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是中海,他在农庄就打定了主意,要挑起龙虎风云会和阎君祥火拼,他好从中取利。
当下作了个周详的打算,先到距农庄三里地的田野埋伏。按路程,这儿距西山只有里余,距农庄却有三里,现场距西山近,天明时必可先被龙虎风云会发现,不怕阎王的人抢先一步前来毁尸灭迹。
同时,他准备留一个活口,因此放过了第三骑的郝兄,让姓郝的躲在田旁,不加追杀。
他将在农庄所擒的人带来了,留一个尸体作证,那么,阎王即使跳在大江里也洗不清嫌疑。
五个人已宰了两个,另一个敖兄刺杀了他从农庄带来的人,受伤坠入路旁的田沟中,正躲在那儿喘息,已近临死境。
他先前带着俘虏在路中等候,第五人接近时,方徐徐将俘虏高举过顶,看上去像是平空高了四五尺,装神弄鬼,把五个恶贼吓住了。敖兄驱马冲上时,他将俘虏抛出,人亦前扑,只片刻间便击毙了两人,伤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人拔剑下马,他心中大定,用不着急急进招了,只消对方不骑马逃命,尽可慢慢地收拾他们。
他事先已用头巾蒙上了脸,只留着一双眼睛在外,不用追电剑,就用夺来的铁棍做兵刃。
他堵在路中,单手持棍,一步步向前欺近。
颜兄以进为退的诡计,瞒不了同伴商兄。商兄根本不进,向左侧田野撒腿便跑。
中海早已料到他们都不愿找死,必定分左右而逃,右手持棍,左手已暗挟了一把飞刀,正待发出猛地醒悟,目前不宜使用飞刀,以免太早暴露身分,当下收了飞刀,向右一闪,拦住了向左逃的商兄大喝道:“那儿走?留下命来!”
喝声如沉雷,商兄本就心中发虚,心头一震,脚向下沉,一脚踏在浮冰上,“叭”一声冰碎脚就沉,身形也就不稳。
中海所站处是田埂,一棍扫出。
商兄百忙中举剑急架,拼命自保。
用剑去架铁棍,极为不智,但他已别无选择,临危拼命,“铮”一声暴响,剑失手震飞三丈外。
中海闪电似的欺上,棍尾一挑,“噗”一声击中商兄的右胁,商兄带着一声令人闻之心血凝结的惨号,掷仆两丈外掉入田中去了。
中海突然飞掠,疾追颜兄而去。
田沟中的郝兄已经恢复了元气,沿沟缓缓移动,想接近一匹坐骑,以便乘马逃命。接近一匹马,正想闪出,突听不远处响起一声沉喝,吓得他赶忙向沟底一伏,片刻方徐徐将头伸出沟顶,留神看去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不住低念“菩萨保佑”。
中海的轻功超尘拔俗,这些江湖二流人物,怎能逃出他的掌握?追了七八丈,便将颜兄追上了。颜兄越田野而逃,幸好这一面田地势高些,冬日无水,并不曾结有薄冰,所以跑得快些。
正待全力逃命,突见前面黑影乍现,沉喝如雷:“喀!站住领死。”
两贼有点毛骨悚然,将剑伸出,吃惊的向后退,持剑的手不住发抖,左首的人胆子大些,一面徐徐后撤,一面壮着胆大喝道:“你是人是鬼?站住?”
中海仍一步步接近,发出一阵阴森森冷笑声。笑声不高不低,在呼呼寒风中,令人听来特别刺耳,就像是荒野鬼哭,毛骨悚然。
右面的人吸入一口长气,低声说:“是人,颜兄,咱们拼了。”
中海怪笑一声,接口道:“老兄们,不错,是人。今晚你们来了,不用回西山了,留下来算了。”
颜兄胆气一壮,不退了,沉声喝道:“阁下,你是阎君祥的人?”
“你料对了,阁下。”中海答。
“贵姓大名?”
