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谷的北面五里地,叫芳尾镇,也是大富翁许某的故乡。许某曾主事尤溪银屏山银矿场二十余年。
据说,房舍墙基,全是铸巨型银砖所砌成云云。
海宇五雄落脚处,是山西风景最优的孤园。孤园的主人据说是南浦城的首富,其实是闽浙地区的江洋大盗。
孤园后面,是一座散落着亭台楼阁的大花园,其中有成队的歌姬,有俊美的僮仆。海宇五雄被安置在园中。
这天荷花池旁的小亭中,海宇五雄与主人的三名爪牙在桌上画出碧云谷的地势,正在商量下手的步骤。
远处月洞门外勿匆奔来一个家仆,直趋亭下行礼叫:“启禀金爷,潜山九虎专诚求见。”
海宇五雄的老大锦毛虎金文硕,身材健壮如牛,生了一头有红有灰的头发,暴眼、朝天鼻、血盆大口,留着大八字胡,高颧骨,耳后见腮,年已五十出头。他暴眼一翻,大声叫道:“叫他们进来好了。”
仆人走了,老二活阎罗魏光耀哼了一声,说:“这几个小混混,大概是报财路来了。”
疤眼老三叫做鬼丧门陶宜,高高的身材,相貌狰狞可怖,豹头环眼,腮骨宽大,所以是国字脸。
满脸横肉,左眼角的刀疤拖得相当长,疤口隆卷,整个环眼变了形,看上去十分可怖。
他桀桀笑,说:“如果不是报财路,咱们用他们的心肝下酒。”
老五夺魄无常长相更邪恶,用枭啼似的嗓音说:“不错,我想他不会是报财路,必定有所求而来,老三的话我反对,这种人留着有用,杀之可惜。”月洞门人影出现,插翅虎领先踏入园中。
海宇五雄抹掉桌上的图案,散坐在四周的躺椅上,靴子往桌上一搁,一股子烂污劲,至于本宅的三个人,则早已走了。
潜山九虎在亭外排成一列,躬身而立,显得极为卑下,由插翅虎将梓潭山打劫运金队的经过说了,再将从天罡星处得来的有关中海的消息一一陈明。
鬼眼丧门静静地听完,“砰”一声,拍在桌上,倏然站起,鬼眼乱翻,怪叫道:“见他娘的鬼!我那儿来的这种朋友,大地之龙?哼!好狂的口气,我怎地没听过这号人物。瞧你他妈的说了一大堆废话,到底是真是假?”
插翅虎被怪叫声吓了一大跳,慌不迭地说:“千真万确,字字属实,晚辈岂敢在诸位前辈面前造谣生事?”
锦毛虎抱着肚子摇晃着脚,阴阴一笑道:“很好!很好!许久没遇上敢找咱们的人了,叫他来消遣消遣也不是坏事,欢迎他来。”
老四沧海神蛟姜杰素以工于心计着称,在五雄中,他是唯一的智囊,不但水性超凡拔俗,肚子里藏的墨水也不少,提得起刀剑,抓得稳笔杆,而且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他冷静地扫了九虎一眼,慢吞吞地说:“唔!有一点不对劲,那大地之龙既说与老三是朋友,又说曾与老三联手做案而结怨,前言不对后语,大有可疑。如果他是高手名宿,不可能不知咱们的行踪。如果是初出道的小混混,岂会公然自寻死路来找老三?老三,想想看,你到底从前有没有姓海的朋友呢?”
“见他娘的鬼!那儿来的姓海朋友?”
沧海神蛟神色一怔,说:“如果那小子真是找老三,咱们可能遇上对手了。”
“老四,何以见得?”锦毛虎问。
“他能以一个人戏弄九虎,自非等闲之辈。天罡星那家伙也是一山之主,功力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平时口下从不留德,江湖上值得他称道的人少之又少,他既然说大地之龙了得,那小子想必不会差劲。他到处打听咱们的消息,如果没有所恃,难道他活腻了?因此咱们得留神些儿。”
“留神?见面我活剥了他。”鬼眼丧门大叫。
“老三,听老四的。”锦毛虎叫。
沧海神蛟仍然慢条斯理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不能太大意。”
“依你之见呢?”锦毛虎问。
“咱们先不动声色,好好伺候他,看看背后指使他的人是谁?我有点怀疑是近年来那位武林神秘客派来找咱们的使者,如果咱们鲁莽,恐怕要受到可怕的报复,千万不可大意。”
“武林神秘客又能怎样?咱们绝不受人驱策,他要是不愿意,咱们拼了。”老五夺魄无常大叫。
沧海神蛟摇摇头,说:“话不可这么说,能自由自在当然好,谁愿意听命于谁?但神秘客如果真要对付咱们,咱们也不能不慎重打算,何况连玉麒麟也被对方所收买,咱们委实别无自全之道。所以我认为走一步算一步,能自立一天算一天,尽量少和神秘客的人打交道,免得被他套住咱们的脖子牵着走。假使大地之龙是神秘客的使者,咱们可以和他虚与委蛇,套些口风并无不可。”
老二活阎罗插口道:“咱们可引他到碧云谷,在无人可见处和他见面,再……”
沧海神蛟以眼色制止活阎罗再往下说,并向下面的九虎瞥了一眼,示意不可泄露口风。然后向下叫:“罗老弟,这消息还有谁知道?”
插翅虎恭敬地说:“不知道,晚辈没听天罡星说过。”
沧海神蛟举起左手的食指,在喉下虚拉两次,那是他们五雄之间的信号,意思是准备杀人。一面向同伴打手式,一面说:“罗老弟,可否将那家伙的面貌详加说明?”
九虎有两人那次盯了中海和天罡星足足半天,当然不陌生,于是便将中海的相貌一一详说了。
五雄逐个站起,伸伸懒腰向下走。
沧海神蛟一面问:“罗老弟,多承老弟前来报讯,十分感激,兄弟希望老弟们能助咱们一臂之力,自当厚报。”
插翅虎不知死之将至,笑道:“晚辈能为诸位前辈尽力,深感荣幸,岂敢望报?前辈能宰了那家伙替晚辈出口怨气,晚辈已感激不尽了!有何差遣,尚请明示,晚辈愿尽棉薄倾力以赴。”
沧海神蛟哈哈一笑,拍拍插翅虎的肩膀,说:“老弟真爽快。其实,兄弟只有一件小事麻烦诸位,就是请诸位到枉死城玩玩……”
“啊……”插翅虎狂叫一声,挫倒在地,左肩全碎,血溅骨肉飞,脖子也断掉一半。沧海神蛟的铁沙掌歹毒绝伦,一拍一削,插翅虎怎能不死?
同一瞬间,另四雄已同时发难。
夺魄无常双手一伸,“叽叽”两声脆响,自袖底飞出两丛青芒,每丛五道,急劲绝伦,一闪即至。活阎罗抓住身旁的一头虎,一声狂笑,一拳捣出,击中对方的咽喉,喉断颈折。
只刹那间,九具尸体横陈亭下,突如其来的袭击,九虎没有丝毫逃命的机会。
五人返回亭中,沧海神蛟凛然地说:“咱们不该自说自语,让这些家伙听出咱们对武林神秘客不满的口风,不宰了他们,后患无穷。”
锦毛虎往躺椅上一靠,蛮不在乎地说:“杀几个小辈用不着废话,说咱们该如何对付大地之龙?老四你倒是说说看。”
沧海神蛟坐下来徐徐发话道:“咱们先假定那家伙是武林神秘客派来的使者,也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高手。咱们既不愿受命于人,所以必须宰他。但咱们必须小心,不要让外人知道咱们已和他会过面,所以要将他引入碧云谷荒山野岭的无人地带,盘问清楚后再下手灭口,也许可在他的口中探出近来震动江湖那位神秘客的底细哩!”
“妙!”锦毛虎鼓掌道。
“在何处动手呢?”活阎罗问。
沧海神蛟在桌上重新将碧云谷的形势画出,指手划脚地说:“咱们有坐骑,可以从浦城的东泉巡检司入山。先在建宁放出空气,说咱们已到松溪做案。瞧,进入碧云谷只有一条小径,全是丛山峻岭,谷北是芳尾村,相距只有五里地。从东泉前往必须先经过芳尾。那家伙从府城来,必定先经过碧云谷,咱们暂时不向碧云谷下手,在谷中等他。两村中间,谷东岔出一条小谷,十里地有一座平原。说平原是假,其实是一片黄沙碎石堆叠的河床,鬼怪出没,蛇蛇横行,叫做黄泉坡,是从来没有人敢进入的鬼地方,正是下手逼供的好所在,没有人会知道里面所发生的事情。当然,咱们假定他是唯一劲敌,即使他能接得下咱们五人围攻,也难逃一死。”
“为什么?”锦毛虎不解地问。
沧海神蛟桀桀怪笑,说:“我的故乡是福宁州,对这一带山川、地势、异物了若指掌。世人但知建宁府的梦水出产奇毒无比的短独虫,也叫蜮,能含沙射影,中处溃烂而死。其实,黄泉坡的所谓鬼怪,就是这种龟形的三脚毒蛇在作怪害人。这一带的蜮比建宁府梦水所产的更大、更毒,我的暗器黄蜂刺就是用蜮毒淬练的,中者岂能不死?解药只出产在本城西南百里地的太湖山上,山顶的湖叫圣湖,湖中的芙蓉石上便有这种解药。咱们将他引到黄泉坡,如果他比咱们高明,便引他到蜮虫多处,他将插翅难飞,必死无疑。”
“好,就这么办。”锦毛虎鼓掌叫。
沧海神蛟得意地狂笑,说:“算行程,那家伙当在这几天中到达,咱们必须立即进行,一面放出消息,一面前往黄泉坡勘察该地形势,以便布置天罗地网。同时,咱们早些到芳尾快活一段时日,听说那儿不但金银珍宝很多,值得销魂的女人也多着哩!”
