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亡命之歌
127900000017

第十七章 睚眦必报

快立夏了,但山区里依然春寒料峭,天空中浮云密布,看不到一丝星光。这一带山高林密,原始的参天古木一片青绿,与远处太白山巅的银色积雪形成强烈的对比,草莽中兽吼此起彼落,夜猫子的厉吼声震人心弦。

文昌在一座山沟内将驴藏好,根据白天里打听出来的消息找到了进入英雄寨的秘径,江湖人具有一个灵活的头脑,和猎犬似的寻觅追踪的本能,瞒在隐蔽处的秘径瞒不了他,潜伏的暗桩也无法发现他的踪迹。

太白之狼徐钟华,是南北一带了不起的绿林巨擘,眼线遍布各地,积案如山,在这儿,他有自己的弟兄,有他自己的山寨垛子窰,做案地区远出数百里之外,官府无奈他何,有时四处剽掠,飘忽如风。在黑旗令主来说,太白之狼是他最忠实的走狗,最剽悍的爪牙,和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英雄寨中,有近三百名杀人不眨眼的好汉,有一座繁殖五六百匹良驹的山谷牧场,有俯瞰着各处登山要道的岩堡,和一夫当关万夫莫上的山寨。但这一切,却阻止不住身手高明的武林高手。

白天入山秘道上的各处山顶有望风喽罗,晚上,低洼之处有伏路小贼。

绿林好汉们不怕江湖朋友或者白道英雄找麻烦,只怕官兵大举进剿,来上十个拜山的人,算不了一回事,蚁多了可以咬死象,所以防范官兵进剿才是山寨强盗的要务,对零星前来讨野火的人不在乎。

文昌悄然往里趟,越过不少大意的暗哨,神不知鬼不觉便进入大寨禁区,直扑山脚下一座岩堡。

小垒堡不大,建有土墙和箭垛,后面有一条小径通向上面的大寨,是大寨的前卫触须,平时驻有二十余名小贼,巡风放哨警卫森严。

三更已过,夜黑似墨,一条黑影从小垒堡后面的小径悄然接近,到了第一道警哨的大树左边。爬伏在树下的小贼,刚发现身后有异声,扭头一看,脑门便挨了一记重击,向地下一伏,人事不省。

寨堡中一灯如豆,小头目的住处在最后一座屋中,别认为做强盗的人都是阔佬,绝不是大秤分金子分金帛随意可得的快活人,他们同样苦,只不过是有时享受而已,小强盗的真正痛快时候并不多,这小头目的住所,也不过一炕一被而已。

文昌潜入堡中,先制昏了守卫小贼,进入了小头目的住房,关上房门挑高灯蕊。他一身夜行衣,头上戴了只露出五官的黑头罩,像一个高大的黑色鬼魂,无声无息地走向下面并未生火的土坑。

小头目睡得正沉,一杯茶突然泼在他的脸上,惊得他一蹦而起,还弄不清怎么回事,脖子上已扣上了一只大手,低叱入耳:“老兄,清醒清醒。如果你不想死,切不可大惊小怪叫嚷,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小头目只惊得毛骨悚然,脖子上的大手坚如金石,炕头灯光明亮,眼前出现一个双目如巨的黑衣怪物,一把光耀耀的小剑,抵在他满是胸毛的心口上,他的胆子即使有天大,也不敢声张叫嚷,脸无人色地说:“有话好说,尊驾请明示来意。”

文昌在炕上坐好,笑道:“老兄,徐大寨主库中金银堆积如山,八辈子他也用不完,堆在库中长霉,你说多可惜?所以在下找你老兄商量商量。”

“你……你是打秋风来的?”

“不!打秋风用不着动兵刃,打窰子上线的。徐大寨主的金银太多了,用不完,咱们要帮助他,假使他不肯……哦!他会肯的,在下相信他会了解我帮助他的诚意。”

“你想怎样?”

“老兄这儿设有极秘密的音号通信息玩意,只消出十万火急的警号,那么,徐大寨主必定亲自赶来迎接。呵呵!他不来便罢,来嘛在下得好好帮助他。老兄,警号的机捩在炕后,是你自己来呢,抑或要我自己动手?呵呵?我相信你老兄的手脚不成不废,定然用不着在下多事的。”

小头目死盯了文昌一眼,然后伸手到炕后去抓一个铁把手,手刚与把手接触,文昌却伸手按住笑道:“老兄,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当来的人不是徐大寨主时,我想,你自己当然能想到后果的。一刀割掉脑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假使一刀没砍掉,或者只砍掉五官弄断手脚筋,那才糟哩。”

小头目长吁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假使寨主今晚喝醉了,将派三寨主前来迎接,在下岂不是死得太冤?”

“放心,哈哈!徐大寨主前天在西安府城鬼混,今天申牌左右方赶抵大寨,累得要死,怎会喝醉?”

小头目一咬牙,将把手向下一扳,苦笑道:“反正我这条命已操在阁下手中,你瞧着办好了。身为强盗,不死于格斗中,将生死命交付寨主来与不来,未免太笑话了。”

“人的生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举一动皆可决定自己的命运,你何必发牢骚?”文昌若无其事地答。

寨堡中没有通向山寨的暗沟,藏着串抵半山另一座寨堡的牛筋索,把手一扳,半山的寨堡便有警铃发响,再出堡中的人拉动通向山寨的另一条牛筋索,示知看守速通知寨主,说是山下来了投奔山寨的武林高人,平时传警,白天使用牛角传音,夜间则举火示警。

皆因太白之狼是黑旗令主的忠实爪牙,而九宫堡的高手们经常做不速之客,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所以设下这种传递消息用具,以便专程下山迎接。如果不是身分甚高的人,是用不着这玩意的。

不久,炕下传来了一阵刺耳的拉铃声。这是说,寨主正率人迎下山接来客了。小头目吁出一口长气,说:“大寨主下来了,太白山寨在下也无法待下去了……喂……”

文昌突然一掌斜劈,击中小头目的耳朵,人应掌昏迷,然后将人捆上,塞在没生火的炕内,闪身外出。

他知道山寨有两三百凶悍的强盗,自己人孤势单,山寨中机关密布,冒险进入太过凶险,所以要诱太白之狼下山,在山下动手。

寨堡中本有少些金银,但他不想去搜。同时,他恨透了黑旗令主,要不择手段拔掉令主的爪牙,只要有打掉令主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剪除羽翼,不啻在令主的脸上涂颜料,何乐不为。

真巧,远处一个贼人,正高举灯笼,引着三名客人入山,正走向山下第一座寨堡,这座寨堡,也就是文昌占据的一座,二十名贼人皆被制住,连看守和暗桩全没有了。

这三位客人,正是极乐僧的得意门人玉面虎颜如玉、邠州名武师行客童宁、太白山西麓号称太白山之霸孽龙姜贵,赶上了。

太白山纵横数百里,东面是太白之狼占山为寇,西端是孽龙姜贵藏身之处,但这家伙并不是强盗,两人之间倒有深厚交情,身分一明一暗,同样不是东西。也由于一明一暗,利害冲突不多。

玉面虎走得慢,上次没赶上禹王沟之斗,也没赶上洛阳的风雨。

极乐僧扔下他先赶向长安找蔡文昌,叫他随后赶来,他却在郑州找上了美娇娘快活,沉迷在温柔乡中,等他闻声赶到洛阳,洛阳风雨已歇,师父极乐僧不知溜到何处去了,他只好在江湖流浪,把蔡文昌恨入骨髓。

蔡文昌逃出祝府,祝府被一把无情火几乎烧完。镇中原吴勇传出文昌伤在冷蝎高飞之手,可能葬身火窝的消息,但江湖朋友不见尸体不死心,未证实之前当然存疑。上次文昌死在碧眼青狮之手的消息,事后证明无稽,这次也难令人信服,信的人不多。玉面虎不信,他要找文昌报西安府被辱之仇,到了太白山,自然要找老伙伴太白山之霸孽龙姜贵,孽龙便带他到太白山之狼处盘桓。三人都是要犯,白天不愿自找麻烦,晚上赶来了。

文昌到了堡后,先看清了附近的地势,找来一把单刀。小贼们都用刀,他找不到可用的剑。

来路的方向有火光出现,山上也下来了五个黑影。有点不妙,怎么上下都来了人?有火光,他可能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他的飞刀和三棱银羽箭,在江湖出了名,假使在火光下发出,势必暴露身分,如果不用暗器人多了麻烦得紧。

他将头罩紧了紧,冷笑道:“不用暗器,我同样可以打发你们,如有必要,露身分并无不可。”

山上的人来得快,距他站立的树下已是不远。

堡前,突然传出大叫声:“不好,有人挑了咱们的垛子。快!举火传警。”

糟糕!身后的寨堡火光大起,先到一步的引路小贼已发现堡中无人,在堡墙上早有准备的柴草堆上燃起了警火。

五个轻装大汉外披大氅,恰好奔到树下。

文昌知道,想秘密行事已经不可能了,突然闪身掠出,迎面一站。他还不想暗中下手,要用光明正大的真本事在太白山扬威。

五大汉鱼贯向下飞掠,刚听到下面的人声。火光刚升,眼前便出现了戴头罩穿夜行衣的怪人,在前面突然现身,领先的太白之狼吃了一惊,向旁一飘,刹住了身形,厉声大喝道:“甚么人?为何如此打扮?”