“何必问呢?反正你们活不了啦,到了阴府,你们自会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八猛兽的……”
“别废话!上。”中海冷叱。
“颜兄,并肩上。”右面的人大喝。
颜兄向侧靠,低声道:“商兄,咱们不能全留在这儿,你阻他一阻,我赶回西山报信。”
商兄冷哼一声,不悦地说:“颜兄你何不阻他一阻?我的轻功不行,得先走一步。”
中海怪笑一声,接口道:“若教你两人走了一个,岂不带来天大麻烦?今晚你们五个人全得埋骨此地,谁也别想生离。”
颜兄心有不甘,突然大喝一声,挺剑急冲而上。冲了三步,蓦地向侧斜掠,奔入了田野。
他魂落魂飞,火速折向而逃,不敢出招。
岂知奔了三四步,黑影仍在前面,铁棍尖指向他的胸口,正等待他往前撞。
他一声厉吼,一剑挥出。
“铮”一声暴响,火星飞溅,铁棍并未被震开,他自己却感到虎口一阵麻,震得身形不稳,侧冲八尺。
“再来两剑,老兄。”中海冷冷地说,铁棍仍向前指。
颜兄心胆俱裂,扭头便跑。他向左逃,黑影在左出现,往右奔,铁棍又在等着他,他只好拼命向前逃,逃回原来的斗扬。
刚奔上道路,真妙,路边就有一匹马,他心中狂喜,奔近伸手去抓缰绳。
“噗”一声轻响,他感到腿弯一震,身不由己丢剑,向前重重地仆倒,仆倒在马腿前,再也爬不起来了。
丈外的沟中,郝兄正躲在沟底发抖。
中海用铁棍尖压在颜兄的背心上,冷冷地问:“老兄,说,贵分坛目下还有多少高手?”
颜兄的下身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但背心的压力奇重,只靠两只手爬不动,挣扎半刻,狂叫道:“饶命,饶……饶我一……一死……”
“说!分坛还有多少高手?”中海再次喝问。
“有……有顺庆府来的神掌翻天潘大爷,妙手神偷巫三爷,和金镖银梭应老前辈。他们追踪一个姓费的人,前天方在城里的定远客栈用蒙汗药将人擒住。其他……”
“姓费的大名和绰号叫什么?”
“不……不知道,只听说是木莲花苑的余孽。”
“人呢?”
“听分坛主说,会主已赴湖广,从昆明乘船走的水路。据说要下月方可回川。至于其他的会友,则陆续到四川聚会,因为金镖银梭老前辈目下拿不定主意,不知将人送往湖广呢,还是解送主坛。同时,又怕姓费约有同伴前来援救,所以火速的派人召集高手前来保护,可能要送到重庆听候会主返回发落。”
“贵会主不是在四川吗?怎么又到湖广去了?”
“已到湖广月余,下月便可返回。这次外主坛被天玄剑和一个什么大地之龙所挑,而河南又出了个长春子,声称要组成什么英雄会公然和本会为敌。因此会主正在安排一切,重要会友陆续返回川中,而暂时让长春子组成英雄会,以便日后一网打尽他们。”
“这么说来,咱们阎爷要一举铲除贵分会,该在这三天内及早动手罗?”
颜兄喘息片刻,虚脱地说:“饶我一命,我一一吐实。”
中海略一迟疑,说:“好,一句话,但得答应在下的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绝不吐露今晚的事,你只说今晚袭击你们的人不知是谁,不许说是阎家人所为。”
“我……我答应。”
“好,饶你一死,站起来好好招来。”
颜兄先翻身坐起,拼命揉动腿弯活血,久久方说:“分坛中除了顺变来的三位高手外,其余的人皆不是你们八猛兽的敌手,但可能在两三天内,自湖广回来的少会主便可到达,想动手须在明后两天较好。不过,少会主来了以后你们恐怕……”
“笑话,少会主又能怎样?两天之内,大批官兵便可等待着贵会的人纳命。你走吧,留你一条命吧,后会有期。”
声落,他抓过缰绳,飞身上马,丢掉铁棍,向农庄方向如飞而去。奔出二十丈外,已脱出视线,他下马向马臀上一拍,马儿负痛狂奔。他扭头跃入路旁的水沟,急急回到现场。
颜兄活了腿弯的血,中海那一棍下手有分寸,他并未受到严重的损伤,见中海乘马走了,满以为中海先走了,他大喜欲狂,人未站起,扭身便待拾回丢掉的长剑。
身旁黑影一闪而过,一只快靴踏住了剑身。
“哎呀!”他惊叫一声,连忙缩手,以为是中海去而复来,惊得血都冷了。”
“好啊,颜兄,你做的好事。”踏住剑的黑影冷冷地说。
“咦!是你?你……”
“是我。颜永盛,我没死,你奇怪么?”