“咱们明天就走,听你这么一说,他妈的!我的心里可痒着呢!”锦毛虎怪叫。
同一时间,中海已离开了延平府,踏上至将乐百丈山的旅程。
百丈山,在将乐的北面约百里左右,许久许久以前,这一带山区是禁区,是越国越王的避暑地,在山上建有亭台楼榭,开辟了一条大道,路程相当近。可是近两千年来,这一带已湮没在丛莽中,沧海桑田,已非往昔的胜境,只有一条小径满山盘旋,不辨东西南北,需要走上一天才能到达山上硕果仅存的破古庙。据说,山西北有一条秘径,可抵江西的南丰,但很久很久没听说有人走了,大概已无迹可寻了。
百丈山是总称,其实,那一带全是无尽的山岭和古林。距县北不足三十里,有一座插云奇峰,当地的土着也称它做百丈山。山南有一座小山村叫做百丈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这就是名医神针冷冰的居所。
百丈村看上去十分荒凉,相距最近的村落也在十里开外。在本地,神针冷冰的名号反而知者不多,只知他是个交游甚广,喜爱栽花种药的怪人,人如某名,冷冰冰地极少有笑容。
有一幢大宅院,婢仆众多,不种田而富有,附近的人都称他为冷爷。
但在江湖朋友的口中,这位冷爷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少人不远千里而来,跋涉前来就教,治伤、疗疾、配药、拔毒,他不管对方的身分为人如何,来者不拒,但必须先缴交他指定的诊金,不然即使死在他的大门口,他也无动于衷,怪得不近人情。
因此,这条小径经常有外地人进出,当地的人也不以为怪,皆认为进出的是冷爷的朋友。
中海对神针冷冰所用的针,只抱着看一看的念头,当然也希望能发现他龙家的家传雕龙金针。但他身上无钱,想装病求治也力不从心,因此,他并不急于赶路,希望在途中遇上前往求医的人好结伴同行。
到武夷山必须从建宁府走祟安,所以他将包裹和骨匣暂时寄存在延平府城的客店中,以一天两百里的脚程赶到将乐,在北门入山要道上等候机会。
县南面临将溪,是城区最繁华的地方,城北却是住宅区,相当僻静,只城外有一段小街,散处着不少贩卖杂物的店铺,供应附近村落的日常用品。
最北面街尾,有一座破败的小庙,叫做灵光寺。说是寺,不如说是庙倒来得恰当些,因为里面供的既有神,也有佛、菩萨,主持不是和尚而是庙祝,神佛一家,不伦不类。从前也许确是寺院,破落后便无人过问,主持挨不住清苦行脚云游去了,地方人士只好找来了两个孤老头来主持,把神像也搬入,便成了神佛一家的破庙。
中海缺少盘缠,只好在庙宇中投宿,晚间到达,被安置在庙后厢破败零乱的禅房中安歇,老庙祝居然热心地替他张罗茶水,并不见外欺生。
一等三天,每天在庙门口留意过往的岔眼人物,愈等愈心焦,偏偏等不到至百丈山治病的江湖人士。
这天,他决定如果没有希望,必须走一趟百丈山了。一早,吃了一顿薯甘野菜煮就的早餐,坐在庙前的石阶下,捺下焦躁留意往来的行人,希望有奇迹发生。
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被他等着了。
城门方向,一乘山轿缓缓而来,轿门下放,三面窗也放下了,可以清晰地看到轿中的乘客乃是一个脸色枯黄,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大热天,穿得甚少,可以看到中年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瘦骨嶙峋,大概是重病缠身多年,去死不远了。抬轿的轿夫一点也不费劲,但走得很慢。
轿前后,共有五名仆人打扮的壮汉,背着包裹,带了单刀、铁尺等防身兵刃。显然,山轿里的病夫不是普通人物。
中海心中狂喜,心说:“谢天谢地,可给我等着了。这人患的是久年腿股风,不但须用针,还得用炙,妙极了。”
他刚站起,山轿已在庙门停下了,一名体面的长随健仆挪了挪腰间的单刀,向中海含笑走近抱拳行礼。
中海堆下笑,迎上抱拳回礼。
健仆不等他发话,说:“打扰兄台了,请问这儿可是到百丈山的大道么?”
说的是官话,带些苏杭口音。
中海笑道:“不错,正是至百丈山大道,诸位是前往找神针冷爷的?”
健仆大喜,认为可找到一个言语相通的人了,说:“正是,敝主人身患痹症,正待前往请冷爷妙手回春,但不知到百丈山冷府还有多少路程?”
中海已将冷府的路径打听清楚,问:“诸位从未来过么?”
“不曾,敝主人乃是慕名而来,尚望台端指引。”
“哦!没来过嘛……恐怕……这条路是小径,岔路甚多,而且百丈山不只一座,恐怕走岔了便耽误时光哩!自此向北走,可以沿途询问,免得走冤枉路。”
健仆眉头深锁,苦笑道:“真要命,咱们远道而来,言语不通,沿途如何问路?兄台,可否劳驾帮忙请一位向导?”
中海故意装出为难的神情,说:“这……这……即使有人受请,依然言语不通。”
“务请兄台多多帮忙。”
中海泰然地说:“这儿到冷府来回近百里,要耽误一天。这样吧!小可领诸位前往一走,怎样?”
健仆大喜,不住拱手谢道:“有劳兄台了,感激不尽,到了地头,定当厚报。”
中海走下台阶,说:“些须小事,不必多言谢,这就走,小可领路。”
两人在打交道,轿内的主人只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向中海打量,不言不动。
中海在前领路,与健仆并肩而行。从健仆的口中,知道轿中的主人姓冯,名略,浙江金华府人氏,曾任职南京亲军卫指挥使司所属的金吾右卫,扶病致仕,已经五年了,几乎请遍了附近数十府的名医。上月,听一位曾在江湖走动的朋友说及这儿的怪医神针冷冰,因而降尊纾贵前来求治。健仆姓霍,名远。据他说,主人冯略早年也曾经闯过江湖,有一门远亲姓牟,名子秋,目下不知流落何方,善用一把铁爪,据说混得不错,在江湖略有名气,绰号称虎爪追魂,在大江南北字号叫得倒也响亮,只是不长进,专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中海不以为意,并未留心听霍远的话,一面唯唯否否敷衍,一面在思索如何接近神针冷冰看金针。
知道了冯略的病情,他心中不禁有些失望。皆因冯略的腿股风用不着金刚针和双龙针,最多可能,用长针而已。他家传的金针最完全,共有三十二种针,长度自一寸六升至一尺二寸,粗者如豆,细者如发,细针根本雕不上龙形图案,真正雕了龙的只有六枝针,那是四寸的披针和大针,六寸的放血三棱针。七寸的长针,八寸的金刚针,和尺二的双龙针而已。针盒盖上面,雕了双龙戏珠图案。
按冯略的病情,很可能用长针,但慎重些的医生则宁可小心些不用长针冒险。
然而无论如何,他得前往一试,不要说神针冷冰这位名医,任何有名的针灸郎中他也得登门造访,皆因这盒金针只有针灸郎中方用得着,旁人要来无用。这种针虽然叫做金针,其实并非金造,金质太软,岂能做针?针色也不是黄的,其白如雪,乃是白金揉精钢所造,坚硬,强韧,弹性,不挠,出自名匠之手,不是行家谁也看不上眼,但如果订制,价值千金。所以他必须找有名的针灸郎中,普通的针灸医士买不起,也不会用这许多针。
三十余里路,要不了两个时辰,辰牌未已便到了。
冷府果然够气派,厚厚的高大风火墙,包围着里面的十数栋楼房,有规有矩,有章有法,大户确是宏大宽阔,壁上挂满了山水名画和患者送来歌功颂德的匾轴,但似乎有点大而无当,登门求治的人太少,宅中的人丁也少,看去冷清清地,冷寂空漠,像是主人不在家的山中别墅。
只有一个门房,问明了来意,领着山轿抬至大厅下,敲响一只小金钟,吩咐一声“请厅里坐”,迳自走了。
中海心中暗暗纳罕,这位名医的架子大得出奇哩!连一个门房也冷冰冰地不近人情,难怪门可罗雀没有病人上门,也难怪诊费高得不二价,任意需索,怎算得悬壶济世的医家?简直是明敲竹杠的医中之盗嘛!
