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横剑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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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牧场杀人地

三月天,江南已是暮春时节。陕西布政司的中北部,却是解冻后的一段讨厌时日,天气阴晴不定,冷气袭人,皮袄仍然无法脱下,正是乍暖倏寒的季节。

邠州至泾州的官道上,行人稀少,宽阔的官道上空荡荡地鬼影俱无。这条通向西域的古道,经过多次兵燹之后,已经逐渐荒凉。巩昌府的渭河河谷已经打通,巩昌道取代了这条古道的地位,南西商旅,不再利用这条古道,于是这条路上的城镇便日渐凋零萎缩。目前走这一条路的人,大多是往来平凉府的商贩。

黑水河口的停口镇,位于邠州西面四十里,是往来邠州与宜禄镇的中途站,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显得冷冷清清。镇中心的街右首,有一家只挂着酒幌子而没有招牌的小酒店,是本镇唯一的食物供应处。

近午时分,艳阳高照,风和日丽,黄泥路面有点泥泞,人行走其中,一不小心便得摔跤。

“啪卟!啪卟……”镇东蹄声入耳,一匹健马正以不徐不疾的轻快步度,徐徐驰入镇口的木栅大门,马蹄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响声令人心里发闷。

马是好马,浑身枣红,毛色光润发亮。胸宽膘圆,十分雄骏。

马上的骑士也够雄俊,有八尺左右的身材,猿臂鸢肩,一双虎掌结实宽大而红润。年约在二十岁左右,生气勃勃而且相当俊逸,脸色红润而且略带古铜色,肌肉刻画着坚毅的线条,生了一双机警灵活锐利的大眼睛,鼻梁挺直,唇角形成十分匀称的弧形,留着稀疏的小小八字胡。其实这不能算是胡,只可说是乳毛。

戴皮风帽,披了老羊皮外袄,内着青紧身,青布夹灯笼裤,快靴。腰上围了一条阔皮护腰,隐隐可看出护腰外围有暗器插口,却没有暗器在内。左胁下悬了一把古旧的长剑,剑鞘斑驳毫不起眼,鞍后带有马包,一看便知是位长途旅客。

镇中居民不多,没有人注意这位旅客。蹄声在酒店前静止,青年骑士慢腾腾地跨下鞍桥,在栓马桩前挂上缰绳,向迎出的店伙笑道:“小二哥,请替我将坐骑上槽,给上料,劳驾了。”

他取下挂在鞍旁的皮鞘袋和酒葫芦,从容举步掀帘踏入店中,呵出一口白雾,摘下风帽向另一名店伙说:“伙计,来两壶酒,准备些吃的。费心,请别将羊肉送上,贵地的羊肉很可口,但在下吃不惯,牛鸡或野味都成,就是不要羊肉。”

店伙感到奇怪,这位爷满口中原口音,看样子像是往西走的长途旅客,在这条路上不吃羊肉,那就麻烦了,这一带的主要肉类是以羊为主的。

“客官请稍候,小店有的是野味。咱们这儿是山区嘛。”店伙笑答,引青年人入座,忙着张罗茶水。

青年人开始打量店中的光景,目光落在右首壁角的坐头上。

那儿,坐了三个粗壮的青年人,一个个粗眉大眼,脸上流露着剽悍粗犷的神色,穿了羔皮外袄,袄尾下露出一段刀鞘。桌面上酒菜摆得满满地,吃相可媲美饿狼。其中那位年长些的大汉,吃相尤其不雅,坐的是条凳,一条右腿翘踏在凳的另一端,右肘顶在膝盖上,大碗酒大块肉猛往口中塞,有时根本不用筷子,伸手便抓。

“可能是本地的地头蛇。”他想。

“砰”一声暴响,一名大汉一掌拍在桌面上,大叫道:“老七,再烫两壶酒来,他娘的怎么这样慢?你快些行不行?”

店伙老七喏喏连声,惶然地至炉上温水锅内取了两壶烫好的酒送上,陪笑道:“来啦来啦!四爷,还要些什么?”

“要时再告诉你。喂!聂大爷那儿,有空替我去问问,最近咱们一批货色,他如果需要,请他知会一声。”大汉四爷抢过酒壶,一面斟酒一面说。

“好,小的明后天便到聂大爷庄上走走,必定将话传到他那儿。”店伙哈着腰恭敬的回话,对那位四爷敬畏有加。

酒菜送上,青年人一面进食,一面向送菜上桌的店伙信口问:“伙计,这儿到宜禄镇还有多远?”

