。
“咱们尚未追上俞五,他带了不少高手,或可相助咱们一臂之力,留下那三个小辈出口恶气吧。”
宏先将耳坠往怀中一塞,冷笑道:“道兄,得放手时且放手,咱们不再追究三个小辈……”
“哼!你这家伙真没出息,大概是见财心喜,忘了刚才所受之辱了。好吧,你与敝师兄随后来,我先走一步,或许可以追上三个小辈,很可能那个小辈志在追踪俞五,贫道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三绝剑冷冷地说完。
放下无情剑迳自走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忍不住这口恶气,必欲擒获艾文慈而后甘心。
右颊有胎记的小花子受伤不轻,左肩肿起,肋骨几被打断。左颊有疤的小花子抱着同伴撒腿狂奔,远走三两里,右颊有胎记的小花子悠悠醒来,忍痛问:“贼老道呢?他们……”
“郎中正在阻住他们,料亦无妨。”
“小秋,他……他挡得住?”
“小姐请放心,他的身法神奥无比,三绝剑无奈他何。三老道有两个已被他击倒,三绝剑再高明,亦不足为害,小姐伤势怎样了?”
右颊有胎记的小姐嘘出一口气,苦笑道:“想不到宏光贼道居然神通广大,请来了宇内双仙相助,我们得赶快改装易容,贼老道确是厉害,避之为上。我的伤不要紧,贼老道这一石力道委实惊人,放我下来。”
右面是河,左面是起伏的山岭,附近凋林密布,枯草丛生,大道迤逦北行,道上渺无人烟,最近的村落还在三里外,龟峰在望。村落北面五六里,是汉口巅谷村。谷村是府城与龙泉分道处,没有官渡,要到府城需要乘渡船渡河。
两人并肩而行,小秋搀扶着小姐,向前面的村落急走,不时扭头回望,看艾文慈是否已经跟来。远远地,便看到村口站着四名青衣村夫。
小秋说:“我们到村中等候,顺便问问俞五那群恶贼的行踪,小姐也可歇息,待小婢替小姐推拿活血。”
将近村口,四名村夫之一突然惊惶地叫:“小花子追来了,快禀报五爷。”
四个人仓皇奔入村中,走在最后的人顺手将栅门扣上,急急通走。
“好哇,俞胖猪在此地,休走!”小秋喜悦地叫,扶着小姐急追,弄开了栅门,一涌而入,村中立即鸡飞狗走,家家闭户。
追出村北,前面半里地人影奔窜,大道穿过一座松林。俞五的爪牙们正狼奔豕突,窜入松林逃命。
正追间,路两旁的沟中突然射出七八枚暗器,两面攒射,向两人集中急袭。接着虎吼震耳,六名青衣打手跑出潜藏的深沟,刀剑耀目,将两人围住了。小秋十分机警,而且早怀戒心,暗器射来,她已先一刹那将小姐带倒,向下一伏,暗器险之又险地飞掠头顶而过,呼啸着落向远处的草丛。她拔剑跳起,怪笑道:“阻路的,留下命来。”
小姐虽肩胁受伤,但仍可动手,只不过施展不开而已,两支剑一合,立即与六名打手缠上了。
六名打手居然艺业不见,形成剑中藏刀阵,采用游斗术此进彼退,相互策应甚有章法。加以小姐毕竟欠灵活,不能用真力相搏,小秋必须负责保护小姐的安全,也就不敢大意,有点难以兼顾住了。
逃走了的人已经消失在松林深处,失去了踪迹。
六名打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明显地表示志在迟滞追兵,死缠不放,避实击虚前后呼应,不时抽冷子用暗器袭击,令人防不胜防,甚为有效,两个小花子不但冲不破他们的包围,而且不能不接斗,想脱身追赶俞五势难如愿。
如果小姐不负伤,六名打手绝难支持片刻。假使仅小秋一个人,六打手也休想缠得住她,小秋已看出形势不利,向小姐低叫:“先突围,再收拾他们。”