沿途他已和霍远攀上交情,替霍远张罗,表现得十分热情,几乎成了仆人中的一员,巴结地和霍远将冯略扶出山轿,送至厅中的躺椅上。
冯略倒也客气,被他的热情所感,不住含笑道谢。
不久,内厅门出来了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大剌剌地问:“诸位是前来治病的?”
霍远上前行礼,堆下笑说:“家主人姓冯,小可姓霍,远自浙江金华而来,慕冷先生的大名,前来求诊。久仰冷先生……”
管家摇摇手,抢着说:“我是本宅的管家,敝主人等会儿方能出堂,且请稍候。”说完,迳自进入左厢走了。
中海直摇头,大起反感,心道:“如果是急症,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岂不完了?”
不久,步声橐橐,一名小童跟随着一个大马脸的白发老者缓缓出到堂前。中海向来人打量着,心说:“这家伙冷得可以,难怪姓冷,名副其实。”
这人年约古稀,白须白发,大马脸甚少血色,吊客眉,眼眶深陷,眼神凌厉冷峻,鹰鼻,薄唇,一股阴森森的神色令人望之心中发寒。
霍远上前长揖到地,堆下笑问:“小可霍远,老伯可是冷先生么?”
马脸人冷冷地点头,冷冷地问:“是你的主人病了?”
那时,先生的尊称十分高贵而未普遍,本朝初为人尊称先生者聊聊无几,像刘基、宋濂、方孝孺等等,连皇帝也称他们为先生。这位郎中听人叫他先生,他居然大剌剌地受之无愧。
霍远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毫不介意,说:“正是,家主人身罹奇疾,五年于兹,毫无起色,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好,好,让老夫看看再说。”神针冷冰挥手说,向躺椅旁走来。
中海让在一旁,冷眼注视这位名医如何探症。
冯略下肢瘫痪不能移动,在椅上抱拳行礼道:“区区姓冯名略,身患恶疾,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拜请先生大安,望先生一展妙手起晚生之沉疴,不胜铭感,可叹区区起坐不便,不能全礼,恕罪恕罪。”
神针冷冰木无表情,仅嘴角动了动而已,小童送上锦墩,他自顾自坐下,冷冷地看了看冯略的气色,用强而有力的大手把脉,搬了搬冯略的腿部,也不问病疾,目光转盯住一旁屹立的中海,向中海上下不住打量,久久方说:“腿股风并非顽疾,只是你们未遇上名医,拖廷日久,很讨厌。”
冯略深深吸入一口气,焦急地问:“冷老先生……不知……”
“老夫负责替你治好,你们可在舍下住上十天半月。老夫这儿的规矩,阁下定然有所耳闻。诊金、药资、住宿,共银五百两,可先向敝管家先行付清。”
中海吓了一大跳,在湖广地区,斗米折银两分余,折钱一百五十文左右,一石米不过二两银子。这家伙狮子大开口,五百两,简直比强盗还凶。
管家已带了两名家仆从东厢出厅,等待验银子。
霍远向手下举手一挥,向神针冷冰说:“敝主人带来金锭,请验收。”
包裹打开,二十锭黄澄澄的十两重赤金一一堆放在桌上。管家取了十三锭,一名仆人取来一锭五两重的放下。
“家主人绝不多收,退回七锭半,余数请收好。”管家说。
一两黄金折四两银,退回七锭半,果真是不二价,少不行多不要。
“将冯爷抬入病房。”冷冰向管家说。
中海向霍远招手,说:“霍兄,咱们俩将老爷抬入。”
管家招来两名仆人,伸手拦住中海,冷冷地说:“不必劳驾,病房不许外人擅入。我领诸位到西厢安顿歇息,贵主人自有本宅的人伺候。”
中海心中一凉,糟了!病房不许外人进入,他无法看到冷冰所用的金针啦!
两个仆人已抬起冯略所坐的躺椅,向内堂走了,他想要跟入,但显然绝难如意,花了半天功夫,前功尽弃。
霍远很大方,将一锭黄金塞入他的袖中,笑谢道:“海兄,多蒙引领,些小意思不敢言谢,尚请笑纳。区区在这儿尚有一段时日逗留,如有困难,请来知会一声,再会了。”
神针冷冰一直在冷眼打量中海,并未入内,突然问:“这位村夫不是足下的同伴么?”
霍远恭敬地答:“不是,小可在城北问路,碰上这位海兄,承海兄不弃,鼎力相助,一路引领到尊府来了。”
冷冰鹰眼炯炯,向中海问:“阁下不是本地人?”
“小可是外地人。”中海冷冷地答。
“你似乎没来过。”
“这不是来了么?”中海针锋相对地答。
“为何而来?”
中海心中一动,冷笑道:“想见识见识阁下的神针妙手是不是浪得虚名,可惜贵管家不许在下在一旁见识,遗憾之至。”
冷冰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你也会用针?”
“在下不甘菲薄,阁下不见得比在下高明。”
“你懂些什么?”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中海傲然地说,要激怒对方。
冷冰果然大怒,厉声说:“说说看,刚才那姓冯的该怎样下针?”
鱼儿上钓了,一不做二不休,中海冷笑一声,问:“阁下,是问你如何下针呢?抑或问我?”
冷冰顿了顿,冷冷地说:“两者都问,怎么?你似乎很狂。”
“我比阁下年轻,当然狂些。我认为你必定用锋针取环跳,毫针取背俞,然后炙在天柱。”
冷冰似乎吃了一惊,问:“你呢?”
大门口脚声震耳,靴子踏在石阶上清脆响亮,有莽撞鬼到了。
中海淡淡一笑,说:“我么?加取阳陵泉,用长针。再内用药提补,用加减补血汤,当归黄蓍为君,半夏防风为臣,能养血方能生气。但仅用针药,不能竟全功。”
“为何不说完?”冷冰沉住气问。
中海举步欲走,一面说:“金针取穴时以内功相辅,事半功倍,不然只好挟患者疾行拖曳片刻,乘气动血行时针药齐下,三天内炙处痂落,必起沉疴。你还要十天半月,功夫不到家,诊费一百二十五两黄金,你真开得了口。”
他转身欲行,一眼便看到厅门外跌跌撞撞闯入脸色泛灰的天罡星,不由心中一楞,这家伙定然要坏事。
幸而天罡星并未看到他,厅中人多,霍远五仆与两名轿夫都未动身,全围着他惊讶地静候下文。
神针冷冰伸手一搭他左肩,将他的身躯扳转,冷冷一笑道:“老弟,你很高明,可以在城里抢老夫的生意,好自为之。但我得提醒你,和老夫抢生意不会有好处,光有医术不管用,还得有医运才行。后生可畏,老夫倒想领教阁下的手艺,和我同至病室,怎样?”
中海感到肩上一阵奇冷彻骨,不由自主打一冷战,暗暗切齿,心说:“好老狗!你好毒的心肠,竟用寒冰掌暗算于我,岂有此理!该死!”
这段日子里,他深怀戒心,任何人接触他的身躯,他都会暗中戒备。总算不错,他发觉老家伙的眼神不对,早已运功护体,可惜对方功力浑厚,已有部分冰毒冲破护身真气渗入体内了。
“老丈的手好冷。”他故作从容地答。
其事,他心中有点焦急,如果在一个时辰内他不将冰毒逼出体外,以后麻烦就大了。江湖鬼蜮,太可怕了,老家伙只为了他的医道高明,便心生杀机,委实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为了要看看金针,他只好忍下了。
神针冷冰不知中海是练了气功的行家,以为中海绝不会发觉已被暗算,居然呵呵一笑,不再冷了说:“请,老夫领路。”说完,举步便走。
中海为了避免和天罡星照面,以免被老家伙发觉他是天罡星的朋友,暴露了武林人的身分,岂不功败垂成?所以举步后跟,不敢回头。
后面,天罡星大叫道:“神针冷爷,慢走,在下又来了,劳驾……”
“等会儿。”冷冰沉喝,头也不回地踏入内室。
病室光线充足,位于二堂的东厢。室内设有坚实的木榻,有四名男仆和两名小童在招呼茶水、杂物等。
床上的冯略看到中海与冷冰同时入室不由一怔。中海对他笑笑,没说话。
“卸衣。”冷冰冷冷地说。
四名男仆火速替冯略卸衣衫,只留下身一条犊鼻裤。
“背。”冷冰的话简捷有力,不浪费口舌。
四仆将冯略翻转。中海摇头道:“在下不会内功,这时不宜下针。”
“搀至东园,疾奔片刻。”冷冰发令。
两仆架起冯略,奔出了后厢门。
冷冰打开藏针柜,伸手道:“老弟先拣针。”
中海向里看,里面搁了六盒金针,每一盒少则九支,多则二十二支,虽不完全,但皆出自名匠之手,白芒闪闪,耀目生花。
他摇摇头,用不屑的口吻说:“前辈一代神针,却用这种劣货,晚辈大感意外。”
冷冰哼了一声,说:“你看清了,这是……”
“这是青浦何家精造的金针,虽名贵但不实用。何家两朝善医,但精于方脉而不善针灸,所以金针不算大佳。”中海抢着答。
“你见过更好的针么?”冷冰傲然地问。
“前辈可听说过归安凌氏神针凌云?”中海反问。
归安,在浙江湖州府。凌云,字汉章,湖州府的生员,游泰山随泰山道人获金针秘术,名震天下,号为神针。但他本人喜游山玩水,出入王公将相之家,江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后来,被新登基的这一代弘治皇帝召入宫中,用布裹铜人要他下针,命太医呼穴下针,然后去布检查,丝毫不差,成为大内十大杰出御医之一,也是本朝最杰出的一代名家,提起归安凌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针下活人无数,甚至可取孕妇胎儿的穴道,神乎其神。
冷冰自然不陌生,变色道:“你见过凌先生的针?”