颜永盛抽口冷气,正待站起,但冷冰冰的剑尖已伸到了脸门。他不敢移动,哀求道:“郝兄,千不念,万不念,念在你我数年的交情,我也是不得已……”一面说,他撑在身后的手暗暗抓满了两把沙土。
“住口!哼,你知道,交情不值半文钱,我将你带回香坛,少不得大功一件,对我来说……”
“郝兄,你……”
“我要将你带回香坛……”
颜永盛乘对方说话分心的时候,突然向后便倒,猛地将手中预先抓着的沙土抛出,向侧急滚。
“喳!”郝兄的剑刺入地中,“哎!”一声惊叫,揉着双目向侧急掠,出剑时仅伤了颜永盛左肩伤势甚轻。
颜永盛滚出丈外,一把抓起中海丢掉的铁棍,悄然掩上,像一头灵活的猫。
郝兄拼命将剑挥舞护身,一面想将眼中沙土揉出,盲目的移动身形,也盲目地挥剑。
颜永盛并不急于下手,他在找机会,悄然接近,俯身抓一块碎泥,轻轻在向侧方抛出。
“叭噗!”碎泥着地即散。
郝兄听到声音,一声怒吼,向发声处疯狂地挥剑。
颜永盛乘机从后面抢入,兜头就是一棍。
“噗!”这一棍劈中郝兄的右肩,肩骨尽碎,剑失手坠地,“哎”一声狂叫,踉跄前冲。
颜永盛跟上,一棍扫出,正中腰胁。郝兄一声惨叫,被扫跌丈外。
颜永盛跟进,用棍抵住郝兄的喉头咬牙切齿地说:“狗东西,你说交情不值半文钱,大爷也懒得和你废话了,送你去见阎王。”
“颜……颜兄……”郝兄大声叫。
“叫兄没有用,叫爹也不行,你既无情,休怪我无义。杀掉你这王八蛋之后,大爷回去将今晚所透露的消息全推在你身上,你他妈的连死也休想安逸。只怪你太无情,活该受罪,怨你自己好了。”
声落,全力一顶,顶破了郝兄的咽喉。接着手起棍落,将郝兄的脑袋打破,方丢掉棍牵了另一匹马,向西山方向狂驰而去。
不远处藏身沟中的中海,盯着颜永盛逐渐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语道:“全是些唯利是图,不仁不义的恶贼。龙虎风云会专收买这种货色,如果能成功,除非太阳从西天升。明天有得忙了,驱虎吞狼,以毒攻毒,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我还得回农庄去监视着阎老狗,免得他的人先到达这儿收尸灭迹。”
他悄然退去,退回农庄,在庄侧放上一把野火,然后返回松林铺睡大觉。
农庄失火,把正要返回城的阎老狗惊动了。
经过救火、盘问、善后等等事务的耽搁,果然忘了派人各地巡逻,始终没有人到达人马尸体横陈的现场。
罗志超兄弟作梦也没料到昨晚中海曾经外出,一早便到达内室,生火掌厨,直至张姑娘前来相助时,方入房看望母亲。
罗氏精神大佳,已可起床行走,只是久病虚脱,支持不久而已。
梳洗毕,中海连饭也来不及吃,他必须乘天色未大明之前离开,以免让村人看到,日后连累罗家人。
草草喝了一杯热茶,替罗氏开了一张固元培本的单方,留下一百两金叶子,叮咛四人切不可泄露他曾在这儿投宿的事,以免大祸临头。他同时简略地将阎王和风云会狼狈为奸的事说了,要他们多加小心,辞别了众人,飘然而去。
他刚踏入小小的定远城,正想找个地方吃早餐,突然早市急散,街上的行人走避,人心惶惶。一队队巡检步伐整齐,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在街上往复巡行。中海心中有数,心说:“妙哉!这把野火烧起来了。”
真巧,远远地,街左一家拥有两间店面的楼房前,悬着两个大灯笼,上面书有四个大字--“定远客栈”。
“唔!定远客栈,正是姓费的被蒙汗药迷翻的地方。”他心中暗说。
他正要找这间客店,脚下毫不迟疑地向店门走去。
这是定远城字号最老且规模最大的一间老店,左是客栈的大厅,右是共设有十副座头的饭厅。已是辰牌末巳牌初,但旅客早已上道,食客不多。
看了店中的光景,委实令人难以相信会是一座黑店。退一万步说,在这县城市面繁华中开黑店,最为犯忌,可能性不大。
他进入店中,直趋柜台,将包裹往柜上一搁,向店伙和掌柜的说:“店家,可有上房?”