文昌一声不吭,手一顺,藏在肘臂后的单刀亮出,仍站在小径上屹立如山,不言不动。

“奸细!”另一大汉叫,拔剑抢出又吼:“亮刀,朋友,是……”声到人到,已扑近文昌身前八尺。

文昌身形倏动,迈出两步便面面相对。大汉的剑头才离鞘,才想刹住身形,文昌已到,单刀发出奇啸,劈面就是一刀,接上了。

大汉来势太猛,也没有料到文昌在寨主和四名高手之前,不但不逃命,反而不退反进,但见人影一晃,刀光突现,刀风亦到,百忙中闪身撇剑,要震开劈来的一刀。

文昌已志在必得,身形快,刀招狠,部位准,在剑身撇到之前,已经贴身抢入,从大汉身后掠过,突然屹立在大汉身后,单刀横置身前,刀身的鲜血触目惊心。

旁观的人就看到刀光一闪,人影乍合乍开,如此而已。

大汉的剑在文昌身后飞过,半分之差,没够到,他自己却向前冲,冲出八尺,突然身躯向右一扭,剑势将他的身躯带得向后旋转,脚下大乱,身躯乱晃,剑突然脱手,翻腾着飞出三丈外。

“啊……”他突然狂叫,想挺腰站稳,却慌忙栽倒,用颤抖的手摸向肠子外冒的右胸侧,略一挣扎,终于寂然不动了。

变化太快,太突然,谁也来不及出手抢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黑夜中看不清双方交手的格式,大汉中刀后片刻惨叫栽倒,可知文昌这一刀确是极快极狠。

最先发话的大汉一声怒叫,脱掉大氅扔在路旁,拔剑跃出叫:“好家伙,你这见不得人的无名狗,竟会闹到我太白山来了,本寨主要抓住你锉骨扬灰。”

这时,火光大明,从堡内奔出十多名引领玉面虎上山的小贼,十几支火把通明,无所遁形。这位寨主生得尖嘴缩腮、灰鼠须、绿眼,狭额、身材干瘦,正是大寨主太白之狼徐钟华。

玉面虎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紧随着孽龙姜贵奔到,在火光照耀中,飞抢而出叫:“甚么人敢在山寨闹事?”

但太白之狼已不听他的,挺剑冲上,攻出一招“飞星逐月”,凶猛地扑上,剑虹乍吐。

文昌一声长笑,单刀疾挥,“铮铮”两声清越的金铁交鸣乍响,火星飞溅,连攻两刀。

人影乍分,两人半斤八两,各向旁飘八尺外。

孽龙姜贵恰好赶到,已看清敌我,也恰好到了退势已尽的文昌身后,突然扔出一把飞刀叫:“纳命!蒙面小狗!”

玉面虎也倏然拔剑,从侧方扑上叫:“颜某也打落水狗一记。”叫声中,剑头将近文昌背肋。

文昌转身运刀狂挥,手一抄接住扔来飞刀,再用刀拂接玉面虎袭到的同一刹那,飞刀突然出手回敬,大叫道:“还给你,来得好,着!”

先一句是对孽龙姜贵说的,后两句是说颜如玉。

“铮铮铮!”三声铿锵金鸣爆起,颜如玉一退再退,退出两丈外,俊面泛灰,但总算逃出文昌的刀影外。

“啊……”姜贵狂叫一声,他打出的飞刀反而插在他的腹部丹田穴上,踉跄向后倒。

文昌三刀迫退了颜如玉,蓦地拉掉头罩怒叫道:“原来是你这无耻淫贼,今晚是你遭报的时候了。”

玉面虎吃了一惊,也在找文昌雪长安受辱之耻,但真正面面相对,反而心中发寒,脚下迟疑,惊叫道:“亡命客蔡文昌!好!你这该死的小狗。”

文昌不等他语声落尽,疯虎般地抢进,刀光霍霍,劲风呼呼,一连三刀,将玉面虎迫得换了五次方位。最后“铮”一声暴响,玉面虎的剑被荡出偏门,中宫大开,刀光疾闪,文昌已贴身攻到,“顺水推舟”送出刀尖。

太白之狼也恰好找到抢入的空隙,身剑合一射向文昌的后心,大叫道:“小辈该死!”

文昌感到剑尖迫体,不想和玉面虎同归于尽,带出刀锋向右疾飘。“嗤”一声裂帛响,玉面虎胸衣裂开,刀光在他胸前留下一条一分深的衣缝,太白狼的剑也落了空,几乎反而扑入玉面虎的怀里,危极险极。

文昌不该暴露了身分,玉面虎叫出了他的名号,麻烦大了。

早一段日子,黑旗令主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山寨的人皆得到指示的务必全力擒捉或搏杀胆大包天的蔡文昌,赏格之重空前绝后。

随大寨主下山的四个人中,有一个突发厉啸,夺过一个小贼的火把,全力向文昌扔去,一道火光划空而过,三把飞刀后继。

所有的小贼,全应声把火把扔出,镖箭如雨,从四面八方向文昌集中。

火流激射,令人目眩,而无数暗器齐发,不易看清,任何未练至金刚铁体的人,难逃此劫。

文昌伤了玉面虎,也在间不容发中避过太白之狼一剑,飘走八尺外,身形未落,火把和暗器已到,想躲已嫌晚了些,急切间无法可施,就好全力下坠,不用双足支持整个身躯向下倒。

“哎唷!”玉面虎惊叫,向后速退。

太白之狼知道他的手下要用暗器群射,身形下伏,贴地飞射三丈外,大声道:“要活的!”

文昌是暗器行家,但火把飞射,看不清暗器,等他感觉不对,可是来不及了,身就要接触地面,左肩后部中了一把飞刀,幸而他运力解除,飞刀的劲道被化去大部分,仅入三分,便停止不进,人贴地一震,飞刀脱堕,冒出一些血肉珠。

火把纷纷飞堕,落地便熄,其他暗器全部落空,黑暗来临。

蓦地,两灰黑影在下方出现,两支剑就同狂风暴雨卷入斗场,惨叫声倏起。

“啊……”倒了两个,一个稍高的黑影已突围而入。

另一个稍矮的黑影够辛辣,剑影疾闪,剑影厉啸中,三位大汉先后倒下,下方便形成一个缺口,用清脆的声音喊:“快走!贼人就要大举出动了。”

不错,贼人已大举出动了,山寨火把通明,无数贼人闻惊向下赶。附近的寨堡,人群纷纷出动向这儿赶。

文昌飞跃而起,顺手抓起落在身边的飞刀,向下狂冲,飞刀脱手飞射。

“哎……”太白之狼厉叫,飞刀刺在他的左肩窝上。假使他不是正好右脚下踹空,向右歪了下,飞刀将插在他的胸口正中而不是肩窝了。

行客童宁正在右方不远,这家伙极精灵,蔡文昌已经可怕,再加上两个灰影相助,岂不如虎添翼?再不见机逃命,这条命不丢在太白山是怪事。他扭头便跑,人向下急掠,突出了重围,随着两个灰影去如星飞电射。

行客奔出五六步,就感到后心一震,浑身麻木,脚下不听指挥,想站立却力不从心,偏向前冲。

接着,一阵奇痛袭到,想叫,舌头已经发麻,脚下一虚,“砰”一声冲倒在地,手脚一阵抽筋,逐渐静止。他的后心上,单刀贯体,刀尖从胸口伸出八寸左右。

太白之狼咬牙切齿拔出肩窝上的飞刀,大叫道:“追!快追……”

可是文昌和两个灰影已经远出十丈外,隐没在夜色中,三两晃便形影俱杳。

文昌随着两个灰影飞掠,怪!他的轻功已到化境,但比起两个灰影相去甚远,追了一里多,从三五丈拉远至十多丈之远了。他心中暗懔,大叫道:“两位请留步,请……”

他不叫倒还罢了,叫声出口,两灰影突然加快,绕过一座山嘴,突然一闪不见。

他站在山嘴旁怔住了,弄不清两灰影是人是鬼。蓦地,路旁小树梢头,一条白色纱布徐飘。他一把抢过,一阵香味沁人肺腑,这阵香味他不陌生,可能在那里嗅过哩。

他一时好奇,取出火折子亮火细看。这是一条绣了几条兰花和一个“绢”字的纱巾,并非汗帕,而是女孩子作为装饰用的纱巾,上面用发针划了笔划不连的十个字:“不要惹事生非,好自为之。”

发针在纱巾上留字,太不可思议了,即使是利刃也不易为,不由他不惊。

“是女人,谁呢?”他惑然地想。

他想不起有谁会前来助他突围,却又留巾退走。

“娟,难道是方小娟?”他想起邻山相助的方嵩父女,小山弟弟的姐姐,他再一想,假如是小娟父女,怎会这么巧?他没有不见而别的理由。

“管她是谁,日后再说。”他自语,把纱巾放入怀中,扭头回望。

后面火光冲天,大批贼人向这儿赶。他冷哼一声,展开轻功如飞而去。

白闹了一夜,一两黄金也没到手。但他知道,黑旗令主将会为他大忙特忙了。

这条古道全程七百里,有桥阁二千九百八十九座,板阁二千九百九十二间,其中有些已经崩塌,行旅裹足,极少有人往来,逐渐进入洪荒地域,人烟渐少,快成为野兽强盗的天下了。早年,与汉中交界,曾设华阳县,后来又改为真府县。

目前,这个县废了。距府域两百二十里的洋州,也降为洋县,可知这一带的景况已是江河日下,人丁愈来愈少了!

