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发狂地用剑掘地,一面厉叫:“爹,妈,你两位老人家在天之灵庇佑孩儿,梁大哥义薄云天替孩儿找出了真凶。等屠尽郝老狗全家,孩儿方能为爹妈设灵祭奠。”
四人用兵刃掘土,将九阴吊客活埋在内。
中海折枝作香,向上苍哭拜一番,拜罢虎跳而起,拭掉泪痕向三人说:“老爷子,请你老人家代向施叔致意,小侄必须立即赶回故乡,找郝老狗算帐。”
三人全呆住了。好半晌,横江白练吃惊地一把将抓住,大叫道:“老弟,你说甚么?龙虎风云会的事,完全靠你解决,你却因个人私仇,半途而废一走了之,老弟,你疯了?你知道因你这一来,要枉死多少人么?”
中海如受雷殛,怔怔地两眼发直。
横江白练颓然放手,黯然地说:“我无权向你要求做这件事,但请……”
中海突然下拜,颤声道:“梁大哥,小弟知错了,请原谅我。我明天便动身到保宁,无论如何,我得与长春子生死一拼。梁大哥,小弟年轻,无知而冲动,如有错误,尚请你不吝指正……”
横江白练含泪将他挽起,激动地说:“老弟,大哥是个极平常的人,只知为人在世,必须善恶分明。身为武林人,必须行侠杖义,去暴除奸,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咸宁幸遇,你我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我知道今日风雨飘摇中,老弟是唯一可以担当挽救江湖大劫重责的人。后来我知道你的身世,知道如果你的仇人未能早日找出,你便不会将全副精神用来担当重任,因此我便自告奋勇为你尽力。我是一个孤零零的人,其实江湖大劫与我并无多大关连,但这次牵涉到外寇,我便不能脱身事外了。老弟,愚兄的艺业,不能登大雅之堂,梓潼大会用我不着,我替你跑一趟故乡,暗中安排擒捉郝老狗的大计,等你返乡时,再下手将老狗擒获,血债血偿,以慰令亲在天之灵。”
“那么,一切拜托大哥了。”中海宽心地答。
“请放心,我不会有负所托的。”
狂丐沉吟地道:“梁老弟,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一个人恐怕无济于事。”
“西门大侠之意……”
“郜仲康既然仍在江湖不时现身,绝不会将龙哥儿的事置诸脑后,很可能暗中请人打听龙哥儿的动静,以便早作准备。以他陷害龙哥儿的手法看来,深具机谋,工于心计,未可轻估他的潜力,必须早谋对策。”
中海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冷静地接口道:“老爷子说得不错,这恶贼委实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必须作周全的打算,方不致被他逃脱天道循环的报应。他必定请人留心我和九阴吊客的动静,只要九阴吊客不落在我的手中,他便可安心做他的地方缙绅。小侄认为,必须将已死的人加以掩埋,使江湖人相信这十人已全部失踪,并非被我们所杀。同时,派人放出九阴吊客已逃至某地的消息,令老狗安心。梁大哥则带人到青口及泥江口潜伏,不必到华山村打草惊蛇,仅暗暗监视他的动静,须防他得到风声见机远扬。”
“哥儿,交给我老花子办,保证万事如意。”狂丐说。
中海神色凛然,向横江白练说:“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弟不是妄信鬼神的人,所以不怕说不吉利的话。小弟此行,吉凶难料,如有三长两短,大哥必须替小弟屠尽老狗全家报仇雪恨。大哥义薄云天,小弟深以为荣,必可替小弟完成心愿,请受我一拜。”
他纳头拜倒,然后向雍玉说:“愚兄这次到保宁找壶中痴,那位老前辈是个怪人,人多了反而误事,贤弟可随老爷子迳赴南江相候。”
稍顿又同狂丐道:“老爷子,小侄必须赶往保宁,这儿的事,有劳老爷子费神善后了。”
“哥儿,放心啦!月杪见,小心珍重。”
他的行囊放在茅屋处,无暇返回取来,好在江湖人的百宝囊中,经常带有金银。狂丐三人将金银取出交与中海,一声珍重,各奔前程。
