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重新上路,未牌初已到了嘉鱼,找一家酒店先进午餐,由于陆溪口一闹,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午膳已晚了些。
嘉鱼县,管辖三个乡,地方不大,原称鮎渎镇,五代南唐时方开始置县,这儿的河川盛产肥美的鮎鱼,因以为镇名。鮎鱼,俗称鲶鱼,扁头,苍绿色无鳞的长身,滑腻肮脏,沟渠田野甚至干塘中,比比皆是,在大江里,这种鱼甚至可长至百斤大小。食时略带泥腥,肉倒是细嫩无比,有人还不敢品尝,严格地说来,是一种下等鱼,称为“嘉鱼”,有点夸大,但如果到嘉鱼县而不尝尝,那等于白来了,这里的食店,大师傅的手艺也确可称道。
他们吃食的酒店,靠在北门大街,食客不多,厅中十张食桌,只有他两个小伙子,另一桌还有三个走方老道,客人少得可怜,也许已过进食的时间了。
门帘一掀,进来了主仆两人,大剌剌的踱入店中。
走在前面的人,是个二十岁的年青人,未带头巾,黑发挽结,用素绢为发巾,穿紫色薄细盘领衣,蓝条子薄底靴,身高六尺,雄伟结实。窄额、剑眉、鹰目、鼻尖略勾,但不太明显,薄嘴唇,脸色洁白,上下唇剑是剃光光的,须根有点发青。总之,他人生得相当英俊,唯一的缺点是他的一双眼,盯着人时寒芒森森,不盯人时不住流转,使人一见颇不自在,有点生厌。
后面跟随的,是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豹头环眼,狮鼻海口,留着大八字胡子,大眼中光芒四射。身高七尺余,宽肩膀,虎背熊腰,手臂特长。他手中挟着一个紫色剑囊,臂下挂着包裹,一个百宝囊,腰带上悬着一把连鞘厚背紫金刀,亦步亦趋的跟着青年人,一进门,眼中精光闪射,打量着食桌的人,眼神极为凌厉而威猛。
两人的目光,扫过食桌上的中原和海文,没发现异状,便在右方食桌上落坐,吩咐店伙计准备酒食。
当他们进门之时,海文即低声向中原说:“如果想管闲事做侠义门人,今晚咱们有事做了。”
中原脑子反应极快,也就低声问:“小弟,你认识这两个人的来路?”
海文点点头,说:“别用眼光盯他们,免人起疑,这两人我见过,但未朝过相,可能我的功力比他略逊半筹,但他无奈我何。”
“他们的身分……”
“那年青人姓于,名春,绰号叫一枝花。这家伙是个背地里无恶不作地淫贼,做案时定然在枕畔留下一枝纸造桃花,早些日子我在河南归德府,曾在他采花作案时,暗地打他一枚金钱镖,对换了三掌。”
“他的师门出身如何?”
“不知道。他在见机撤走时,曾有一种奇异的暗器向我袭击,但见电芒一闪即至,且可折向飞射,幸而我见机踏断屋椽,由屋下脱身。看光景,极像传说中的飞虹匕。假使是真,他必是早年的淫魔飞虹剑客王万年的门人弟子,可是却难以证实。”
中原猛想起洞庭鬼叟的儿子,像鬼叟所说的话,便说:“飞虹剑客的徒弟,叫什么夜游鹰李咏。”
“这还弄不清楚,但夜游鹰这王八,要找他的人可多着哩!可是他偶或夜间出现,一身裹在特异的衣衫头罩内,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白天即使他在你身旁和你交朋友,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哦!别说了,他们似乎在注意我们了。”
中原与海文咬耳说话,唯恐被人听去秘密,但一枝花于春却不在乎,说话时却绝不避人,一面喝酒吞菜,一面向下首的仆人说:“天龙,今晚不在这儿歇宿了,这鬼地方真算是是穷乡僻壤,留不住咱们的虎驾。”
“奴才知道。”天龙恭敬地答。
中原暗暗叫苦,这叫天龙的中年大汉,功力定不等闲,看他气度风标,也不像是下人,怎会自称为奴才?如果真是奴才又怎敢与主人同席而坐?怪事。
年青人淡淡一笑,又道:“云梦五蛟的人,怎么现在还不见踪迹?”
“据姜老大说,他们须先会合鱼岳山,再派人前来迎迓少爷。”
“那艘画舫是不是已经过去好半天了?”
“少爷请放心,云梦五蛟已派船盯梢了。”
“光盯梢怎成?必须打听来龙去脉才是。”
“船未停泊,无法踩探。但请少爷放心,云梦五蛟不是庸材,他们会办妥的。”
正说间,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獐头鼠目的劲装大汉,直趋一枝花主仆桌前,抱拳行礼道:“云梦五蛟手下蔡兴,奉命来迎接于爷大驾。”
一枝花举手一摆,算是回礼,说:“请转告姜老大,咱们仍赶陆路,消息怎样?”
“画舫明晨可能赶到武昌,当有回报,目下无法踩探,但由航中已露面的人猜测,可能是过往官员的内眷。敝上现泊舟西门码头,即将追踪前往。”
“那鱼岳山主可曾请到?”
大汉摇摇头,苦笑道:“敝上空跑一趟,鱼岳山主已被仇家宰了,军师分水鼠亦受重伤了,日下正返回水寨,纠集手下追踪仇家,已无法相助于爷了。”
“那高冠山之会,咱们不是又少人手吗?”
“其实鱼岳山主即使参予,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他的艺业怎能予会群雄一较长短。”
“你请便,咱们武昌见。”
大汉对两位分别行礼,出店而去。
不久,众人酒足饭饱,一枝花主仆先会帐自去,海文与中原亦随即出店,奔上官道,哈哈大笑道:“那小子要走亥时运了,竟打起凤凰夫人主意来了,咱们赶一步,可以赶上这场热闹。””
中原却剑眉紧锁,道:“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武昌将有一场盛会。如果分水鼠一群人找到武昌,咱们可麻烦得紧。”
海文大眼睛现出迷惑的神色,信口答道:“一群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大可不必担心,奇怪!我离开武昌月余,那儿难道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中原却问道:“高冠山就是府城东那座山吗?早年颖国公在那儿浴血抢山,箭穿额洞胁而不死,最后……”
“最后狡兔死,走狗烹,子孙无噍类,是吗?不提那些丧气事,伤感情。就是那座山,又叫黄鹄山、黄鹤山,俗称蛇山,武昌府龙皤虎踞之地,谁敢在那撒野?咱们得去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
这一段官道稍微窄小,在河汊湖泊中蜿蜒而行,到府城南面鮎鱼口,与从咸宁来的大官道会合,仅两百余里,按两人的脚程来说,黄昏后便可赶到当无问题。
官道上行人极为罕见,怪不得路幅窄小。大江已经不见了,他们走在村落田野池塘小河沟之间,行人少见,正好放开脚程。
葛海文功力深厚,轻功出类拔萃,中原则步法诡异,轻功另创一格,两人相较,海文略胜一筹,他可以长久地支持,时间一长,中原便相形见绌了。
海文极有分寸,他知道这位大哥不行,不敢急赶,两人保持着不徐不疾的平常脚程,但看去仍同如流矢脱弦,比常人快了两倍。
绕过一村,沿一座百十亩的池塘北走,池塘边长着一排已落了大半落叶的杨树,枯草齐膝,深秋的景色有些苍凉。
走了一半,海文突然伸手虚拦,倏然止住,说:“大哥,慢些儿,前面有高手相搏。”
“咦!一老一少。”中原止步说。
路右,有座小山丘从东缓缓地伸展而来,丘脚正伸到地边,南面有一条小沟,水量不大,流往入塘。丘上林木荒草零星散处,看不清丘上的景况。
近官道处一段枯草斜坡上果有两人在交手,拼斗之状并不惨烈,但内行人一眼便知他们正在以凶狠的内家真力在作生死相拼。
“咱们走近些,看用不用得咱们插手。”海文说,也许他们看到有人动武,大概手脚有些发痒。中原一方面是不忍拂逆他的意见,一方面他经过一次血腥的沾染,胆气也壮了些,侠义胸襟自然也随之敞开了,说:“好!也许用得着我们排解。”
两人便往前急射,海文一面走一面说:“大哥,小弟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海文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何说该与不该?”