她想将小姐先送至安全处,再独自对付六打手。可是,六打手已看出机微,怎肯让她如意?同声怪叫,阵势一紧。
许久许久,小秋渐感真力损耗甚巨。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小姐得躺下啦!正焦灼不安,远处人影来势如电射星飞,艾文慈的叫声也及时传到:“留几个给我,休放他们走了。”
六打手闻声失惊,一声怪啸乍起,六人同时撤招跑退,向两侧落荒而逃。
“是俞五的走狗,俞五已走了许久啦!”小秋向急掠而来的艾文慈叫,保护着真力将竭的小姐,不敢放胆追赶逃散了的打手。
等艾文慈赶到,六打手已远出二三十丈外,各奔东西,有两个逃至河边,不顾一切跳水逃命,不在乎溪水彻骨奇寒,逃命要紧。
艾文慈奔近,惶然向小姐问:“老弟伤势如何?快找地方歇息,还有九还丹吗?快吞下一颗保住元气。”
小姐强打精神,苦笑道:“不要紧,左肩胁各挨了一击,已经吞下了九还丹,只是力竭而已。”
“快!我扶你找地方歇息。”
“不可,救人如救火,俞五约在前面两里左右,追,我还挺得住。”
“这怎么可以?你必须……”
“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你岂能因我的轻伤而半途而废?不要多说了,快追。”小姐斩钉截铁说,语气极为坚决,夺步便走。
他先是一怔,然后大踏步向前,猛地双手一抄,突然抱起小姐,喝声“走!”举步如飞,展脚急赶。
小姐略一挣扎,最后闭上了眼睛,问:“三绝剑恶贼道呢?”
“在下扔脱他了。”
“你胜了他?”
“不曾真正交手,他无奈我何。真要拼搏,还不知鹿死谁手。在下并未低估他,他可能是在下一大劲敌,但我并不怕他。”
“你的身、步两法神奥莫测,可否以师门见告?”
“在下艺自家传,身、步两法乃是不久前,一位陌生僧人所授,名称在下不曾问及,只知确是奇奥而已。”
“难怪你可以轻易扔脱恶贼道,你与红娘子有何仇怨?”
他淡淡一笑,神色徐变地说:“在下很难解说,总之,在下与那贼女人势不两立,只怪在下学艺不精,曾经一度栽在她手中,几乎送掉了命。总有一天,在下会和她算总账的。”
“你怎知红娘子曾在府城出现过?”
“这个……江湖上以穿红出名的人不多见,除了红娘子以外,还有一位以惩贪官治恶霸享誉江湖的隐红姑娘,那晚在俞家出现的红衣女人,并不否认是红娘子,所以猜想必是她了。”
“宇内双仙两个妖道,不是说红娘子在江西赣州大风山庄吗?”
“传言并不可靠,须待证实。”
“你认识隐红?”
“不认识,闻名而已。老弟,在下有一件事百思莫解。”
“兄台对何事生疑?”
“老弟的剑术,在和双仙交手时,似未发挥威力,看老弟的为人,不像是怯战的人,为何对老道似存怀念?听说双仙是武当的逐徒,而老弟身怀武当至宝九还丹,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双仙为何来的如此突然。”
“咦!你怀疑我与双仙有勾结不成?”小姐睁开双目讶然问。
他淡淡一笑说道:“这就是可疑之处,两位不像是双仙的合伙人。三老道为金银而来,但在下身怀巨金,两位并无所知,似乎不劳两位费心。同时,你们如果是同谋,便用不着以宝贵的九还丹,救在下的性命了。”
“那么,你认为……”
“在下认为是巧合,但愿双仙不是俞五的走狗。”
“如果红娘子是俞五的帮凶,你应付得了?”