“还有四十来里,客官刚好赶得上打尖。”店伙答。

“路上好走么?”

“不太好走,雪化后路上泥泞,客官千万不可赶得太急,小心坐骑失闪。”

“谢谢关照。你对宜禄镇地头熟不熟?”

“好说好说,小的是宜禄镇人氏。”店伙笑着说。

“哦!在下可问对人了。请教,宜禄镇是不是有一座浅水牧场?”

“有,有,那是辛大爷的牧场,在镇北五六里。嗨!辛大爷的牧场可大着哩!镇西北浅水原数十里方圆的山野,全是放牧的好所在。牧场的西北角圈马,东南放羊。在宜禄三大牧场中,浅水牧场是最大的一座。”

“哦!宜禄镇还有另两家牧场么?”

“是的,一是镇西三十里的盘谷牧场,一是镇南的翔雁牧场。盘谷牧场是八爷的。翔雁是杨五爷的产业。”

“那么,宜禄镇该是相当繁华的罗?”

店伙老七叹口气,摇摇头,不胜懊恼的说:“客官,这条西行古道日渐荒凉,怎么繁华得起来?宜禄镇百十年前还是邠州的大县呢,这时却成了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罗!经过几次天灾人祸,乡亲们死的死,逃的逃,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混得下去,还用得到停口镇来谋生么?”

“镇上三座大牧场,还怕没活干吗?”青年人信口问。

店伙老七脸色一变,岔开话题问:“客官酒没有了,要不要再来两壶?”

青年人淡淡一笑说:“够了,在下只有两壶的量。伙计,难道你不会料理牲口?在牧场找活计,岂不比离乡背井厮混好得多?”

邻桌的三大汉,一直留心青年人的动静,脸上现出狞笑,显然不怀好意。先前与店伙打交道的那个四爷,这时推凳而起,一双油腻的大手,不停地在皮袄前搓磨,皮袄的前襟油光水亮,令人感到脏得恶心,一面用祆襟净手一面不怀好意的向青年人走近。

店伙提了两只空了的酒壶,用一声苦笑作为答复。摇摇头耸耸肩,径自走了,显然不愿回答青年人的话。

四爷怪眼一翻,歪着脑袋,流里流气的向青年人问:“小子,你是问路呢,抑或是打听消息?”

青年人端着酒碗,若无其事地向对方打量,慢腾腾的喝干了碗中的酒,脸上红光闪闪,含笑点头说道:“两者都有。”

答得简简单单,似乎不愿多说话,神色在和气之中,充分的漾溢着不屑和应付挑战的神态。

“你小子贵姓?”四爷狞恶地问。

“你老兄贵姓?”青年人不瘟不火地反问。

“大爷在问你呢。”

“在下也在问你呢。”

四爷一愣,对方针锋相对毫不买账,似乎大出他意料之外,本待反脸发作,但看了青年人雄狮般的身材,带了剑,显然不是善男信女,不由他不有所顾忌,凶焰略抑,冷笑道:

“大爷姓晏,名德,排行第四。”

“我姓吴名秋华。”青年人简要的答。

“你小子打听宜禄镇的消息,有何用意?”

“有关系么?”吴秋华反问。

“当然有关系,要不问你干啥?太爷是本镇西面回龙山的一方之主,与宜禄镇的辛大爷交情不薄,你可知道?”

“那么,你老兄能不能把浅水牧场的事说来听听?”

“你他妈的简直……”

吴秋华脸色一沉,倏然站起叱道:“呸!你的狗嘴怎么这样脏?出口伤人,你是什么意思?”

晏德一惊,心虚地退了两步。吴秋华站起来,比他高出一个头,雄壮如狮,体形上便压住了他。

另两名大汉怪眼彪圆,霍的推凳站起。

晏德胆气一壮,恼羞成怒怪叫道:“好小子!你居然敢在本镇发横,岂不是有意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么?”

吴秋华冷哼一声,冷冷地说:“老兄,吴某出门虽不想惹事招非,但可也不是怕事的。

你老兄左一声太爷,右一声小子,吴某倒不在乎。但骂肮脏下流话,吴某却受不了。我警告你,你口中再要是不放干净些,看样子,你可能只能活这么大的岁数了。”

晏德怒火上冲,怒吼道:“王八蛋!你想怎……”

话犹未完,“啪啪”两声暴响,吴秋华用快逾电闪的手法,给了他两记正反阴阳耳光,快得令人目光发眩。

“啊……”晏德狂叫,昏天黑地踉跄急退,“蓬”一声大震,撞中身后的食桌,连人带桌向后就倒,血从口中冒出,脸色泛青,接着变成猪肝色,指痕宛然入目。

吴秋华跨出两步,金刚捉小鬼似的一把将他劈胸提起,冷笑道:“在下想教训你,免得你送命,知道不?”