“武林中人,如果想要替人排解,必须有两件事,先自问能否担当。”海文滔滔不绝往下讲。
“请问是那两件事?”
“第一,自己的江湖名望。第二,自己的功力如何?如果两者皆无,切记不可为人排解。要不然羊肉没吃到,倒惹了一身膻气。”
“依你之见,咱们又该如何?”中原正色问。
“咱们两者俱无,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趁早远避,其二是插上一手。”
“我们……”
“我们插上一手,只问理之所在。”
“好!我听你的。”中原信任地说。
两人到了斗场,先站在外面观看,正北,是个白发满头,长着白花兜胡的威猛老人,粗眉虎目大鼻阔嘴,脸上红光闪闪,目中神光四射,不怒而威,身材高大健壮,背上却长了一个大驼,如果他的背不驼,恐怕是有九尺以上的身材,即使驼了,仍接近八尺。上身穿了一件青灰色直裰,下面是同色灯笼裤,脚蹬抓地虎快鞭,腰缠一根九节软刚鞭,胁下挂百宝裹和小包裹。
下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喝!好俊,可惜脸上太白了些,祝中原在洞中六年不见日,但经过这二十天的奔波,脸上苍白已褐,泛上了淡红色,回复本来脸目。这位年轻人脸色之白,比中原刚出洞时还要白上三分,像在脸上涂了一层粉,幸而没泛青,泛青可就糟了。
即使脸上太白,仍不损他的英俊,因为他的五官长得匀称而完美。剑眉入鬓,大眼亮晶晶的,悬胆鼻,嘴角向上翘的两片朱唇,双耳贴发,发结油光水亮。总之,令人一见,首先有八分好感,人不论男女,长得俊美确是占尽了便宜,尽管有些人高唱不以貌取人,但毕竟为数不多。
青年人不但相貌秀,穿得也够帅,一袭飘飘青绸衫,衬得他修长的身材,凭添三分滞洒的书卷气,衣下露出剑鞘,下登镶蓝边的薄底子快靴。他右手举一把银芒耀目的长剑,一步步的向后退。
驼背老人眼中神光凌厉,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一步步前迫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立剑当胸,只消一推或者一拨,丈二之外的青年人,必用剑一振,也便挫退一两步,显然老人掌上所发的无形力道,凶猛无比。青年人差远了,只能挥剑震散最致命的袭来奇劲,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情势危急。
青年人额上大汗如雨,呼吸急促,快退到田边了,要下田啦!
中原和海文赶到,驼背老人轻瞥两人一眼,置之未理,突然向内一翻掌,用阴掌向外一挥。
没有罡风呼啸,没有气流荡漾,无声无嗅的先天真气,用化铁开碑的潜劲,向丈外袭去。
青年人沉肩振腕,“嗡”的一声剑鸣,抖出一朵剑花,剑气嗤嗤刺耳,他的功力亦足惊人,看去比葛海文亦相去不远。
剑啸声倏发的刹那间,青年人额上突现青筋不住跳动,豆大的汗珠四面飞坠,人向后连退四五步,快跌下田去!但他毕竟了得,勉力向右一扭,便转到东面,不再往南迎敌接招了。踉跄站稳,他吸入一口丹田真气,虚弱地叫:“老家伙,老怪物!你讲不讲理?”
驼背老人冷哼一声,猛地一掌拍出作为回答。
青年人剑向左振,人向右急飘,又道:“不讲理,你是挟技凌人,亮名号,咱们往后算。”
驼背老人迫近五步,说话了:“等老夫折了你的手脚,再和你讲理不迟。”
“你这算什么玩意儿?”青年人步步后退叫。
“算你在咸宁县做下的玩意儿。”
“你血口喷人。”
“老夫双眼不盲,你即使骨肉化灰,老夫也认得是你,你跑得快,老夫追了你两百里,看你往那儿躲?纳命吧!”
喝声中,腾身扑上,伸手便抓。
青年人先是后退,再往右飘,并一剑斜挥,剑发锐啸,身法之高,令人骇然。
驼背老人轻功似乎没有青年人滑溜,身形倏止,伸手一勾要用手掌去抓剑,但青年人滑溜如蛇,已撤剑疾走八尺外。
“老夫要卸掉你一双手,再带你到咸宁去一趟。”驼背老冷峻地说,仍泰然在进迫着。
“你是无理取闹,老晕了头不是,岂有此理!”青年人惶然叫。
旁观的葛海文,见驼背老家伙处处逼人,愈听愈火,便慢慢欺近,也许是他先对年青人有了好感,对凶猛的驼背老人看不顺眼,决定管起闲事!他年纪轻,聪明过度,没问清内情,全凭一时好恶出手,确是鲁莽。
“以老欺少,老家伙,你不惭愧?”他走近叫。
驼背老人扫了他一眼,又扫了祝中原一瞥,看清了又是一双更俊美的年青人,也许先入为主的印象,也许是他对俊美的年青人不好感,哼声说:“两个也不是好东西,滚!”