进入了无尽的丛山,文昌只好把健驴丢掉,背起包裹挂起琵琶,孤零零地向南奔走。

斜谷,其实是山区中绵绵无尽的谷地,也叫斜堡,北口叫斜,南口叫褒,也就是古褒国,妖姬褒姒的故乡,也就是汉中府的褒城,可知这条谷道极长哩!古道在丛山危水中盘旋,鸟道羊肠,飞崖绝壁比比皆是。

午间,绕过一道绝壁,古道向上升,远远地,水声如雷,五里上半山之中,出现了一座阁道,用巨木架在绝崖间,俯看下面千寻深壑。

终于到了阁道入口了,俯看下面千寻深壑,我的天!简直是给胆小朋友过不去寻麻烦。上面,百丈飞崖几乎要往下倾倒。下面,千寻深壑下怪石如猿蹲虎踞,滚滚水流奔驰澎湃飞珠溅玉,声势如万马奔驰,令人感到头昏眼眩,心向下沉,且浑身发软。而阁道宽仅五尺,外面的扶栏大都腐朽了,脚下原来厚实的木桩木板,有些已呈现朽烂之象,万一脚下失闪,或者木桩朽塌,天老爷!这条命不断送在这里,必定是佛爷有灵,算是奇迹。

阁道长约半里地,人走在上面,脚下吱吱响,令人心惊胆跳,走到中段,蓦地,壁根下幽灵般地站起一个虬须大汉。青巾包头,青劲装,腰带上挂了一把连鞘解腕尖刀,懒洋洋地站起,打了个哈欠,阴阳怪气地问:“老弟,歇会吧,聊聊天再走。”

文昌淡淡一笑,倚壁一站,说:“对不起,老兄,在这种摇摇欲坠的阁道上聊天,在下委实无此雅兴。”

“老弟如害怕,也不会走这条斜谷古道,何必心虚?坐下了!前途凶险,听在下一一说明,走回头路还来得及。”

“呵呵!在下有点怪怪,从不想走回头路。”

“哈哈!老弟,你小小年纪,不像是活腻了的人吧!”

“呵呵!不错,在下年方弱冠,这时说话活腻了,未免太早了些,老兄以为然否?”

大汉睁开懒洋洋的双眼,神光忽现,大笑道:“不错,哈哈哈!确是极早些。老弟,由何处来?尊姓大名?那条线上的?”

听口气,便是守路的好汉。”文昌挪了挪肋下的琵琶囊,笑道:“由眉县来,入汉中。在下不在线,卖唱的。请教,老兄安窰何处,有何见教?”

“哈哈!看老弟的器宇风标,岂会是走江湖的小混混?老弟,你认为在下的招子如此没用么?既然是借道过往,何不坦诚相示?”

文昌收了笑容,冷笑道:“阁下真要盘道?”

大汉也暗中戒备,沉声道:“不错,寒泉山五丁神巴当家的山寨,不放过来历不明的人。”

“哦!原来是绿林好汉的垛子窰附近要地。呵呵!老兄!这条古道行人稀少,油水不多,在这里安窰立寨,在下倒是百思不解。”

“咱们不在这儿做买卖,反而保护路经敝地的行客肥羊,但却放不过前来探路的鹰犬。阁下的穿着打扮委实扎眼,身分值得怀疑,故而动问。尊驾在十里外已被敝寨的弟兄钉了梢,眼下危机重重,如不说明来意与表明身分,在下就好请你留驾。”

“你真要问?”

“不敢,就是请教。”

文昌迫进两步,沉声道:“亡命客蔡文昌,借道赶汉中的。哼?贵山主大概是黑旗主的忠实爪牙。告诉你,不惹蔡某便罢,不然……”

大汉面泛起喜色,踏前两步大笑道:“哈哈哈哈!老弟,你真是亡命客蔡文昌?闹长安洛阳,与宇内十三怪物多人做对的蔡兄弟?”

“信不信由你。”文昌冷然答。

大汉伸出大手要和文昌把臂,怪叫道:“老弟,天下英雄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就有你老弟是个值得喝采的奇男子。我,五丁神安巴平,一个不受任何人驱策,飘忽不定的大悍贼,老弟,交个朋友,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老弟果然与众不同,可肯交我这个绿林朋友?”

文昌心中一放,伸出大手两人把住了臂膀,笑道:“巴兄,你客气,我这个江湖小亡命,高攀了。”

“哈哈!蔡老弟,说这种客气话,你该打。走,到那儿盘桓盘桓。早些天我才从洛阳回山,老弟你先一晚大闹洛阳邙山,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走遍天涯海角与老弟亲近亲近。我与那黑旗令主是死对头,从未向九宫堡送常例钱,所以就好把垛子窰藏在深山绝壑之内,他也无奈我何,我可以把那天在邙山出面的狗东西的大名,一一告诉你。甚至无尽谷主那自命白道盟主的家伙,为何要派人寻你的前因后果。”

两人并肩走过阁道,向南面的寒泉山走去。五丁神一面走,一面说:“无尽谷主寻你的原因,是为了你传出金夺银刀惨杀唐河逸客洛长湖的事,要拿你返回无尽谷追究。哈哈!唐河逸客的事,老弟你确实是错了,并不是金夺银刀所下的毒手。”

“巴兄怎么不是金夺银刀所为?再说,我并未咬定是他所为,就是把那天唐河逸客临死前所说的话照实说出而已。”文昌气愤地分辩。

“哈哈!这事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详情。事发前的一天,我在长安南关长安老店中落店,无意中听到其中的秘辛。说来你也许不信,但事实却在。”

“请教。”文昌答。

“唐河逸客真正的埋尸地,在渭河而不在那条山沟中。老弟与非我人妖交情不薄,休怪兄弟直说,兄弟无意从中制造分歧,更不是造谣中伤的小人,死的那八个家伙,是黑旗令主的忠实走狗云中八寇,被人假冒唐河逸客下手擒获置之死地。”

“巴兄怎知有人假冒唐河逸客的身分?”

“兄弟在长安老店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事。那是江湖中两个怪丐,一叫狂乞郎夏田,一叫怪丐冯韬,另一个黑衣人中,有一个的身材我极为眼熟,像是非我人妖的得力心腹狂风许天录。那夜,他们已把唐河逸客弄到手,由两个怪丐秘密捆着丢下了渭河,再由狂风许天录引诱云中八寇至寨外,假扮唐河逸客一举加以诛戮。他们的阴谋被我无意中所见,所以知道。两个怪丐事实是非我人妖的爪牙,狂风许天录更是非我人妖的左右手,所以……”

“我不信。”文昌断然否认,急急插口。

但他心中其实很乱,他想到在大玄坛庙被拿的事,自己第一次见到狂乞时,不是曾怀疑狂乞就是那夜用计捉他的人吗?那意味着非我人妖的一再临危援手,都是有计划地捉弄他了。

五丁神淡淡一笑,往下说:“信不信用不着计较,但兄弟就把所见所闻照实道出而已。总之,那是江湖中极平常的仇杀,用不着多管闲事,其实,无尽谷与九宫堡之间,一黑一白,水火不相容,绝无同臭相投的事,老弟放出消息说他们同流合污,确也是有点过分,似有挑起江湖人互相猜忌之嫌。”

“哼!邙山那晚据我所知,无尽谷和九宫堡都有人参与,事实胜于雄辩。”

“那是各为其主的事,他们并未同流合污,各行其是。为了这件事,九宫堡和无尽谷曾公开冲突了好几次,双方就展开了报复行动了,老弟大概还不知道哩。”

“我才懒得管他们的闲事。”

“老弟大闹洛阳的第二天,他们在龙门公开比武,双方死伤十余人,相安无事的黑白道正式拼命了。更残酷的拼斗,正在酝酿中,老弟,他们认为始作俑者是你,日后行走江湖,必须步步留心,如果我是你,最好暂时隐姓埋名避避风头,据兄弟所知,江湖朋友中,有许多人十分推崇老弟你的所作所为,兄弟也是其中之一,相见恨晚,请恕兄弟交浅言深直言无隐。”

“谢谢你,巴兄,眼下小弟不打算隐姓埋名。”文昌答。其实他也知道前途多艰,假使黑白两道的人全都和他为难,后果是太可怕了,他心中油然兴起隐居的意念,要好好用功觅地潜修,驱出体内的尸毒,但目下他不能,他必须送施家父女安返成都再言其他。