保宁府,位于群山之中,城池却被水所包围。嘉陵江在本地称为阆中江,经过城南,东北西三面临池。出西门折向东北行,约十里地便是仙穴山。仙穴山的东面,面临宋江。在本地的名山中,仙穴山不算有名气,反而不如近城处的玉女房(盘龙山),更比不上城南江南岸的阆中山。阗中、盘山、眉山、伞盖、玉台、天目诸山,皆是神话甚多,风景绮丽的名胜地,壶中痴何以偏偏选在仙穴山隐世的,中海百思不得其解。
从朗池镇到保宁府城,计程两百三十里,当天他走了一百六十里,在保宁府所属的南部县落店。翌日一早登程,踏着寒风冷雨,同保宁赶去。
顺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龙虎风云会和黑旗盟的人如临大敌,活动频繁,他们忙了四五天,不但大地之龙失了踪,天玄剑也音讯毫无,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中海已经远在数百里外,保宁府是偏僻的山城,不是往来要冲,没有人料到中海会去保宁府。
中海在府城落店进食,午膳后,同店家打听有关仙穴山的风土人情和形势,然后踏上至仙穴山的小径。
寒风刺骨,细雨霏霏,他买了一袭蓑衣披上,脚踏多耳麻鞋。追电剑塞在腰带下,剑身上的银漆已经被他刮掉了。
今天,他的两仪心法已经大功告成,在外表上看不出异状,仅眼神似乎没有以往凌厉而已,变得明亮清澈,黑白分明。再就是他感到体外的奇寒,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驭剑时内力收发由心,刚柔随心所欲。也许是已查出杀父母的真凶,心中已有着落,他感到心灵的重压已除,感到身心无比的舒畅,百脉畅和,神定气闲,六合如一,浑身上下轻松极了。
沿登山小径向上走,先到玉台下院小憩。玉台下院在半山一座平坡上,观门遥向西南的玉台山。玉台山山顶建有一座玉台观,老道们又在这儿加建了玉台下院。由于道教的始祖张道陵在苍溪县与阗中接界的云台山得道,偕夫人雍氏登云台白昼飞升。因此,这一带的道观所祀奉的神像,大多是张道陵。也可以说,各处宫观的主持道官,绝大多数是从江西龙虎山派来的有道全真。
他知道必须花两三天时间,方可接近壶中痴。如果冒失地前往,绝难如愿。因此,预定先从玉台下院的老道着手,同他们打听壶中痴的生活情形和为人如何。
他左手提了一个小油布包裹,右手点了一根竹杖,头上的雨笠齐眉而盖,踏入大开的观门。
玉台下院规模不大,两进殿,前面的院子栽了些松柏花木,走道长不足五尺,直抵大殿。殿门大开,冷冷清清。站在观门向里瞧,只看到两名香火道人坐在拜坛下聊天,看到客人光临,瞥了一眼便不加理睬。大冷天,山路泥泞,寒风刺骨,冷雨霏霏,来的人绝不是香客。
中海不嫌老道简慢,直抵殿前,升阶自顾自脱笠卸蓑衣,往廊柱下一丢,踏入殿门,装模作样向神像稽首,然后向两者道行礼说:“道长们请了,小可外乡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宝山一游,冷雨绵绵十分讨厌,可否让小可惜一席地生火烤衣?”
右首老道懒洋洋地站起,轻蔑地瞥了他的追电剑一眼,不表欢迎地说:“施主,敝院清苦得很,生火的地方虽有,却无柴炭生火,施主何不多走两步,到上面谯府的长苑商量?”
“哦!但小可当真不愿再走了,可否在贵院室借宿三两天?小可当加倍奉上香火钱。”
“对不起,敝院不曾建有客室,从不接待施主食宿。”老道断然拒绝,神色相当不友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而且语气中含有火药味。
中海淡淡一笑,不介意地问:“请问,贵院的主持法师……”
“家师访友未回。施主,请吧,即使向家师罗嗦,也是枉费唇舌。”另一名老道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中海心中忖道:“这些老道的态度,似非修真养性之士。”但他的神色丝毫末变,笑道:“道长如此待客,难怪,难怪。”
“难怪甚么?你说。”先前拒客的老道不悦地问。
“难怪贵院如此冷清,香火冷落。”中海笑答。
“呸!岂有此理!你不高兴是不是?”老道发火了。
“小可怎敢?随口说说而已。”中海若无其事地答。
“不许你说,多管闲事。”老道怒叫。
中海不想生事,笑着转身,嘀咕道:“这里的老道好凶,像要吃人似的。”
“站住!你胡说些什么?”
中海转身笑道:“好,站住就站住,道长可是回心转意,愿留小可在贵院借宿三两天么?”