晏德吃力地用双手拉劈扣在袄领上的大手,还想用擒拿术反制。可是抓在袄领上的手坚逾铁石,抓不牢劈不开。想扣脉门,脉门像是铁铸的,连皮肤也不会滑动。袄领被抓得向内收紧,勒得他的脖子像被铁箍扣死一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五弟助……助我……”他嗄声狂叫。

店中大乱,店伙们恐怖地向外逃。

两大汉一声怒吼,拔刀急冲而上,左右夹攻。左面的大汉刚拔刀出鞘,右面的大汉稍快些,挥刀向吴秋华背部反手便劈。

吴秋华丢掉晏德,但见精光疾闪,人影飘摇,剑啸刺耳,胜负已分。

“铮!”右面大汉的刀飞抛丈外。

人影倏止,接着剧变又生。

“啊……”右面大汉以左手掩住左颊,右手虎口血如泉涌,狂叫着踉跄暴退。

左面大汉的刀未能拔出,右小臂裂开了一条近尺长的血缝,皮袄的臂袖有血从裂口涌出,脸无人色呲牙咧嘴向后退,用手紧压住创口,“哎哎”直叫。

吴秋华收剑入鞘,冷冷地说:“老兄们,规矩些,今天在下心情好,便宜了你们。像你们这种待人的态度,总有一天会冤枉送掉老命的。”

说完,他从容就坐,向柜内发抖的店伙叫:“伙计,请再给我来一壶酒。”

晏德和两名同伴用充满怨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吴秋华一眼,狼狈地出店走了。

店伙送来烫好的酒,吴秋华含笑问:“伙计,这几位老兄是些什么人?”

店伙惧容未褪,不住摇头。

“他们已经走了,怕什么?”吴秋华继续问。

“这……这……”

“说来听听好不好?”秋华追上一句。

“他……他们是回龙山的三霸,名义是种庄稼的,暗中却干贩卖人口的勾当,宜禄镇的三大牧场里,需要大量人手,他们是回龙三霸的最大主顾。吴爷是外地人,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在咱们这一带,谁人多谁够狠,谁就是英雄好汉。地广人稀,官府鞭长莫及,也暗中与这些人勾结,狼狈为奸,惹火了他们,性命难保。其实,死了倒算不了什么,被他们弄到牧场做牧奴,那才是人间惨事。”

“怎么个惨法?”秋华问。

“一句话:人不如畜。”

“哦!难怪你们不愿到牧场找活计了。”

店伙没来由地打一冷战,恐怖地说:“在那儿人畜相反,人死了挖个坑埋了拉倒。牲口死了,负责照料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只要踏入牧场,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谁敢去找活干?

吴爷,小的劝你快走回头路,回邠州还来得及,请相信小的这份善意。”

说完,匆匆到邻桌收拾去了。

吴秋华不再多间,酒足饭饱,向店伙买酒灌满酒葫芦,结账出门,站在店门扭头向店伙老七笑一笑道:“伙计,谢谢关照,但在下不能走回头路。”

照管坐骑的店伙,已将坐骑准备停当,他挂好皮鞘袋和酒葫芦,和气地向店伙道时,跨上鞍桥含笑向店伙道别,绍绳一抖,向镇西驰去。

四名店伙站在店门目送他远去,个个摇头。

“可惜!这么一个和气的小伙子,如果落在姓晏的恶贼手中,这辈子可就完了。”店伙老七惋惜着说。

“老七,放心吧!有道是明知山有虎,却向虎山行;若没有打虎的能耐,怎敢睁着眼上山送死?晏四爷拳脚了得,一个人可挡二十条壮汉,今天怎样?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乖乖挨揍。

这位客官可不是好相与的,老四,少替他耽心啦!”另一名店伙说,对吴秋华抱另一种看法。

“我敢打赌,这位客官定然是来自中州的江湖侠客。瞧他抓剑出手的手法,干净利落快如电闪。晏四爷如果带着他那些为非作歹的的狐群狗党拦路找麻烦,准有苦头吃,要不信咱们走着瞧。”第三名店伙口沫横飞的说。