“红娘子已被在下认出身分,她是朝廷要犯,岂敢再在俞家逗留?应该也不敢出面帮凶,在下大可放心。”
已经是巳牌末,天色逐渐转坏,天宇中乌云密布,罡风愈来愈劲烈,狂风掠过山林荒野,声如万马奔腾,看光景,晚间极可能有暴雪。
汉口巅渐近,谷村在望。入得村来,但见家家闭户,野犬狂窜乱吠,似乎村中人已逃避一空了。
三人疾赶渡口,下游两河合流处水声隐隐,急流呜咽。道路分道处在村西,渡口在西北脚。
渡口不见有人,渡船泊在对岸,不见渡夫。
“他们过去了。”小秋说。
“他们为何不弄沉渡船?”他双眉深锁地说。
“船在对岸,带走渡夫,便不怕咱们过河追赶了。”
“咱们出钱找村人将船弄过来,迟早会赶上他们的……”
“我去找人来弄船。”小秋急接口,重行入村。
他将小姐放下,口中仍喃喃:“此事大有蹊跷,也许咱们上当了。”
不久,小秋找来了五名村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民找来了木板和干竹,迅速地扎了一座木排,小秋在村民口中,问出不久前确有一批人过渡,威迫村民闭户,不许外出探视,因此人数不详,但确是渡过河岸去了。耽搁了许久,三人终于平安渡过河对岸,仍由艾文慈抱着小姐,撇开大步狂追。
他们却不知,老奸巨猾的俞五奸似鬼,发觉小花子追来,便知大事不妙,逃不掉的,只好改道,派一部分渡河赶回府城,引诱追兵向府城。
他自己带了另一半爪牙,带着俘虏改走至龙泉的大道,希望赶到云溪左岸的武溪绩。那儿是云和与龙泉两县交界处,西距云和四十里,从谷村到武溪巅,仅三十里左右,是县西的要道,也是西面的要隘。
巅下有一座小镇,称为武汉隘,最险要的地方,是隘东十里的七尺渡,那儿群山西谷,溪流横亘其中,叠石架梁以通行旅,有一条间道可以北至松阳县。
七尺渡的东西,是武溪亭村,那儿住了一位浙南颇有名气的土霸,姓冉名峰,绰号称飞天鼠,据说,这家伙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与浙西浙南一带的绿林匪寇称兄道弟,潜势力极为雄厚。武溪亭的人,对这家伙的底细略有风闻,但谁也不敢胡说八道,在飞天鼠的高压手段下逆来顺受,噤若寒蝉。村中有近百户人家,皆靠山产过活,谁要是拂逆了冉爷或冉爷手下狐群狗党,必定平白失踪或横死山野溪底。
冉峰在府城设有一家山产店,以掩护他的身分,与俞五交情不薄,也是俞五唯一不敢得罪的人。俞五为逃避两个小花子的追逐,想到了武溪亭村的冉峰,用上了金蝉脱壳计,带着俘虏奔向武溪亭村投奔冉峰暂避风头。到了武溪亭村,已经是申牌正末之间了,冉峰的宅第,是一座倚山面水,仿中原碉寨型的建筑,垒石为墙,依山建壁。只留一面进出,前有深壕,上建吊桥,一旦有警,拉起吊桥便与外界断绝往来,附近半里之内,不许村民建屋采薪,列为禁地,不许任何村民走近。前面半里地,可以看到溪流石梁可通龙泉的路。
骨瘦如柴的冉峰,与肥胖如猪的俞五,形成强列对比,极不相称。
这家伙恰好在家过年,接到稀客大喜过望,少不了热情相待。
俞五带了十八名打手,不好意思说是被两个小花子所追逐,谎称带人擒了三个对头,在此等候已赴龙泉的次子花花太岁返回。冉峰倒也相信,杀猪宰牛款待臭味相投的府城巨富。
这一来,冉峰毫无戒心,并未派人至村中潜伏,也未派人加强警戒。
艾文慈中了俞五的金蝉脱壳计,追了三十里方发觉上当,抓住了俞五的几名爪牙,问出内情,惋惜不已,赶忙往回赶。经此耽搁,到达武溪亭村,天色已晚,踏入村口已是掌灯时分。