“告诉你,知趣些,坐在敝院逞口舌之能,不然你将会后悔无及。”老道气势汹汹地叫,口沫横飞,恶形恶相。
“哦!难道说,你们要吃人?不许施主留宿,大概贵院的道侣不干不净,怕人瞧出尴尬。听说,有些玄门羽士善制迷魂药,回春丹等等……”
老道勃然大怒,冲上就是一记“鬼王拨扇”,一掌拍来。
中海退后一步,笑道:“省些劲,道长,方外人嗔念过重,便会走火入魔哩!”
老道一掌落空,更为愤怒,跟上再来一招“黑虎偷心”,居然掌风虎虎。
中海大起反感,伸食中二指向攻来的拳背倏地敲下。
“哎唷……”老道狂叫,抱住大拳头不住揉动,鬼叫连天。
“抄家伙揍他。”另一名老道大叫,奔向墙角抄起一根栗木棍,抢上便待动手。
臂门人影倏现,一名头戴大雨笠的高年老道,和一个须发如银,挟着巨型酒葫芦的高大老人,出现在观门外。
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皱纹,浑身湿淋淋,一双老眼布满了红丝,挟着酒葫芦的手有点颤抖,显然有点酒精中毒的现象。穿一身青棉袄,未带雨具。
两人已有八分酒意,踉跄抢入观门,向殿门走来。老人一面走,一面抹着沿颔飘下的雨水,一面笑着叫:“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筋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两老道见两人在观门出现,凶焰尽消,匆忙溜入后殿门走了。中海心中一动,突然接口道:“老伯,诗仙的诗虽好,但不应景奈何?小可改上一改。”
两个醉猫站住了,老人眯着醉眼,注视着阶上的中海,先打了两个酒呃,然后怪声怪气地问:“小伙子,如何改法?”
“老伯请听。葫芦美酒斗十千,胸中块磊不值钱。前尘往事难下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嘉陵寒塞川,将登仙穴恨满山……”
“小子住口!”老家伙大叫,蹒跚冲前两步,脸上神色一弛,喃喃地说:“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
老道一把将他扶住,含糊地叫:“李施主,你醉了,说醉话啦!”
“笑话!我壶中痴会醉?”老家伙眯着醉眼叫。
老道挽着他踉跄抢上台阶,向里叫:“清风、明月,你两个懒虫还不出来?”
先前和中海动手的两个道人从殿后踱出,不情愿地说:“师父,又……”
“不许胡说,快扶李施主入内安置。”
壶中痴站在阶上,摇摇晃晃地向中海注视片刻,然后举起酒葫芦,咕噜噜一口气喝了十余口酒,边向殿内走,边说:“五十年间似反掌,英雄豪杰不久长。”
声落,跌入两名老道怀中。
中海摇摇头,黯然地说:“伤心人别有怀抱,他心中很苦。”
老道将雨笠搁在廓柱下,打量了中海片刻,冷冷地问:“施主,你为他而来?”
“请教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中海反问。
“贫道太虚,是本下院主持。”
“小可姓龙,确是为李老前辈而来。”
“他已是个废人,为何找他?”
“小可有事向他请教。”
“你最好少引起他的心事,请到客室侍茶,贫道愿与施主长谈。”
“多谢道长盛情,小可亟需道长助一臂之力。”
后殿的客室相当狭窄,太虚道长肃容就位,一名小道童奉上香茗,退出客室。
太虚道长不住打量中海,沉静地问:“施主既然为他而来,可知道他的底细么?”
“小可听人说,他是宇内大名鼎鼎、剑道通玄的名宿。”
太虚道长摇摇头,说:“贫道主持本下院,晃眼二十年。李施主在山顶池旁结芦而居,已有三十年以上岁月,采药为生,与世无争。二十年来,贫道是他唯一的知交,也从未看到他动剑,也从不谈论他的过去。贫道也曾怀疑他是个遁世奇人,但不久便证实贫道错了。贫道早年也是武林中人,自信双目还管用,二十年相处,丝毫看不出他是个练家子。有一次,他在文城山采药,被一头青猿吓得大病半月的。你说他是宇内大名鼎鼎的剑道名宿,恐怕只有你才相信。但不知他早年的名号如何称呼,施主知道么?”
中海不能说破,敷衍道:“如果小可要找的人不是他,那就白来一趟了。小可听人说,仙穴山隐有高人逸士,所以慕名而来,但不知山上还有隐居的人么?”