五丁神摇头苦笑道:“江湖人如果处处树敌,对头满江湖,总不是好兆头,必须经常处身在风声鹤唳中挣扎,太苦了,老弟。”

“唉!那也是无法之事。”

“暂避风头也是好的,他们不久便会把你淡忘。老弟,看你的行脚,定然是要由栈道入川,沿途英雄好汉为数不少,我把黑白两盟主之间互相往来的人,和我的知交朋友一一告诉你,万一有事,你可以寻他们相助一臂之力。这些人中,大都是血性朋友,为道义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哦!右面走,咱们上山,我的山寨快到了。”

×

×

×

第二天,文昌在五丁神殷殷相送下,踏上了南下旅程。一夜相谈,他知道了那夜邙山群袭的群雄名单,也对非我人妖的用意起了怀疑,也知道无尽谷与九宫堡之间,确是没有同流合污的举动。

他的思路成熟了,已知道平心静气权衡是非,任性而为与武断行事都不是好习惯,片面之词与冲动都是以蒙蔽理智感情用事。

他拒绝了五丁神赠送他的盘缠,依然囊空如洗上道。

暗中跟踪的方嵩父女,失去了他的足迹,赶到前面两里外,先赶到汉中府。

汉中府,原来叫做兴元府,这里是入川的咽喉,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北面,是秦栈(北栈道),也叫陈仓道,北起大散关,过秦岭,经风州,迄褒城。南栈道也叫金牛道,走自汉中,南抵剑阁。

虽则早些年曾辟了一条南下巴岭,经孤云山、两角山、来仓山,而达四川的巴州,但狼虎成群,比栈道更凶残,极少有人敢走。所以由秦入川的商旅,必须经过汉中府走入南栈道四川,因此,府城万商云集,在这里合伙同行,市面十分繁荣。府城在汉江的北岸,市集在城南,有不少木船装载着土产药材等候下放兴安州,水陆客商云集。城南城根直抵虎头桥附近,全是官府所兴建的仓库“塌房”,货物堆积如山,大东主与税吏往来不绝。

这一段直抵湖广地境的水路,正是汉江秃蛟的财源所在地,财神爷全是衣食父母。可是,真正可以收取油水的地方,应该从兴安州算起,因为兴安州以上一段江流水势凶险,小舟所冒的风险太大,没有人理会外加的勒索。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大自然的凶险,人难以克服,汉江秃蛟一群水上毛贼也知道不可做得极绝,自断财路,所以兴安州以上一段江水,他们就派人监视而不收买水钱,仅在紫阳、石泉、洋县、汉中四处,设了暗桩监视着财源。

上个月,汉中府出了大风波,有一批从蕃区运经四川入口的珠宝,由一群亡命之徒押运途径此地。

据说,这群人是朝中大吏奉旨在边外二千里搜购的宝物,这群人曾经深入吐鲁蕃,带了许多猫儿眼、祖母禄、绿撒孛儿石、红刺石、北河洗石、金钢钻、天蓝石、紫英石、甘黄玉、鸦青石等等。

此时,皇帝老爷对宝物大感兴趣,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拼命抽税,买珍宝供奉菩萨和神仙。使者陆上西至漠外万里,海上航至狮子国,一去十余年,回来必定带了无数异宝奇珍。而一些封疆大臣,一方面为皇帝采办,宝石灵芝全要,一方面乘机搜刮,中饱私囊,闹得乌烟瘴气。

为了这一批宝物,这一群亡命之徒从玉门关出塞,绕道打箭炉而回,奔波数万里,去时人数近五百,回来的不足五十人,十分之九的人埋骨异城,或者做了野人和野兽的牺牲品。

黑白道群雄和江湖好汉,全都闻风赶至。岂知棋低一着,大家垂头丧气各奔前程,原来使者们到了成都府,便由布政使大人用八百里快传飞报京师,同时知道长江的水寇了得,万一有人在船下弄鬼,船沉下江底,不知会有多少人的脑袋要挨砍,就改走陆路。使者到了汉中,锦衣卫的高手云集。少林和武当全是受朝廷供奉的僧官道官,一纸文书就来了一大群,雄霸北地的全真教弟子,也成群而至。一行数百高手,保卫着宝物浩浩荡荡走北栈道出宝鸡,直奔京师而去。赶来想分一杯羹的好汉们,眼睁睁目送使者远去,垂头丧气各奔前程。

事情就过去了月余,汉中府又恢复了平宁。文昌就在这风平浪静中踏入了府城。

首先,他打问施家父女是否已到,其次,他必须寻盘缠。金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想在地下捡也必须起个大早。没有金银,他无法活动找人探消息。

不错,施家父女还没来,此栈道上太难走,一天走不到三四十里,他比施家父女赶得快。

入黑不久,他抱着琵琶走出了太平老店,信步朝大南门的兴隆酒店走去,他相信,在这山区里的汉中府,没有人会认识他蔡文昌,更不会有江湖朋友知道他是新近名震江湖的亡命客。

夜市初张,整顿整洁的南大街游人似蚁,西侧的店铺灯火辉煌,十分热闹。

蓦地,他感到头脑一阵晕,心口受到无情的重压,几乎肩朝外翻,喉头作呕。

他踉跄站稳,闭上眼深深呼吸,他知道尸毒又进入某一段经脉了。这种突然袭来的痛苦,须持续片刻方可退去,这不是第一次,他已不再惊慌。

他站在街中心,人潮在他身侧往来不绝,他却闭上眼默默地运气调息以下袭来的痛苦,对身外一切一无所知。

不知几时,他身旁已没有了行人。

四名雄赳赳的大汉手持马鞭,吆喝声由北而来,四大汉之后,是一个身翠绿劲装的骑马少女。马前有一个马僮,摇晃着马鞭缓缓而行,马后,也有四个大汉护驾。

马上绿衣少女年约十七八,梳三丫髻没系包头,穿上劲装周身的曲线衬得曲线玲珑,水汪汪的大眼,远山眉略嫌粗了些,琼鼻樱唇,娇笑时风情万种。

看头上的三丫髻,是待嫁的大闺女,看身段和眉梢眼角的风情,天知晓她的饱满酥胸是不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让道!纪府的千金来到。”开路的大汉怪叫,好像是怕有人不知来的是纪府的大闺女似的。

文昌正在强压袭来的无边痛苦,额上冷汗直流,脸泛青,颊肉不住抽搐,怎知大汉是冲他而叫的?

“坏了!这位客官有苦头吃了。”走避的一个路人低叫。

马上的纪千金小姐勒住了马,马僮一把抓住了马络头。看光景,这丫头的骑术好得有限。

“滚开!狗东西!”一条大汉迫近文昌面前怒吼。

文昌吁出一口长气,身子一晃,他还没睁眼睛,再深深吸入一口气,并未移动足步,他知道有人找麻烦,但已到了紧要关头,痛苦的浪潮就要退了,不能移动,那会让痛苦更上升。

“打他!”马上的少女冲文昌的背影娇叱,好一个骄狂的小娘们。

“叭叭!”文昌的肩上受了重重的两马鞭,接着是两声让人难忍的臭骂:“狗东西!你的骨头生得贱。”

“叭叭!”又是两鞭。

文昌咬紧牙关,冲出两步。

“着实打他!”小娘们又在叫了。

“叭叭叭!”三声暴响,文昌就感到头上和肩胸如同火烙,七马鞭打得他眼冒金星,愤恨掩盖了尸毒渗入经脉的苦痛,他狼狈地转身,眼里的金星渐散,向清脆的女人声音来处:“为……为何打……打我?”

街灯明亮,照见他大汗如雨的脸孔。终于,眼前金星和乌云散去了,他看清了马上的姑娘,也看清了四周的四名大汉,和驻足观看的不少过路人。

“为何阻路?你这该死的猪狗!”一名大汉大叫。

文昌举目环顾,用衣袖擦掉额上的大汗,痛苦的浪潮未退尽,他没法动手雪耻,切齿道:“街路可……可通三匹马车,我……我怎又阻了你……你们的……的路?”

“打他!”马上的姑娘横蛮地叫。

“叭!”一鞭打到,文昌的脸上出现了鞭痕。

左侧人群一乱,冲出一男一女,女的是一身白,白得耀眼,飞抢出来,男的一身紫衣,沉喝已发:“住手!休逼人太甚。”

大汉第二鞭正往下落,白影已到了,是白衣姑娘,伸纤手勾住大汉的手臂,脱手飞掷。

“啊……”大汉狂叫,平空飞出三米外,“吧嗒”仆倒在人群之前。一个路人也曾打落水狗,突然一脚猛踢,然后往人丛里一钻,占了便宜溜之大吉,把大汉踢得鬼叫连天。

“打得好!”有几个路人怪叫。

人影突止,所有的人全吓坏了,一个小姑娘伸手间便把人扔出丈外,岂不可怕?

