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剑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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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仗义执言

朦胧曙光洒下一重淡黄色的光幕,东方天际的云彩逐渐变成金红和橘黄的朝霞,依稀可以看清卓立场中心银剑徐文俊逸的神采。看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材修伟,青袍飘飘,气度雍容。剑眉杀气甚重,一双虎目冷电四射,像是无数可穿透对方心坎的利箭,无情地向对方攒射。白脸无须,嘴角泛着冷酷残忍的笑容。佩带的剑银光闪闪,银把银鞘,云头所系的剑穗也是银色。

他冷冷地环顾四周的十名男女,手徐徐按下剑靶。

青麒举剑迫进,厉喝道:“咱们顾不了江湖规矩,齐心协力共诛此獠,上!”

银剑徐文已握住剑靶,冷笑道:“与江湖恶贼在一起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十条性命,早已记在徐某的账下了。”

厅堂中,安平沉静地调和呼吸,定下心神耐心等候。他知道自己只喝了少量的散气软骨散,这种药的性质介乎迷药与蒙汗药之间,不会迷失本性,也不会昏厥,只暂时失去感觉而已,即使喝多了,一个时辰内便可发散净尽。他喝了一口,药量不够,不久当可发散消失。

青麒不知他身怀绝学,误以为他是个只会花拳绣腿的生意人,被江勇打得奄奄一息,根本就用不着费心。所以五绝刀祖孙皆被制了穴道放置在墙角,对他却置之不理。他希望及时现身的银剑能缠住这一群恶贼,便可伺机脱身了。

他将门外的对话听了个字字入耳,忖道:“这位银剑徐文果然艺高人胆大,名不虚传,以一敌十,竟然豪情万丈,并未将恶贼们放在眼下。可惜我无法动弹,失去见识的机会了。”

蓦地,一声暴叱乍起,接着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号划空而过,显然有人受了重创。

“啊……”第二声濒死的叫号接着传来,凄厉已极。

“快撤!散!”是青麒绝望情急的大叫声。

椅中的五绝刀向青儿低叫道:“青儿,你何穴被制?”

那姑娘绝望地说:“爷爷,十三脊悬枢,浑身脱力,青儿无能为力。”

“完了,我们恐怕得丧身在此。”五绝刀叹息着说。

“老伯,银剑徐文不是侠义门人么?他不会对我们不利吧?”安平接口问。

门外,银剑徐文的长笑震耳,叱声如沉雷:“躺下!谁走得了?”

“啊……”是妇女的厉叫声。

五绝刀吁出一口长气,绝望地说:“如果落在地帚星的走狗手中,短期间尚不致死,他们还想利用我。假使落在银剑徐文手中,大事去矣!”

“为什么?”

“早些年我已听说过这位武当超尘拔俗的高手二十岁出道,名震江湖,剑术通玄,点穴术做视武林,先天秉赋奇佳,是武当门下近百年来第一位得意门人,出道时艺业比解剑池七子还高,比紫霄三老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年得志,眼高于顶,抱正除恶务尽的宗旨在江湖行道,碰上黑道巨擘,绝不宽容。老朽名列八豪,落在他手中,唉!不必说了,一句话,凶多吉少。”

“但……老伯已经改邪归正洗手归隐了。”

“改邪归正那是我个人的事,谁能证明?洗手归隐也可以说成怕报应贪生苟活。”

“小可希望……”

“哥儿,他不会听你的,不信且拭目以待。青麒可能已败落逃生,听,履声杂沓,希望进来的人中,没有银剑在内。”

晨光朦胧,朝霞满天,厅中的灯光反而显得有些黯淡,门外反较光亮些。

一个出现在厅口的人,是胸前滴血的许吉,江淮三霸的老大,脚下虚浮,呻吟着向里举步,摇摇晃晃身躯不稳,血染衣襟。

第二个人是银剑徐文,映着朝霞红芒闪烁的银剑,看上去已不是银剑,加以剑上沾有血迹,更不像银剑了。剑尖点在许吉的背心上,许吉不敢不走。

踏入厅中,许吉已支援不住,哀叫一声,仆倒在地,恐怖地叫:“徐大侠,饶……饶命。”

银剑徐文冷冷地注视着仆倒地下的许吉,冷哼一声,寒酷地说:“如果饶了你江淮三霸,日后不知道还得冤死多少无辜?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穷凶极恶,满手血腥的恶贼,即使死了,仍会是厉鬼凶魂。我宁可杀你,不愿你去杀别人。”

“徐大……大侠……”许吉爬动着叫。

“唰!”银剑徐文手起剑落,剑尖无情地拂过许吉的腰背,鲜血激喷。

“啊……”许吉惨号,上身一挺,却又倏然滑落,手脚不住抽搐、挣扎、划动,号叫声渐低,最后成了垂死的呻吟。

银剑徐文在许吉的臀部拭净剑上的血迹,利箭似的目光,冷冷地在厅中顾盼,在五绝刀祖孙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倚坐在壁根下的安平身上。

“你是谁?还不给我站起来?”