中海傲然一笑,说:“不但看过,且见识过凌先生的神术。凌先生的胞兄善方脉,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人才。”
冷冰一咬牙,向小童叫:“去,叫小姐把我的雕龙金针取来。”
中海感到心房猛烈地抽搐跳动,血向脑部冲,激动得浑身发抖,双手握得死紧,指甲几乎陷入掌肉中。
他毕竟是个经得起打击的人,立即发觉自己失态,低下头深深吸入一口气,逐渐气止下来了。
不久,小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一只四寸长,阔有八寸的金盒,轻轻放在几上。
不必看第二眼,他知道这就是他家传的金针匣了,镀金的盒盖上,雕了一条飞腾盘舞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天下间不会有第二盒。
冷冰掀开盒盖,傲然一笑道:“阁下,如何?”
中海强捺心潮,低头看看盖底,那儿,刻了用杏花堆成的一个隐约“龙”字,正是他的家传至宝。
半点不假,三十二金针安置在红绒上,钗针、员针、员刺针、锋针、三棱……双龙针,一应俱全,从剑形披针至双龙针,六支针全雕了细小的龙纹图案。
八年,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传家至宝,他激动得感到眼前发黑,浑身战栗。
“老弟,怎样了?你在发抖?”冷冰讶然问。
他深深呼吸,说:“天啊!前辈这盒针,宇内无双,晚辈叹观止矣!”
他不但身躯发抖,连声音也在发抖。
“你可以用这一盒针。”冷冰得意扬扬地说。
“前辈这盒针,万金不易,但不知从何处购得的?”
“不必问来路,只问你认为可用么?”
真不巧,厢门倏开,两名健仆架着气喘吁吁的冯略奔入,往床上一放。
“我……我……”冯略喘息着叫,大汗如雨。
“请。”冷冰向中海叫。
中海掂起一枚员刺针,轻叫:“擦汗。”
两仆替冯略擦汗,他将针放入口中温针,手一扬,半分不差刺入冯略的环跳穴,先搓,后捻。
冯略不在乎搓,搓就是所谓转针。但等到捻,他的下身开始抽搐,动了。
“准备留。”中海冷静地叫。开始取穴,他先前激动的神情已完全消失。目前,他是一个冷静的医生。
留,即是炙穴。冷冰命小童整理炙穴的姜片艾火等物,目不转瞬地留意着中海的手法。
中海换了长针,刺入冯略的阳陵泉,一面说:“如果要早起沉疴,可加取少商穴,可退脏热利关节。但少商属十三鬼穴,得小心些,不可留,前辈可以权衡利害取决,晚辈就此收手。”
冷冰举步向外走,一面说:“不用了,你不是存心打破老夫的饭碗么?不必操之过急,咱们厅外谈谈,诊费有一半是你的。”
中海盖好针盒,顺手挟在胁下。两小童正准备灸穴,没注意针盒已被取走。
到了外厅,中海已将针盒塞入怀中,冷冰前脚出厅,他后脚跟入,一指头点在冷冰的命门穴上,说:“对不起……”
冷冰不是弱者,命门被触便已警觉,向前一冲,但穴已半闭。
“小辈,你……”冷冰怒叫,身形一阵急晃,居然撑住不倒。
厅中的天罡星大叫道:“咦!海龙,你果然来了?”
中海不理他,向冷冰说:“你按我一记寒冰掌,我给你闭了一半穴道,半斤八两,彼此互不吃亏,前辈,坐下谈谈。”
冷冰狂怒地抓起小金钟猛摇,一面怒吼:“小辈,你罪该万死,你……”
四面八方涌出二十余名精悍健仆,手中都有刀剑。中海抓起壁角一把药锄,指了指怀中的金盒,剑眉斜挑,虎目中冷电四射,大喝道:“叫这些人退,不必前来送死。姓冷的!说!你这盒雕龙针在何处弄来的?”
冷冰看他怀中鼓鼓地,再听他问金针的来历,便知金针已经易手了,勃然大怒,吼道:“上!先毙了这偷针贼。”
恶奴们同声大吼,一拥而上。一个家仆将一把冷电四射的长剑递给冷冰,但冷冰自己并不上。
中海一声怒啸,药锄一动,风雷俱发。大厅宽阔,但家具甚多,人多反而误事。中海人似疯虎,药锄左荡右决,惨号声大震,一照面便击倒了五名恶仆,狂风似的卷到冷冰面前,一锄劈出叫:“叫他们少送死。”
冰冷的造诣不凡,可是命门被击,功力已减去七成,手脚用不上劲,赶忙向左一闪,揉身进招,“花中吐蕊”急点中海的右胁,电虹乍闪。
中海信手横挥一锄,“铮”一声暴响,冷冰的剑脱手飞掷,人向侧飘,感到脚下一软,“噗”一声沉重地坐下了。
另两名恶奴刚好扑上,两把单刀同时探出。
中海一声叱喝,来一记“横扫千军”,锄长刀短,一寸长一寸强,两恶奴不敢硬接,收刀后退。
擒贼擒王,拖不得。中海一声长啸,挥锄三荡三决,向落剑处冲出,一把抓住冷冰丢掉的长剑,再疾退而回。
冷冰脱力地站起,在一名恶仆的掺扶下,向内堂急退。
中海到了,药锄一勾,勾倒了冷冰,顺手反荡而出,“噗”一声击中那名恶仆的左胯骨。
“啊……”恶奴一声狂号,冲倒在地。
中海抢近,剑点在冷冰的胸口上,一脚踏住冷冰的小腹,舌绽春雷大吼道:“退!谁敢上?小心贵主人的命。”
二十余仆人已被击伤三分之一,主人被制,谁敢再上?全退在一旁戒备,受伤的人鬼叫连天。
天罡星躲在壁根下,情急大叫道:“海龙,你他妈的真要命,你打了冷郎中,岂不绝了我的生路么?”
这瞬间,中海感到脑后生风。他本能地虎腰一闪,三枚冷焰镖贴身飞过,最近一枚贴耳轮掠去,险之又险,像是一阵彻骨寒流经过耳旁,浑身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同一刹那,被踏住的神针冷冰全力一滚,滚出丈外,急跃而起。
中海难在未迫出口供之前,不能杀了冷冰,所以急切间不敢下杀手,方始被冷冰脱出控制。
不等他跟踪追上,一支冷电四射的长剑已从中切入,剑气压体,娇叱入耳:“狂徒斗胆,着!”
他只好挥剑自卫,丢掉药锄全力接招,“铮铮铮”三声震耳龙吟暴响过处,人影乍分。
中海飘退丈外,感到膀子发热,虎口发麻,不由悚然。
来人是一个二十来岁上下的少妇,也生有一张长马脸,有八分像神针冷冰,高头大马,不像是女人,五官虽也端正,但看去仍然丑陋,要不是头上梳髻,珠翠生光,和胸挺如山,臀大如盘,虽也不敢相信她会是个女人。她退了三步,拉长了马脸,叱道:“你好大的狗胆,到这见白昼登堂入室行劫,可恶!丢下剑,姑奶奶也许可以饶你不死。”
主人脱了险,十余名恶仆无所顾忌,重新形成包围。神针冷冰抢过一把长剑,向后堂内奔出的一个英俊的青年人喝道:“钊儿,快给我拍开被制了一半的命门穴。”
中海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看形势大为不利,对方的人愈来愈多,眼前这个丑女人已经难以伺候了,等会加上冷冰和那位英俊雄伟的钊儿,想走也走不了啦!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且先离开再说。
他一声怒啸,挺剑向丑女飞扑而上。
“你找死!”丑女冷叱,挥剑迎面就是一招“雷射星飞”。
岂知中海是以进为退,半途折向从右冲出,奔向东厢最近的长窗。
迎面有三名恶仆阻道,三把单刀迎面截住,分上中下三盘三方进击,要将他留下。后面,丑女怒叫着衔尾猛扑。
生死关头,不由他不拼命,突然向左一闪,让过左面攻下盘的单刀,从中一闪而过,捷逾电闪,信手挥剑。
“唰”一声轻响,剑气迸发,中间进袭的人右肩丢掉一层皮肉,一声惊叫,向前冲出,恰好挡住了追来的丑女。
“哗啦啦”一阵暴响,中海击毁了长窗,进了东院,跃上了三丈高的厢房瓦面,向村后面的百丈山如飞而遁。
丑女毫不放松,奋起狂追。
神针冷冰穴道一解,便与钊儿上屋察看,村后山深林密,两个人早就不见了。他愤火中烧,率领着爪牙们入山追索,可是,山深林密,如何追法?