小地方的客栈,上房极为罕见,甚至连通铺都没有,通常分为两层,楼下是打地铺,楼上睡楼木板,草垫子作褥,一人一床棉被。
客人可以在任何一处角落找到一块地方躺平就是。
帐房先生脸有难色,摇摇头:“客官可以到楼上找铺位,小店没有上房,抱歉。”
中海必须早晚练功,没有上房极为不便,但他为了侦查姓费的根柢,只好住下,将包裹向里一推说:“好吧!包裹交柜。里面有在下贩货的金银,请多加小心。可有吃食的地方?”
“食处在右面大厅,敝处市面不静,奉县大爷手谕,往来客官必须登载往来去路,查验路引,请将……”
中海将路引递过,说:“姓龙名海,湖广来,至顺庆收购药材。”
掌柜的一面登上客簿,一面信口道:“哦!原来是下江的药商,但不知龙爷是那一家行号的……。”
“在下不属于任何一家行号,卖药兼行医,买各地奇药炼丹膏丸散自用。”
“呵呵!原来龙爷是郎中,这么说来,定是到顺庆收购鸡父草和山大豆的。”
这两味草药不载于本草,是顺庆的特产。山大豆可治急性风寒,鸡父草可治妇人因产破血。八五两月,乡民采集晒干,冬季有下江药商前来搜购。中海笑道:“店家,正相反,贵地的大黄巴戟,极负盛名,在下是搜购这两味药而来的。”
说完,挟了青布包了的追电剑,走向食厅。
食厅中有三桌有人,他在靠窗一桌落坐,要来酒菜,一面留心街外的动静,一面有意无意的打量邻桌。
邻桌坐了三个人,中间隔了一副座头。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低声谈话,一面品茗,一面商量,显然早已酒足饭饱。
听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氏。语音甚低,但中海却字字入耳。
邻座的两男一女,穿章和口音都是外地人。两个男人一是花甲年纪的老者,脸上布满风尘之色,他的两鬓苍苍,一双老眼依然明亮,留着两撇花白胡须,左颊近耳朵处,长了一颗痣,身材修长,穿了一件豫陕人士常穿的老羊皮外袄。
另一人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大汉,方脸大耳,大眼中神光炯炯,仪表不俗,穿了一件羔皮袄,腰带悬着剑,女的年约三十上下,五官清秀,清丽出尘,光可鉴人的青丝挽了一个盘龙髻,插了一支凤头钗,穿一袭天青色夹短衫扎脚裤,外罩狐皮短袄,端坐在一旁,含笑倾听两个男人细谈。
中海是行商打扮,青色帕头,青棉袄,同包夹裤,半统暖靴。棉袄下摆鼓鼓地,那是行商们最流行时兴的钱肚带。
他坐在那儿自斟自饮,故意不管外界的事,其实他已用超人的耳力,将邻桌食客的话听了个字字入耳。
三个男女并未注意中海,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料到两丈内的中海听得到。
中年大汉喝了一口热茶,说:“曹叔,我们要不要到西山找潘老问问?”