“本地的人,皆逐水而居,却没有依山生活的人,山上如何谋生?李施主以采药谋生,所以住在山上。他的住所没有人,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除了到敝院与贫道盘桓之外,他与山下的人皆合不来。其实,他这人并不坏,只是孤僻些而已,整天泡在酒中,酒品高,酒量如海,从不发酒疯,他自称壶中痴,也未必真痴,诚如施主所说,他必定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听施主的口气,似乎对他并不陌生。二十年的交情,贫道希望他不再糟塌自己,不知施主真有良方么?”
“道长是否感到他这半年来,性情有何异样么?”
“不错!大概是五个月前,他对酒似乎所需更多,每饮必醉,醉后狂歌,莫知所云。施主,他早年的名号……”
“小可确不知他早年的名号,只听人说贵地有个壶中痴,名号不俗,想必是早年的武林名宿,所以专程赶来访寻。”
太虚道长摇摇头,正色道:“施主,你言不由衷。”
“道长,何以见得?”
“二十年来,没有任何人前来找过他,世间知道壶中痴是剑道名家的人,屈指可数,你却一语道破并非无因。施主,你走吧。他的烦恼已经够多了,贫道以他的知友身分,同施主提出警告,不许你再打扰他。”
“这么说来,道长已知道他确是剑道行家了。”
“不错,一个看破性情的人,最忌用世情打扰他,让他静静地安度余年,也足一大功德。”
“但……小可必须……”
“没有必须,施主,你得走。”太虚斩钉截铁地说。
中海略一沉吟,站起说:“那么,小可告辞。”
说完,行礼大踏步出室,出了观门向下走,约半里地便向路旁一窜,重新向上越野而走。他打定主意,要在壶中痴的茅芦等候。如果壶中痴今晚不回来,他要先搜寻电剑婆婆的下落。
对电剑婆婆的身世,他毫无所知,江湖上知道的人,也如凤毛麟角。童婆婆的师门,更是难以索解的谜团,可能连指引中海前往庐山学剑的玄玑子也所知有限。三十年前,江湖上只知有个剑术超尘拔俗的童姓老太婆,只在江湖中逗留了十年左右,来如神龙,逝似流光,除了几个曾和她交过手的武林前辈外,知道她的人少之又少。知道她仍有一个师兄,师兄叫做壶中痴的人,大概只有南荒鬼魔一人,连早年的宇内三大高手也毫不知情。假使中海不在定远山区遇上南荒鬼魔,便用不着来了。
远远地,便看到池面雾气蒸腾,显然池水是温暖的。走近时,雾气反而薄得多,水色清澈,细雨飘洒在池面,不易看到池底,各处山沟注入的水并不浑浊。
池北,是起伏的岗阜,往东南望,可看到远处的五女捣练石。东北山隈下,面池建了一栋茅屋,屋前以荆棘围成一座花园,种了不少药草。
他站在柴门外张望,用目光搜索四周的景物。然后在屋前的山坡各处细搜一遍,希望可以找到囚禁电剑婆婆的地方。他失望了,一无所获。
他从后门撬门而入,细找屋内各处。他算定茅屋太小,壶中痴绝不会将师妹囚在屋中,免得引起外人的注意。
茅屋确是小,一厅、一房、一厨、一药室。除了极简陋的家具和粗糙的衾被外,可说四壁萧条,空无长物。唯一岔眼的是,厨壁下的一排巨大酒瓮,酒香四溢。
他搜遍每一角落,一无所获,甚至搜完没加泥封的大酒瓮,那有电剑婆婆的人影?
他不死心,敲遍地下每一寸泥土,希望发现有地下室,仍然失望。
安上撬开的木门,他重新在四周穷搜。这次,他走远些,自内向外逐段搜寻,从东南西北搜,进入了参天古林。
搜至正北,蓦地,他站住了。小时候他跟亡父上山打猎,对山野里遗留的人迹兽痕极为熟悉,经验丰富,又在肃州卫学了不少人马追踪术,更为精明。
这儿下了四五天的细雨,泥土潮湿,树下的遗痕,更逃不过他的神目。
“咦!刚才有两个人在此经过。”他喃喃自语。
“真见鬼,怎会有人经过?”他在附近搜索了许久,鬼影俱无,怎么突然有了人迹?他想先察看来人的来处,接着又放弃往回走的念头,沿来人所去的方向跟踪而往。
来人是向北走的,看所经处离地尺余的草莽,水珠有些已被震落,显然有一个人穿了长袍。
跟了半里地,进入一座古松林,遗迹像是消失了,地面的松针太厚,不再有水珠,所以很难分辨出。
他不得不留心脚下,低着头细察遗迹,居然被他看出落脚的痕迹。
走着走着,头上突然洒下一阵雨点,打在雨笠上其声清脆。这时没刮风,更不是突然下大雨,怎会有此现象?他抓住雨笠疾挥,突然向前飞纵丈余,闪电似的贴在一株树干上,滑至树后转身看去。
先前所立处,赫然站着壶中痴和太虚道长。两人脸现惊容,太虚吁出一口长气,沉静地说:“这小后生聪明过人,机警绝伦。李施主,恐怕你有大麻烦了。”
壶中痴醉意已消,沉静地盯视着中海,冷冷地问:“小小子,你存心找我来的,你怎知道老夫是剑道名宿,天下间知道老夫底细的人不足三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中海上前行礼,他知道对付这些隐世奇人,表示得太卑下服贴,反而吃力不讨好,笑道:“老前辈所说约三个人,晚辈全知。”
“你?”