中海知道自己的艺业还难登大雅之堂,双拳难敌四手,用不着逞英雄,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神针冷冰是走不了的,急也不在一时,慢慢来。
他发觉丑女穷迫不舍,心中大喜,便向丛山古林急逃。
他已试出丑女的剑上造诣,比他高明不了多少,以一比一,他绝不会吃亏,便放慢脚程,引丑女追逐。他要先在丑女口中套出些少消息,以便不虚此行。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引丑女套消息上,却忘了自己被神针冷冰在他左肩暗算的一记寒冰掌。
这一带全是无尽的高山和丛林,绕过百丈山的东麓,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绵绵不绝的古森林,人在丛林下奔逐,连山峰也不易看到了。
看看日正当中,已追逐了六七里远近。
中海怕丑女知难而退,不住用激将法怪叫:“贼泼妇!你要找死尽避来……”
“丑八怪!赶快给我滚回去……”
“贼母狗!回去叫你的主人来,你不行……”
一串的粗话,把丑少妇激怒得失去理智,全力狂追,不顾一切地奋勇追逐,从五丈的距离,拉近至三丈内了,看看追及。
中海只用了七成劲,故意逐渐减慢奔速,但他十分小心,防备丑女在后面用冷焰镖弄鬼。
前面有一块密林间的空地,宽约五六亩大小,空地的东北面地势陡降,形成一座峻峭的山崖,站在崖顶向下看,令人头晕目眩。下面是一座山谷,形成天然的溪流,下陷百十丈,原来是一处塌方,残壁上寸草不生,远古冲积层有土有石,不时有土石下坠,受到震动便有突然崩塌的危险,崖头还有陷裂的地绉,但遍生青草,如不留心,便很难发现。显然,这儿是一处绝地,但如不走近,是不易知道已身临绝地的。
山谷从西北向东南延伸,宽约三里地,塌崖的上端不远,是一座绿油油得呈碧色的深潭,溪流一线,流向东南,中间形成一道向东南倾斜的山谷,两岸绿草如茵,古林蔽日。对岸,奇峰插天,绵绵起伏。山谷下游约二十来里,便是南北的顺阳溪河谷,河谷之中,有邵武至顺昌的小径,经常有商旅往来。
比下的深潭西南,是一座古林参天的奇峰,遍地花香,鸣禽争喧,好一处山明水秀的洞天福地。
隐隐地,天空中似有神秘的仙乐声,缥缈如烟,与婉转的鸟语相应和,若有若无,真要侧耳倾听却又一无所闻,一无所见。
三面是丛林,一面是塌崖,正北丛林的末端便是古木参天的奇峰,奇峰的东面近南角之下,便是那碧波荡漾的神秘深潭。中海地形不熟,奔入了崖上的草坪,还以为是林中的空地,心说:“这儿正好动手,冷老贼绝找不到这儿的。”
他到了草坪的中间,大旋身回头冷冷一笑,举剑立下门户,冷冷地说:“好好地喘息一下,调和呼吸,咱们在这人兽绝迹的地方放手一决。”
丑女娇喘吁吁,显然疲乏已极,长途以轻功追逐,女人的先天秉赋毕竟要差些,尤其是含忿追逐最为犯忌,心动气浮最耗真力。
她向侧飘掠,防备中海猝然袭击。她已看清经过长途追逐的中海神定气闲,仅额上见汗而已,不由心中暗凛,心理上首先便受到无穷威胁。
“原来他是有意将我引来的,我得小心了。”她想,心情一紧,火速在掌心纳了三枚冷焰镖。
中海大方地让她调息,表现出不乘人之危的大丈夫气概,先声夺人,更加重了她心理上的压迫。
“啊……”她仰天长啸,山谷为之应鸣。
中海冷笑一声,说:“咱们交手生死须臾,你用不着招引帮手,等神针老贼赶来时,咱们胜负已分,何必徒然显得心虚呢?你的剑术不错,又有冷焰镖相辅,怕什么?”
丑女一面调息,一面故作从容地问:“你贵姓?为何要到我家骗取雕龙金针?”
中海俊脸一沉,厉声道:“在下正要问你。我,大地之龙。你是冷老贼的什么人?说!”
丑女脸色一变,问:“你就是赶走龙岩雁石镇子午断魂的那人么?”
“正是区区在下,你的消息倒蛮灵通。”
“你似乎妄想横扫闽境哩!野心倒是不小。”
“说,冷冰是你什么人?你们相貌相同,定然是一家人。”
“那是家父……”
“好,找对人了。说,这盒雕龙金针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凭什么问我?接招!”
丑女已经调息完竣,开始进招了,娇叱声中揉身而上,走中宫招出“灵蛇吐信”,剑气迸发,来势汹汹,但见剑虹一闪,已经攻进身畔,烈日高照下,剑上似乎射出一道彻骨冷流,先剑尖而至。
中海心中一懔,对方所发的剑气有异,其冷彻骨,显然是以一种阴寒歹毒的练气秘学驭剑,十分可怕哩!
他沉住气,力贯剑尖,护体真气遍布全身,向左一闪让过一招,先看对方的剑路再说。
剑轻轻一拂,便错开对方的剑尖了。
双方的剑相错而过,中海感到剑身传来的反震力十分强劲,更提高了警觉。
八年来,他第一次用剑和高明的对手相搏,大有生疏之感,觉得极为不便。剑这玩意与别的兵刃不同,尤其是这种武林朋友用的剑,锋窄而轻,且有弹性,与官兵所用的阔锋剑完全相反,不能砍,不能劈,抓在手中轻如无物,学了记不清楚的招式,交起手来真正用得上的却为数有限,如果没有机敏的头脑配合上灵活的身手,笨头笨脑比狠此力,准倒霉。
他的剑术确是不登大雅之堂,唯一可恃的是头脑机敏,身手灵活,眼急手快,且神力天生,弥补了剑术上的不足,所以先不急于还手回敬。
刚错开对方的锋尖,丑女的第二招已到,“唰”一声自下而上,截住他的退向,向上猛拂。
他连退三步,剑一震,“铮”一声双剑相触,又震开一剑。
糟了!他不还手回敬,先机已失,丑女一声娇叱,进手抢攻的招式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白虹贯日”跟着是“流星赶月”,把他逼退了十步以上。
他全神运剑,从容左拂右错,化招避招,一面还的留意丑女的左手剑诀,那只手掌心有三枚寒光闪闪的冷焰镖。
只片刻间,他接了十余招,开始稳下来了,一声暴叱,乘对方“织女投梭”最后一剑将出未出的刹那间,欺身直上。
果然不错,对方的最后一剑捷逾电闪,一闪即至。
他剑向下一拂,“铮”一声暴响,将来剑震偏,乘势切入,“唰”一声剑尖便贴身递入。
可惜,丑女也不弱,反应也快,向左一闪,反而攻到他的右胁下,双方皆险之又险,一发之差,两人皆从死神之手逃出来了。
一沾即走,两人倏然分开,双方的胁衣皆有剑孔。
丑女沉不住气,一声怒叱,疯狂上扑,剑出如狂龙怒飙,拼全力抢攻了。
两道剑虹急剧地吞吐、冲错,盘舞,交击。“铮铮铮”一阵暴响,剑影飞腾中,响起中海一声沉雷似的暴喝:“发镖!”
果然不错,在绞扭的剑虹中,三枚冷焰镖突然幻化三道淡淡寒芒,锲入剑影中。
剑虹、镖芒乍合,立即人影倏分。
“哎哟……”丑女尖叫着退出丈外,踉跄站稳,左小臂衣裂血出,右胯外侧血如涌泉,脸色泛灰,大汗如雨。
中海退出丈外,右大腿上端开了一条四寸长血缝。左手食中两指挟了一枚冷焰镖,胸襟也有两个镖孔,但镖已跌落在草地上,原来这两枚可破内家气功的冷焰镖,全打在中海怀中的针盒上,针盒是白金所打造,外面镀了金,坚硬无比得足以挡住轻巧的冷焰镖,更可挡沉重的打击。
中海已洞烛丑女的心意,冒险露出空门,诱丑女发镖,居然敢用针盒挡镖切入,被他抓住机会给了丑女两剑,他自己也受了轻伤。
丑女左小臂难伤势无碍,但右胯可受不了,只有一条腿可用了,死神已向她伸出了双手。
中海左手持镖,右手剑斜指,一闪即至,冷冷地说:“如果不吐实,我必定杀你。”
丑女人挣扎着后退,脸色死灰,持剑的手不住发抖,依然顽强地说:“我无实可吐,上吧!等什么?”