“伙计们,干活啦!少在这儿废话,少管闲事可以多活几年,少逞口舌以免祸从口出。”最后一名店伙吆喝。

吴秋华一人一骑出了镇西,坐骑轻快地驰上官道,向西北小驰而行。他安坐雕鞍,迎风一吹,酒气上涌,挂上缰绳手按判官头,信口吟道:“刀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皆错,世事沐猴冠。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何事催彼鬓毛斑?达则牙旗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雕鸾。”

吟完,他哈哈大笑,自语道:“龙州道人这首《水调歌头》,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情愫。

他说酒须饮,诗可作,就是不弹剑向人讨口食,骨气倒是够硬,但是最后两句,却有点下乘了,英雄豪杰又何必要人赏识?”

前面是回龙山,那是进入宜禄镇地境的第一座山,山不高,满山光秃秃地,官道在山下经过,远远地便看到山麓的一座土寨子。

在西北,土寨子是大户人家的产业,贫苦人家住的是土窑。

其实,住土窑比住土寨还妙,冬暖夏凉,妙处尽在其中,利用天然的地堑开辟一座地窑,不见得比建一间房屋容易呢!

官道并不经过土寨,远着呢。看寨口不见人踪,似乎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寨子。

“那座山想必就是回龙山了,刚才那三位仁兄不知会不会带人来找麻烦?”他喃喃自语。

不久,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河。河中已不见冰冻的痕迹,水色浑浊,水位甚高。一条渡船停泊在码头上,五名船夫悠闲地在船上聊夭。河的下流不远,便是江流滚滚的泾河,两河会合处便是黑水河口。

这条河叫芮河,也叫黑水河,它是后川(宜禄川)和前川两条小河汇合而成,后川也叫芮河。这处渡口,也就是黑水河渡口,渡夫都是停口镇派来的人。

他在渡口下马,牵着坐骑跳上跳板,向渡夫含笑招呼:“大哥们辛苦了,这儿似乎没设有渡官什么的。”

渡官,那是客气话。在重要的津梁皆设有差役,负责检查往来商旅,查验路引,缉拿逃犯。这些人最会作威作福,招惹不起,不怕官只怕管,小民百姓称他们为官,为的是讨好他们免得麻烦。

渡夫们见后面不再有人,忙着解开缆开船,一名船夫低声说:“咱们这儿是小渡,没设有渡官。客官是到宜禄镇么。”

“是的,在下要到宜禄镇。”他信口答,但心中一动,对方怎知他要到宜禄镇?

渡夫一面收缆绳,仍然压低声音问:“客官姓吴?”

“咦!你……”

“哦!原来如此。”

“吴爷,请别误会敝地的人全是无赖坏种,其实坏人到底不多。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粥;吴爷担待些儿。”

“大哥,多承关照,感激不尽。在下十二岁便闯荡江湖,走遍了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天下间坏人到底为数甚少,不然岂不天下大乱,寸步难行了么?晏四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和气地问。

“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口贩子,专门勾结延安府附近的土匪,将掳来的人丁,贩卖到这一带的牧场为奴,男妇老幼皆以高价卖出,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他会不会到庆阳府去收买人口?”

“怎么不去?宜禄平凉一带牧场甚多,外地来垦荒的人,也需要人手干活,他在庆阳,打虎店等地方,找来不少逃兵和难民,每年跑上一两趟,赚饱了造孽钱。”

“庆阳府的人,不会卖到邠州一带么?”

“这倒不会,带得太远怕出事。”

“谢谢指教,在下小心他就是了。”

“河北西岸有一条小路,走那儿便不会碰上他们了。他们人多势众,吴爷双拳不敌四手,还是避之为上。”

“谢谢你,但在下却是不怕事的人,也许在下要找他问问,打听一些消息呢!”