曹叔摇摇头,低声道:“这怎么行?我们岂能眼看会中弟兄有难而袖手旁观?他们正需要援手的哪!”中年人忧形于色地说。
“公孙贤侄,别忘了咱们自己的大事,你何必焦急?”曹叔若无其事地答。
“官兵出动,兵勇已……”
“何必担心?这些作威作福的家伙,毫无用处,只能吓唬小猫小狗。退一万步说,神掌翻天他们既然能火焚阎老狗的农庄,截杀不少豪奴,自己怎可毫无准备?官兵前脚出城,我保证他们后脚便撤出了永兴场,进入了西山深处,没有人可以找得到他们。”
“至少我们也该前往看看哪!”
“不必了,咱们留在城中,一方面可以钉牢樊老狗,另方面也可候机进入阎家,等候助潘老弟一臂之力,岂不两全其美?”
“哦!曹叔是准备……”
“准备先袖手看风色,候机助潘老弟。”
中海和横江白练相处了一段日子,对江湖人物的特征略有所知,看了这颊上有个大痣的曹姓老人家,却仍想不出对方的来历。
但从对方的谈话中,他已猜出必是龙虎风云会的人,正想找机会揭对方的底,但接着心中一动,他希望找出他们口中的樊老狗是谁。
昨晚,他已在贼人口中得到不少的消息,有两件重要消息令他心中暗惊。其一是木莲花苑被袭击,缥缈仙子全家死难。
其次是长春子果然不出所料,在河南组成英雄会,号召江湖名宿武林隐逸出面,声称与龙虎风云会为敌,以便一网打尽。
对前面一件事,他感到龙虎风云会的实力,雄厚得超出他预想之外,委实可怕。
对后一件事,他倒没有多大顾虑,深信天玄剑早已有所准备,不会上当。
最令他担心的是,他在麒麟山庄揭开湖海散人的真面目,长春子必定放他不过,必定倾全力暗中对付他,只要让对方发现行踪,必将高手齐集,群起而攻,后果十分可怕。
但在他的心中,也油然兴起狂热的报复念头,既然龙虎风云会能在各地大肆锄诛异已,他为何不可以在各地除杀该会的人?
他相信该会小部分首脑之外,想拦阻他绝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他决定在这三个男女身上报复,但必须先查出他们所钉梢的人是谁?
他暗中打算向三男女下手,同样地,三男女也不约而同的打他的主意了。
由于心中在不住转念头,脸上便表现出不寻常的神色,虎目不期而然的盯了对方一眼,恰好碰上曹叔射来的怀疑目光。
曹叔是个老江湖,发觉中海的神色有异,先是一怔,接着目露凶光,同公孙贤侄用更低的声音,说:“公孙贤侄,你能看出邻座那小子的古怪么?”
两个中年男女留了心,徐徐转头向中海看去。这时中海已心生警惕,不再理会,泰然地自斟自酌恢复了先前轻松的神情。
中年人打量中海片刻,低声道:“目朗鬓丰,神定气闲,绝非等闲人物。小侄如果所料不差,他将是以行商身分隐藏起本来面目的名门大派子弟,身手定不等闲。”
“会不会阎老狗的奴才?”
中年人淡淡一笑,说:“阎老狗横行乡里,巧取豪夺无所不为。三十年来,他的田产增加了两倍以上。妻妾增至近三十人,金银之数,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确数,像这种鱼肉乡里的人,有出息的名门大派弟子,不可能替他卖命。”
“也许是官府中的鹰犬哩!”中年美妇第一次接口。
中年人摇头否认,坚持己见说:“也不是。如果这人被会主看到,必定会收为己用。”
曹姓老人冷冷一笑,说:“公孙贤侄,你是否打算将他引见入会?”
中年人仍然摇头,苦笑道:“小侄可不想自找麻烦,有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必惹火烧身呢?会主父子为了一个大地之龙,几乎五刑加身。如果少会主这次大索湖广搜不到大地之龙的下落,少不了得饱尝地牢里的滋味。按目下的情形看来,大地之龙音讯毫无,限期将届,他父子定然凶多吉少。”
“依贤侄的意思……”
“假使这家伙卷入咱们和阎老狗的纷争中,宰了他一了百了。”中年人一字一吐地答。
“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你不怕打草惊蛇么?”中年美妇问。
“有何不可,谁知道咱们的身分?”