安平的手脚已可活动,但药力尚未完全消散,丝毫用不上劲,说:“小可姓夏,名安平,盛昌布庄庐州府总号的三东主……”

银剑徐文收了剑,不等安平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脚将安平踢得侧滚一匝,躺倒在地,冷笑道:“你这厮简直不知死活,庐州府距此万里迢迢,你竟敢假冒盛昌三东主的姓名,在我银剑徐文面前捣鬼,该死的狗东西!”

安平痛得龇牙咧嘴,他想不到银剑徐文竟是毫不讲理,不问情由便动手动脚的人,想来必是个心胸狭窄,脾气火暴的人。

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不敢冒失发作,强忍心头怒火轻叫道:“小可确是夏安平,上月返山西省亲,归途遇险,昨日被一个狞恶的老太婆抓了一把,几乎冷死……”

“哦!那是虎面枭婆。但……但你为何却在姓江的恶贼屋中?凡是与江贼有交往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小可昏倒路旁,幸而被那位老伯和那位姑娘所救。昨晚午夜时分,有贼人前来骚扰,逃经此地,被姓江的用迷药擒住。请兄台行行好,先解救椅上那位老伯和姑娘,感激不尽。”

他不敢将五绝刀的名号说出,但枉费心机。银剑徐文的目光,落在五绝刀的脸上,冷冷地说:“汉中双狼曾经说过,要江贼活擒什么五绝刀。五绝刀是江贼的好朋友。而虎面枭婆的九阴毒爪歹毒异常,被抓的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必将冷僵而死。能用药驱解阴寒奇毒的人不多,五绝刀是其中之一。这么说来,这位老伯大概就是什么五绝刀柳云,八豪十六英的八豪之一罗!”

五绝刀知道厄运当头,只好听天由命了,说:“老朽正是五绝刀柳云……”

“那你也得死!”银剑徐文抢着说,语音平静,但神色冷漠,定不会让人误解他的意思。

安平挣扎着坐起,急叫道:“徐大侠,请听小可……”

“谁要听你的?”银剑抢着冷冷地问。

安平不管对方是否要听,大声说“柳老伯已经改邪归正,规规矩矩地做人,即将落发出家做佛门弟子,以赎……”

“唷!你倒替他说得十分动听哩!”

“不是动听,而是事实。昨晚夜袭的人,是什么怒豹狂彪,要迫柳老伯落草为寇,袭潼关做内应。柳老伯誓死不从,逃至江家暂避风头,想不到江贼人面兽心,出卖知交好友……”

“你说完了么?”

“没有,骨梗在喉,不吐不快,请让小可说完。”

“但我不听你的一面之词。告诉你,你听着。假使柳云存心改邪归正,便不会再和江贼做朋友。如果他意志坚定不受贼诱,也不会逃到江家,他会远走高飞。我这人深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一辈子江湖恶贼的人,贼性难改,虽一时醒悟,日后亦会故态复萌,而且为害更烈。柳云为恶一生,老来怕受恶报,即使真的改邪归正,过去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他,冤魂们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是么?”

安平心中大急,大叫道:“徐大侠,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请让人有改过从善的机会……”

“不!徐某只知除恶务尽。”银剑徐文冷漠地说,掉头向五绝刀走去。

“徐大侠,求求你,放我爷爷一条生路,”姑娘垂泪狂叫。

“你是他的孙女?”