“啊!你们好大的胆子。”马上姑娘怒叫。

紫袍人好一表人才,脸色如古铜,剑眼虎目,三绺黑髯拂胸,不怒而威,但这时却微微一笑说:“姑娘,假如你想家破人亡,太容易了。”说完,拍拍腰间长剑。

白衣姑娘也拍拍长剑,冷笑说:“小贼人,你认为本姑娘不敢杀你?你再叫叫试试?”

另一个大汉突然在姑娘身后扑上,要扣姑娘的脖子。

白衣姑娘可能身后长了眼,大旋身一手格开伸来的大毛手,左掌出如电闪,“叭叭叭叭”就是四记正反阴阳掌,四记耳光把大汉击倒在地,大牙满地跳,咿咿呀呀挣扎难起。

白衣姑娘一声娇叱,扑近健马。

“丫头,不可。”紫衣人叫。

马上姑娘银牙一咬,兜转马头扭头叫:“你们好好等着就是……”

文昌抹掉眼角的汗流,咬牙切齿地接口说:“大爷等着。我说,你会受到恶报,你会家破人亡,你会死活都难,你会后悔你今晚的孟浪和横蛮。”

白衣姑娘倏然转头,讶然叫:“呀!是你,是你,你……你怎么了?”

文昌也看清了她,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夏姑娘。”说完,扭头便走。

白衣姑娘正是白衣龙女夏苑君,紫衣人是她的爹爹四海神龙夏承光。

白衣龙女看了蔡文昌的面色,与及当街受辱的光景,便知他必定遭到难以忍受的变故。像他这种高傲的人,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受辱?她感到一阵怜爱的感觉泛上心头,这次相逢,也带给她无穷的震撼和激动。

文昌的痛苦浪潮已过,脸容渐渐正常,谢了白衣龙女,扭头便走。

白衣龙女晃身抢出,粉面红潮上升,急急地说:“蔡壮士,你有困难,你必须……”

“在下从不知困难为何物,也许这八马鞭在我来说,忍受下来太困难了,但我会好好地回报他们。”文昌抢着说,大踏步朝前面人丛里闯。

四海神龙晃身拦住,笑道:“蔡壮士,你我并不陌生。”

“不错,龙驹寨我们有一面之缘。”

“在下夏承光。”

“呀!是四海神龙夏前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蔡壮士,不必说这些场面话虚伪客套。你有困难,脸色泛青,冷汗未收,是……”

“晚辈不劳挂怀,生平不惯受人怜悯。对不起,晚辈要去讨生活,少陪。”文昌抢着说,拱手行礼傲然举步,往人丛中一钻,飞步走了。

父女俩怔在当地,脸上无光。

“好一个刚强高傲的年轻人”四海神龙喃喃地说。

“爹,盯住他,他需要帮助。”白衣龙女焦急地叫。

“他不接受我们的帮助的,那次你也是在大街上折辱他。”四海神龙摇头苦笑。

×

×

×

兴隆酒店,是汉中府最负盛名的酒店,是单纯的宴会小饮高尚的场所,来往的宫客几乎全是殷实的商人和过客,没有风月点缀,听不到莺啼燕唱。

酒店是两层,楼上楼下布置得古雅朴实,四壁挂有名家的字画,大厅的正壁高挂一幅大中堂,果然是大宋名书法家蔡襄的行书诸葛武侯出师表。

楼上,设备同样古朴,但有四座屏风隔了一角雅座,那是便于客人携女眷小饮的所在。

文昌装了一肚子的愤怨,登上了酒客众多的二楼,找到一名店伙,堆下笑脸:“劳驾这位大哥给我一个座位,小可是卖唱餬口的。”

店伙倒也和气,笑道:“老弟,你来得正好,有几位大爷正要找一个歌手,随我来。”

靠右窗下一张八仙桌上,坐了五名眼眉大眼的粗豪大汉,穿青直裰,青帕包头,臂下挂着百宝袋,腰带上紧着细窄三尺皮鞘,护偃不大,一眼便可看出那是便于水中使用的分水刺或者是三棱钢钻一类兵刃。

左首,是四个青衣小帽的中年生意人,正在低声谈笑,浅酌低斟。

店伙将文昌引到桌旁,端来一张四脚凳,向一个留了掩口须的中年人赔笑道:“陈爷,真巧,给小可找来了,这位老弟听候爷的吩咐。”说完,欠身告退。

“诸位爷台请赏光,小可听候吩咐。”文昌说,一面解开琵琶囊,欠身告坐。

四个中年人相当和气,留掩口须的人间:“你会吟诗词么?”

“爷台请吩咐,小可略知一二。假使诸位想听一些悲壮激昂的小曲,小可自己却编就了一些,只怕难令诸位满意。”

“好吧!听你的谈吐,想来必定不俗。”

文昌调好了弦,一阵清越的弦声袅袅腾升。接着,低沉而铿锵的歌声响遏行云。

“铁拳如电,剑上光寒,

利剑出,闯刀山。

叱吒风云兮,英雄气短,

情真爱挚兮,儿女情长。

那管他,洛阳花似锦,

不贫恋,江南好风光。

功名富贵如朝露,

妻财子贵如浮云。

人海茫茫今,任我浮沉,

江湖莽莽兮,唯我独尊。”

人声倏静,上百位酒客的目光全向这儿注视。

四海神龙父女,悄然在远处角落入座。白衣龙女的星目中隐有泪光,低声喝然道:“可怜,他竟然会落魄如此。”

五大汉中之一突然怪叫道:“好小子,你他妈的替谁吹牛?口气可不小,但确是唱的好。”

文昌不加置理,弹他的琵琶,细碎如珠走玉盘的弦声,在空间中跳动,动人心弦。

他强制自己不可冲动,不可生气,不可露名号,因为施家父女不久会赶到汉中府,无论如何,他不能闹得太凶,免得引来麻烦,影响了施家父女的安全。他对施姑娘的敬爱和感恩的心情,使他忍下了无边怒火,如果在平时,他不动手揍人才是怪事。

琵琶的最后一个音符徐落,低沉而苍凉的歌声倏起:“海角天涯,梦魂飘泊。

饱赏了人间辛酸冷暖,

走遍了万水千山。

亡命人海兮,凄复悲;

壮士一去兮,几时回?”

歌声徐落,余音袅袅,弦声徐敛,音符似乎仍在众人耳畔缭绕不去。

远处一个角落中,一个小道士突然伏在一个白发老人怀中,似在抽噎饮泣。

白衣龙女眼角出现了晶莹的泪珠,哀伤地注视着文昌的背影。

楼中沉静了片刻,有人喘出一口大气,方恢复了先前的喧闹。

文昌脱下头巾,神情黯然,站起默默地向留掩口须的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献丑了,污了诸位爷台的清耳。”

中年人掏出一锭五两银子,放入头巾也低声说:“谢谢你,青年人。这一生中,我第一次听到如许动人而饱含感情的歌声。”

“感谢大爷。”文昌欠身道谢,低头退走。

蓦地,脚下被人一勾,几乎跌倒,怪叫声暴起,“好小子,在这儿坐下来,给大爷再来一曲。喏!这是赏银,你他妈的先收下。”

原来是五大汉之一,一锭一两白银几乎伸到文昌的鼻尖上。

文昌强忍怒火,吸入一口气,一面收起琵琶。这碗饭吃来太困难,他在心中发誓,再也不吃这碗窝囊饭了,即使是打家劫舍要用性命去换饭吃他也甘心。

“对不起,能可另有主顾,少陪了。”他木无表情地答。

“砰”一声响,大汉一巴掌拍在桌上,杯盘碗筷在跳舞,叉腰站起鼓着大牛眼,怒吼道:“甚么?你他妈的小王八蛋不识抬举,竟然一口回绝我李大爷的要求,瞎了你的狗眼!你再噜苏试试?”

整楼的食客,全数大汉的大嗓门所惊,顿时鸦雀无声,形势紧张。

楼梯突发暴响,奔上三个高低不同的狞恶大汉,在梯口便怪叫道:“李老弟,怎么回事?”

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叫道:“他妈的,这小王八蛋的可恶,不识抬举,我要好好治他。”

三个人奔到桌旁,文昌扭头望去,心中一惊,暗说:“真他妈的见鬼,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来人一个是光头中年人,是汉江秃蛟凌远。

另一个是高瘦儿,死样怪气阴阴沉沉,是梭鱼钟豪。

矮个儿像武大即,五官拥在一块儿,是水鼠管江。

都是老相好,照了面。汉江秃蛟风采依旧,只是脑袋顶端那一块被飞刀刮掉的光疤更光更亮。水鼠管江的右边大牙掉了好几颗,是文昌给他留下的纪念。

汉江秃蛟看清了文昌的脸容,大吃一惊,情不自禁退后两步,瞠目结舌地叫:“你……你姓……姓蔡?”

文昌知道瞒不了,冷冷地答,“凌当家,你好,咱们一年不见了吧?买卖怎样?”