谈说间,渡船已经靠岸。秋华取出一张一贯面额的大明宝钞塞在渡夫的手中,牵马上岸含笑道劳,跨上雕鞍沿官道向西绝尘而去。

两里地进入山沟,官道曲折西行,山沟是天然形成的地堑,宽约两里地,像是在隘道中行走。

正走间,前面的矮凋林中,突然跳出三名穿皮袄的大汉,拔刀纵至路面一字排开。

接着,后面的路旁洼地也跃出四个人,截住了退路。

右前方的小丘顶端,突然出现五个人,其中三个赫然是晏德三霸。另一人反穿羔皮袄,挟着一张弓箭。看弓弦有异,弦中段有囊,一看便知是弹弓。

另一人年约半百,挟着一根红缨枪,身材高大,脸上虬须戟立,根根见肉。

“就是他。”晏德怒叫。他双颊肿得像慢头,涂着黄褐色的药料,讲话嘴边透风,看上去像是厉鬼般,脸部变了形。

挟弹弓的人扣上一枚银弹,大喝道:“我先打破他的狗嘴。”

“嗡”一声弦鸣传到,银弹已先一步射到秋华的脸门,相距十余丈,认位奇准,淡淡的银星一闪即至,直射口部。

秋华伸两个指头一晃,泰然自若地将银弹夹住了,勒住了坐骑,若无其事地将弹子举在眼前瞄了一瞄,扳鞍下马,将缰绳绕搭在路旁的树枝上,重行到了路中,仰天哈哈狂笑,笑完说:“老兄们,请走近来指教,用弹弓打人的那位仁兄,你总不能打了就跑吧?”

前面的三名挺刀大汉急奔而至,正待列阵,脚步刚收,秋华突然发难,但见人影一闪即至,剑影乍现。

“滚!”沉喝如乍雷。

第一名先一步奔到的大汉刚发现敌人近身,剑影出现,慌忙将刀挥出,却被剑将刀架住了。接着小腹挨了一脚,踢得他

五脏六腑似要向外翻,“哎”一声狂叫,弓着身子飞退,脚下一虚,突然丢刀滚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瞬间,秋华人如狂风,剑似怒龙,第二名奔到的大汉握刀的右手齐腕而折,狂叫着向侧飞逃。

第三名大汉一声怪叫,一刀急戮,来一招“青龙入海”,双手将刀奋力递出,抢攻下盘。

秋华猛地撇剑,“铮”一声将刀格偏,顺势抢入一掌劈在大汉的右肋背上,力道千钧。

“啊……”大汉狂叫一声,“砰”然倒地,肋骨断了四根,爬不起来了,在地面挣扎哀嚎。

短短的刹那间,三名大汉先后倒地,第一名被踢中小腹的大汉,侧躺在地上抱腹呻吟,脸色死灰。第二名断掌大汉,发狂地抓住伤口的上方,醉汉似的向回路奔逃,不住狂叫道:

“快……替我裹伤,快……快……我……我的手……手……”

秋华收剑入鞘,在原地等候,亮声叫道:“谁要拔兵刃献宝,他就得留点什么下来,以便日后回忆回忆。姓晏的和那位使弹弓的仁兄,还不过来作甚?在下等着你们哪!”

后面截住退路的四个人,见秋华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便将他们三个同伴击溃,吓出一身冷汗,立即脚底下抹油,扭头如飞而遁,急如丧家之犬。

晏德和两名同伴在店中吃过苦头,知道利害,爪牙伤的伤逃的逃,不由凶焰全消,勇气尽失。

“咱们快走!”晏德用透风的嗓音低叫,首先开溜。

用弹弓的大汉心中有数,对方泰然自若地用两个指头,便夹住了他射出的弹子,这份功力委实惊人,吓得他头皮发炸,脊梁发冷,再不走准完蛋。他跟着晏德,拔腿狂奔,像是漏网之鱼。

相距甚远,秋华不愿费劲追赶,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

回龙山三霸,咱们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你们欠了在下一笔债,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吴某会向你们讨债的,你们等着好了。”

他向路上挣扎叫嚎的两名大汉咧嘴一笑,说:“两位,好自为之。在下不轻易杀人,你们死不了,好好养伤,只要有好的郎中,大概三两个月便可起床了,这段日子可得委屈两位罗!”

说完,牵坐骑回到路中,慢腾腾地扳鞍上马,口中吹着悦耳的口哨,向西轻驰,消失在官道尽头。

宜禄镇,也就是往昔的宜禄县,后来的长武县。镇西设有宜禄镇巡检司,后来设县后,巡检司迁至窑店。

沧海桑田,变迁甚大,早年这一带曾经繁荣过,但由于人丁稀少,盛而后衰。名义上,虽仍是西安府的辖地,但距府已在四百里外。目前,连西安府也日渐衰微,何况是座偏僻小镇?