“我和爷爷孤零零地两个人,在世间相依为命,六年来从未离开潼关一步,辛勤耕种与世隔绝,请念在……”

“住口!”银剑低叱,呼了一声又说:“你知道你爷爷早年造了多少孽?那些在江湖杀人如麻的邪神恶鬼,到老来怕受报应,也隐世逃俗说是改邪归正,请问,谁还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徐大侠……”安平狂叫。

“闭上你的嘴!”银剑冷叱。

“请……”

银剑徐文不加理睬,一掌劈向五绝刀的脑门。

五绝刀脑袋一歪,抬不起来了,胸前一阵抽动起伏,渐渐静止。

“天哪!”安平狂叫,挣扎着站起。

姑娘狂叫一声,蓦尔晕倒。

银剑哼了一声,对人事不省的姑娘说:“念在你年轻,饶你一命。”

安平摇摇晃晃地扶壁站稳,凄厉地问:“姓徐的,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是行侠仗义么?”

“是的,也可以说,徐某代天行道。”

“你凭什么能代天?”

“凭胸中所学,凭满腔热血,凭去暴除奸的信念。阁下,你不服气么?”

安平死死地瞪着他,久久,方用似来自天外的奇异声调一字一吐地说:“姓徐的,请记住你今天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阁下的意思是……”

“苍天可替你的话作证,我相信你不会忘怀的。”

“徐某行事无愧于天,不怍于人,为何要苍天替我作证?”银剑徐文诧异地问。

安平冷静下来了,毫不激动地说:“一个人名声的好恶,并不真能代表他为人的好坏。再说,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不会拒绝给与改邪归正的子民一条自新的路。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见人间仍然重视忠恕之道。徐大侠,你没感到你对五绝刀太不公平么?”

“你在教训我么?”银剑徐文不悦地问。

“小可还不配教训你这位代天行道的白道英雄。”

“你知道就行。”

“小可曾说过,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所以想表明小可的态度而已。徐大侠是侠义英雄,你会凭直觉认定人的好坏,你会含笑杀一个与你一无仇怨的人,你会毫不思索地屠杀一个毫无抵抗力的风烛残年老人,而你并未抓住他过去的罪证,只凭他过去的名声而杀他。天下间恶名昭彰的人并不少,强盗土匪多如牛毛,祸国殃民官吏多如恒河沙数,徐大侠,你为何不代天行道?世间自以为能代天行道的人,如果不是聪明过度,便是愤世嫉俗行径近于疯狂的人,这种人早晚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小子无礼!”银剑厉声叱喝。

安平微微欠身,嘴角出现自嘲而痛苦的笑容,说:“徐大侠,小可已经说完了,谢谢你给我畅所欲言的机会。如果你不杀我,那么,我告辞了。请永记斯言:小可正翘首以待徐大侠言行如一,永远为江湖主持正义,祝你能永远坚持代天行道的立场。”

银剑徐大侠突然傲然一笑,豪放地说:“你可以拭目以待,看徐某仗剑除恶锄奸,为江湖伸正义,替上苍诛魔惩邪。”

“小可绝不放过机会。”

“徐某无任欢迎。你记住,如果你有把柄落在徐某手中,徐某照样会杀你。”

“我夏安平记住就是。”

银剑徐文哈哈一笑,飘然出厅走了。

安平定下心神,向柳青祖孙俩走去,一面向外叫:“徐大侠,你杀人不收尸,你算哪门子侠义英雄?”

没有人回答,门外只有凄厉的犬号声。

他体力未复,仍感到浑身软绵绵地,踉跄地到了五绝刀身旁,不用摸索,他已知五绝刀气息已绝,脑骨已被沉重的掌力震裂。外表却看不出伤势,身躯快冷了。

他取了一杯冷茶,泼在柳姑娘的脸上,却无力替姑娘解穴,只能扶住姑娘的娇躯,不住急唤:“柳姑娘,醒醒,醒醒……”

蓦地,厅口传来女人讶然的叫声:“咦!怎么回事?外面有五具男女尸体,屋中也有哩!居然还有活人,遭到什么祸事了?”

他警觉地扭头看去,一阵醉人的香风扑面而至,厅门口,悄立着一名二十上下的艳妆丽人,四名挂剑少女紧随在后,亮晶晶的大眼焕发着动人心弦的光芒,婀娜的喷火娇躯玲珑剔透凹凸分明,令人目眩神移心动神摇。

他先是感到眼前一亮,心跳加速,心说:“好一个动人的娇娃。”

接着,他心中栗然,忖道:“这位少女美得邪门,香的古怪。同样是女人,警幻仙子的几个女人,令人感到她们神圣不可侵犯。而彭小曼给人的印象是天真无邪,柳姑娘则是朴实可亲。这个女人却令人心动神摇,令人平空生出情欲之念,真是怪事。”

“小绿,去问问看。”美少女向一名侍女叫。

穿绿的侍女年约十五六,莲步轻移,香风回荡,像一朵绿云般飘入厅中,走近了安平。

这时的安平左颊浮肿,脸上因虚弱而显出不健康的神色,眼中无神,看上去毫不起眼,已失去原有的光彩,萎顿得失去了本来面目,嘴以下血迹未干,更是狼狈。

“你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小绿含笑向他问。

他压下心头疑云,硬着头皮答道:“银剑徐文刚走,杀了屋中的人,”

少女脸露惊容,飘入厅中问道:“你认得银剑徐文?”