两人激斗处已接近空地的北角,丑女退的方向,已接近北面树林近东的断崖。中海心无旁骛,居然也被他看出这儿是绝地,崖对面的山远在三五里外,他知道上面如不是山崖,也将是陡坡。
山风掠过草梢,呼啸作响。丑女已面临生死关头,似乎已忘了身后的危险。这一带她不陌生,可是没有她分心留意生死以外的余地了。
中海一步步向前迫进,疾冲两步叱道:“丢剑!”
“铮”一声暴响,丑女的剑脱手而飞,幻化一道长红,飞出三丈外,声息全无,落下右方的断崖去了。
中海是有心人,久久未听到长剑的落地声,心中一懔。
丑女连退五六步,右膝跪下了,但仍然挣扎着站起,瞪大着眼,死盯住追迫咽喉的剑尖,恐怖地叫:“你……你到底要……问什么?”
距北面的密林已不足五丈,密林这时在两人的侧方,丑女仍向崖顶退,中海也没留意左面密林中有人。
左面密林下,巨树干的荫影中,坐着一个青袍人,神目似电地向两人注视。
更远些,奇峰下的密林中,三个青影如同鬼魅,向峰下的深潭徐徐下降。
中海不愿丑女死,站住了。丑女不知危机临头,仍向后退。总算不错,她知道处境危极,即使退也退不出中海的剑下,所以脱离剑尖近尺,她不再退了。她身后不足三尺,便是断崖的边沿,山风飘起她的裙袂,猎猎有声。如果她回头瞧,定然吓得支援不住,自会往崖下掉,用不着推。
中海沉住气,冷静地说:“我问你金针的事,令尊这盒针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她绝望地答。
“笑话,针盒由你保管,你岂有不知道之理?冷姑娘,冤有头,债有主,这盒金针关乎一件残忍的灭门血案,在下踏破铁鞋,走遍天涯,就为了这件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血案,只有在针盒上可以找出其中的真凶。令尊为人残忍狠毒,口蜜腹剑,竟在大厅论医道时用寒冰掌暗算在下……”
说到这儿,他机伶伶打一冷战。但他仍未在意,吸入一口气,往下说:“以令尊的为人来说,极可能是凶手,你虽然是他的女儿,但在下认为找你非我所愿,令尊的罪行,子女没有理由分担罪责,你坦白说出,在下不为已甚。不然,你便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是你先逼我,我有权向你报仇。”
丑女摇摇头,强打精神说:“家父从不向人说他的事,虽子女也毫无商量,我怎知道他的事?”
“废话!说,针从那儿抢来的?”
“不……”
“你还替令尊隐瞒?简直不知死之将至,你不妨回头看看,便知你今天的处境了,说!”
丑女扭头一看,“哎”一声惊叫,摇晃着侧着身子,向下倒,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条腿再也支援不住了。
中海手急眼快,丢掉剑俯身一仆,在千钧一发中抓住了丑女的足踝,猛地向后一带,喝声“起”将丑女向后抛出三丈外。
丑女跌了个手脚朝天,昏厥了。
中海将她弄醒,剑指在她的眉心上冷冷地说:“你如果坚持不说,我只好杀你再找令尊,自会水落石出。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你先后用六枚冷焰镖打我,每一镖你都想要我的命,该你自食其果了。”
丑女躺在地上颤抖着死盯住悬在眉心上的剑尖,绝望地说:“你即使将我凌迟,又有什么用呢?我只知道四年前家父将金针交给我收存,必须有值得使用这盒针的人方取出应用,四年来我知道还没有用上十次。家父从不和任何人多说,整日里难得说上十句话,我怎知道针的来源呢?”
“你说四年前,不是五年?”
“确是四年,那是我赘婿大喜的一年。”
中海沉吟片刻,收了剑,说:“我会找令尊说话,你走吧!我不杀你。”
丑女狼狈地坐起,意似不信地问:“你……你放……放我走?”
“是的,在下虽恨重如山,但冤有头,债有主,只向真凶索回血债,胡乱杀人有伤天和。请转告令尊,他若不将金针的来历交代清楚,那么就必须付出可怕的代价,他将被认为真凶。令尊的功艺比在下强得多,但凭功艺强没有用,他将永远生活在恐怖中,寝食难安,总会有精神崩溃的一天到来,你告诉他,我将像个索命的冤魂,缠住他永不放松,直到他将真相供出为止,你走吧!”
说完,徐徐向林中退。
丑女挣扎着站起,找到一段树枝支撑着急急逃命。
中海目送丑女消失在对面的密林中,方吁出一口气。接着,机伶伶打一冷战,他悚然而惊,心说道:“我得赶快将寒毒放出,冷老贼可能不会找来了。”
这时,他已退至林缘,正待转身入林,突然心生警兆,一声沉叱,大旋身一剑猛挥而出。
“呼”一声剑啸,一剑落空。五尺外的一株巨树前,站着一个丰神绝世,飘逸出尘的中年人。剑尖几乎擦中年人的胸衣拂过,但中年人却视如未见,背着手含笑向他注视,那泰然潇洒的精神,令他悚然而惊。
中年人黑发似墨,剑眉虎目,团团脸,鼻直口方,三绺黑髯随风瓢拂,红光满脸,一团和气。穿一袭青布袍,腰悬长剑,含笑背手而立,和蔼可亲。
“你……”中海吃惊地问。
中年人含笑点头,温和地说:“小老弟,你很难得,江湖人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你,岂不永庆昇平了?你自称大地之龙,贵姓?”
“小可姓海,单名龙。”中海冷静地答。
“你出道多少年了?令师的大名,可否见告?”
“小可初出江湖,艺自家传。”
“哦!据我看来,你不是江湖人。”
“小可本来就不是江湖人。请教大叔尊……”
中年人大概不愿通名,岔口道:“入世愈深,使变得愈机诈狠毒,你释放那位姑娘,足证你不是江湖人,如果她回去将你的话告诉那位强盗郎中,将有无数高手在冷府等你,你想到了么?”
中海哼了一声,说:“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我不信冷府永远有无数高手替他保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何时向他下手。俗语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可并不操之过急。”
“你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要报?”
“不错,家破人亡,原因不明。”
“你只找真凶?”
“当然,多杀无补于事,冤怨相报何时可了?谁无妻儿?谁无父母?我已身受其痛,自不能重蹈覆辙。”
中年人不住点头,笑道:“很好,你很明事理。雁石那位姓李的坐地分赃大盗,果然是你将他撵走的么?”
“小可无意撵他,只是他太过凶狠,大叔请看。”他拉开胸襟,展开火焰的疤痕,又道:“对一个陌生人,他竟做这种残忍的事,不能怪我。”
中年人突然闪在树后,向前一指,说:“有人来了,你打发他走,咱们再谈谈。”
中海吃惊地转身,心中火起,原来是替冷冰解穴称为钊儿的英俊年青人,背系长剑,从西面的密林进入草坪。丑女是从南面走的,显然钊儿是从另一方向搜来了。
钊儿还未发现中海,中海却叫道:“老兄,这边来。”
钊儿急掠而至,并未撤剑,在两丈外站住。抱拳行礼,面显喜色地道:“兄台请勿误会,兄弟绝无恶意。”
“你不是冷冰派来搜我的人么?”中海冷冷地问。
“是的,但兄弟却并无恶意。”
“阁下贵姓大名?”
“兄弟姓岳,名钊。冷冰是兄弟的泰山丈人……哦!错了,我是入赘的,不该叫泰山丈人。”岳钊自我解嘲地说,语气中有些少愤懑。
“哦!失敬。说你的来意吧!”