虽说十年前大明皇朝叔侄夺位,烽火漫天,这儿并未受到波及,可是丁壮一空,人烟稀少。以邠州来说,辖地东西二百九十里,南北九十五,连老带少不足四万人。平均每平方里不到两个人,可知那时的人少到什么程度了。

宜禄镇只有百十户人家,而这百十户人家中,有半数是三大牧场的人在内,真正的土著不到五十户人家,人丁不足两百人。

镇四周有废了的土城墙,相传大唐的名将郭子仪,曾经在这儿屯兵防西戎呢!据说建自隋朝开皇年间,那时叫做长武城云云,其实长武城在西面五十里。镇建在废颓了的土城墙近东一面,另筑了护镇的土寨,如果能登高俯视,可看到的景象是,破圈圈里面建了小圈圈,小圈圈中散落地建了百十户人家。

土寨有东南西北四座镇门,四条宽阔的大道在镇中心会合,房屋虽不多,但镇所占的空间却大,足有四里周径,牲口栏所占的空间,比房屋大上两倍有奇。

镇上的人都在忙,忙着整修牲口栏,但栏中没有牲口。这里的牲口栏不是用来养牲口的,而是秋冬之间,从邠州西安等地前来贩牲口的客商,利用此地暂时放置牲口之用,牧场的牲口自有本身设在牧场内的牲口栏。

站在镇中举目观看,镇民大概可分三种人。一是穿羔皮袄十分神气,红光满脸的牧场主事爷们。二是穿破老羊皮,脸有菜色的奴仆。三是镇中的土著,他们大多也穿老羊皮袄,但健康状况比奴仆们好多了。再就是不时有一些体面的男女出现,穿的是熊獭狐貂的轻裘,骑的是骏马,极为神气,不可一世。这些特殊人物,大都是三大牧场的子女亲朋,不来则已,来则人人侧目,个个头痛。

十字街口至东镇门,这条街叫东街,也就是本镇的住宿地段,客店共有八间,全在这条街上,也是本地土著镇民的商业区,附近数十里地的村民,日常用品全在东街采购,三大牧场是不会光顾这些店商的,只有其中三家酒店除外。

炊烟四起,暮色已临,秋华一人一骑,恰在镇栅将闭前进了宜禄镇。

“的答的答……”马蹄踏在坚硬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徐不疾,倒也十分悦耳。

在镇民们的目迎下,他在第一家平安客栈前下马。

一宿无话,过了平静的一夜。

又是一个大晴天,早膳毕,旅客们纷纷上道,他却留下来了。

花了一贯银钞,他在店伙的口中,已打听清楚有关镇中所要的消息。一句话:镇民对三大牧场均无好感。

巳牌左右,他出店到处走走,里面穿青紧身,皮护腰今天有点不同,暗器插内多了一排六寸长的柳叶飞刀。这种飞刀打造得有点特殊,形如柳叶,一头轻一头重,两端开刃,任何一端皆可伤人,且可旋转飞行,因此可以用来削劈,不像传统的飞刀只能刺割。

佩上剑,再挂上一个百宝囊,外面罩上老羊皮袄,掩盖住皮护腰,皮风帽掀起掩耳现出本来面目。

洗掉了风尘,与昨天有些不同。脸上泛现健康的色泽,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晶亮锐利,流露着智慧机警的光彩。在外表看,他与那些长相英俊的人并无不同,只是身材健壮些而已。

但只消多看他一眼,便会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他那双眼似乎可看透你的心胸肺腑,他不时流露在外的傲世者的微笑非常吸引人。

而经常泛现的笑容,却属玩世不恭这类人的嘲世怪笑。他并不潇洒,反之,却有时表现得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有点懒散。这种外表精明而表现懒散的人,是久走江湖看破众生相的人物。他可亲,也可怕,也任性,也慵懒,也慷慨,可能也小气当然得以对方的为人来决定他的表现。总之,你很难摸清他的个性,也很难发掘他内心的真正感情和他的好恶。

镇东一带是田野,麦田中一片青绿,务农的庄稼汉不会在镇中逛荡,看街道上似乎有点冷冷清清。

街道相当宽阔,可容四车并行,他信步向镇中走,经过宜禄驿的广场,他想:“我该在驿站投宿,那也许会引人注意些。”

在这儿,挂刀悬剑的人为数不多,如果有,那就是三大牧场的主事人。这里所指的主事,指的是牧场保镖打手与管事一类人。他悬了剑,打扮却不像牧场的人,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沿街左而行,信步浏览。将近十字街口,耳听蹄声如雷,接着人马出现。

八匹健马狂风似的从北街进入十字街口,向东折出,以两列横队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全穿的是羔皮袄,佩刀带剑,雄纠纠气昂昂,骑术极佳,毫无顾忌地驱马狂驰,马鞭轻摇,八匹栗色马以相同的速度狂奔。

先头两骑士带了两面红旗,一根招魂幡,不知作何用途。

他避至道左,目送八人八骑飞驰而过。

身侧站着一个店伙打扮的中年人,呆呆地站地墙角旁,直至人马至远,方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兄,怎么回事?”他向中年人问。

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说:“客官是外地人,最好少管闲事。”

说完,举步欲行。他伸手虚拦,含笑问:“兄台,问也问不得么?”