先前语出不逊的大汉,瞪大着大牛眼,倒抽一口凉气,如见鬼魅地往后退,“砰”一声砸倒了一张坐椅。

文昌近来名震江湖,汉江秃蛟岂能不知?只吓了个冷汗直冒,脸色泛灰,一躬到地说:“蔡兄恕罪,在下在下不敢,李兄弟多有冒犯……”

文昌心中大奇,怎么?这家伙怎不记得一飞刀刮掉头皮之恨,竟然如此客气了?他却不知他的名号在江湖中所享有的地位和分量,难怪他会感到奇怪。他闪在一旁,抢着说:“凌当家和钟、管两位好汉,是来报当年龙驹寨之恨么?”

“蔡兄言重了,在……在下……”汉江秃蛟语不成声地答。

文昌举步便走,一面说:“请借一步说话,在下有事请教。”

汉江秃蛟心中有如十五个另桶打水七上八下乱升沉,提心吊胆跟着下楼,低声说:“蔡兄但请吩咐,凌某听候差遣。”

两人到了大街,走了个并排,文昌低声道:“首先请不要透露在下的行踪。”

“凌某遵命。”

“你是黑旗令主的人?”

“不!只是名义上尊奉他为黑道盟主而已。”

“我不怪你。哦!汉中有一家大户姓纪,有一个横行霸道的女儿,你可知道?”

“噢!那是城北府衙后街的纪家,世代书香,却是汉中有名的恶棍缙绅。他的祖籍是府东北三十一里的武乡谷人氏,那是往昔诸葛武侯的封地。”

文昌扭头拱手,说:“承教了,后会有期。”

汉江秃蛟满怀希冀的行礼道:“蔡兄,在下不知是否有幸与你交个朋友?”

“不见怪在下早年的无礼?”文昌问。

“蔡兄,不是挖苦兄弟吗?”

文昌把住他的臂膀,含笑道:“兄弟高攀了。日后有暇,当专诚拜望吾兄盘桓。”

“一言为定,兄弟翘首以望。”汉江秃蛟喜极大叫。

“再见,后会有期。”文昌答,拱手而别。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看清了今晚将要动手的地势,然后返太平老店。

太平老店中,有一群不速之客等着他。

走近太平老店,街角中人影一闪,有人倚在一堵墙壁后向他招手,低声叫:“蔡兄弟,借一步说话。”

他心中一动,既然有人叫他,可能是汉江秃蛟一伙人。他一闪而而入,问:“谁?找蔡某有何……”

“我,水鼠管江。”黑影现身低声说。

“哦!是管兄,有何见教?”

“太平老店被官兵封锁,大批鹰犬正在店中伺伏,去不得。”

“为什么?”文昌讶然问。

“纪府的人到府衙报案,说你是月前妄图抢劫皇上所派使臣的江洋大盗,目下鹰犬已大批出动,快随我出城暂避风头。”

文昌切齿大恨,阴森森地说:“人的耐性有限,我受不了。好,先避避风头。”他将琵琶递给水鼠管江,又道:“管兄,请替我保管这具琵琶。”

他不管水鼠管江肯是不肯,自顾自扭头便走。

府衙后街的管家,是汉中府第一流的宅第,十余座大小建筑华丽而壮观,重门叠户益见气派。

在汉中府城附近,提起纪家的人,听的人便像见到瘟疫似的掩耳疾走,要不就咒骂不休。纪家的一封禀帖进了府衙,准有人坐牢和挨打屁股,谁惹了纪家的人,不啻在太岁头上动土,走了亥时运,家破人亡是意料中事。因为,纪家的主人纪仁义,和知府大人是儿女亲家。

纪仁义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知府大人的不肖子,二女儿经常到大姐处玩乐,搞七弄八愈学愈坏,出入有人开道,往来像是知府大人出巡,她的健仆就是回避牌,马鞭的声响就代表鸣锣喝道。

如果有人拂逆了她,老规矩,将人打个半死。碰到对方也是豪门望族来头大,她只要往姐姐处一跑,准有人替她出头。

所以在府城中,纪二小姐的威风真是抖够了,是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人民百姓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但他们也有一套消极抵抗的办法,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纪二小姐出外耀武杨威,老远地人们便走避一空,谁也不理她,她的威风没有人欣赏,发泄的对象愈来愈少。

今晚,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倒霉鬼蔡文昌快意,却被白衣龙女父女两人强出头扫了兴,更打伤了她两名健仆,甚至要拔剑杀她,文昌最后那一串刻毒的报复性威胁言词,也令她怒不可遏。她狼狈地奔回乃姐官宅中,如此这般一诉。

鹰爪四出,要捉拿月前谋劫钦差的要犯,事情闹大了。像这种任性凶横的女人,确是少见。有其父必有其女,由她可以知道她的父亲在汉中府是甚么样的货色。

这鬼女人在乃姐处等候消息,可是等了个空,不但挨了八马鞭的人逃走了,连打了她的健仆的父女俩也失了踪。她等得怒火冲天,三更天方恨恨地返回家中,恨怒交加中,她匆匆登上自己的锈搂,支使着仆妇丫鬟替她准备晚妆用品,愤怒地进入绣房。

两个丫鬟随在她身后,三人推门进入房中,两个丫鬟突然被两双怪手制晕,徐徐躺倒,房门悄然闭上了。

她还不知道身后已经换了人,往妆台前绣墩上气呼呼地坐下,正想叫两个丫鬟替她卸装。

蓦地,她感到毛骨悚然,心向下沉,粉颊泛上了苍灰色。想叫,但喉咙似乎塞住了;想动,却感到浑身发僵。一阵寒颤通过全身,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盯视着妆台上的大铜镜,如见鬼魅。

不错,确是有鬼魅出现了,大铜镜中,清晰地映出她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黑头罩只露五官的鬼影,一对大眼神光电似,委实吓人。香闺中出现这种鬼怪,她怎能不怕?胆子都快吓破了。

鬼影的巨大虎掌伸出了,落在她右肩上。

夫!不是眼花,不是幻影,肩上确是感到有东西落下,她全力扭头一看,张大樱口想叫。

“啊……”只叫了半声,肩上的大手便扣住了她的咽喉。恐怖和死亡的感觉袭到,她立即昏厥。

怪影正是文昌,他来了许久了。他一咬牙,将纪二小姐扔到在床中,取过一壶冷茶,淋在鬼女人的头面上,再一捏人中穴,纪二小姐倏然醒来,恐怖地嘎声叫:“你……你是……是人是……是鬼?你……”

她一面说,一面向床后退,伸出颤抖得极厉害的双手,要拉绵衣蒙上头。

文昌阴阴一笑,一把扣住她右脚向外拉,拉到床沿再伸手抓起绵衣扔在床上,拉掉了黑头罩。

姑娘记性不坏,虽则文昌脸色已恢复正常,青灰色已退,大汗不见踪迹,但脸形和神情未变。

“是……是……是你,你……”她绝望地恐怖地叫。

文昌双手疾伸,抓住她的双肩向上提,再将她按在床沿,再一只膝盖顶住她不着地的下身胯内,冷笑道:“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贼母狗,你的威风那儿去了?你的仆人呢?你的马鞭呢?”

“救……”她张口狂叫救命。

但声音未离口,咽喉已被扣住了。她拼命挣扎,但白费劲。

“啪啪啪啪!”文昌不轻不重地给了她四耳光,又快又急,像是四声齐响,打得她三魂七魄离了体,天旋地转不知人间何世。

“饶命!”她吼声叫,叫饶命了,这短短两个极不平常的字,这一生中她从未连在一起使用过,说起来十分苦涩而困难,难以出口,但这时她却毫无困难地说出来了。

文昌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微笑道:“我说过的,甚至几乎曾在心中发誓,你将受到恶报,你将家破人亡,你将死活都难,你将后悔,姑娘,你认为我是空言恫吓么?”

“求求你,我……我错……错了,我已后……后悔。”她语不成声地哀求。

文昌恶意地阴笑,往下说:“晚了,姑娘,既然错之在前,后悔也无法挽回你的可悲命运。”

“嗤”一声裂帛响,姑娘的上衣应手裂开,再一拉一带胸围子也破了,一双奇大奇挺的乳峰入目。文昌一把抓紧一只玉乳,手上逐渐加劲,一面说:“你这贱母狗,而且像是曾养过娃娃的妇人,却流了一丫髻卖弄你的清白贞洁。哼!”

她全力撑住他的手,沙哑地叫:“请……请放……放手,我……我愿答……答应你任……任何……”

“呸!大爷不要你这贱母狗。乖乖!你知道你将得到些甚么报应?我!你仔细听着。首先,我要杀你全家,然后放上一把火,至于你,我要将你卖入最下等的暗无天日的娼寮,让你被百万人骑跨。姑娘,那滋味我想信你定然乐于品尝。像你这种人,如不过那种非人的生活,你永远不会回想自己的过错,惟有这种恶毒的报复才会使你恢复人性。”

一阵裂帛响,她身无寸缕遮体,绝望地呻吟,浑身发抖,哀叫道:“饶命,饶……饶……”咽喉被手指所控制,声音如蚊叫。

文昌不理她,撕下一条衾带,将她的嘴捏开,勒马衔似的捆得死紧,她再也叫不出声音了。再伸手抓住她的双手一拉一带,肩膀处脱了臼,手也不能够动了。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要让你……”

“砰”一声暴响,右面花窗突然震倒,白影一闪,白衣龙女粉面铁青,仗剑飞入,叫:“蔡文昌,你……你好无耻,你……”

紫影再闪,四海神龙也越窗而入,讶然叫:“蔡文昌,你竟……竟采花报复,不太卑鄙了么?”