喝声中,突然一掌扔去,拦腰扫去,无穷潜劲,一涌即至,中原一看驼背老人向海文弟递掌,蛮不讲理,心中也有气,不知厉害,一声叱喝,竹棒拦腰便劈。
海文虽知老家伙厉害,但也不甘示弱,也一挫马步,一记“庄家打狗”,亦兜腰猛劈还击。
“噗噗”两声闷响,两人只觉得臂膀酸麻,那裂人肌肤的凶猛急劲,将他两直震出八尺外,竹棒前端一尺,全化为碎屑,四散激射。
后来驼背老人半途收了掌,力道收发由心,任由竹棒收到,在行将及身的瞬间,突然双掌挤出,分向竹棒拍击,急如闪电,拍个正着。
那年轻人在中原和海文出招时,不但没乘机出招,反而退后三步,在旁冷眼旁观。当他的目光掠过中原的脸上时,先是一惊,最后变成一阵奇异的光芒,其中似含有妒忌的神色。
驼背老人一声长笑,突然转身疾扑年青人,伸手猛抓。
“着!”年青人厉叫,向左急射,洒出一种剑幕,猛攻老人右胁。
老人突然扭手一抄,右手像个大铁钳,闪电似将剑身扣住了,身躯微转,左掌冲进,砍向年青人的右肩,这一掌如果被砍实,一百条手臂也完了。
中原和海文,也在这刹间冲到,两条棒上展“雨打梨花”,下出“贴地盘龙”,上下齐到。
年青人身法毕竟高明,心思也够灵巧,撒手丢剑,人向后倒,飞射两丈外,就在掌行及肩间不容发之际逃得性命。
“小子混蛋!”老家伙叫!右手将剑扔出,提起左足向下急踏,快得令人肉眼难辨。
攻上盘的是海文,他在老人右后方,剑靶闪电似撞到,恰好击中他左手虎口前两寸,不但竹棒断了,奇猛的反震力,将他震得横飞丈外。
中原攻下盘,棒竟被老人一脚踏住了,想抽出已不可能,恍若蜻蜓撼铁柱一般。
长剑划出一道光弧,飞出五丈外。
年青人一声不吭,回身将丘上树林间飞逃,好快!转眼便远出十丈外。
老人桀桀一笑,向挫身抽棒的中原说:“你给我爬下!”一掌向前虚印。
中原只感到一阵无可抗拒的无穷劲道,兜头压倒,千紧万紧,性命要紧,赶忙用玄阴真气护住心脉,人向后挫退,撒手丢棒。
“噗”一声,他跌个仰面朝天,只觉气血一阵翻腾,眼冒金星,还好!是躺而不是爬。
葛海文吃了一惊,一把将他的胳膊架住,向北面丘脚下密林中,拼全力溜走。
年轻人心思灵巧,看海文架着中原往北走,他也由东面向北一折,走同一方面。
驼背老人目标是年轻人,便向北猛追,一面叫:“你小子上天,老夫也要追你上灵霄殿,你别想跑了。”
中原并未受伤,奔了十余丈便说:“小弟我不打紧,咱们快走。”
海文放手,两人展开轻功绝学,像流星划空,急射而去。
北面不远是稻田,左面是大池塘,唯一的逃走方向是右首正东,那是小丘上的树林,两人便向右一折。
年青人也如影附形,在他们的右首狂奔,轻功之佳,不让两小专美。
驼背老人内力通玄,但轻功并不太高明,不如他的内力修为,仅赶了个锲了不舍,保持着七八丈距离。
三个漏网之鱼奔上山丘,钻入密林,向东沿丘背狂奔,转瞬即下去了五六里,这一带是连绵起伏的土丘,林密草茂,走了十来里,正式进入了山区。
驼背老人紧盯不舍,一面狂笑不已,相差仍是八九丈,盯得甚紧。
中原与海文不愿分开,而那位年轻人却有意藉他们庇护,始终在左右侧三丈内急射,如影附形。
二十里之后,真力渐竭,而驼背老人却以一成不变的速度跟来,一消一长,已接近至五六丈了。
葛海文毕竟是闯了多年江湖的人,脑子够灵活,他已看出蹊跷,知道老人的目标是年轻人,而不是他们,恍然之下,便向年轻人叫:“喂,年轻人,咱们分开走。”他的口吻老气横秋。
年轻人却说:“小老弟,不可,散则力分,必要时咱们三人联手一拼,或可宰了那老匹夫。”
驼背老人哈哈狂笑,说:“你们三个人在做白日梦,我一个指头,也可以教你们死一百次,还妄想与老夫一拼,跪下,听候发落,或可饶你们一死,你们这些淫贼,按理会得死光。”
海文心中一急,决定冒险,向中原说:“大哥,你先走,我挡他一番。”
“不,要挡咱们联手退敌。”中原断然地说。
“这老狗可恶,骂我们是淫贼,我忍不下这口恶气,日后传出江湖,那还像话?我要斗斗他,真是岂有此理。”
“也许他认为我们与凤凰夫人打交道,所以骂我们是淫贼哩。”中原心虚地接口。
“大哥,我偏要斗他一斗,你先行一步……”
“不,我不能……”中原抢着接口。
“不要紧,老匹夫无奈我何,你在在,我不会分心,准备了。”
“好!我在前面等你。”中原只好依他,他相信,驼背老想擒下刁难海文,亦并非是易事。
海文故意落后丈余,探手入怀,正欲转身动手。
蓦地左边林中,传来数声驴鸣,一头叫驴穿林而出,直向驼背老人冲去,驴上正是百丈老人程彬。他看清亡命而来的祝中原,心中狂喜,一声长笑,驱驴急射。
叫驴虽矮小,但极为神骏,四蹄似乎离地,像是从空急降,快速绝伦。
“驼子,慢些,有话好说。”百丈老人叫,突然挟酒葫芦凌空扑下,迎头截住。
驼背老人大概并不认识这位风尘老人,还认为是对方来了帮手,一声大吼说:“老不死,你给我滚!”
喝声中,身形一挫,停住脚步,蓦地一掌扔出。
百丈老人看他怒容满面,来势汹汹,毫不客气地立下杀手,不由火起,身形仍向前急扑,大袖疾挥。
“嘭”一声大震,人影乍分,地下的枯草飞扬,近身的矮枝,不被罡风所摧,往四面八方激倒。
驼背老人连退六步,双脚陷于泥中五寸,虬须戟立,眼中神光暴射。
百丈老人飞退八尺,用千斤坠落地,脸上也变了颜色,袖椿下缘,现了一个个掌大裂痕,碎屑早已化成粉末飘散了。
百丈老人举袖一看,凛然地说:“好驼龙,你的混元掌力更纯了,精进之神速,令人刮目相看。”
驼背老人用手在九节软钢鞭的把手上,脸色冷厉,怒气勃勃,一步步向前迫近,冷峻地说:“尊驾接得我一掌,值得称道。你不但知道我铁背驼龙尉迟极的名号,更知老夫的混元学绝学,你是谁,即救应那些小淫贼,定然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尉迟找你要人,不怕你不给。”
百丈老人呵呵笑,说:“且慢动手,听们先说个明白,当然啦!咱们一南一北,你有一个大驼背一看便知,我的名号虽不比你弱,可是其貌不扬,没人认识,呵呵!我叫百丈老人,姓程名彬,人与号名不副实,高不过七尺,没有百丈,你知那几个娃娃是淫贼,未免……”
铁背驼龙已经迫近至丈,厉声打断他的话,说:“程老鬼,你还没死,命太长了,怎活不腻?你这老匹夫竟敢笑我驼背?哼!酒葫芦是你的兵刃,可怪不得我撤鞭,今天我驼子要你阎王爷勾你的魂呢?”
只听得“克勒勒”一阵鞭响,九节软钢鞭向前直指,全长三尺六寸,抖得笔直,风雷倏发。
“接着!”他大吼,“泰山压卵”迎头便砸。
百丈老人不再笑了,面色肃穆,左踏两步,酒葫芦向前一递,避招从斜攻上,向对方胁下急捣。
两人一阵火辣辣的狠拼,三个少年人已经走得没了影儿,林密山深,到那儿去找人?
葛海文在怀中抽回手,跟上中原,提口真气并肩急射,三五起落便钻入密林之中。他大概是认得百丈老人,所以不敢回头瞧,怕露相。
奔了一二十里,山愈来愈高,中原首先停下,说:“小弟,他们追不上了,咱们歇会儿,真也疲乏了。”
两人早在大树下会了,年轻人也靠近,向两人抱拳一礼,含笑道:“两位老弟台辛苦了,多蒙临危援手,铭感五衷。”
他的笑,不令人讨厌,海文略现喘息,往旁摆手说:“兄台请坐,咱们坐下谈谈。”
年青人捞起衣袂剑鞘,席地坐下,笑问道:“在下姓安,名钧,汉阳府人氏,请问两位尊姓大名,贵庚多少?”
“咦!你一见面可便盘起道来了?”小海文语利似刃。
“兄弟不敢,向两位请教,出自真诚,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看两位器宇超凡,英风超绝,兄弟冒昧,以至诚向两位亲近。”安钧笑容满面,近乎阿谀地说。
马屁拍对了,见海文不再峻拒,说:“我姓葛,名海文,家住桐城,小地方。”
中原也满面堆笑,说:“敝姓祝,名中原,家住武岗州,咱们算是乡亲。”
“安兄,那老驼背为何找你。”海文单刀直入地问。
安钧摇头苦笑,说:“说良心话,到目前为止,我也莫名其妙,我昨日在咸宁访友,在北门便碰上这个怪物,说我是贼,不由分说动手动脚,他功力高,我接下不只好逃命,被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荒而走,老怪物内力修为深厚,后劲足,被他直赶这儿,遇上了两位老弟,临危援助,如果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不辨真假,皆因安钧人生得英俊,而且神态可亲,没有丝毫令人怀疑之处,便也深信不疑。中原心中一动,看安钧的穿着打扮,定然不是等闲人物,尤其是他穿的蓝边快靴乃是禁物,平民百姓不许穿着的,看光景,那定然是汉阳的世家子弟。
他刚想发话,安钧又接着说:“请问两位老弟台,今后行止如何?舍下距此不远,如不见怪,可否请至蜗居盘桓一二?”