“小可不认识,是他自己说的。”

“他目下在何处?”

“走了,杀了人尸也不收。姑娘想必是他口中所说的云窝众女了。”

“云窝众女也来了?”

“他说云窝众女在暗隘门,难道姑娘不是他所说的人?”

少女在衣带上摘下一条彩巾,信手一抖,彩巾展开,中间出现了一朵以金丝线绣成的碗大牡丹花,媚笑着问:“你该识识巾上的标志罗?”

安平摇摇头,答道:“小可孤陋寡闻,陌生得紧。”

“那你怎么算得是江湖人?”

“小可本来就不是江湖人。”

“那你怎么会在青麒的家中逗留,怎又卷入屠杀漩涡中?”

“小可无意中被卷入,遭了池鱼之殃。”

少女冷哼一声,粉脸一沉,说:“看你神态从容,言词闪烁、定然不是好人,可恶!”声落,出其不意一掌劈出,正中安平左颈根,再反手挥出,掌背重重地击在他的右胸上,出手之快,恍若电光石火,而且掌力沉重。

安平已从少女的眼中看出杀机,可惜他无法闪避,浑身发软而痛楚未消,想避已力不从心,应掌便倒,喉中发干,口中发苦,跌出八尺外,躺倒在壁根下,立即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浑身痛苦难当。眼前朦胧,他看出自己处身在一座石室中,躺在一堆臭气熏人的麦秸上。小窗透入一线阳光,可以看清室内的一切。对面墙根下的乱草堆中,有四个蓬首垢面的中年人,两个眼神滞呆地盯视着小窗,两个正翻开破衣在捉蝨子。

他感到口中发干,鼻中喷火,头脑昏沉,眼前发黑,虚脱的感觉无情地袭来,嘎声道:“这……这是哪……哪里?”

“这是潼关的大牢。”有人用沙嘎的声音答。

“我……我怎么来……来的?”

“你是杀人犯,这儿是死囚牢。”

“天哪!”他绝望地叫,浑身发僵,痛苦的浪潮无情地袭来,令人难以支持。

“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难友。”那人本无表情地答。

三天后,他可以进饮食了。接着是官府捉问,审问江家七尸人命的案情,他才知道那天共死了七个人,其中有青麒江萍的儿媳,怀孕七月被人一剑穿胸毙死,成了七尸八个。七个死人中,没有青麒和江勇。

柳姑娘下落不明,现场只留下他一个活口。死者是卫所的余丁,官府便从他身上找口供。

总算不错,他的包裹和路引俱在,路引上有他的年籍,有风陵巡检司的查验大印,有潼关码头的过境关防。他一口咬定在暗门隘遇盗,被劫至江家被袭受伤。强盗是谁?他说出是汉中双狼。

盛昌市庄在洛阳和郑州有分号,他夏安平也算是商场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潼关的官厅倒还清正,审讯了十天,方判决无罪开释。

他乘机向官府提出警告,要他们小心防范汉中的贼人。地帚星鄢本恕在官府有案,与四川的大盗顺天王蓝廷瑞,同称川陕二寇。目前,鄢本恕也自称括地主,与顺天王暗通声气,徐图东山再起,再举兵大掠。