“一个是南荒鬼魔单老前辈,一个是太虚仙长,另一人是老前辈的师妹童婆婆。”
“哦!我明白了,你是……”
“晚辈姓龙名中海,曾向童婆婆执弟子礼,但无缘拜婆婆为师,皆因晚辈愚鲁,不配身列门墙上。”
“你为何而来?”
“向老前辈请安,并探望童婆婆。”
壶中痴脸色一沉,举步迫进狠狠地说:“大概那可恶的老太婆,已将老夫的事透露出江湖了。你来得正好,这辈子你也休想再在江湖中称雄道霸了。”
中海见对方来意不善,一面戒备一面说:“童婆婆的事,晚辈毫无所知,是南荒鬼魔单老前辈将老前辈的消息告诉晚辈……”
“那老匹夫!可恶!小家伙,你是来学保命剑法的?你不必枉费心机了……着!”
喝声出人亦到,伸手便抓。
中海火速闪开,叫道:“老前辈,请……”
壶中痴不愿听,一声冷叱,运攻二拳两掌四爪。
中海不愿还手,飘掠如电,一面叫:“老前辈,即便是出家人,也不能断情激性。逃世隐修,不是武林朋友所应为。人生一世,读圣贤书,投师学艺,所学何事?你不能因一己之……”
已没有他再唠叨的机会了,壶中痴愈迫愈紧,狂风暴雨似的进击,险象横生,罡气动气直震内腑,再不还手性命堪虑。
他回敬自保,两仪心法用上了,左掌一挥,无声无臭的柔劲突发。
“噗!噗噗!”双方一个照面,连对三掌。对方攻来直震心脉的浑雄掌劲,全被他化去或引开。
“咦!”壶中痴讶然叫,右手一沉,来一记“叶底翻花”。
中海不再顾虑,斜跨半步,用上了刚劲,错身闪开正面,右手带开来招,转身迫进对方的身右,左掌下拍,来一记“泰山压顶”,照对方的后脑疾拍而下。
壶中痴一声低吼,人旋身右掌反拍,硬接拍下这一掌。
“拍!”暴响震耳,双掌一上一下接实。
中海用柔字诀收劲,后退八尺,脸色一变。
壶中痴挫腰连退五步,地面的脚印深有三寸以上,踉跄止住退势,吃惊地叫:“咦!你竟接下了这足以碎石成粉的一掌?”
中海无惧地上前,凛然地说:“老前辈,请恕晚辈无礼,出于自卫,希望老前辈谅我苦衷,不得不接招。如果晚辈不是身负重任,不敢轻言死字,不然,即是老前辈用刀剑加颈,晚辈也不敢反抗。晚辈不知老前辈与童婆婆不睦的内情,师门琐事,不容外人置喙,晚辈不配过问。但童婆婆万里迢迢前来请艺,只为了挽救江湖大劫,不惜冒万千风险前来相求。她老人家走后,龙虎风云会夜袭庐山天池婆婆的宅院,一门老小下落不明……”
蓦地,头顶传来一声惊呼,一个沙哑的嗓子叫道:“中海,你的话可是当真?”
中海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惊叫道:“童婆婆,你老人家……天哪!你……”
头顶上空,两株巨松的枝桠上,搭了一座小草屋,屋前也有木架。一个华发如银,脸色灰败,精神萎顿的老太婆,正虚弱地坐在木架上,依着木栏向下问:“你的话是真是假?”