“兄弟四年前因好勇斗狠,被人暗算身罹死症,千里迢迢前来求医,一入冷家便出不了门,被冷家的独生女看上了,要我入赘冷家,在我身上弄了手脚,告诉我答应便罢,不答应他便另招一个,我便要死在离冷家百里内的路上。我当然不能葬送在异乡,只好忍辱偷生,从此不许擅离冷家十里之外,我虽恨之入骨,但却无可奈何。”
“你想离开?”中海问。
“不错,老家伙自命不凡,号称神针。不想今天碰上你,你比他高明百倍,难怪他要用寒冰掌暗算你,免得你抢他的生意。因此,我知道惟有你老兄可以救我,了解在下被制的……”
“这……这……”
“他在我身上用的是金针定时制穴术,气血不过穴,无法逃生。我带了他的寒冰掌独门解药,咱们交换。这老贼可恶,日后我若不灭他的门就不算是岳家的子孙……”
中海脸色一冷,抢着说:“你听了,在未察看你的受制经脉前,我还不知道是否能助你。但话讲在前面,如果替你解了受制经脉,你得发誓。”
“发誓?发什么誓?……”岳钊吃惊地问。
“是的,发誓!发誓不向冷家报复。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该原谅一个古怪老人的自私,这种自私基于亲情,替丑陋的女儿找一个终身伴侣。苦心孤诣值得同情。你如果不答应,请另找高明,救了你而让你去杀别人,我罪孽深重。”
“兄台……你……你怎么还同情他?他居心可诛,只为了一丝猜忌之念,便向你下毒手……”
“但我原谅他,我登门炫露医术,有失忠厚。当然,我也是不得已,为了雕龙金针的血案,我不得不如此做。”
岳钊垂着头,久久方说:“我……我真惭愧,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向你发誓,绝不向冷家报复。皇天后土同鉴,我的话字字出自肺腑。”
中海将剑植于草中,上前说:“岳兄,但愿我能为你尽力。”一面说,一面在怀中取出针盒放在地上。
蓦地,七八丈外的密林中闪出四个人影。领先的是神针冷冰,另两人是冷冰的爪牙,最后一人是天罡星。
“且慢!”冷冰大喝。
四个人飞掠而来,中海火速收起针盒,拔剑叫:“你来得正好,姓冷的。”
怪,冷冰竟不拔剑,在三丈外站住了,死死地向两人注视,颊肉更在不住地痉挛。
岳钊有点手足无措,但片刻就平静下来了,徐徐伸手拔剑。
“你们的话老夫听到了。”冷冰阴沉沉地说。
中海徐徐的逼进,冷笑道:“那就该你我两人说了。”
天罡星满头大汗,脸色泛灰,摇手叫:“老弟,有话好说,你……”
冷冰接口道:“你为何不杀我女儿,却放了她?”
“我找的是你,这事与令嫒无关。”中海答。
冷冰黯然地垂下头,缓缓地说:“雕龙神针确是四年前得来的。事已至此,我只好告诉你。我得先申明,我并不怕你前来找麻烦,而是你的气量令我折服。四年前,一个在江西做案的独行大盗,名叫千里旋风闻达,身罹痨症前来求治,以这盒金针相送作为诊金。这就是我得到金针的经过,其他一无所知,假使你能找得到闻达,相信他会告诉你其中详情。老夫为人愤世嫉俗,十年来未离开本乡本土,对江湖事不闻不问,绝不知金针会隐有如许复杂的内情。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说完,探手自怀中掏出一包丹药,抛过说:“这是解寒冰掌毒的独门解药,发作的时辰快到了,赶快服下,可减少痛苦,相信你对放毒的手法比我高明,你自己用三棱针好动手了。”
他转向岳钊,黯然地说:“钊儿,我对你十分抱歉,正如大地之龙所说,我的私心确是太重了些。钊儿,当你像我一样,身为一个二十三岁无人敢要的丑女父亲时,你就会体会到我当年留下你的痛苦心情。四年来,我确未亏待你,婉儿也对你一往情深,只怪我一念之私,难怪栓不住你的心,也难怪你恨我,这是我咎由自取。我感谢你刚才所发的誓言,四年的怨恨是很难获得谅解的,金针定时制穴术可以远届十年后,那是我骗你的,我怎会向你下针呢?我能不为女儿打算?你可以走了,不信你可以让大地之龙仔细检查。婉儿已有两月身孕,这次她又受伤不轻,她的心碎了,你如果向她辞行,她会受不了的。日后你如果念在骨肉亲情,可以暗地来看看你的孩子……”
他说不下去了,这位冰山似的怪老人,老泪纵横,扭转身急举步欲走。
“爹……”岳钊弃剑狂叫,泪流满面地跪倒。
冷冰止步转身,挥泪道:“你多保重,孩子。”
岳钊叩头叫:“爹,等婉妹伤癒,能准钊儿回一次故乡么?”
冷冰急步上前,颤声道:“孩子,你父亲如果不嫌婉儿丑陋,接她走吧!我会去探望你们的。”
岳钊摇摇头,道:“父亲不是俗人,不会的。钊儿在故乡已无处容身,想将父亲接来……”
冷冰一把将他抱入怀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方老泪纵横地说:“去谢过那位老弟,我们走吧!婉儿多盼望你这时在她身边呢!”
但中海已退入林中,叫道:“不必谢我,小可祝诸位家室和乐,后会有期。前辈务请替那位天罡星洪兄一施妙手,虽则他是个无恶不作的狠贼,但愿他今后能够改过从善,重新做人。”
天罡星大叫:“海老弟,请等等,在下有消息见告。海宇五雄已经到了建宁府,可能在松溪碧云谷做案。上次在梓潭山你不许我劫运金队,你却戏弄了劫金的潜山九虎,九虎恨你入骨,已前往通知疤眼老三,你千万得小心了。”
“谢谢你!洪兄。”中海感激地答。
冷冰突又叫道:“老弟,建宁府梦江出产的独短虫,也就是大大有名的蜮,含沙射影,十分歹毒,中者必溃烂而死,无药可救。出门人小心为上,有暇请光临寒舍,我那儿有解毒妙药,带些防身岂不甚好?”
中海远远地长揖到地,谢道:“至迟明日,小可当造府拜谒前辈,并向前辈参商针灸之学,望勿见拒。”
冷冰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的冰冷神情已经消失,呵呵大笑道:“老弟,一言为定,不要令老朽望穿秋水。老朽届时必向老弟请益,尚请不吝赐教。”
“不敢当,晚辈告辞。”中海行礼告退,闪入林中。
他目送众人去远,立即吞下冷冰给他的丹药,坐下脱掉上衣,用三棱针放出毒血。这时,他已冷得发抖,脸色灰白,持针的手不住颤抖。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大手,接过他手上的三棱针,说:“我助你一臂之力,老弟。”
“谢谢你!”他颤抖着说。
毒血放出了,药力亦已行开,脸色渐渐开始红润。
不久,他挺身站起,接过青袍人递来的三棱针纳入盒中,说:“好厉害!寒冰掌果然歹毒,名不虚传。”
青袍人注视他,不住摇摇头,苦笑道:“天下间竟有你这种人,委实难得。你怎知冷冰给你的是解药?”
中海泰然地笑道:“小可信任他。心存奸诈的人,眼神和神色瞒不了人的。”
青袍人淡淡一笑道:“你看我的为人如何?”
中海打量他好半晌,说:“大叔目正神清,满脸正气。但勿怪小可直言,大叔虽身怀绝技,侠胆慈心,可是却吝于管事,只求独善其身,行径与心念不一,青年与中年判若两人。”
青袍人吃了一惊,讶然问:“你……你有何所据?”
中海指指他的剑,笑道:“不是小可未卜先知,世间所谓相术亦未必可靠。剑靶上有大篆文‘天玄’二字,小可猜大叔定是天玄剑施前辈。”
天玄剑吁出一口长气,苦笑道:“好家伙!可被你作弄个够了。”
中海本想将与施姑娘在陕甘的事说出,但却又忍下了,他用不着讨好这些江湖名人,他有难以言宣的自卑感,也有想形于表面的自尊心,所以决定忍在心中。
“小可怎敢?大叔剑靶上的字,小可是最后才发现的。”
天玄剑微喟,感慨地说:“做人很难,想讨好天下的人的确不易呢!某实,我何尝不想管闲事?只是天下事太多,管不胜管,江湖鬼蜮,有时不易分清是非,所以只好知难而退了。目下,我已入是非之中,欲罢不能了,眼前恐怕将有麻烦,连我也无能为力。唉!不说也罢。刚才天罡星那恶贼说你要找海宇五雄,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查问他们,看是不是小可要找的真凶。”
“难难难!以你的功力来说,不啻自寻死路,那五个恶贼你怎么对付得了?刚才我看你和冷姑娘动手,她比你强,但你却将她击败了,只能说你的机智与大胆幸胜而已。来来来!相见也是有缘,我指点你一些运剑的秘诀。”
中海大喜,行礼道:“多谢前辈的盛情,感激不尽。”
两人到了草坪中,天玄剑披剑出鞘,立下门户说:“你先攻一剑,我要你一招便受制,好好上。”
中海心中有点不信,一声轻叱,一剑点出。
“铮”一声轻吟,中海的剑向外一崩,对方的剑影飞旋而入。他向侧一闪,没闪开,剑如影附形轻贴在他的右肩窝,他的剑尖却伸在天玄剑的右耳外侧。
天玄剑收剑后退,朗声道:“天下运剑秘诀之多,有多至三十六诀,其实,生死相拼时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却聊聊无几。”
他将剑伸出,说:“我已立下门户,你试全力进攻,便可体会其中妙处了。”
中海依言展开了快攻,点、拂、错、拦、冲、刺、毙、削……可是,不管他从任何方向进攻,天玄剑只在原地转动,暴起阵阵锵锵撞击错剑声,剑只在天玄剑的身躯左右弄影,根本近不了身。
天玄剑只是上拂下撇,斜震轻错,眼看一剑刺入,但只从天玄剑的外侧错过,从顶至踵的身前一尺长径之内,中海的剑根本无法进入。
“住手!”天玄剑笑着叫。
中海满头大汗,苦笑道:“前辈封得太紧,腕力惊人,不愧……”
“呵呵!少废话,你能用得上多少诀。”
“确是少,花招全用不上。”他由衷地答。
天玄剑呵呵大笑,笑完说:“不是花招用不上,只是我没给你用上的机会而已。攻守皆须侧身出招,剑必须攻入径尺的中宫方可有效。而剑却不能自行折向攻偏门,所以封易攻难。因此,首先你必须具有雄浑的内力,方可将对方的封势化解,震不开对方的剑,你永远无法攻入。其次是快,机会是稍纵即逝,抓不住电光石火似的空隙一举攻入,就毫无用处。然后是要稳要狠,绝不胡乱出招,沉实冷静,不可妄发,不发则已,发则必中。狂攻只有浪费精力。不仅唬不住人,反而自陷死所予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准与不准,反而次要,临敌以神驭剑,除非你根本无法心意神合一,不然取鼻尖不会误中嘴部。我的天玄剑法其实妙诀在此,世间绝无所谓过玄的绝学,唯一可靠的是经验与机智。剑术经数千年来的研究发展,上承春秋游侠的技击,下迄本朝的武当的后学高人,虽日益发扬光大,但基本要诀仍然改变极微。来!折枝代剑,你我一面拆,一面解说,你会很快就领悟的。小心了,我一面是喂招,一方面也下手不容情,多捱一次揍,多一次经验与教训,怕痛失手,百事无成。准备了!”