在潼关前后耽搁了十六天,恢复自由踏入东下的旅程,已经是八月中旬了。

五绝刀祖孙两人,可以说间接地因他而死,他抱定决心,要设法打听柳姑娘的下落,不然于心难安。目前唯一的线索,是先找到他最后所见到的五个女人。

要探听身怀金牡丹花彩巾的人不难,在关东镇买马时,便被他探出端倪了。

据说,六月初,南阳府邓州突然出现了一批女人,大多是年轻貌美的少女,也有不少妖媚美艳的半老徐娘,声称是银汉双星的座下众女,每人的腰带上,皆带了一条绣了金牡丹花的彩巾。首先,邓州的黑白道英雄好汉,被她们整治得服服贴贴。之后,南阳府的高手名宿也一败涂地。奇怪的是,这些女人似乎毫无所图,降服当地的人物后,一笑而去,没听说她们提出任何条件,被降服的人也讳莫如深,拒绝提及此事的经过。江湖道的朋友,猜想是一批初出道的高手,初露锋芒,扬名立万的举动而已,两月来,山东、京师、湖广、江西等地,皆有银汉双星手下女流的消息,她们飘忽不定,有如神龙,神出鬼没,但似乎并未听说过有受害的人。好奇的人四出追踪,但谁也不知她们的底细,她们的名号,在短短两月中,居然轰动江湖,银汉双星的名号不胫而走。

至于银汉双星是谁?是男是女?年龄、相貌、出身……没有人能确切地说明,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安平不再详细打听,距下月三处匪盗即将大肆劫掠的日期,已不足二十天,无论如何,他必需赶到庐州,至少也得尽快结束两湖的店务。按时限,恐怕最快也只能赶到武昌府,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了。他心中焦急异常,买了坐骑,不顾一切驱马急赶。

两天后,他赶到洛阳城,跑死了一匹马,五百余里路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盛昌布庄和敬业钱庄位于集贤坊附近,距绿野堂不远。当他疲劳万分地驰抵店门时,却不由愣住了。

往昔宏伟的店面,大门紧闭,铁将军把得牢牢地,金字招牌已经失踪。

首先,他暗暗叫苦,不幸的阴影笼罩了他,只感到心向下沉。

右邻是新安油坊,东主黄新安与他相熟,他按下心潮进店拜望黄东主。

黄东主是个殷实生意人,被问得一头露水,两家商号关门大吉,而三东主却前来询问店为何关了门,岂非怪事?

安平只好直说,说他自己回乡探亲,一去两月,今天才赶到店中,还不知店为何歇了业关了门。

黄东主也不知其详,听说是上月湖广江西两地的分号,曾经出了纰漏,此地的分号奉命结业关门。盛昌布庄结束容易,敬业钱庄却闹了不少风波,听说收不回的账款,可能在两万两左右。

黄东主派小伙计带他去找看管房屋的管事。管事陈三激动地告诉他,九江南昌和湖广的武昌长沙四分号,被人勒索了数万两金银,伤了不少伙计,官府虽全力追查凶手,但毫无下落。传闻说三东主已被砥柱山的水寇所伤,江湖上也谣传说黑白道群雄要对各地分号采取行动。接着,九江府三厂的鹰犬,听说失踪了五个人,九江敬业钱庄的主事已被官府扣押,十余名店伙下落不明。因此,大东主黄昌龄忍痛断然下谕结束各地店务,这几天方清理完竣。

陈三更用恐惧的语气说,庐州相距太远,消息传得慢,可能在月杪便可得消息,但大东主已预知有变,早在传来结束店务的同时,附有致各地分号主事的秘密手书,说是近日将有大变,务必早日清理店务,主事人与各店伙,必须火速离开另谋生路,迟恐不及,须防官府封店拿人,更须防备黑白道的英雄好汉前来生事。两位东主大概已经躲起来了,下落不明,也许月杪有人将消息送到,便可知道两位东主的下落了。三东主如果不及早离开,消息传出可能有麻烦。

安平心如火烙,激动得几乎失去理智。他不能在洛阳等消息,立即启程东下。

到了郑州,得到的消息令他五内如焚。

查封各地分号的公文早到郑州一天,来文出自内厂,饰令各地民府执行,封闭店门,抄没家当,追捕各分号的主事和店伙。

庐州府总店已抄没,官府行文天下,画影图形追捕三位东主,以及店中的重要店伙。

他不能再走了,已成为要犯啦!