天气奇寒,下了一阵小雪,村中家家闭户,不见灯火。
小秋主仆已可行走,小姐不需艾文慈抱持而行。人得村来,艾文慈说:“看地势,这儿想必是武溪亭村了,咱们先找地方打尖,找机会摸清形势,知己知彼万无一失,不能冒险从事。”
“不可落店,咱们找一座村旁的住宅借宿,免露行藏。”小姐说。
“老弟有道理,在下上前叫门。”他点头道,向村头走去。
小巷的尽头,有一栋位于梅林中的小木屋,屋四周栽了六七十棵腊梅,落花凋零,但余香犹存,他上前叩门,并朗声叫:“打扰主人,小可是错过宿头的旅客,尚请主人方便,请开门。”
久久门缝中漏出灯光,里面有个妇女的声音说:“毓儿,开门看看是些什么人。”
“是,孩儿遵命。”宏亮的声音答,声浪直透屋外。
大门徐开,灯光耀目。门内站着一个雄壮如狮的少年人,眉清目秀笑容可掬,跨出门外闪在一旁,含笑欠身道:“新春期间,气候恶劣道路难行,旅客不多见。诸位请进,欢迎光临。”
艾文慈一怔,看少年人器宇不凡,谈吐不俗,荒山小村有此热诚好客的主人,委实罕见,赶忙抱拳施礼,笑道:“小可三人从府城来,错过了宿头,且因囊中羞涩,无力落店投宿,不得已打扰老弟台一宵,尚请方便。”
一面说,他的目光扫过厅堂。厅堂不大,正面是神案,供着尚氏历代祖先的神位,一看便知主人姓尚,按姓氏猜测,不像是祖籍本地的人,厅中收拾得一尘不染,四张竹椅,两条短几。八仙桌上一盏油灯,翻开一本书,厅侧有一座纺车,一位中年妇人坐在纺车前,停下纺纱的活计,正沉静地注视着来客。妇人五官清秀,年约四十余,有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荆钗布裙,掩不住她雍容的气质。
她徐徐整衣起立,离坐招呼道:“诸位爷台不必客气,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只是蜗居不堪,只恐招待不周,尚请诸位爷台休嫌简慢,诸位请坐。毓儿快奉茶。”
艾文慈本来就年轻,两个小花子又矮又小,在这位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面前,怎敢放肆?放下行囊谢坐,显得有点拘束。
毓儿奉上三杯香茗,笑吟吟地说:“诸位大哥请用茶,辛苦了。”
艾文慈离座接茶,笑道:“谢谢你,兄弟。小可姓李,行三,请教老弟……”
中年妇人含笑接口道:“老身尚氏。小犬名毓,今年十八岁。寒家在此落村十年,自耕自足尚能度日。”
右颊有胎记的小花子放下茶杯,说:“小可姓萧,名玉,那是舍弟,名秋,流落江湖,浪迹天下,好教伯母见笑。”
尚氏不住向两人打量,眼中涌上神秘莫测的微笑,说:“三位贵客想必尚未进食,毓儿陪客人聊聊,为娘下厨替客人准备食物。”
“妈,孩儿去捉只鸡来,可好?”毓儿兴冲冲地说。
“不要你插手,为娘自会张罗。诸位请小坐,老身少陪。”
“打扰伯母,甚感不安。”萧玉欠身说。
“那里那里,客人言重了。荒村僻野,难得佳客光临,诸位皆是在外见过世面的人,幸勿见笑,毓儿,男儿志在四方,你不是也想出外见见世面吗?可以向三位大哥请教了。”尚氏含笑说完,下厨去了。
萧玉踱近桌旁,随手翻过书面,念着书名道:“圣学心法,卷四。”
尚毓赶忙走近,掩上书笑道:“萧大哥见笑,闲来无事读书消遣。”
萧玉淡淡一笑,问:“恕兄弟鲁莽,请问令尊在否?”