两人刚刚赶到,只看见文昌摆弄着一丝不挂的纪姑娘,没听到文昌先前的话,误会了。

文昌抓起被单,懒得分辩,火速将纪姑娘搁上肩背,一面说:“休管蔡某的闲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看剑!”白衣龙女的娇叱打断了他的话,声到剑到。

文昌如果想背人,势必伤在剑下,只好将纪姑娘扔掉,用撕来的被单带斜飘抽出,不但让过一剑,且能反击白衣龙女的腰肋,柔软的布条在他手中使出,成了钢条儿,如被抽中,小蛮腰怎受得了?她只好横飘避招。

两人在房中换了两次照面,棋逢敌手,文昌知道,今晚是白来了,逐渐向破窗移,一声低此连攻三带,脱出了剑网飞上了窗台,说:“咱们走着瞧,再见。”

声落,人影已杳。白衣龙女正待迫出,四海神龙叫道:“救人要紧,追不得,他的暗器厉害。”

白衣龙女珠泪纷纷,一面救人一面说:“天哪!他果然是无耻淫贼。”

“孩子,别胡说,他身上衣着完整,不像是采花之人。但他这种报复手段,确实太恶毒了些。什么人?”四海神龙看来是对爱女说话,突向另一扇花窗低吼。

花窗徐开,进来一个白发老人和一名青年小道士,像两个无形质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飘落房中。

白衣龙女将纪姑娘推入床中,拔剑抢出。

白发老人摇摇手,轻描淡写地说:“住手,且听老朽说明。我两人比你们早到许久……”

“尊驾为何不先救人?”四海神龙问。

“哈哈!阁下定是洞庭君山的四海神龙了。”

“尊驾高姓大名?”

“不必问,老朽为免两位误会蔡文昌是采花大盗,故而现身说明原委。两位在大街出面,当知蔡文昌所受的屈辱是如何难以忍受,他是个在仇恨中生长的人,报复自在意中……”

“但他不应该如此报复。”

“他要将人送给汉江秃蛟的毛贼凌辱,并非采花。两位来晚了,没听见他先前所说的话,你们可以问问那可恶的纪二小姐,便知所言不虚。人言可畏,两位请口下留德,不要妄将采花淫贼之罪名给与蔡文昌。后会有期。”

声落,人影疾闪,只眨眼便消失在窗口,声息全无。

父女俩呆在那儿,四海神龙目瞪口呆地说:“这是谁,武林中怎么没听说过这两位超尘拔俗的高手?”

第二天,官府中捉拿图劫钦差的官令取消了,说是一场误会云云。

×

×

×

晚间,虎头桥下首一艘乌篷船内,舱中一灯如豆。里面摆了一桌上席,围坐着八个人。文昌坐了首席,汉江秃蛟主位相陪,水鼠管江和梭鱼钟豪也在座。

已经近三更正了,在座的人都有了八分酒意。文昌在怀中取出得自纪二小姐香闺的一把首饰,丢在桌上说:“凌兄,在下说的够明了,绝不接受不花劳力得来之财,这些首饰,请替在下换一百两银子备用。在下不是瞧不起诸位兄弟,怎奈生性如此,休怪。”

汉江秃蛟摇摇头苦笑,说:“蔡兄委实令兄弟为难。唉!没话说,人各有志,凌某不敢勉强,先别管银子,来!干!”他举起了酒碗。

舱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叫:“禀当家,有外客求见。”

“谁?叫他等一等。”汉江秃蛟不耐烦地叫。

“汉中府鹰爪周大爷请见,并要求见蔡兄弟。”

汉江秃蛟神色一怔,向文昌道:“蔡兄,鹰爪周诚请见,是否……”

“姓周的是什么人?”文昌问。

“汉中府的地头蛇,也是名武师,师出武当,为人介于亦正亦邪之流,倒算得一条好汉。”

“不是官差?”

“不是,但他的手面宽,与各方面都有些交情。”

“请他前来一会,哼!但愿他不是找死来的。”

“请周爷上船一会。”汉江秃蛟向外叫。

小舟轻摇,汉江秃蛟出舱外,和来人略事寒暄,方领着一名身材雄壮,年约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入舱。

中年人第一眼便看出文昌的穿着和外表与众不同,首先抱拳拱手,含笑道:“在下果如所料不差,这位定是蔡兄文昌。在下姓周名城。”

文昌回了一礼,淡淡一笑问:“周师父手面果然够广,请教,尊驾怎知在下便是人人必欲得之而甘心的蔡文昌?”他一面说,一面冷然盯视着汉江秃蛟,汉江秃蛟被看得心中发冷。

鹰爪周诚在让出的一个空位坐下,笑道:“蔡兄不可误会了凌当家,凌当家够朋友,始终不将实情见告。昨日大街之上,白衣龙女曾叫出蔡兄的姓氏,再由江湖传言中揣测,兄弟使知道蔡兄是名震江湖的蔡文昌。”

文昌神情不再冷,单刀直入地问:“周师父,能将来意见告么?千万不可说是慕名而来的。”

“蔡兄快人快语,兄弟不再客套了。实不相瞒,兄弟乃是受人之托,专程前来求情。”

“求情?周师父太客气了。”

“好说,好说。兄弟是受本府纪大爷之托……”

“哼,不是擒蔡某归案?”

“量纪某也不敢。他恳求兄弟出面求情,请蔡兄高抬贵手,恕他的女儿无知,予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咎既往。”

文昌冷冷一笑,阴森森地说:“冲周师父的金面,蔡某在半月内不找他们。半月之后,叫他小心了,他可以花大批金银,请来大批护院和官兵防备,请告诉他,不论何时省不可松懈,亡命客有的是时间,我会等机会到来的一天下手。”

鹰爪周诚额上直冒汗,屏息着说:“蔡兄是江湖奇男子,必定是有客人海量,小丫头任性无知,已经自食其果,大病在床,已是半条命的人,后悔不迭。纪家请求蔡兄给他们一次洗面革心的机会,从此闭门静思己过,不论人非,希望蔡兄指定时地,让他父女登门负荆请罪。蔡兄,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既然知道悔改而愿意登门谢罪……”

文昌干了手中一碗酒,接口道:“也好,蔡某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请周师父告诉他,谢罪的事免了,今后,汉中府纪家再有任何恶迹出现,休怪蔡某心狠手辣。”

鹰爪周诚大喜,离座行礼道:“蔡兄海量不究,兄弟心感,先行谢过。”笑向汉江秃蛟道:“凌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须转告纪家令他们放心,先告罪一行,日后再至宝舟专诚来请诸位至蜗居小饮……”

汉江秃蛟站起留客道:“周师父,急不在一时,何不把盏小留?难道说,认为兄弟招待不周吗?”

“岂敢岂敢?在下今晚确是另一要事,后日当设宴促驾。”鹰爪周诚一面说,一面倒了一碗酒,向文昌举碗道:“今晚褒城阎王沟司马山主派人前来知会,兄弟不得不虚与委蛇,恐怕明白无暇前来拜会吾兄,故于后日……”

汉江秃蛟神情一冷,突然插口道:“周师父与活阎王司马奇有交情?”

鹰爪周诚摇头苦笑道:“不!去年咱们为了他在本府作案,曾经拼过命,后来由西北镖局的冷剑汤义出面排解,不了了之。”

“那么,他为何又派人前来知会?”

“据说,有一位姓施的致仕官员携家走栈道入川,他们要留下这一笔油水,派人前来知会,希望汉中府的人不要出面为难,答应……”

文昌越听越心惊,但不动声色,突然插口道:“周师父,所说的姓施官员,是指前西安府的右参政?”

“大概是罢。蔡兄知道这事?”

“当然知道,周师父准备如何答覆?”

鹰爪周诚摇头苦笑,说:“司马山主如不在府城左近出手,在下管不着,即使要管,周某也无此能耐。”

“周师父对此事持何种看法?”文昌问,他心中在打主意,暗作决定。

但他知道,今后麻烦大了,不出面是不行了,施家父女前途多艰。

鹰爪周诚哼了一声说:“只要司马山主不在本府附近伤天害理杀人越货,在下不愿自讨没趣,再说,谁教姓施的曾是朝庭大员?这就够了,用不着为他们惋惜。”

文昌双目神光倏现,问:“阎王沟的使者还在吗?”

“目下仍在舍下。唉!蔡兄与施家……”

“请转告来人,施参政乃是我亡命客的猎物,任何人想岔出一枝,咱们将有人刀头溅血。在下走的是斜谷古道,从连云栈出褒城,就是要在入川要道上等候下手。司马奇如果不想自找麻烦,叫他放手不可沾手染指。”

鹰爪吃了一惊,说:“糟!他们准备明日午间动手,将人劫往阎王沟,这时要使者转告,岂不太晚了些?”