“咱们要到武昌,不敢打扰尊府了。”海文笑答。
“两位到武昌县呢,抑或是到武昌府?”
“不一定。”海文干脆地答。
“由这儿往东,大约十来里,正是咸宁至府城大道,也正是江夏山。”
“哦,是岐山。”中原点头答。
“是,唐天宝六年已改了名,那儿有一条小道通行,直通武昌县,如果到府城,该往北顺官道走六十里便踏入江夏县境。两位是……”
武昌县,也就是今之鄂城县,旧名东鄂,祝中原要到府城,不是到武昌县,府城位于江夏境内。他说:“我们到府城,这条路咱们大略可认得。”
“那好极了,兄弟在武昌府城地较熟,愿为两位效劳。”
中原抱拳过额,说:“小弟先谢过安兄盛情,正欲倚仗安兄鼎力成全。”
“祝老弟但请吩咐,能为两位效劳,乃是兄弟的荣幸。”
“小弟想抑仗安兄鼎力,在布政使衙门,打听一椿有关人犯的消息。”
安钧鼓掌大笑,笑完道:“祝老弟,你找对了,衙门里兄弟有的是朋友,保证不叫兄弟失望了。”
“有劳安兄了……”中原将五年前父亲被诬的概略说了,请安钧留意打听父亲的下落。
安钧拍着胸膛一口承诺,然后说:“小事一件,全是兄弟身上,不消三天,必有佳音回报,兄弟但请放心。”
葛海文也连声拜托,站起说:“咱们该赶路了,今晚恐怕赶不到地头哩。”
安钧站起,笑道:“走得及,酉牌末定可赶到,兄弟在鮎鱼有别墅一座,请两位赏脸,至寒舍驻驾一息。”
“打扰安兄,甚是不安。’中原决定接受了。
“老弟别客气,有两位光临,寒舍可算得是蓬荜生辉。”
三人拾夺整衣,向东越山而去。
鮎鱼口镇,在城西南不远,有一条大道通保安门,是江夏县所属的大镇。面对大江,对面就是鹦鹉洲的上游,不时有大小商船停泊,建有修船场,镇中设了两个巡检司,叫“鮎鱼口镇巡司”,可见这座大镇定不等闲,像汉阳对岸的汉口镇,那时已经发展得相当繁华,但只设了一个“汉口镇巡检司”而这儿却有两个。
安钧的别墅,在镇南两里地,面对大江,后有护宅地,别墅本身,坐落一处河湾上,一连三楝,每楝四进十二间,外面有花园与亭台楼阁,护宅深池内层,是三面围绕的巨大麻竹林,只留一处高户,有一条吊桥通行,假如外面有警,绞起吊桥,除非变成飞鸟,不然连老鼠也钻不进去,因为竹林太密,而且刺刺如钩锥。
朝河一面,建了一座木造码头,显然,是用来停泊接送对面汉阳本宅的船只之用的。
西牌末,一行人踏着灯光,到达了别墅前。
吊桥这一面,建一座木造牌楼,横匾上有三个斗大漆金大字:“临江园。”
这时是八月初旬,一弯新月已被西方天际的云层掩住,东面无云,星光闪耀,大地漆黑,在外面不见里面的光景,竹林太密了。
安钧站在桥头,撮口吹了一声口哨。
园口竹门,吱呀呀开了,随着现出一盏浅红色的灯笼,两个青衣大汉到了桥边,亮声叫:“是少爷吗?奴才王升、王禄,久候多时。”
“谁来了?”安钧问。
“姑太太与姑小姐今早到,还有……”
“别说了,王才来了吗?”
“刚到一刻。”
安钧问完,方转身肃客上桥,海文心里嘀咕:“这家伙的仆人都姓王,怪!自己的宅院,为何问了老半天,方动身上桥。”
他想起过江夏山不久,在一家花店里的讨茶水喝,安钧曾经在一旁偏僻处,与一名村老用奇怪的语言交谈,看情形,这家伙定然是个不安分的人物。
他起了疑心,暗中留了神,心中便顿生警惕,他有了顾虑,因为他的身分,不许可他与正道以外的人交往,那会惹起天大麻烦。
中原对江湖一切陌生,倒没什么感觉,泰然举步,接着安钧入园。
护园深池也不过三丈五六,吊桥宽仅五尺,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进入竹门,便看到门内的巨大绞盘滑车和左右一栋小屋,屋里有隐隐灯光。
转过一座桃林,便看到宅前广场的灯光,大厅外,两盏朱底蓝字的大灯笼,发出朦胧的光芒,厅中,灯光辉煌,有两名中年大汉在门前似有所待。
王升高举灯笼,进入广场便亮声叫:“少爷驾到。”
两个中年人疾趋广场下相迎,同时躬身行礼说:“少爷回来了,辛苦了,姑太太今晨过江……”
“蘅表妹是也来了,我知道,你派人禀告姑妈,我有客人。”
“是,少爷。”
“准备酒席,先带客人梳洗沐浴,今天真累了。”
“我这就吩咐下去。”
到了厅内,安钧给中原和海文引见了,再引见中年人:“这是兄弟临江园的内外两位管家,金叔和全叔,两位老弟如有所需,请吩咐他们,请先随金叔至西厅客房安顿,等会儿兄弟再派人相请。”
两人连声道谢,随金叔转入厅后。
金叔领两人经过穿堂,吩咐两名仆人准备茶水及盥洗各物,出院子直趋西厅,怪!偌大一座豪华宅院,好像没住几个人,听不到人声,人行走其间,脚步放得轻轻地,说话更是悄然低语,像有所忌,而各处的灯光,却是辉煌,以两侧的长廊来说,每隔三丈,必有一盏灯笼高悬廊柱下,鸟兽亦无法遁形。
远望四进内院之后,一座高楼耸天而起,飞檐画角高挑,檐下铁马迎风清鸣,每一扇窗门,皆闭得密不透风,内面的灯光,偶或在里面透出窗帘,只看到一团团朦胧的光彩。
走廊以仿屉廊的形式建造,木板光洁平滑,人行走其间,发出轻脆的响声,这不是雅致,事实是防止夜行人潜入的设备。
中原对这些景况一无所知,但海文却是行家,看了宅院的布置章法,心中警觉,但不动声色。
海文本想金叔领两人进入宽敞的西厅,里面着两名健仆伺候,领入客房,招呼茶水衾枕等物,金叔自去了。
海文本想提醒中原,但恐怕他经验不够,反而大惊小怪坏事,忍下不提。
两人分住两间有内间的客房,各有一名健仆伺候,两排精美的客房,只有他们两名佳客。
两人沐浴梳洗毕,出到西厅,五六个健仆已在开宴,安钧亦正好踏入厅中。
安钧已经有意打扮过一番,穿一件玉色长衫,发结上加一个玉环,显得洵洵温文,潇洒俊逸,端的是恍若临风玉树,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惜!他脸上太白,显得不大稳健。
一进门,他爽然一笑,说:“两位贤弟光临舍下,愚兄无任欢迎,权藉水酒一杯,略表寸心,只是夜间筹措不及,过于简慢,两位贤弟尚请海涵一二。”
他的口气和称呼,改得极为亲密,中原倒不觉得刺耳,海文竟悚然而惊,小家伙,不知怎的,老感到安钧这人来历不明,不像正道的人,心中就有点别扭,就说:“安兄好说,我兄弟打扰尊府,多感盛情款待,安兄如再客气,我兄弟可坐不住啦!”