“这个……家父不在……”尚毓脸色变了。
“出外谋生吗?”
“不……不知道……”
“尚兄读过经学?”萧玉追问。
“读过经学,再读圣学心法,第四卷是子道。那么,尚兄自然是知道令尊的去处,孝思可感却又无可奈何,惟有读此书以自慰,尚兄,你是个孝子。”
“萧大哥……”
“尚兄,有何困难,尚请见告。贤母子一片赤诚,待人惟真,值得小弟为贤母子协助解决困难,幸勿见外。”
尚毓神色凄然,黯然地说:“萧大哥,可惜小弟不能告诉你,家母……”
萧玉向艾文慈笑笑,说:“李兄,请与尚兄谈谈江湖事,兄弟下厨看看尚伯母张罗吃食。”说完,一溜烟走了。
灶下原生有火,乡村人家柴草方便,灶下终年不断火,灶上经常保持一锅热水。她到了厨房尚氏已将鸡宰好放在盆中烫。她上前笑吟吟地说:“伯母,我来帮忙,噢!好肥的鸡。伯母,一鸡三吃,怎样?”一面说,她的手己伸入盆中,熟练地除毛。
尚氏睥睨着她笑,干脆不管,一面张罗其他菜肴,一面说:“看来,你的手艺该不至于见笑方家。敢不敢喝两杯?寒舍的家酿保证满意。”
“伯母,酒不行,出门人最好不要沾那些东西。”
尚氏微笑着有意无意地走近她身右,有意无意地伸手在她肩头旁一拂。
她猛地转身反手一抄,几分之差,几乎抄住了尚氏的手腕。
尚氏若无其事地将盛鸡的盆端近,微微一笑。
她缩回手,讪讪地笑道:“伯母,对不起,我以为肩上有小虫子哩!”
尚氏噗嗤一笑,说:“赶小虫子也用不着擒龙手。”
“咦,伯母你……”
“武当的不传之秘,老身听说过。”
“伯母……”她骇然叫。
“老身提一个人,鄱阳府美髯公萧公孝贤萧大侠。”
“那……那是家祖。”
“令尊慈方氏。”
“伯母你……”
“家母是令尊慈的堂妹,远嫁襄阳陶氏,家父陶安澜。”
“哎呀!你老人家是……是蕙姨。”她惊叫。
尚氏长叹一声,说:“襄阳陶氏家道中落,远走杭州,从此与府上断绝音讯,二十年不通信息,但家族之情岂能忘怀?你姓萧,说话带了些少鄱阳口音,出手便露出武当绝学,我便猜想是萧家的人来了。”
“蕙姨,你……”
“孩子,多大了,十五呢?抑或是十六?”
“我……我十六。”
“比毓儿小两岁,有婆家了吗?”
萧玉大吃一惊,嗫嚅着说:“姨,你……你……”
“你不该闹进厨房来,哪一个男孩子会高兴下厨的?叫伯母叫得那么亲热,我还没见过在我面前那么毫无顾忌的男孩子。再就是令祖的辈名是孝,令尊该是传。府上近八代的辈谱是忠孝传家,仁义济世,你如果是男孩子,辈名该是家,可你叫玉。”
“姨,我叫绦玉。”她垂下头说。
“另一位小花子呢?”
“她是侍女小秋,从小跟我长大,情如姐妹。”
“那位李三呢?是你的……”
“姨,别乱猜。”她急急地说。
“那是个好孩子,眸正神清,宛如临风玉树,人品必无可议,只是……”
“他是个郎中,玉儿在府城方认识他,连他的真姓名还不知道呢?姨,不提玉儿的事,谈谈姨丈的下落。”
尚氏凄然一笑,说:“你帮不上忙,我也不要你卷入漩涡。明天,你得走。”
“玉儿……”
“你该是用了高明的易容术,萧家的男孩子个个英俊,女孩子无不颜如玉。一个女孩子哪能在江湖鬼混?难道你爹妈就不管你?胡闹。”
“姨妈,玉儿闯出不少名头呢。”她颇为自负的说。
“女孩子名头大,小心找不到婆家。你有几个兄弟?”