他已探出抄没的罪名,据说是“交通江洋大盗”六个字。

他本能地想到了幻海山庄,准是那些鬼女人改向九江分号的店伙迫出了三厂派在九江的名单,下手除去三厂的人,连累了他的店以致垮台。

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两月来隐忍之下所受的痛苦,一股子怨气化为愤火,如山洪般暴发,像火山般迸爆,一发不可遏止。

已用不着到庐州府了,他必须在五湖四海闯荡,寻找两位东主的下落,和打听师父严春的消息。

首先,他要往九江庐山一行,闯一闯幻海山庄。

人在被迫得走投无路时,便会做出反常的事来,两月来,他受迫害,受苦难,死去活来,坐过牢,受过伤,九死一生,但他忍住了。忍字头上一把刀,刀搁在心头确是不好受,但他还是忍受下来了。

如今,六年心血旦夕成空,他成了朝廷的要犯,可能也是江湖黑白群豪要置之死地而后甘心的对象。泥菩萨也有土性,他受不了,仇恨令他失去理智,仇恨也令他坚强,强烈的报复念头主宰了他。

店伙早已逃散,消息已绝,寻找两位东主和恩师的事,只有靠他自己了。

他立即改了装,换上了青直裰,扬弃了公子哥儿的服装,摇身一变成了个江湖流浪汉。

身边还有百十两金银,首先,他找到地头蛇买了一张空白路引,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到兵器店打造了二十把六寸长,带了小巧三角翼形剑锷的特异小飞刀,定制一根作为飞剑鞘的皮护腰,青头巾齐眉裹,带一个小包裹徒步而行,急急南下奔向湖广。

在武昌上了一艘中型客船,直放九江。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则仇恨之火在他体内燃烧,但他的外型未变,依然笑容满脸,和和气气。人生得俊,脸上带了笑容,极易获得同行人的信赖,也获得不少方便,一路上平安无事。

这条船是武昌长江船行的中型客船,专走武昌南京,预计顺水顺流六天内可抵九江。船上载了五十名旅客,有二十人要在九江府上岸。

船在黎明启碇,他的铺位在前舱,二十名旅客挤在窄小的舱中,每人仅可占到恰可容身的半席地。由于是匆匆上船,他还没有仔细打量过同舱的旅伴。

秋汛已过,但水势仍然汹涌,顺风顺流,风帆吃饱了风,势如奔马。

船过青山矶,他步出舱口散散闷气。大江中行船有风帆助力,用不着橹桨,因此舱面只有三两个水夫,大部分旅客都到前舱来观赏江景。

舱面全是男客,女客居住在中舱后段,不敢出来抛头露面。他向左舷踱去,倚舷远眺,船行似箭,倒还相当平稳。

他发现身右来了人,本能地扭头看去。看打扮,是两个中年水客,但一个目光阴沉,一个却锐利如鹰隼。目光阴沉的人,右耳后有一条三寸长刀疤。眼神锐利的人,生得满脸横肉。

“这两个家伙不是好路数。”他心中在嘀咕。

两水客有意无意的地扫了他一眼,傍着他的身左倚靠在舷板上。傍着他的人,是目光阴沉的水客。

他毫不介意,目光落在江岸远处。

目光阴沉的水客,用肘尖轻触他的左肘,脸并未转过,若无其事地低声说:“老弟,小姓雷,单名方,请教老弟贵姓?”

他淡淡笑,扭头笑问:“雷兄,久仰久仰,有何见教?”

“贵姓?”

“小姓安。兄台有何见教?”

“呵呵!萍水相逢,咱们聊聊。六日水程,交个朋友也可解旅程寂寞,是么?那一位是在下的拜弟,姓尉名延,咱们是江湖人。”

他向尉延拱拱手,笑道:“尉兄在江湖上得意,兄弟似乎有点耳熟哩!”

尉延抱拳回礼,意气飞扬地说:“咱们兄弟在巢湖混饭糊口,匪号是姥山双奇。”

“哦!原来是管巢湖沿岸渔户的姥山双奇,失敬了。”

“老弟是返回庐州府么?”雷方平静地问。

安平心中暗惊,虎目生光,盯视着雷方兄弟俩。

雷方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老弟,不必奇怪,咱们也算得是近邻,老弟台的善行义举,咱们兄弟十分佩服。老弟,你是不是想查出贵店被查封的内情呢?”

安平一揖到地,凛然地说:“雷兄必定知道内情,如蒙见告,感激不尽。”

雷方仍然不动声色,低声道:“假使老弟能准备黄金千两、兄弟愿掬诚相告。”

安平一怔,苦笑道:“在下已是一无所有的人了,怎能筹措黄金千两?”

雷方哼了一声,扭头正视着安平,冷笑道:“贵号被封之前,已得到些许风声,金银资产先一步转移,损失微乎其微。在下确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深信可值黄金千两。三东主,何必在咱们兄弟面前哭穷?”