足足练了近半个时辰,中海身上大概挨了百十几次打击,他感到浑身火辣辣地不是滋味,但他毫不叫苦。可喜的是,愈往下练,挨揍的机会愈少,证明他的进境惊人,心领神会,获益匪浅。
两人停手坐在树下歇息,天玄剑额上见汗,中海则浑身上下全湿了。
天玄剑丢掉手上的树枝,笑道:“教你这种人,十分吃力费劲,一点即会,简直要将我压箱底的货色全掏出来才应付得了你。你很聪明,但内力太差,气功的火候不够,震不开江湖一流高手的剑,你很难和一流高手争长短,取胜的机会不多。因此,你必须在气功上痛下苦功。你的气功基础打得不够好,虽是正宗练气术,也难望练臻炉火纯青之境。你听,天宇中琴音缥缈,老家伙意兴未尽,还有些少时刻,我指点你练气的心诀,怎样?”
中海顾不得擦汗,连忙整衣下拜。
天玄剑一把将他擒住,笑道:“我不许你行重礼,我是个不重世俗的人,而且年未半百,不敢妄言收徙,更不好为人师。我之所以指点你,只因为发觉你的为人值得指点而已。坐下啦!听,琴声中充满杀伐之机,老家伙已有所发现了。”
天宇中,缥缈的琴音逐渐清晰可闻,三两个零乱的音符跳动,令人闻之悚然发冷。
“那是……是什么人?”中海悚然自语。
“六指琴魔杜元坤,在下面的魔湖草庐隐居。”天玄剑若无其事的说。
“哦!难怪琴艺如此玄奥。”
“别理他,定下心神听我指点你的练气心诀。你必须排除杂念,不为外魔所侵,练气最忌分神,定力不够会岔气伤身,不残即废。”
许久,天玄剑一跃而起,匆匆地说:“不错,你值得爱惜。今后务必持之以恒,必能日有进益。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好自为之。走!我带你去看看元老。”
元老,是指六指琴魔杜元坤。中海火速结束,将针盒藏入汗水淋淋的怀中。
“带上剑。走!”天玄剑说,领先便走。
两人从高峰向下面攀降,天玄剑一面说:“六指琴魔是位受人尊敬的世外高人,可是,这次恐怕难逃即将到临的江湖大劫。下面那座大湖叫做魔湖,据说中藏异物鬼怪,但元老却爱上了这儿的幽静清雅,在湖旁建了一栋草庐,每年夏间都在这儿消磨大好光阴。小心了,切记不可暴露形迹。”
魔湖临峰角一面,水滨山涯的丛林中果然有一栋茅舍。一座石嘴伸入湖中,石顶的隙缝中,一株伞形的巨松盘虬如怒龙长鬣,枯枝如向天空腾搏的巨爪。松树下,一个灰袍老人正襟危坐,石案上置了一张古琴,一个石香炉中升起了嫋嫋轻烟。
天玄剑和中海到达了屋右的湖滨,距石嘴不过五七丈,琴音刚好悠然而隐。但天宇中,似乎音符仍在隐隐跳动荡漾,余音嫋嫋。
六指琴魔双手置在膝上,并未转头,端端正正的面湖而坐,冷冷地说:“你们可以出来了,幸而你们不曾拔剑。”
中海吃了一惊,正想从隐身出站起,却被天玄剑一把按住了,示意不可出声。
茅舍两侧,掠出三个青影,全是青劲装背了剑的武林人。一个灰发挽结,一个白发挽了一个道士髻,一个光头,额顶有戒疤。虽则他们全穿了青劲装,但从他们的头上,可看出一俗、一僧、一道。
三人距六指琴魔身后两丈左右便站住了。
六指琴魔方泰然振衣站起,从容转身。
中海与他们相距不足七丈,在草丛的空隙中全神向众人打量。
六指琴魔身形修长,相貌清癯,一双老眼依然明亮,三绺白髯拂胸,站在那儿显然有出尘之概,仙风道骨,不沾人间烟火味。
“来了这许久,诸位有何见教?”六指琴魔冷冷地问。
“晚辈传信来了,打扰前辈的清兴,罪过!罪过!”老道稽首朗声答。
“传信?哼!老朽早已发觉隐藏在诸位心中的重重杀机。传何人的信?”
老道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说:“晚辈奉敝长上手谕,替前辈带来令甥的家书,请前辈过目。”说完,上前双手将书信呈上。
六指琴魔接书拆开,片刻间脸色大变,厉声问:“贵长上是谁?老朽的外甥目下在何处?”
老道悚然后退,说:“敝长上是谁,晚辈迄今仍未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呸!什么话?你松风道长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竟甘心受人驱策又说不知驱策你的人是谁,谁能置信?”
老道退回原处,急急地说:“前辈不信,也是无法辩解的事,事实确是如此。”
六指琴魔向前举步,阴森森地说:“老夫留下你们,贵长上自会来向老夫解说的。”
和尚挺胸上前一步,呵呵大笑道:“前辈不须动手,贫僧三人俯首听候处治,但话可不得不讲明,敝长上功臻化境,出没宇内宛若神龙,只接见贴身的少数亲信,供奔走的人不但难获一见,连谁是自己人也毫无所知。贫僧与松风道长和红砂掌骆施主,凑巧被同时召见,受命一同前来传信,所以互相认识,不然咱们三人还不知道是同道呢!老实说,敝长上已有交代,说是前辈如果不肯按令甥书上所陈说为敝长上效力,着贫僧三人找机会提头回报。咱们三人有自知之明,自问不是前辈的敌手,如何处治,悉任前辈卓裁,咱们三人书是传到了,如果在期限之内无法返回覆命,那么,令甥的人头,便不会安稳地留在脖子上了。据贫僧所知,敝长上召见时虽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从声音中可以猜出敝长上的为人。他语音尖厉,每一字皆有逼人的威势,定是个无情而冷酷的人,令出如山,心狠手辣。前辈如不以令甥的安全为念,尽管将咱们三人凌迟碎剁,咱们无力反抗,也用不着反抗了。”
六指琴魔呆住了,久久方问:“老夫遨游天下,孑然一身,知道老夫有亲眷的人少之又少,谁将敝甥掳走的?”
“贫僧一概茫然,毫无所知。”
“你难道甘心让人驱策?你一心和尚岂是甘心受人驱策的善男信女?”
一心和尚摇头苦笑道:“贫僧不敢多说,说来也难令前辈相信。可以说,即使将我分筋错骨,五刑相逼,贫僧也不能吐露片语只字。”
六指琴魔将书信纳入怀中,咬牙道:“你们可以走了,愈快愈好,免得老夫动了杀机。寄语那位自称江湖神秘客的人,老夫的外甥若有三长两短,他将寝食难安,老夫不是甘受威迫的人,叫他不要过分。”
一心和尚吁出一口长气,说:“贫僧定将前辈的话禀明。贫僧等告辞,今后传金云玉版的人,自会前来请前辈的大驾,在未接获金云玉版令之前,前辈幸勿远离。”
三人行礼退走,去如电射星飞。
六指琴魔木然屹立,目送三人去远,久久方将目光移向天玄剑和中海隐身的地方,老眼中杀机怒涌。
天玄剑向中海招手,现身黯然叫道:“元老,我来晚一步,唉!”
六指琴魔一怔,眼中的杀机消失了,苦笑道:“原来是你。即使你早来一步又有何用?他们早已处心积虑地计算着我。想不到我一个闲云野鹤,仍然难逃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