“两位兄长,家驹,家麒,一位小弟家欣。”
“只有你一个丫头,难怪,你爹妈宠坏你了,你爷爷可好?奶奶怎样了?”
“托姨妈的福,他们都好。爷爷经常上山,与伯祖同参玄道。伯祖目下在紫霄宫参修,很少下山走动了,道行精进,发髯尚未全白呢。姨,除了毓表哥外,可有其他表弟妹?”
“你姨丈离家十年,下落不明,只有你表哥一人陪伴着我度日。”
“姨丈到底……”
“不关你的事,不要多问。说吧,你们到此地,说,为了什么?”
“过路嘛!老天爷帮忙,让玉儿遇上了姨……”
“不许撒谎,小妖怪。”尚氏笑骂,又道:“当然你们不至缺少盘缠,村中有两家小客店,你们不落店而到村边的偏僻人家借宿,还会有好事?从实招来。”
“姨妈不说姨丈的事,玉儿也不说。”她撒娇,抢过割好了的鸡,搁在砧板上挽起衣袖动手操刀。
尚氏笑笑,说:“武当门下皆是侠义英雄,不用猜,我也可想到你们为何而来。”
“姨,说说看。”
“飞天鼠冉峰。”
“咦!姨妈是神仙不成?”
“不是神仙,冉贼是坐地分赃的悍贼,早年是横行东海的海盗,至今尚与海盗有往来,血腥满手,罪恶滔天,你们找他并非奇事。”
“这恶贼……”
“你记住,我不许你找他的麻烦。”
“姨妈,你……你与那恶……”她骇然问。
“孩子,别胡思乱想。姨妈如果是那恶贼的党羽,岂会如此生活?”
“那……姨妈有何用意?”
“其中,堡中高手如云,冉贼不但飞刀百发百中,一支剑号称无敌,百十人近不了身,轻功已臻化境,来无影,去无踪,你不是他的敌手,其二……不说也罢。”
她将鸡片切妥,神色凛然地说:“姨,如果不将姨丈的事说出,玉儿绝不离开。假使没有禁止玉儿找冉峰的充分理由,姨不能禁止玉儿行侠仗义。冉贼艺业了得,玉儿也不弱。江湖后起之秀中,四位女郎的艺业不让须眉,凝雪飞霜隐红逸绿,名震武林誉满江湖,何忧冉贼之有?”
“你是……”
“玉儿是隐红,出没无常,行踪神鬼莫测,无人识得玉儿的庐山真面目。”
“唔!你很自负。”
“本来就不凡。”
“可是,我不能让你涉险。”
“玉儿绝不袖手,姨,有何难言之隐?不让涉险只是借口而已。”
“不能告诉你。”
她一把拉住尚氏的袖口,凛然地说:“有三条性命如累卵,身陷虎穴,三人中两人是女流,即使目下不能将人救出,已是名节有亏。救人如救火。姨,你忍心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冉贼血腥满手,杀人如麻,多三条人命……”
“姨妈,你……那就不要管玉儿的事了。”
尚氏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道:“你要知道原因?”