中海泪如泉涌,想不到健朗的童婆婆,竟变成如此虚弱,气息奄奄的老太婆了,一别半载,变化太大啦!他忍住一口怨气,将从九宫山幻形老狐处得来的消息说了,最后钢牙一咬,同壶中痴大声说:“你,你好狠的心肠,看你将你的师妹折磨成什么样子?你算得上什么隐世高人?简直欺世盗名呀。”
“住口!老夫的事不许你过问。她离经叛道,违背家师的遗训,擅自在江湖中闯荡,妄用电剑心诀争强斗胜……”
“师兄,这是你的由衷之言?”电剑婆婆大叫道。
壶中痴哼了一声,说:“师父的遗训,说得明明白白,不许门人在江湖闯荡,不许泄露师门内情以免有辱师门,以及多造杀孽……”
“你是说,我出面救儿女也错了么?”
“但……但你足足在江湖闯荡了十年之久。”
“仇人不放我,我能不管吗?师兄,另有原因么?”
壶中痴哼了一声,深深吸入一口气,不予回答。
中海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晚辈不配过问,也不敢过问老前辈师兄妹之间的成见与恩怨,但老前辈这种消极遁世,独善其身的态度,晚辈不敢苟同。晚辈认为,这种行径,比那些为害江湖的人好不了多少。不同的是,邪魔恶寇噬人自肥,老前辈则自命清高,仍然仰赖凡夫俗子供养你而已。”
“小畜牲!你胡说些什么?”壶中痴狂怒地叫,便待上前动手,却被太虚道长拦住了。
中海不为所动,继续说:“老前辈也许认为晚辈信口胡说,但请教,老前辈的酒食从何而来?”
“老夫采药出售,靠自己的劳力为生。”
“那就对了,老前辈同样不可能与世隔绝,没有人群,谁要你的药?你的衣食从何而来?怎会有太虚道长一类朋友安慰你?不为造福世人着想,妄言清高隐世自嘲,简直是愚昧无知。你知道江湖的世局么?龙虎风云会即将掀起狂风巨浪,兵凶战危,生民涂炭,大劫将兴。老前辈,你枉有一身超人艺业,不仅挟技自珍,而且更因一己之私,假借师门遗训,阻止师妹为挽救大劫尽力,你既然自命清高,避世逃尘,走吧!走得远远的,与草木同腐,与禽兽为伍,茹毛饮血,草木蔽体,何必住在仙穴山由村夫俗子供给你的衣食?你这种欺世盗名愚昧自私的人,龙某不屑和你打交道。”说完,扭头便走。壶中痴怔立当地,脸上的神情瞬息百变,突然厉叫道:“站住!”
中海凛然地转身,手按剑把冷冷地说:“尊驾如果想将龙某留下,恐怕不会如意。即使阁下的剑术通玄天下无双,但在下相信用游斗术足以和你缠斗三天三夜,来去自如,剑术再狠再玄,在下不和你决生死,你岂奈我何?”
壶中痴脸色反而沉静了,淡淡一笑,向上叫:“师妹,把剑给我,你也下来。”
电剑婆婆先是一怔,然后面露喜色地进入木楼,片刻出现将一把长剑甩下,抓住架在树杈上的一只藤萝,缓缓垂下来。
壶中痴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丹丸递给童婆婆,平静地说:“师妹,也许愚兄真是愈老愈愚昧自私了,服下丹丸休养一两天,我随你回庐山探望孩子们,也许还来得及。”
“师兄,不必为孩子们担心,小妹临行时已妥善安排下应变良策,小丑跳梁,孩子们足以应付,谢谢你,师兄。”电剑婆婆安详地说,神色间没有怨尤。
太虚道长含笑走近,伸手道:“老朋友,酒葫芦我替你暂时保管。”
壶中痴将酒葫芦递过,拔剑向中海走去,冷静地说:“小小子,你嘴利如刃,而且猖狂骄傲,老夫要看看你有何所恃,凭什么敢自命是挽救江湖大劫的英雄,上啦!”