安钧呵呵一笑,肃客入座,说:“兄弟已将两位贤弟临危援手之德禀明家姑母,家姑母吩兄弟向两位贤弟先行致意,彼此不算是外人,明日午间于内堂治酒,恭请两位贤弟赏光,并面致谢忱,尚请两位贤弟勿弃。”
中原就主客位落座,泰然地说:“我兄弟来得鲁莽,明日理当往拜令姑母……”
“家姑母一向晏起,不敢劳驾两位贤弟,明日午间,兄弟自来敦请两位。”安钧抢着回答,接着举杯敬客。
海文量大如海,来者不拒,中原却不行,酒杯一沾即放,酒过三巡,海文淡淡一笑道:“安兄祖籍汉阳府,并在武昌有别业,对长江隔岸两府的英雄人物,自然了若指掌喽!”
“略知一二,葛贤弟是找人吗?”安钧傲然地答。
海文略一沉吟,笑道:“小弟不过向安兄打听一件小事而已。”
“兄弟愿为效劳。”
“武昌府有一位姓于名春的人,绰号叫一枝花,安兄可知道这人的来龙去脉?”
安钧似乎脸色一变,随又笑道:“一枝花于春,兄弟与他并无交情,亦未见面,只是闻名而已,他家住地在东九十里惊矶山畔,极少在府城现身,听说他是武林前辈飞虹剑客的门人。”
“飞虹剑客不正是安兄的乡里吗?”
“正是,但他的府第所在,从未听人说起过。”
“安兄对一枝花于春的为人,有何批评?”
安钧未能遽答,用眼盯着海文,久久方说:“听说他为人好色如命,是否真实,兄弟却不知道,不能听人道听涂说,而断定其人的行事,贤弟与于春有过节吗?”
“呵呵,小弟初莅贵府,那儿来的过节?”
“其实于春的行踪,据说经常在江湖飘忽不定,极少在家,要找他真不容易。”安钧目不转瞬地说。
海文挟了一块肥鹅塞入口中,吞下方若无其事地说:“小弟与他一无交往,用不着找他,只是我在长江水贼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一些消息,安兄乃是本乡本土的人,对这些消息恐亦不会陌生。”
“葛贤弟所指何事?”
海文大眼睛捉住他的眼神,说:“是有关高冠山的事。”
安钧神色一紧,笑道:“哦!那是他们胡闹。”
“胡闹?不见得吧!群雄四聚,会是胡闹?”
安钧从容喝干一杯酒,说道:“确是胡闹,贤弟可听说过宋末元初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吗?”
“哦!不算陌生,长春派的开山鼻祖师爷,当年他率领四大弟子,远赴大雪山应鞑子皇帝之诏,仗手中一把承影宝剑,排除万难,降妖诛魔,出入洪荒绝域,击破夷狄苗蛮,不知是否此人?”中原接口朗朗道来?
安钧点头道:“正是此人,获得他的真传弟子,确是四人,但真正的及门弟子,共有三十六人,号为三十六天罡,长春真人创下长春派,山门设在大都,他自己却遁隐崂山,下落不明,他那把承影剑仍是殷帝三宝之一,白日见光不见影,绝壁穿洞,无坚不摧,如能练成驭气绝学以所御剑术,可远及十丈外收发由心,长春真人乃是道力通玄,玄门第一高手,他仅能驭剑三丈余,已足以横行天下了,这把剑,据说已随他飞升羽化,也可能化龙变虹潜藏东海,百余年未曾出现人间,哈哈!今天居然有人说发现了承影剑的下落,要推举够资格使用此剑的人发掘,岂不胡闹?”
海文也哈哈一笑,说:“剑本来就留在长春派的掌门老道手中,要取到必须到长春派去抢,在高冠山推举剑主,确是胡闹。”
安钧脸色一正,说:“据说,剑确不在长春派的弟子手中,长春观里所供的那把,乃是膺品。他们说剑落在高冠山东面山脊,真正的确实所在,无人得知,月来这消息在江湖中暗地流传,高手齐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武昌在近日中,必将风风雨雨,也许会掀起轩然大波,两位如果无意夺宝,最好少出外走动为妙。”
中原呵呵一笑道:“俗语说,物择其主。又道,有福者居之,小弟不是武林人,要剑何用?小弟之事,尚请多费神打听,余不敢问。”
葛海文也说:“剑只一把,人人想得,我敢断言,谁得了承影剑,谁就成了众矢之的,性命也在呼吸之间,何苦来哉?”
安钧神情一懈,说:“两位贤弟既然无参予之念,愚兄也打算下了心事,这些天来,武昌府群雄毕集,明暗中各显神通,锄诛异己,如果卷入漩涡,即不克自拔,确是不宜在外多走动遭此麻烦,至于祝贤弟之事,愚兄即于明晨先派至府城敦请友好,三天之内,定有佳音回报,愚兄有一事请教葛贤弟。”
“安兄请说。”海文信口答。
“贤弟家住桐城,贵地有一位前辈英雄云栖逸箫诸葛明,干元真气天下无敌,一支龙箫宇内无双,贤弟可知道吗?”
安钧转变话题,问起桐城的云栖逸箫诸葛明,葛海文笑容忽敛,说:“怪,我行走江湖曾听多人问及桐城云栖逸箫老前辈其人,但我居桐城,反而从没听本城人谈及,岂不可怪?”
“贤弟是住在县城吗?”
“是的,住北门外不到一里。”
“贵地可一座云栖山?”
海文不住摇头,笑道:“敝县山比田多,东北有浮度山,西北有龙眠山,北边近舒城有北峡山,呵呵!我这老桐城却没听说过有什么云栖山,怪事!请问安兄,是否与云栖逸箫有过节?”
“过节是没有,只有耳闻其名,这次武昌有人说,曾经发现云栖逸箫出现,不知是否真有其人,假使真有他老人家出现,剑不用抢了。”
“此话怎讲?”
安钧哼了声,说:“云栖逸箫的兵刃乃是千年难求的玉屏龙箫,玉屏每百年中,必有一对龙凤箫出现,但真正可称神物的龙凤箫,千年不易一见,诸葛明那一双,就是人间至宝,可发出伏魔神音,功力深厚之人使用,可以音克敌,令人任其宰割,委实可怕,他夫妻两名列寰宇四侣,乃是当今宇内第一高手,有他出面,谁敢在这儿攘夺?”
葛海文在他说话时,眼神一直未离开他的脸,当他直呼“诸葛明”三字时,小家伙脸上顿露出不悦的容色。
中原也一直用目光在两人脸上注视,海文的脸上几微变化,逃不过他的神目,心中有点困惑不解,他们像是在敍说古人,为何他会有不悦的神色流露?
安钧的江湖经验更为丰富,自然也发觉了海文的表情,一面说,一面用目光有意无意地,移向海文腰带内微突在下之物,又泰然将目光移开。
等安钧说完,海文接口道:“据小弟所知的江湖所知,他老人家以箫成镇江湖,一生从未用剑,也不会起意夺剑,小弟知猜想不错,安兄定然也想参予此举,是吗?”
安钧脸上一热,讪讪地说:“兄弟确有此念。”
中原这傻小子突然接口道:“安兄有此意,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安钧抱拳一礼,笑道:“愚兄确有此意,不敢请耳,贤弟如肯相助,愚兄当有厚报。”
海文知道被他扣住了,接口道:“安兄,咱们有言在先,相助并无困难,但我兄弟俩却不愿公开出面。”
“兄弟目下入手不够,但亦不敢劳动两位出面至高冠山出手,只消这两位贤弟在山下暗中拦阻与会之人,足矣够矣!”