“贤侄,不可。”叫曹叔的老人也加以阻止。
“曹叔,有何不可?小侄敢保证,咱们先前所说的话,他必定已听了不少,说不定他正在打咱们的主意哩!先下手为强,与其让他暗中缠住碍手,不如杀之灭口永除后患。”
“你没忘了咱们的正事吧?要是惊走了樊老狗,你我吃不消兜着走。咱们奉命追踪,要在他身上追出木莲花苑的余孽呢。”
“樊老狗昨晚赶了一夜路,现在正在梦周公,不到午间不会……咦!他竟然起来了?”
厅口出现了一个年约古稀的老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老人脸色苍白,疲惫之色毕露无遗,斑白的长髯显得相当零乱,一双老眼已呈现充血的现象,令人一看去便知疲乏而睡眠不足的人。
少年眉目清秀,稚气未失,身材壮实,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但精神亦有点萎顿,一老一小进厅时,不住向厅中的人打量,然后在中海的座头就坐,吩咐店伙准备些酒菜,显得心事重重。
古稀老人的目光,从中海的身上移向曹姓老人三男女,并未看出异状。中海在两桌人的中间,面窗而坐,可以左右打量。他向老少两人扫了一眼,心说:“姓曹所说的樊老狗,可能就是这位老人的了。听口气,樊老人定是与木莲花苑有关的人,我倒得留心些。”
他不再向老少两人打量,一面进食,一面倾听三男女的话,食客甚少,并不吵杂,三男女虽用几如蚊鸣的声音说话,但仍逃不过他的神耳,一字一句接听得十分真切。
“公孙贤侄,你赶快去找金镖银梭。”曹姓老人低声说。
“找他作什么?”中年人问。
“咱们的估计错误,料定这老贼必定休息半天,岂知他只休息一个多时辰便出来了,显然即将动身。咱们已和他照了面,不适宜再跟踪了。你去找金镖银梭,请他派人钉梢,咱们只能远远的跟踪他了。”
中年人略一沉吟,说:“好,我走一趟。”
“盛源粮行已被阎老狗暗中派人重重包围,你得加倍小心。”
“那……应老是否仍会在店中呢?”
“会的,永兴场有神掌翻天主持大局,城中由应老负责。阎老狗只知盛源粮行与永兴场宇文会有往来,廖分坛主在永兴场,阎老狗抓不到盛源的把柄,谅他也不敢妄自到盛源讨野火。盛源的店东是寇文海,他与本县的县大爷交情不薄,在未找住把柄之前,阎老狗绝不敢公然和寇店东反脸,你千万不可露出马脚。”
“小侄理会得。”中年人答,起身走了。
中年美妇低声道:“曹叔,侄女去盘一盘那后生的底,好么?”
曹老人略一退疑,点头道:“好吧,凤娇,但不可打草惊蛇。”
“侄女小心就是。”
中海心中冷笑,忖道:“来了,我何不闹将起来,在金镖银梭未将人派来之前动手,樊老和小后生必可警觉地乘机脱身,岂不妙哉?”
他喝干了最后一杯酒,召伙计上饭,静候变化。
中年美妇略整云鬓,挪了挪腰间的长剑,推椅而起,莲步轻移,含笑向中海走来。
中海一口气吃了半碗饭,抬头注视着盈盈走近的中年美妇。他发觉中年美妇的剑古色斑烂,显然是一把相当珍贵的宝剑。
中年美妇站在他的对面,一双杏眼发射着可看透肺腑的寒芒,目不转瞬地紧紧盯视着他。
他不在乎,泰然地进食,也向她对视,毫不退缩。
中年美妇见冷厉的眼神压不住中海,便知遇上敌手了,久久方盈然一笑,换了另一副面孔,纤手按住剑靶,含笑问道:“壮士,我能坐下么?”
中海伸竹筷将茶壶推过,笑道:“大嫂,别忘了这是买卖地方,何用多问?用茶自己来。”
中年美妇侧着身子坐下,不动茶具,往下问:“壮士高姓大名?是峨嵋高人的门下么?”