“是的,但姨妈如认为不便说,玉儿不勉强。”
“好吧,我告诉你……”
原来尚氏的夫婿尚云松,在杭州经营一家绸缎庄,十年前,一船货物被飞天鼠冉峰的党羽所劫,损失奇重。尚云松一气之下,单人独剑驾小舟出海,公然闯至海贼的巢穴,向贼人讨货物。那是海中的一座无人小岛,恰好飞天鼠不在岛上,带了大队海贼抢劫台州一带沿海城镇,小贼们做不了主,自然拒绝归还货物,一言不合,双方动手生死相拼。他杀了三十余名小贼,火焚贼舟毁船百艘,最后寡不敌众,全身而退。他不死心,驾舟南下追踪冉峰,天从人愿,在台州外海渔山岛碰上了冉峰的船队,他竟敢尾随在后北航。舟抵六横岛,距贼巢尚有一昼夜航程,他夜探贼舟与飞天鼠展开了生死相搏的狠斗,杀贼十八名,最后挨飞天鼠一飞刀,跳水逃走。
回到杭州,飞天鼠接踵而至,恶贼不想和他明枪暗刀较量,设下陷阱,使用恶毒的诡谋,在店中栽赃,派几名小贼故意落在官府手中,攀他是贼首窝主。
他当然不肯就缚,杀伤官差拒捕,接着又被飞天鼠在半途截杀,身受重伤但总算逃得性命,从此有家归不得,亡命天涯音讯全无。
尚氏说至此处,已是热泪盈眶,强抑哀戚凛然地说:“你姨丈性情刚烈,外柔内刚,艺不如人必定隐身埋头苦练,绝不会轻易放过冉贼。当他探出冉贼隐避的地方后,必会前来找冉贼算账,因此,我带着毓儿先一步前来布置,天可怜见,希望能在你姨丈向冉贼寻仇前,我能先一步遇上他,并为他尽力,冉贼一天不死,我一家一天不能团聚。假使冉贼是死在别人手中,那么,你姨丈便不会找来了,团聚之望亦绝。因此,我希望冉贼活着,活到你姨丈找来的一天到来。”
萧绦玉怔了好半晌,苦笑道:“这件事实令人为难,玉儿不知该如何处理,真所谓天人交战其苦可知。姨,玉儿也告诉你一段故事……”她将章姑娘受迫害的事一一说了,从府城出事直至说至今天的追踪,最后道:“看来,如果想救人,必然与冉峰冲突,而冲突必将误了姨妈十年苦候的大计。唉!难难难。事难两全,如何是好?”
尚氏久久说不出话来,久久方茫然地问:“孩子,你如何打算?”
她一面做菜,一面迟疑地说:“玉儿不知道。真的,姨妈,我……我不知道。”
客厅中,艾文慈与尚毓谈得很投机。尚毓还是个大孩子,没见过世面,缠着艾文慈请教江湖秘闻,探询武林秘辛,直至酒菜备妥,兴趣依然浓厚。
尚氏是主人,准备了相当丰富的菜肴,开了一罐家酿美酒,殷切地招呼客人入席。五个人只有艾文慈与尚毓能喝酒,主人仅略为沾杯意思意思。因此,艾文慈不敢放量,心中有事,也不想多喝。
萧绦玉心事重重,显得落落寡欢。小秋大感奇怪,但不便动问。
主人尚氏也显得沉默,只有尚毓最为兴奋。
尚毓敬了萧绦玉一杯酒,笑吟吟地说:“萧大哥,听李大哥说,你与萧二哥久走江湖,武艺出众,几乎走遍天下每一角落,可不可以说些江湖见闻让小弟一饱耳福?”
绦玉尚未回答,尚氏却放下碗筷,笑道:“毓儿,你该称他为表弟。”
尚毓骇然,绦玉也蓦地失惊,弄不清尚氏有何用意,此时此地说破身分,岂不尴尬?有艾文慈在旁,到底不便哪!
“妈,这……”尚毓不知所措地叫。
尚氏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是对武当的八卦剑术心向往之吗?你表弟在此,何不向他请益?”
尚毓一蹦而起,喜极欲狂地一把抓住绦玉的手,怪叫道:“咦!你……你难道是鄱阳萧家的表弟吗?”