中海大概已看出形势有了转机,老家伙大概被他一阵大义凛然的话骂清醒了,心中大喜,丢掉雨笠脱去蓑衣,拔剑迎上,献剑道:“请赐教。”
“进招!不许用虚招献宝。”壶中痴轻叱。
“晚辈无礼了,着!”中海豪放地叫,招出“电闪雷鸣”,电剑心诀的杀着出手,风雷骤发,紫虹漫天,剑气迸发。
“好!”壶中痴大喝,银芒乍现,身剑合一锲入如山剑网中,立即缠上了。
剑影飞腾,急剧闪动的人影依稀难辨,绕着树干的空间疯狂激斗,剑气的撕裂声刺耳,动魄惊心。
十余招后,开始有撞击声发出了。
中海不甘示弱,两仪心法注入了剑身,放手狂攻,下手不留情。他不能谦让,每一招都用上了全力,假使壶中痴在他的剑下失手,他根本就用不着向壶中痴讨教保命剑法了,所以他倾力进击,险招迭出,锐不可当。
足足拼了近百招,双方皆有惊无险,势均力敌,皆无力乏疲惫的现象。好一场令人目眩神摇,凶险无比的罕见剧斗,盘旋的圈子扩张至十丈方圆,所有的古松皮裂干伤,地下的松针八方激射。
雨愈下愈大,两人浑身是水,雾气蒸腾。
激斗中,突然爆出一声铿锵金鸣,人影倏分,第一次分开了。
中海斜飘八尺外,左手拔住了树干,脸上神色肃穆,雨和汗在脸上不住向下流,虎目中神光似电呼吸平静。这是他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激斗,却不是最艰苦的一次,两仪心法使他体内的真力生生不息,耗损已减至最低限度。如果两仪心法未大功告成,他相信绝难接下二十招,双方都用威力奇大速度奇快的电剑心诀,手眼身法俱皆奇快绝伦,如果真力不继中气不足,是绝对无法支持的。
壶中痴毕竟老了,斜退丈余,呼吸已不平静,脚下有点慢。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冷静地问:“老朽的师妹说,你只学了十天电剑心诀,可是真的?”
“真正算起来,不足十天,不敢在老前辈面前说谎。”中海镇静地答。
“你不但已领悟了全部心法,而且融会了……”
“融会了天玄剑术。”
“很好,很好。你多大年纪了?”
“晚辈虚长二十五春。”
“你的内功修为出奇地奇奥精纯,不知你是怎样练成的?怪事。好,留意我的手眼身法步,你先尽量施展,放手抢攻。同时,我警告你,你的出剑手法易攻难收,凌厉而空隙亦大,如不留心注意我的出剑手法,你会受伤的。上!”
中海的目光,开始全神戒备,一声长啸,奋力进击。
怪,这次壶中痴不再反击了,身法潇洒已极,轻灵地闪动,进招从容,但见他手中的剑如同神物,挥洒中隐含玄机,见招化招,见式化式,完全采用守势,不管中海如何抢攻,皆攻不入他手中剑所布下的铁壁铜墙,紫虹在他身前左右弄影,无法进入他身前宽约尺余的正面空间。
“铮铮!嗤!吱嘎……”碰、撞、错、震、格所发出的各种声浪急如骤雨,震耳欲聋。
不管中海从何处进攻,始终无法抢入中宫,狂野的紫虹看去凶猛泼辣无比,在壶中痴的身侧吞吐盘旋,危极险极,令人心惊胆跳,血为之凝。但壶中痴不但毫发未伤,沉静的神态似乎更为之稳定。
久久,响起壶中痴一声低喝:“够了!孺子可教。”
人影倏分,中海站在丈外,怔怔地注视着壶中痴,意似不信地呆在那儿。
壶中痴淡淡一笑,说:“这都是由保命三招所蜕化出来的各种防守之术,说来话长,其实也不难。对方的兵刃愈长,愈不可能攻入防守的窄小空间,但对方的兵刃如果是软的,防守之术又自不同。留心了,我传你保命三招,以你的艺业和内力修为来说,天下大可去得。老夫不敢说此后你足以横行天下,但至少目下的武林绝顶高手想伤你千难万难。师妹,你也来。”
太虚道长知趣,悄悄地溜了。
当夜,中海留宿在茅舍中,三天后,冒着凄风冷雨,拜别了两老踏上征程,取道向南江镇而去。
从保宁府到南江镇,须先到巴县,巴县就是以后的巴州。这里没有大路,全是丛山峻岭,走的路大部分是樵径,稍一大意使得走冤枉路。因此,耽误了不步时日,等他到了南江镇,已是二月初了,距约定的时日迟了五天,把先到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大仙庙的香炉内,他找到天玄剑的留柬,要他赶快到北面一百五十里的茶坡山,在山北的山神庙会合。柬上所留的日期,天玄剑已等了他好几天了。
茶坡山,距大巴山不足五十里。前面偏东,是与汉中接壤的大巴山,东南,是比大巴山更高峻的小巴山。举目四顾,全是无尽的高山,不绝的丛莽,在人在生疏的人看来,弄不清任何一座山的名称来,只能找当地的土着询问,如果是晴天,小巴山极易分辨,山巅多云雾,夏日仍有积雪。但这时大雨倾盆,委实不辨方向。一百五十里他花了两天,方到了茶坡山的西麓,他头戴雨笠,身穿蓑衣,剑仍插在腰带上,胁下带了一个小包裹,脚下是一双多耳麻鞋,如果不走近,很难发现他的江湖人身分。
在十里外便打听出前面这座山便是茶坡山,土着说那儿有一座隆兴霸小镇,听镇名,那儿可能有河流,事实上根本没有河,小镇只有十余户人家,在五里外便可看到小镇,座落在山西南的山坡上。满山全是莽林,地面野草抽芽,枝头上已可看见春意了。
他不愿到村镇暴露身分,在这儿陌生人是无法隐藏的,便迳自向北山绕走,希望山神庙不难找。
没有路径,他只能随山势的起伏,穿越莽林向北绕走。正穿越一座密林,突见前面出现一座山崖,他想:“雨太大,且先歇会儿再走。”
刚到达山崖的南端,正想桡山崖北,突听崖的另一方面有人声,一个粗哑得嗓子说:“宜昌兄,偌冷的天气,我看还是生个火取暖,怎样?”