中海盯了对方一眼,歪着脑袋轻浮的一笑。
“大嫂,是想替在下作媒么?”
“壮士问不得?”中年美妇有点不悦地问。
“当然问得,但大嫂不先道出身分,不嫌冒昧了些?”
“唔!你很精明。我姓陈,夫家复姓公孙,在迷魂门下学艺。该你说了。”
中海一怔。那迷魂门的掌门拘魂奼女姓查名蓉,据说迷魂术天下无双,她可以在激斗间使用一种邪门咒语,令对方神智昏迷,束手就死,十分可怕。武林中人将她视同洪水猛兽,外道邪魔,不屑与她来往,她也不愿和武林名门大派之士打交道。有人说她是白莲会的余孽,邪门妖术不是武林艺业正宗。其实那些人都不了解她,她的真才实学和剑术皆足以跻身于宇内高手之林而了无愧色。
由于名门大派的人不屑与她往来,也对她的邪术深怀戒心,因此,没有人敢管她的事,她的性情也日渐孤僻,与江湖上的邪门人物极为亲近,在武陵山区深处,开创局面创建了迷魂门,收了几个得意门人弟子,居然独树一格名扬四海,与天下各门派分庭抗礼,成为一门宗师。可惜她的门下弟子不多,能真正继承她的衣钵的人太少。
总之,她的一身是多彩多姿的,在夹缝中生存,名门大派的等闲人物不愿意也不敢和迷魂门发生纠纷,任其为所欲为。而江湖邪门人物,却多方向她巴结,迷魂门赫然成为颇具声势的门派了。
中海听对方一口道出是迷魂门的弟子,心中暗懔,但并不心怯。他认为所谓邪门迷魂之术,皆是以声色乱人神智的小技,以奇声异色乱人心志,散乱神智,假使修为精纯,心意神驾驭自如,不为外魔侵扰,迷魂术便难以施其技。
他定下心神,泰然地说:“原来大嫂是迷魂门的高弟,久仰久仰。在下姓龙,到顺庆搜购药材。说起师门惭愧得很,艺自家传,并非峨嵋门下弟子。”
“你是药商?”
“公孙大嫂,人总该有一行业,是么?”
“府上仙居何处?”
“我很讨厌盘根究柢。”中海用挑衅的口吻说。
公孙大嫂并未介意,继续往下问:“阁下,天色不早,要到顺庆为何还不启程?”
“大嫂不见街上很乱么?等会儿再走尚未为晚。”
“生意人就怕乱,你似乎……”
“在下何怕之有?我看,你一个妇道人家,何不早脱是非之地?唔!有麻烦了。”
正说话间,大门外人声吵杂,十三名兵勇与五名便装大汉,拥入了店门,在柜外和店家低声商议了片刻,有三名大汉四名勇兵进入了食厅,其余的人进入后面盘查住宿的客人。
七个人堵住了厅口,一名大汉干咳了一声,冷冷地扫视着厅中四桌的十余名食客,所有的人皆停止进食,向兵勇们讶然注视,气氛紧张,声息全无。
大汉扫视三匝,用大嗓门叫道:“诸位,奉县大爷手谕,收缴本城过往人等兵刃,带有刀剑的人请即交出。”
在座的人中,身上可看到刀剑的人,只有一个公孙大嫂。中海的剑已用布巾裹了置放膝前,但如果兵勇们搜查,同样会被搜出来的。
首先不愿意的是公孙大嫂,她转过身来杏眼一翻,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辣相,冷冷地说:“什么话?难道说,贵城有人造反了不成?即使有人造反,也用不着收缴兵刃,你们……”
大汉举手一挥,三名大汉徐徐走近,两人在姓曹身侧一站,一名向公孙大嫂走来。
四名兵勇手按刀靶,两面一分,虎视眈眈,有两人已撤下了铐链,准备动手。
姓曹老人是个老江湖,脸色一变,知道不妙。
大汉在公孙大嫂身前站住了,沉声问:“刚才有一个中年人在盛源粮行闹事,动剑伤人,他可是大嫂的同伴。”
公孙大嫂扫了兵勇一眼,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乘机勒索,陷人入罪?”