“客官,小的是为你好。”中年人正色道。

“入境问俗,兄台告诉在下一些贵地的禁忌,不是更好么?”

他低声答。

“好,告诉你,他们要处死奴才。”

“你说是今天?”

“正是。”

“大明刑律规定,今天是三月二十四,是停刑日,他们敢在今天将入处死?”他讶然问。

大明皇朝规定有停刑日,在这期间不许处决死囚的。停刑月是立春以后春分之前;停刑是每月的初一、初八、十四、十五、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日。

“在敝地,皇律大法没有用的。”中年人率直地答。

“巡检司的人干什么去了?”

“他们都是三大牧场的爪牙。”

“哦!原来如此。这几位是哪一座牧场的人?”

“浅水牧场的。”

“被处死的是谁?”

“不知道。”

秋华转身向回路眺望,问:“在何处处决?在下倒想看看。”

“在寨外的梁公庙。这几位爷是前往布置刑场,死囚等会才来。三大牧场的人处决奴仆,惯用的是站笼和枭首示众,今天不知用什么,如果用站笼,一天死不了。客官要看无妨,他们就希望有人捧场,以便杀鸡儆猴,但千万不可妄论是非,不然将大祸临头。”

“谢谢老兄关照,在下理会得。”

刚接近镇东的栅门,后面蹄声大起,扭头一看,又是七八匹健马,泼刺刺的急驰而来。

马上的骑士们又是不同,前两人似乎体形瘦小,穿的不是羔皮袄,而是白狐轻裘,外罩锦缎披风。后面六名骑士穿的是各式各样的狐裘,两人穿乌云豹,两人穿黄狐裘,两人穿麻叶子。四色裘以白为上品,黄次之,乌云豹第三,麻叶子最下乘,一看便知他们的身份。

“唔!穿白狐裘的是两个女人。”他喃喃地说。

穿白狐裘的确是两个女人,很美,眉目如画,可惜那股子傲视天下的神情,委实令人敬而远之。他避在路旁,背着手含笑向两女打量。

八匹骏马缓下来,逐渐小驰走近。

街旁的人急急走避,只有秋华一个人敢驻足旁观,而且无畏无惧地向两女打量。

第一位女骑士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她的目光也落在秋华的身上了,眼神迫人,毫不退缩地迫视着含笑而立的秋华,秋

华正向她含笑注视,并未被她的眼神所迫退。

女骑士的马已经驰出丈外,突然马鞭一举,兜转马头,向后一乘穿黄狐裘的中年人娇喝道:“周师父,去问问这人是何来路。”

周师父勒住了坐骑,向秋华瞥了一眼,缰绳一带,坐骑徐徐向秋华接近,狠狠地跃下马背,迫近至五尺内,大环眼一翻,冷冷地问:“小子,你姓什么叫什么?”

秋华不加理睬,扭头便走。

周师父勃然大怒,侧抢三步伸手虚拦,怪叫道:“好小子,你敢这般傲慢?”

秋华淡淡一笑,瞥了拦在身前的大手一眼,再次举步。

周师父忍无可忍,猛地伸手急扣秋华的脉门,用上了擒拿术,出手奇快。

秋华沉腕上扣,但见手一动,便反扣周师父的脉门,笑道:“阁下,在下不和你动手。

要问来路,叫那位姑娘亲自来,是她想问在下的来路而不是你,在下和女娃娃打交道不会动粗的。”

说完,松手举步。

周师父只感到半身发麻,脸色泛青,想反抗已力不从心,不敢移动,稍动便痛苦倍增,呲牙咧嘴有苦说不出来。秋华松了手,他连退五六步,拼命抚摸着腕部。

少女“咦”了一声,一跃下马,轻灵地纵近秋华,叱道:“站住!看样子你手上功夫很不错呢!”

秋华满脸堆笑,抱拳拱手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过奖了。

不是在下的手上功夫不错,而是这位周师父太差劲。”

“你带了剑。”

“不错,防身之剑。”

“要在本镇逞英雄?”