绦玉不忍心挣脱,讪讪地笑道:“是的,但八卦剑术我可不太高明。”
“哎呀!你……你怎不早说。你的名是玉,我也叫毓,音同字不同,我干脆叫你黑表弟兄好了。”
“毓儿,规矩些,不许拖拖拉拉。”尚氏含笑喝止。
尚毓放手,抚膝大笑道:“妙啊!我可找到伴儿,表弟……”
主客位上,艾文慈迅速离座,虎目彪圆,正待发作。绦玉急叫道:“李兄,请坐下,请……”
艾文慈向放包裹的竹椅退,沉声道:“阁下,你果然是宇内双仙的党羽。告诉你,金珠已经给了贼老道,你们还想要什么?好来好去,在下不愿和你计较。”说完,抓起了他的小包裹。
尚氏沉静地说:“李壮士请勿误会,世间巧合的事不是没有,请坐下,听老身解释此中误会。”
“误会?好,请说,小可洗耳恭听。”他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宇内双仙乃是武当的逐徒,玉儿兄弟俩却是武当长老玄昊的俗家侄孙,你想想,他们会联手计算你吗?”
他不满意这种解释,冷笑道:“在下这人相当固执,很少信任人,江湖人小心为上,犯不着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不想救章姑娘?半途撒手?”
“在下可不是这种人。”
“老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尚氏一字一吐地说。
绦玉吃了一惊,问:“姨妈,你……”
“孩子,姨妈可不是见死不救,损人利己自私的人。”尚氏苦笑着说,转向伸手拉门的艾文慈说:“老身潜伏冉贼附近,十年于兹,其中缘故,连小犬也不知其详,因此才能保守秘密,未引起冉贼的注意,总之,老身与冉贼仇深似海,誓在必报。十年来,几乎经常在冉贼的堡寨内外窥伺,堡寨中一草一木,老身皆了若指掌。俞五目下匿居堡寨内,没有老身相助,壮士恐难越雷池半步。”
“在下会找机会的,当然不至于逞匹夫之勇。后会有期……”
“站住!”绦玉大叫。
已将向拉开的艾文慈一怔,冷冷地注视着绦玉,等候下文。
“我并不知道姨妈住在此地,刚才在厨下才知道的,我姨妈为了助你,你知道她所受的打击和痛苦是何等沉重吗?”
艾文慈的目光,落在尚氏脸上,没做声。
绦玉将尚氏所说的内情一一说了,最后凄然地说:“姨妈是非常人,她的作为令人肃然起敬,如果你仍然不信任我,那么,你可以走了。”
尚毓先是听得一头雾水,最后猛挫钢牙,猛地离了座窜入内间,抓了一把猎刀,发疯似的向门外抢。
“毓儿!”尚氏变色叫。
“表哥,你……”绦玉也骇然叫。
艾文慈丢掉包裹掩门,劈面担住叫:“尚老弟,干什么?”
尚毓将刀伸出,虎目彪圆地厉叫:“让开!我去找那姓冉的恶贼算账。”
“你怎么这般鲁莽?”
“让开!你……”
尚氏流下两行清泪,沉声叫:“毓儿,你不听妈的话了,你……”
尚毓丢刀大哭,回身跪下哭叫道:“妈,你……你骗得孩儿好苦……”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娘不得不骗你瞒你。”尚氏掩面泣道。
艾文慈拾刀走近,搀起尚毓沉声道:“老弟,你妈是对的。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如果让你知道内情,你知道那会闯出多大乱子?你读的圣学心法四卷,内分四类,计分君君山秀士道、臣道、父道、子道,你说,你这种态度可是人子之道?”
说完回到桌旁,抱拳告罪道:“伯母,小可道歉。依小可之见,目下两全之策,乃是留下冉贼专门对付俞五,只请伯母将冉贼堡寨中的形势险要告知,小可自会安排。”
“不可能的,除了老身亲自带你们进去,别无他途。”
“那……”
“老身意已决定,不必烦心。先饱食,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