海文在心里冷笑,心说:“你分明是怕咱们浑水摸鱼,居心可恶,你把咱们当孩玩弄吗?哼!”但他已打定生意,口中却说:“届期但请安兄吩咐,绝不推辞,只是中原哥的事,尚请鼎力成全。”
安钧大喜过望,拍胸保证:“不劳两位悬念,全在愚兄身上,咱们吃一杯,为咱们未来的合作先期庆贺。”
他站起来举杯,仰面干了,向两人照杯。
酒足饭饱,撤席上茶,三人再聊一些江湖见闻,安钧道了声晚安辞去。
他带着微醺,直趋四进院后的大楼下大厅,厅中原有一场宴会,这时已宴终人散,只有四盏小灯笼,发出黯淡的光芒,厅门内暗影中,站着两个悬刀戒备担任守望的大汉,这儿的警卫,确是够森严了。
他仗着七分酒意,蹑手蹑脚直上三楼,他脸上因为多喝了些酒,不但不乏血色,反而浮青,眼中的神光已减,换上了一种古怪的神采。
夜已深,楼上还有灯光,从近北一座雕花月洞中射出,光线极为柔和。
他悄悄向月洞走去,像在做贼。
月洞门人影一闪,转出中两个十五六岁俏丫鬟,迎面一站,居然挡住了去路,说:“好大的胆。”
他眯着醉眼,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在两女身前站住了,低语道:“唷!又是你们两个,怎么总是你们与我作对?咱们该和平相处,日后我不会忘记了你们,怎样?”
右首俏丫鬟撇撇嘴似笑非笑地说:“表少爷,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小婢乃是下人,不受抬举,小姐一听王才传来你的赶回的消息,便要乘舟返宅,不愿在这儿逗留,可见讨厌你的程度,表少爷,你喝了酒,大概又同那些坏朋友鬼混了,回去吧,不然,小姐将要你爬……”
安钧奇怪的喉音低笑,抢着说:“你这小妖精牙尖嘴利,愈来愈放肆,今晚本少爷志在必得,你们拦我不住,哼!你们再打岔,小心我用春梦飞雾让你快活。”
“表少爷,你试试看?小姐要不将你废了才算怪事。”俏丫鬟寒着脸说。
安钧打了一声酒呃,忽然疾出右手,戟中食指直取她的左乳下期门穴,他动手硬闯了。
两个丫鬟,身手也够高明,两面一分,快如电光石火,一指落空。
蓦地香风四荡,白影乍现,月洞门出现了一个花朵般娇美的少女,三丫鬟,远山柳叶眉,有一双钻石般晶莹的大眼,瑶鼻朱唇,桃腮嫩如花瓣,胸前双峰尖秀,蛮腰只胜一握,身上是玉色窄袖子围衫,下身是同色长裙,隐约地现出一双绣凤水红绣花鞋,小得可怜见。
她现身洞门,黛眉一挑,桃腮带煞,眼中泛上重重杀机,白影一闪,她已闪电似射到,一声不吭伸出右手五只纤纤柔荑,猛攻安钧胸前七坎左右的致命重穴。
安钧酒醒了一大半,向左疾闪,右手一拂,封住了中宫,并叫道:“表妹……”
“你这畜生!”姑娘切齿叫,跟踪闪到,一掌斜挥,攻向对方的右胁下。
安钧知道躲不开,右手也急挥而出,“啪”一声脆响,姑娘退了两步,安钧却飞掠丈外,几乎屈膝踣倒,踉跄退到楼门口,切齿低吼道:“你……你真想用重手对付我?哼……”他探手入囊。
姑娘用手在腰下一抄,手上多了三枚五彩光华如电的小匕首,冷冰冰地说:“畜生!你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想用你那伤天害理的毒雾计算我,你在做梦!你如能达得过我这三把飞虹匕,算你祖上有德。”
安钧的手抽出来了,但手上没有东西,他愤怒地说:“表妹,你怎么把一家人都损了,你不是家中的……”
“住口!我是吴家的人,谁与你是一家?你这无耻之徒,总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
“总有一天,你会在我面前活讨饶……”安钧恨恨地说,不等说完,一溜烟逃下楼去了。
他早有准备,逃得够快,姑娘听出他话中暗隐淫亵,正想出手,却被他逃掉了。
安钧出了二进院,劈撞上急闯而来的两个黑影,心中一怔,站在院中间,“谁?怎么乱闯?怕房子起火吗?”
两黑影倏然站住,右首那人说:“安钧弟吗?你何时赶到的?”
“哦!是春哥,我一个时辰前到的,事情怎样了?”安钧不醉了,向两人走去。
春哥突然低声道:“各方面全布置好了,那儿有师父主持其事,安钧弟,有空吗?”
“怎么?我空着哩。”
“走!咱们找快活去。”春哥声音放得更低了。
“在目下风雨漫城之际,不太好吧?”
“管他娘!我在嘉鱼钉住了一艘画舫,那里面的货色,乖乖!真他娘的要人老命。”
“哼!我不信,有表妹美吗?”
“你这家伙真麻木,那种美怎能用黄毛丫头去比?唔……”他突然脸一沉,声音奇冷,又道:“唔,你又转她的念头了是吗?”
安钧脸色一变,却矢口否认道:“不!不!春哥别误会,我……我对这黄毛丫头不感兴趣。”
春哥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我警告你,休打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荒谬主意,她是我的,明年我要占了她,你如果动了动她一根汗毛……不!汗毛不用提,只消动她一衣一带,我剁掉你的手。”
安钧脸上泛起了无穷杀机,但黑夜中不易看到,口中却赔笑道:“春哥放心,小弟天胆也不敢存此奢望。”
“走,画舫泊在望江门上游偏僻处,咱们先去探道,觅机下手。”
“小弟奉陪,这两天没人消遣,正闷得发慌。”
三个人出了大门,飞越吊桥,向北驰去。
望江门西南里余江弯下,画船远离市区,泊在偏僻的湖弯中,离岸十余丈,静静池浮在水面,舱中灯光俱无,仅船楼门口吊着一盏黄色的气死风灯,被江风吹得不住摇摆,看不到半个人影,人都睡了,已是三更!
江岸野外,有一排矮林;有十多名黑衣大汉树纵中,向船上窥探。
三人蛇行鹭伏到了林中,用暗号招呼了黑衣大汉们,便在林缘伏下,春哥向身畔一名穿绸子水靠的大汉问:“姜兄,可曾得到消息?”
姜兄在黑暗中摇头,低声说:“好教于兄见笑,咱们云梦五蛟实在无法可施,船上人根本不露面,连那个绝色美女也从未在窗口出现,委实无法可施。”
“哼!你不会派小舟前往盘诘吗?”
“不成,在下试过了。小船一靠近,里面便转出冷峻的声音,说是再来骚扰,便将人捆送楚王府治罪,口气之大,令人摸不清来路。”
“哼!你真是饭桶,云梦五蛟如此不济,委实令人失望。”
“于兄,委实是对方狡狯,当然,在下也不得不承认无用。”姜兄语气也有点不悦之意。
“快派人下水去一探。”安钧也接口了,有点冒火。
姜兄猛地站起,沉声道:“我姜某人论交情,方应两位的长辈之召前来助拳,而非前来做探路小贼的,告辞了。”
他一站起,十余名大汉全站起了。姓于的正是一枝花于春,他也倏然站起厉声问:“姜老大,你竟敢无礼?”
姜老大冷笑一声,冷冷地说:“姜某乃是奉令师之召,前来相助夺剑,冲令师金面故而抽空相助,在下无能,只好告辞。”说完,转身便走。
“天龙,宰了他们。”于春向虬须中年人叫。
天龙应喏一声,撤下了厚背紫金刀,正待扑上。
姜老大举手一挥,十多个人全撤下了刀剑,眼看激斗将一触即发。
安钧这时反而清醒了,他赶忙摆手道:“且慢!咱们一闹,岂不将画舫惊走了?”