“实不相瞒,在下对店号被封的事丝毫不知……”

“但你已易装,从武昌来,武昌有贵店的分号,要说不知,谁能置信?”

“在下从山西来,途中方知其事。店伙已经星散,两位东主下落不明……”

“三东主,放明白些,雷某久走江湖,岂会受骗?一千两黄金已是最便宜的价钱,如果阁下舍不得。那么,咱们可另找买主。”

“雷兄,在下确是身无长物……”

“好,咱们无法再谈这笔交易了。”雷方冷冷地说。

“雷兄,不是在下哭穷,目下确是手头不便。这样吧,请宽限百日……”

“笑话,江湖人谈生意,现钱交易,概不挂欠。”

“但兄弟目下确是不便,必须奔走各地设法筹措,一千两黄金并非少数,挑也得要一两个人哪!”

“咱们江南人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绝不空言。你阁下既然舍不得,自然有人舍得。”

“雷兄的意思,是指……”

雷方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你以为雷某的消息就没有人会要么?不错,别人并不需要这件消息,但另一件却有人想要得紧,而且出得起大价钱。”

“雷兄是指……”

“指你三东主阁下。”

“我?”

“是的,三位东主漏了网,三厂的贪官们岂肯罢休?只要有一人落在他们手中,便不愁追不出转移他处的金银了。贵店有十八处分号,家财数千万,任谁都会眼红。”

安平脸色一变,沉声道:“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就好,也可省掉在下不少唇舌。三东主,不是咱们兄弟不义,见钱眼开,落井下石,委实是迫于无奈,只怪咱们人穷志短,而三厂出的赏格却又太重了些。这几天之内,内厂的十八豪杰,将有三名到达九江。七僧八道中,天龙僧法明已在三天前从武昌启程前往会合,天长羽士可能也从赣州赶到。鄱阳王已决定起兵劫掠江南,可是人手不齐,粮食不足,依我看,他已注定失败的命运,除非他能在半月中弄到一二十万两金银,不然武功山五杰绝不会起而回应。因此,两方面的人,皆需款甚急,皆不惜以重金悬赏,擒捉贵号的三位东主追索金银。”

“雷兄如何打算?”安平沉住气问,其实怒火早已冲上顶门。

“这得看三东主的意向了。”

“夏某似乎还不够明白。”

“还不明白?你如果愿意用一千两黄金买安全,也可以得到有关贵号受害的内情。不然,咱们兄弟的一千两黄金也不会落空,但可以先与阁下商量,阁下愿意和鄱阳王打交道呢,抑或是愿意与三厂打交道?一句话?一句话,雷某等候答覆。”

安平强压心头怒火,冷笑道:“阁下,你似乎已稳可获得一千两黄金的重赏哩!”

雷方呵呵怪笑,得意洋洋地说:“三东主所说,半点不假。俗语说;仁义如粪土,财帛动人心,雷某并不因为三东主为人仗义疏财,颇有令名而放弃发财的机会,是么?”

安平怒极而笑,说:“然则夏某却不愿受阁下摆布,一千两黄金你还未到手哪!”

“你不愿受摆布?哈哈!笑话!”尉延旁若无人地接口。

雷方桀桀笑,傲然地说:“别说你是一个只学了两手花拳绣腿的生意人,即使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大江之中,也不敢不受咱们兄弟俩的摆布。在船上动手擒你,易如反掌,你如想跳水寻死,保证你浮不出十丈外。咱们横行江湖,可翻江倒海下潜百丈,十天半月不需饮食,仅活捉鱼虾充饥。你想死也死不成,不信且拭目以待。”

蓦地,三人的耳中,均清晰地传来细如蚊纳轻鸣的声音:“吹牛!不要脸!”

蛇山双奇财迷心窍,忘了舱面上还有旁人,这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安平也心中一懔,这是用传音入密术传来的声音哪!一般说来,传音入密的有效距离,通常仅在八尺之内,即使练至化境,也难超过丈二左右。这时身后没有人,仅对面船舷有人倚着舷板观赏江景。除了两个老人用背椅板之外,其他的人皆面向外倚立,面貌难辨,如果是两位老人,相距在丈三四左右,内功火候之深厚,实是惊人哩!