“似乎在下并未招惹任何人。”

“你姓甚名谁?”

“呵呵!你一个大闺女,用这口吻向陌生人发问,在下倒是第一次领教。你,与众不同。”他笑着说。

“不许发笑!”少女娇叱。

其他的一女六男,全部下马在少女身后站立,街两端,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

“呵呵!不笑就不笑。”他口说不笑,仍然笑了。

“回答我的话。”少女沉下脸叫。

“回答什么?”

“你的姓名。”

“在下姓吴名秋华,字铁生,河南洛阳人氏,年方二十岁,尚未娶妻。呵呵!姑娘满意了么?”他怪声怪调地说,歪着脑袋,怪笑着欠欠身子。

“唰”一声响,马鞭啸风,少女一鞭抽出。

他后退一步,一鞭落空,笑道:“姑娘,你知道你娇嗔发怒的神情是多动人么?”

两名穿乌云豹裘的中年人大吼一声,踏出怒叫道:“狗东西可恶,油嘴滑舌……”

奇怪,少女居然不怒而笑,伸出马鞭虚拦,说:“两位师父,退回去,我会处理。”

两位师父重重地哼了一声,乖乖退下。

“你由何处来?”少女再向秋华问。

“由来处来。”秋华泰然自若地答。

“你不想回答?”少女怒声问。

“好姑娘,我一个走江湖的人,来踪去迹列为江湖禁忌,你我非亲非故,你未免问得太冒昧了些。”

“你是走江湖的?作何行业?”

“走江湖的人无所不会,招摇撞骗无所不能,见山吃山见水吃水,姑娘问行业,岂不有点可笑。”

“原来你想到本镇来招摇撞骗?”

“也不尽然,江湖人招子得放亮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爷字辈的人哈腰陪笑,见到苦哈哈穷乡愚便亮青子动拳头。贵镇的底在下还未摸清,还未决定要用些什么手法弄些油水呢。”他满口胡说八道,神态却十分自然,半真半假,半疯半颠,令人莫测高深。

“你认为眼前碰上了什么人了?”少女绷着粉面问。

“这个么?如果在下所料不差,那么,在下遇上贵地大爷的千金小姐,贵地最美丽最动人的贵镇的一枝花。呵呵!刚才在下所说的话意犹未尽,必须补充一句,那就是见了美丽动人的女郎,必须多看上两眼。”

“仅止于多看两眼么?”少女仍绷着脸问,但显然心中甚乐。

“又不尽然。好姑娘,俗语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在下心里的话,就此不再泄露了。你问了我好半天,总不会不让我也问问你吧?”

“你要问什么,问本镇的底细?”

“呵呵!贵镇的底细,尽可向村夫俗子们打听,或者姑娘的几位随从会供给消息,何必无趣地打扰姑娘?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我姓辛,名却不能告诉你。”

“哦!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姑娘定是浅水牧场辛大爷的千金,失敬失敬。听人说:浅水牧场一枝花,任性骄横又泼辣……哎呀!真该死。我怎么动口说出这些村夫们胡诌的歌谣来了?该死该死,真是唐突佳人。”

这位辛千金果然泼辣任性,听好不听坏,立即粉脸一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尖叫道:“你这个人,无礼已极。说,这两句歌是谁说的?本姑娘要砍下他的脑袋来。”

“哗!两句歌便要砍人脑袋,那还得了?我可不能告诉你。”

秋华故作惊讶地说。

其实,他正要激起事端,这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这样才能抬高自己的身份,接近牧场方便些。

“你说不说?”辛姑娘声色俱厉地问。

“在下可不能连累他人送命,恕难见告。”他拒绝说。

“你敢不说?”

“不是不敢,而是不忍。”

“你知道本牧场今天要处决人么?”

“刚知道。”

“那是两个故意违抗本姑娘意旨的家奴,本姑娘要砍他们的头,杀一儆百。”

秋华嘿嘿笑,脸色一冷,阴森森地说:“辛姑娘,在下可不是你的家奴。”

“凡是胆敢违抗本姑娘的人,都得死。”辛姑娘尖叫。

秋华突然换过脸色,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位美如天仙的大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你真要迫在下说出么?”

“马上就说。”

“别无商量?”

“不说就得死。”辛姑娘斩钉截铁的说。

“哈哈哈哈!在下这就说了。”

“谁?”

秋华再发狂笑,用手向她一指,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