一枝花憬然醒悟,举手召回天龙,向姜老大冷酷地说:“姓姜的,咱们以后再算。”
姜老大率领众人退出树林,冷笑道:“姜某随时恭候,咱们走了。”说话,转身率同伴隐入林中,人影疾闪瞬即不见。
由于云梦五蛟心怀岔念,不再替他们全力卖命,江上这一带实力撤除一空,任由江湖朋友出没,由水路上乘船而来的群雄,未受到阻拦。
一枝花心中大恨,可是又无可奈何,便与安钧天龙两人,直趋江边,脱了长衫,悄然入水,天龙也脱去短衫,衔尾而下。
安钧没穿水靠,光着身躯穿犊鼻裤,挂了百宝囊,腰带上手插匕首,也潜入水中。
三人到了船左,伸手运功贴在船壳中,天龙功力超人,像一头壁虎,爬上了丈高的舷板下,悄然翻上舷板。
他还未站起,两道小白芒突从楼窗下射击,疾愈闪电,飞射而来。
天龙来不及站起,反向下滚,“得得”两声轻响,两枚两寸长的小银镖,完全钉进舷板过道中,尖端透出板下半寸有余,发镖人的手劲,委实惊人。
行迹已露,三人不再顾忌,一声沉喝,竟然胆大翻上舷板。
船上一无动静,怪!怎么无人现身?
还未等他们出声叫阵,耳中传来娇滴滴的耳音,声虽小,但直贯耳朵,那是传音入密绝学:“你们好大的狗胆,是留下一条胳膊走呢,抑或是留下命再走?既然来了,先通下名来!”
这发话之人功力之高,骇人听闻,一般的传音入密绝学,小如蚊蚋入耳清晰,但这个仍活的高手,不但声音小,而令人耳中疼痛若裂,音如利锥直钻脑部,痛楚难当但仍可清晰地听清,显然,这人已没安好心。
于春和安钧功力修为有限,同时掩耳发出一声惊叫。
天龙心中一凛,撤下了紫金刀,沉喝道:“不好,咱们碰上了可怕的敌手,快退!”
声落,楼上窗门倏开,白影飞降,有人娇喝:“留下,本姑娘奉命留客。”
一枝花在江湖横行,大半倚靠天龙,且略将天龙的来龙去脉交代。
早些年,太湖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水寇,叫太湖神鲛安天龙,不但水上能耐佼佼出群,陆上功夫更出类拔萃,一身横练,刀枪不入,凶残恶毒,令人闻名色变,五年前激恼了江南的白道群雄,请来了浙江的四明天台两处的佛道高手,加上东西天目的天目上人,数十名高手群起而攻,火焚西洞庭山水寨,激斗两昼夜,双方死伤枕籍,十分惨烈。结果,安天龙受伤突围,奄奄一息,只有五名悍贼用小舟截了他往湖的西岸逃命。
在湖西岸,恰好遇上应约到茅山三圣,迎上了便放手拼命,结果,安天龙受伤突围,奄奄一息,五悍寇三死两重伤,茅山三圣也有大二两圣负伤甚重,只有三圣未受重伤,但真力已竭。
安天龙已无法移动,眼看要死在三圣的桃木剑下,天不绝人之路,正危急间,恰好碰上救星。
救星是死鬼飞虹剑客王万年的得意门人,夜游鹰李咏,还有李咏的爱徒一枝花于春,师徒两立即插手,赶走茅山三老道,救下了太湖神鲛安天龙。
此后,安天龙深感师徒的救命大恩,便留起了虬须改容易颜,自居仆役留在他两人身畔。
夜游鹰功力不等闲,素喜独来独往在外采花作案,安天龙便伴随一枝花,做他的帮凶保镖。
安天龙的功力,比夜游鹰还高出三分,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一枝花有他在旁,不啻如虎添翼,一个好杀,一个好色,极为厉害。
安天龙的真正身分,五年来一直未暴露,对外他自称天龙,把安字去掉了,加以留了刺蝟的虬须,人还变得稳重阴沉,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在众多超人高手围攻下,逃得性命的太湖神鲛安天龙,他所使用的紫金刀,是四年前打造的,以前他使用龙须刺,一种水陆可用的霸道兵刃。
他功力通玄,一听对方用传音入密入学,便知来了罕见的高手,所以命两个青年人快去。
一枝花和安钧是知道天龙的功力了,应声便往水里跳。
原来飘下来的两个白影,一是二姨,一是凤凰夫人的贴身侍女,已在这刹那间凌空扑下了。
安天龙一声沉喝,紫金刀左右急飞,掩护两人撤下水中,但见紫芒如电。
“铮铮”两声金铁交鸣。两女的宝剑一触紫芒,便被震得向上疾升,人亦向上起三尺。
窗口上,凤凰夫人“咦”了一声,似乎对来人的功力,感到大出意外。
“噗通”两声,一枝花和安钧没入水中逃命去了。
一朵白云从空而降,那是凤凰夫人,她娇喝:“退!”
二姨和侍女已飘落在舷板上,闻喝止步不再进扑。
安天龙刀出“五花盖顶”,迎住了下扑的一道电芒。
风雷与龙吟乍起,电芒一窒,紫电也向下急挫,“克勒”一声,舷板横柱断了一根,可见安天龙所受压力之重。
同一瞬间,“噗”一声响,一缕指风击安天龙的左肩,但他浑如未觉,翻身便倒,在一声长笑中“噗通”一声落下水中,转眼即失去影迹。
凤凰夫人呆了一呆,说:“这厮好深厚的内力,定是我们的一大敌劲,下次再来,用极乐暗香擒他吧。”
三贼爬上了岸,幸好船上没有派人追来,安天龙一面穿衣一面揉动着左肩,凛然地说:“这泼妇好厉害,几乎击破了我的横练钟罩神功,女人有如许纯厚的功力,实属罕见,少爷,那些花儿刺得紧,放手算了。”
一枝枝花一面穿衣,恨恨地说:“不,我要派人盯住她们,蛇山事了,我再好好将她们弄到手,不然绝不甘心。”
“老实说,我不是她们的敌手。”天龙摇头说。
“我会请人一同下手,走!回去再说。”
三人展轻功奔回到临江园,一宿无话。
中原和海文,由于白天里劳顿,再喝了几杯,回屋早熟睡了。
天刚发白,两人都睡了,先练老天真气,直到天色大明,才出厅要到外面伸展手脚筋骨。
后厅有两道小门,门后有一座果林,大有十余亩,向宅后伸展,两人一向左一向右,各自提气任意飘滑在练轻功,中原向左走,方向正是宅后。
他闭着眼,身形前飘,不徐不疾地,像一个幽灵飘动,双掌不住前拍,利用掌风撞击树枝的声响闪避挡身的果树,这种练功术甚为奇特,极不易练,因为他内力修为不够,掌风难以及远,前面有枝干挡路。掌风的受阻响声自然不大,他必须利用最灵敏的耳力方能避免冲撞到树枝。果林又密,枝叶低垂,他时起时伏躲闪,像个神经病,在躲避迎面阻道的枝杈,尽管他小心翼翼,亦在滑行二十丈的距离内,被树枝扫中顶门和肩膊不下十次之多,可见其难。
越过一座花圃,又进入一座梅林,梅林枝干更矮,他仍闭着眼挫着腰向内走,身形放慢了,发掌更密。
入林十多丈,他仍向前左右晃闪而进。
迎面三株老梅树下,站着三名美姑娘,当中正是表小姐,左右是昨夜阻止安钧闯入的俏丫头。
三位美女静悄悄地分立,用奇怪的眼神,盯注这个英俊的少年,那正疯疯癫癫地往前闯。
花圃中散发出丹桂的清香,还有各种奇花的香气,中原的鼻中。虽已嗅到奇异的幽香,但并未在意,还以为是另一种奇异的芝兰,在晨间吐露芳香呢。
他双目紧闭,缓缓往前发掌,正向小姐身前飘滑,却没注意前面有人。
右掌一发,“呼”一声回音传到,前面有垂下的树枝档路他向左一闪,身形下挫,膝盖几乎触地,向前滑出两步,左掌又向前拍出。
真巧,这一掌发糟了,他身形已经挫低,掌向上推,正向表小姐的腹部推去。
表小姐大概对这座临江园的人从没好感,对园中人的朋友更深痛恶绝,昨晚到了什么客人,她根本就没过问,起初,他看到中原的脸容,心中暗暗叹息说:“这少年竟然也沦入邪道,未免可惜了。”
但三人全看到了他疯疯癫癫的光景,心中都在好笑,也感到怪异,他像在练功吗!但这种练功术却是从未曾见过!