“我只问你是不是那人同伴?”
“那人姓什名谁?”
“不久前他与你那位老者同时落的店,店家也指证在不久前,你们三人仍在这儿进食。”
“既然你已知道,还罗嗦什么?”
大汉将手一伸,冷冷地说:“拿来。”
公孙大嫂冷笑一声,问道:“拿什么?”
“剑。”
“收缴?”
“是的。同时,委屈你两人到衙门走一趟。”
公孙大嫂格格娇笑,媚目一转,笑问:“要是老娘不去呢?”
大汉巨掌一伸,出其不意的戟指便点她的结喉穴,左手急抄,追上擒捉她的右手脉门。
另一面,两大汉左右齐上,分抓曹姓老人双臂。
厅门口一声叱喝,一名身高八尺,巨熊一般的黑凛凛大汉,挺着一把沉重的蜈蚣钩飞步抢入。两侧的四名兵勇,也拔刀一涌而上。
公孙大嫂早有准备,“双盘手”上格下拨,化去大汉攻来的一指一扣,纤足一挑,喝声“躺!”
大汉身手了得,退后半步,掌向下削,来一记“划地为牢”,反击公孙大嫂挑来的脚。
曹姓老人一声长笑,倏然站起,双手一分,近身的两名大汉“啊”一声狂叫,胸腹之间被掌背拍中,向后面飞退,“轰隆”之声暴起,撞倒了两张食桌。
使蜈蚣钩大汉到了,大吼一声,“泰山压顶”猛砸而下。
曹姓老人顺手抓一张木凳,身形快如闪电,闪身避过一勾,猛旋身,木凳一抡,右面两名兵勇的单刀脱手而飞,惊叫着向后退。
“你走得了?”使蜈蚣钩大汉大吼,抡钩来一记“掩门留客”,反手便钩。
曹姓老人向上跃,在间不容发的危境中避过一钩,上身前探,木凳来势疾似奔雷,兜头便砸,迅捷绝伦。
使钩大汉太过信赖手中的兵刃,根本没将曹姓老人放在眼下,一钩落空,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百忙中脑袋一偏,“啪”一声暴响,木凳砸在他的头侧和肩膀上,木凳四分五裂,应声立碎。
“哎呀……”他怪叫一声,跌倒在地。
曹姓老人飞返丈余,跃向窗口,一面大叫:“快走!不必……”
在使钩大汉与四名兵勇抢上擒捉曹姓老人同时,公孙大嫂已经用一连串凶猛快速的打击,把要擒捉她的大汉打得落花流水。大汉用“划地为牢”的手法,想袭击她的胫骨。岂知她招一发即收,上身欺近,“啪”一声出手如雷,一耳光把大汉打得侧冲两步,手脚大乱。
她下手不容情,紧追不舍,拳掌并施,连攻三拳四掌,记记落实,把大汉打得厉叫不已,最后一掌把大汉打得仰面撞倒在桌上,昏厥了,连人带桌向下倒。
中海乘乱到了两老少的身侧,低声道:“老伯,该乘机离开了。”
“咦!老朽为何要离开?”老人固执地问。
“这三男女是跟踪两位两来的。”
“那有此事?”
“他们是迷魂门……”
“老夫知道,迷魂门的弟子与老夫无冤无仇。”
“但他们是龙虎风云会的人。”
“不,迷魂门的掌门人不受任何人驱使,门下弟子也不会加入龙虎风云会甘居人下。”
老家伙顽固的很,毫无戒意,中海心中大急,正想催促,但心中一动,换了冷冰冰的口吻说:“你这孤陋寡闻的老家伙当真无可药救,只知固执不化。他们已经知道你姓樊,知道你是与木莲花苑有关的人,要从你身上追出他们要的消息。刚才那姓公孙的家伙,便是去盛源粮行找人来跟踪你的。”
少年人突然插嘴道:“樊公公,我们还是走的好。”
“好吧!免得惹上麻烦,走。”樊老人恭顺地答,仍向中海投过一瞥不信任的眼光,带着少年向厅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