两老人年约古稀,毫不起眼,分明是两个极平凡的老汉,而且是家境不佳的穷村夫。左面那人形容枯槁,脸带病容,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入土之期不远了。右面那人五短身材,白发稀疏,背部微驼,白髯拂胸,有点仙风道骨的嶙峋气概。从任何角度看,两人绝不会是刚才发话讪笑姥山双奇的人。

三人的左右,也全是些庸庸碌碌的水客,很难令人相信这些人中,会有身怀奇学的人。姥山双奇语惊四周,但有些人听不懂,有些人胆子小,不敢和江湖人打交道,因此没有人向他们注视,很难从神色中找出发话的人来。

唯一岔眼的人,是坐在舱门右侧倚舱壁而坐的一个十余岁小伙子,穿一身青短衫,身材结实,眉清目秀,稚气未褪,睁着一双清澈的灵活大眼,歪着脸蛋颇饶兴趣地注视着姥山双奇。

尉延走了一辈子江湖,大概从未遇上真正的高手,居然没听出刚才的话是用传音入密之术送过来的,还以为有人找麻烦小声出言挖苦他两人哩!他没发现身后有人,却看到小后生送来的顽皮目光,愈想愈火,便向小后生走去,神色极不友好。

小后生毫无怯意,仍然歪着脑袋惑然地向他注视。

他更是气愤,双手叉腰恶狠狠喝道:“好小子,你给我站起来。”

小后生一怔,极不情愿地站起,讶然问:“大叔,你这么的干什么?”

“小子,别装蒜,刚才是你出口伤人么。”尉延凶狠地问。

“出口伤人?我?我什么话都没说。”小后生莫名其妙。

“混蛋!准是你这小王八蛋。”

“大叔,别骂人好不?”小后生不悦地叫。

“骂你算便宜你呢,大爷还要揍你。”

安平过意不去,接口道:“尉兄,何必和小孩子过不去?刚才发话的人,绝不是小孩子,毫无半点童音,犯不着胡乱找人。”

雷方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阁下,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敢管闲事?”

尉延也重重地哼了一声,凶狠地说:“哪个王八龟孙骂了人不敢出头,大爷只有找一个替死鬼出口气,也好让那个王八龟孙心里不舒服。”

小后生也不是善男信女,大眼一翻,撇撇嘴说:“你这个大混蛋岂有此理,莫名其妙……”

尉延怒从心上起,恶向后胆边生,突然咬牙切齿地一耳光抽出,捷逾电闪。

小后生也不慢,“左盘手”架拨住抽来的腕部,“噗”一声双腕相交,架住了。同时,右拳疾闪,“霸王敬酒”拳头着肉。他个儿矮了近两尺,这一招用得不恰当,但尉延太过大意,竟然未能避开,“啪”一声暴响,下颚挨了沉重一击,几乎牙掉唇裂。

“嗯……”他闷声嗥,仰身暴退。

小后生踏进一步,正待越过舱门追袭。

舱内突然伸出一把分水钩,从后搭上小后生的左肩,钧尖恰好破衣而入,抵住肩井穴下的销骨四人处,沉叱震耳:“小子站住!”

小后生看不见身后的人,却看到肩前锋利的钩尖,钩身前半段两面有锋口,不能抓不能碰,想反抗已力不从心,脸色一变,乖乖地站住了。

舱面大乱,旅客们发出惊呼,有人叫:“你们好大的胆子,没有王法了么?”

雷方挺身而出,大喝道:“谁敢管咱们江湖朋友的事?除非他不要命了。咱们姥山双奇和巢湖之蛟的事,不许任何人过问。”

喝声如沉雷,所有的旅客和船夫皆惊呆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尉延被打得口中冒血,眼冒金星,无明孽火直冲天灵盖,站稳后一声怒吼,拔出衣底藏着的匕首,欺近小后生恶狠狠地叫:“小王八蛋,大爷要挖出你一只眼珠,割下你打大爷的手,方消心头之恨。”

安平忍无可忍,大喝道:“不许行凶,姓尉的。”

雷方迎面截住,厉叱道:“阁下,你找死么?”

安平见事已急,不动手不行了,冷哼一声道:“笑话,看看是谁找死!”

声毕,手起劈掌落,“噗噗”两声闷响,两劈掌正中雷方的颈下左右锁骨,力道恰到好处,销骨不折,但潜劲直迫内腑,雷方怎受得了?“哎”一声惊叫,身形下挫,双手绝望的抬起,想招架接踵而来的打击。

但安平却不再攻上盘,一拳捣出。

“嗯……”雷方又叫,小腹挨了一拳,痛得他冷汗直冒,胃肠似乎要从口腔向外翻出,上身急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