文昌推椅而起,向汉江秃蛟说:“凌兄,劳驾派人取在下的琵琶和一百两银子来,在下须立即上道,快!”

“蔡兄,按路程,这儿到褒城是五十余里,出去很晚了。”鹰爪周诚说。

“在下要到阎王沟。”文昌简捷地答。

“请听我说,由周某火速打发人回报,同时蔡兄如果用每一时辰二十里的脚程先赶至设伏地,比到阎王沟要人好多了,阎王沟中好手上百,进易出难哩!”

“设伏动手处在那儿?”

“在城北三十多里褒河峡谷中,那是不太险峻的栈道,但相当危险,一面是绝壁,一面是乱石奔流。那地方很易找,曹操在石上留了‘滚石’两个字,不需问也找得到。”

从汉中到褒城,都是平原。褒城正是南北栈道的分界枢纽,东北的斜谷古道也在这儿会合。古道终点褒谷在县北五十里,阎王沟正在后的西南面,南距设伏处只有十多里,对方早该准备停当了。文昌往上赶,必需先经过设伏处。

他总算不虚汉中之行,假使没有遇到汉江秃蛟,必将终身抱撼,他万万料不到有人在途中动手打施家的主意。

破晓时分,他先到了褒城,两个时辰,他一口气将近赶了六十里,说快不快,但也有点累了。

活阎王司马奇,算起来是黑旗令主的死党,五丁神曾经概括地告诉过文昌,所以文昌心中甚为焦急。

到了褒城,他放了心,三十多里要是真正赶路,只消半个时辰,距午间早着哩。他决定宰了活阎王,先树下威望,沿途必定方便得多。

他心中有点委决不下,就是没有人可以出面明助施家保镖,假使闯过了这一关,按理,他向施家动手不过是举手之劳,怎能一直往下跟而不下手?

“管他呢!到时再说,也许我可以假装受伤,找到未能及时下手的借口,啊!我必须先找一把趁手的兵刃了。”他心中在暗自打算。

褒城,是一座平原上的古城,一片平原广野。向北望,十里外便是无尽的高山。平原上,麦浪飘摇。东面是褒河,滚滚南流。

这儿是古妖姬褒姒的家乡,据说,褒城的美女天下闻名云云。

县城并不大,褒河的对面山脚附近,山居的土着倒是相当多的,隔河相望,全是一列列的土窰洞,有一条木桥方便人客,无形中将城和乡拉在一块儿了。

文昌到了北街,远远地,便看到了一间打铁店的招牌入目,上面刻着字:“褒城铁店。专门打造耕具蹄铁,精炼琢磨兵刃暗器。”

大门左右,贴了一副龙飞凤舞的对联,写的是:“手艺天下闻,汉中第一家。”口气确实不小。

铁店前半段是货架,后半段是锻炉和原料场。

右侧临街处,也建有一座炼炉,皮风箱呼呼,炭火熊熊,一名赤膊师父和一名小后生,用大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打了一具大铁耙,由师父钳住快冷了的成品,往黄泥水中淬火,“嗤”一声浓密的白色水雾蒸腾。

文昌一身青直裰,肋挂小包裹,大踏步进了门。他人生得俊,个儿高大,仪表非俗,青布直裰掩不了他的英风豪气。店主人眼睛够利,迎上含笑道:“客官好早,请里面奉茶。”

文昌抱拳为礼,说:“打扰了,小可要买一把剑,可肯让小可一观?”

“客官请看货,请问是打造吗?”

“不,小可要赶路,要现成的。”

店主走到兵器架旁,扭头打量了文昌一眼,淡淡一笑,不去架上取挂在架上的剑,却拉开了一边长柜门,伸手虚引说:“客官请任意挑选一试,看看可有趁手的?这里面是百炼上品,最轻的六斤四两,最重的九斤九两。”

六斤四两的剑,剑身薄而窄,但只能走轻灵,不能使用格架拦托,通常是高手名家使用。九斤九两的可以挡硬家伙用,使用起来势沉力猛,大多是练剑有成的好手所用。但一般来说,即使是三流人物,也喜欢使用六斤四两的剑,因为臂力不够,而且可以充充名家,只消唬唬不懂拳脚的人就成。

柜中共有十几把连鞘长剑,其中一把装饰得十分美观。鲨鱼皮鞘,云纹镀金护壳边。上护偃半圆,下护锷突出便于架托。镶银缠丝靶,青铜雕花云头,大红流苏,丝条缠蛟筋挂带。另一把搁在一旁,黑木旁鞘,外罩绵蛇皮,蛇皮斑斑剥剥,破烂处显出里面的木胎,难看的要命。鞘尖是铜丝一般的鞘箍,护锷是同料的八叶内弧;也就是说,错字决可以趁手,却无法扣托。靶也是同质的奇怪金属,似铁非铁,似铜非铜,是连剑铸成再刻花的,刻的是拖了一条怪尾巴和一只脚的六只雷鸟,怪尾巴形成奇怪的握纹,正反皆可握实。云头上未饰剑穗,蹩脚之至。

文昌略一打量,伸手便拿起那把古剑。店主呵哈笑,摇头道:“许多名家伸手时,便抓这把烂铁,但都会失望的丢手,真怪。”

文昌一按卡簧,剑无声的跳出,恰好落实掌心,首先便吃了一惊,心说:“天!好手艺,造剑的人了不起。”

他拔剑出鞘声息毫无,他不用看,便说:“鞘口和鞘内的夹片,是真正的纯金所造。”

“啊!客官像是知道哩!”店主悚然叫。

文昌不理他,仔细察看剑身。剑身确实窝囊,青中带灰,斑斑剥剥,锈蚀得像是蛤蟆皮,怎算是剑?但入手甚重,重量不下十斤。

他扣指一弹,“噗”一声闷响,毫无金铁之声。他是兵刃行家,大由大奇,按理如此沉重的剑,不像是蚀腐了的哩!

“唔!怪!”他自语。

再弹几记,他略一沉思,暗运神功伸两指挟住剑身,内力徐吐。不久,突觉指尖有浮动之象,松开一看,怪!锈斑已尽,并无异状,但他却心中一动。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将剑身贴在耳边,默运神功扣指猛弹。

在外人听去,仍是一声“噗!”但在他耳中却变成了雷声隐隐。

“请问,这把怪剑是从何处得来的?”他问。

“是东面城固城县南斗山一个樵子拾得的,卖给小店作废铁。小店因形态与今世的剑不同,留在这儿让客人品识。”

“多少银子?”

“怎么?客官想买?”店主讶然叫。

“不错。”

“客官竟买这把废剑?杀鸡么?哈哈哈!”店主狂笑不已。

“多少银子。”文昌木无表情地问。

“客官真要?”

“在下从不戏言。”

“好吧!小店买来是一百制钱,客官瞧着办好了。”

“你说个确数。”

“一两银子。”店主正色答。

文昌取出银锭,十两重的共有五锭,塞入店主手中,一面翻起腰带露出里面的皮腰带,拉出扣绊挂上剑,说:“我给你五十两,谢谢你。”

五六名伙计包括了店主,全都张口结舌呆在那儿,文昌走到火炉旁,极有耐心地用火慢慢迫烤剑身,一面笑问呆在一旁的店主:“斗山,在下不知道。贵地可有人知道么?”

店主傻傻地说:“怎能不知?上下有不少石穴,据说是上古仙人修炼之所,不时可以看到奇怪的白鹿出现,鬼才看见过神仙,传言而已。”

文昌不住点头,接口道:“山上下有五穴,一通昆仑,一通陇山,一通武当,一通青城,一通长安。哈哈!这当然是神话。穴中没有传说中的千年灵芝。据说,灵芝像是一只千年蛤蟆,谁也没有过,蛤蟆倒是真多,就是因为这座山记载在道家的开山经上,所以神话很多,古往今来,玄门有道方士,在那儿隐修的颇不乏人,玄门方士中,用兵刀变法的人并非奇事。如果在下所料不差,这把剑是古方士羽化时留在尘世的贵物,可能是长年遗落在蛤蟆堆中,沾了蟾酥便成了这般怪模样。”

“这种说法,委实难以令人心服。”

“呵呵!但愿在我料中,免得白丢了五十两白银,五十两可以卖两把好剑哩。”

“客官后悔了?”店主抓紧五锭银子往后退。

文昌走向铁砧,笑道:“店主,后悔的将是你。”声落,用剑平拍铁砧,一连五击,第六击“铮”一声龙吟,薄薄的铁迹飞溅,声震耳膜,今人闻之心向下沉。

青芒如电,剑身青中带碧,光华闪闪,冷气森森,剑身的鸣声如同天际传来的隐隐殷雷。

“嗤”一声轻响,铁砧被文昌剑砍掉一只角。青芒倏敛,文昌用神奇的手法掷剑入鞘,声息毫无,大笑道:“这把剑身上面刻有剑名,叫做碧玉屠龙剑。剑并不能绝壁穿洞无坚不摧,但任何神刀也不能砍损它分毫;用一斤力,可增一分威,全力一砍,依然可以损铁削铜。哈哈哈哈!谢谢你,再见了。”出店如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