“不行,志强兄,有火必有烟,柴草湿气太重,如被山神庙那群来历不明的人发现,岂不麻烦?”另一个宏亮的声音说。
他心中一凛,忖道:“施叔他们被人所监视了,倒得看看他们是谁。”
“怪!这些人为何到这儿逗留,又不像是采药客,更不像是前来垦荒的人,我看,八成是冲着咱们而来的。”
先前发话的人又道:“不像,这儿距咱们内主坛有六十里,如果是冲着咱们而来,不会在这儿逗留,到内主坛只有两条路,南走小巴山,北从汉中来都不需经过这儿。”
“宜昌兄,我看,咱们不可大意,还是小心为上。这样吧,小弟在这儿监视他们,你火速赶到七盘坳去通知章香主,传信主坛戒备。”
“志强兄,如果胡乱传警,日后岂不贻人笑柄?放心啦!且盯住他们一天,明天再说,别让弟兄们笑咱们小题大作,疑神疑鬼,闹出笑话来咱们便不用混了。”
中海偕崖根绕出,这一面是突出丈余的山崖,崖前古木森森,正是躲避风雨的好地方,两名大汉靠壁而坐,油绸雨披堆在壁根下,两人抱着连鞘单刀,靠在壁根假寐,一面闭着眼睛穷聊。雨声太大风声呼呼,中海摸近至三丈内,两人仍未发觉。
他有点困惑,难道天玄剑不派人在四周警戒?被龙虎风云会的人所监视,暗袭内主坛的事岂不危险?无论如何,这两个家伙绝不可被他们溜掉。
他正想动手,突然发觉林中有了响动,显然有人正急步向崖下走来。他心中一动,立即向后退回崖角藏身。
两大汉直待雨中的来人接近崖口,方发觉有警,火速跃起戒备。他们本想隐起身形,但已来不及了。他们末料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林中,会有人突然出现。
他们刚站起,两个青影已拨开枝叶抢入崖口,原来是两个浑身湿透,所穿的青衲不住滴水的中年和尚,看到崖中有人,稍一错愕,正想有所举动,两大汉已一闪而至,白虹一闪,两把单刀出鞘,分别指向两个和尚,喝道:“不许动,双手张开,不许向怀里移。”
“咦!你们不是巴山安法禅寺的和尚么?”另一大汉讶然问。
巴山,也就是大巴山,四川的人称北面的山峦为大巴山,汉中的人将境内的一段叫巴山或巴岭。安法禅寺在汉中境内,当地人皆将山名连着叫,提起巴山安法禅寺,附近可说无人不晓,但知道枯骨魔僧混迹在内的人,却少之又少。
两和尚一怔,一个说:“是呀!小僧正是安法禅寺的僧人,两位……”
“你们远离寺院百余里,到这荒山来有何贵干?”
“小僧师兄弟奉师命到茶坡山找药,已来了三天了。”
“找到没有?”
“没有,下了好些天雨,不易找……”
“你们去过山神庙没有?”
“山神庙?小僧还没有去过。”
大汉向同伴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咱们先把他们捆上,事情办妥了之后再放,不然他们会碍手碍脚。”
僧人大惊,一个急急地说:“两位施主,小僧绝不会妨碍施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