主婢三人忍住笑,不言不动静观下文,忘了回避,也忘了男女之防。
中原糊糊涂涂一掌推出,正推向那千不该万不该的地方,这还了得?把表小姐的怒火引发了,如火山喷火,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功力比安钧还高深得多,安钧也吃她不消,对付中原,不啻如虎搏羊,何况中原又不知有人,更闭眼扮瞎子,太轻而易举啦!
她翠袖伸处,玉掌倏挥,同时骂道:“下流贼你敢!”
“啪啪”两声脆响,与娇喝声同时挥出。
中原挨了两记结结实实的阴阳掌,几乎打掉了他的大牙,口中血出,坐倒在地。
他反应不慢,手足齐登在贴地,飞射“呼”声响,背撞后面一株老梅树上,人也踉跄站直了。
“咦!你怎么打人?”他抹掉口角血迹,怒声问。
他眼中的神光,和那凛然的眼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姑娘的大半怒火。
“打你的耳光,便宜了你呢。”右首的侍女冷笑着答。
“你们好不讲理,平白无故出手打人,胡闹!你们是谁?”
左前侍女指着姑娘,说:“这位是临江园主人的姑侄女,算得上半个主人,你竟然不知?难怪你敢动手动脚,举动下流。”
中原一怔,但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忍下一口恶气,转身道:“安钧兄人倒是洵洵温文,却有这种泼辣表妹,怪事!在下练功也得罪你们吗?岂有此理!”他举步往回走。
右首侍女身形一闪,好快,迎面截住了,叱道:“狂徒!你还敢骂人,留下!”她伸手便抓。
中原晃身避在树后,怒叫道:“冲安兄金面,在下白挨了两掌,你们还不满足吗?”
侍女冷笑道:“对付这种下流贼,不严惩无以儆将来,着!”
叱声中,她绕树伸手抓向中原左肩。
中原左肩向外一拨,架开来手,本待乘势前,攻击对方右胸,但临时收手,不进反退,掠出丈外,哼了一声,如飞而去。
“咦!这人的身法好快!”姑娘讶然叫。
侍女缓缓退回,注视着远去的背影,锁着柳眉说:“小姐,这人似乎不是坏人。”
姑娘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凡是与那畜生交往的人,全不是好东西。”
另一名侍女突然说:“哦!小姐,我们也许错怪人了。”
“为什么?月桂,你说其理安在?”小姐信口问。
“昨晚我听主母的玉芳姐说过的,说是表少爷的嘉鱼至府城官道上,被一个驼背老人追杀,幸遇两个少年人临危援手,救了他的命,已将人请到园中暂住,还说,其中一个小家伙的拳脚家数,有点像云栖逸箫的门下,另一个稍年长的叫……叫什么……啊,忘记姓啥名谁了,要托表少爷在市政使衙门,打听他父亲充军西北的消息,要万里迢迢出西寻父哩!哦!恐怕就是这人。”
与中原交手的侍女也说:“这人满面正气,眸正神清,出手极有分寸,不像是表少年的坏朋友。”
小姐入沉思中,突然说:“他确在练功,那一掌不像有意的,我们走,看看他还在前面练什么功呢?”
三人向前急掠,晚了一步,中原和海文正掠向园门,小海文还狠狠瞪了三女一眼,冷哼了一声,消失在园门里了。
“果然是他们,一大一小。”侍女月桂说。
“那小鬼可恶,他恨死我们了。”另一侍女说。
近午时分,内厅里设下两桌酒席,据姑太太说,中原与海文,一个十五,一个只有十三岁,与侄少爷有救命大恩,不算外人,在内厅设宴不算逾礼。
武林人物对俗礼不太拘泥,右席是姑太太,在旁侍候的却有五个俏脸的美仆妇,左席主客位是中原,其次是海文,安钧是主人在下首作陪,这一桌三人,也有五名健美的仆妇伺侯,阴盛阳衰,一枝花主仆,天明时已走了
姑太太自称夫家姓吴,但所有的人都称她姑太太而不冠以夫娃,安钧称她姑妈,中原客气,他称她伯母,海文不在乎,他不礼貌,你你我我乱叫,其中有他乱叫的理由。
姑太太实际年龄是三十六岁,将届狼虎之年的艳丽俏佳人,头上梳了盘龙髻,珠翠满头,柳眉弯弯,水汪汪的大眼媚光流传,瑶鼻樱唇,笑起来微露半弧白玉贝齿,颊旁有两只笑涡儿,脸上薄施脂粉,真够艳。上身穿了紫绫大袖绣云霞文,有三寸阔领边的围衫,赫然像是朝廷命妇,竟然在肩上挂上绣金枝花霞帔,不很像话。
下身,是同质同色同花长裙,下面金莲映掩,口角含春,不住向中原含笑问长问短,那股子劲透着亲热,看得小海文直皱眉。
中原被她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但有求于人,他不得不虚与委蛇。
已上到第三个菜,富贵人家,菜上桌,筷子意思意思,不能狼吞虎咽,这一席,真像吕太后摆在未央官的廷席,赴宴的人兢兢业业,惟恐大祸之将至。
姑太太转变了话题,一双媚眼儿盯住了小海文,恶作剧地一笑,说:“葛贤侄,由驼背老人的形状穿着来说,定然是山西的一代雄霸铁背驼尉迟极,混元掌宇内称雄,你能有胆和他一拚,真不简单,可算得后生可畏。”
小海文呵呵一笑,相当不礼貌,他不怕她的目光,也目瞪着她,撒着小嘴说:“不错,老家伙确是了得,但我并不真怕他,如果是他追我,哼!我至少也得在他的铁背上敲下两记留念。”
“贤侄,你用什么敲?是腰带内的短家伙吗?”她笑问。
海文毕竟心虚,经验还是欠缺,去而用手将衣襟拉了拉,掩住短家伙,呵呵一笑道:“这是防身打狗棒,用不上,最好的敲击家伙,是用黄竹棒儿,安兄的修为,比我胜一筹,用剑攻老家伙的正面,确是不智之举!”
姑太太又转向中原,笑眯眯地问:“祝哥儿,你挨了一掌仍未受伤,了不起哩!你练的先天真气是何人所授?”
一般武林朋友,除了六大派门人之外,极少将师门绝学告人,中原也不例外,他说:“好教伯母见笑,小怪练的是旁门气功,无以名之,胡练而已。”
姑太太突然向他这儿一抖袖,伸出纤纤玉手,笑道:“哥儿,伸手过来,我看看你已有几成火候了。”
中原俊面发赤,反而将手缩在怀中,摇头道:“不敢现丑,免得伯母见笑。”
“伸手,哥儿。”她媚笑,不达目的不肯甘休。
正在尴尬,院子前边有人亮声叫:“禀姑太太,布政使衙门周都事周大人,派人送来书函,立等回报。”
姑太太向一名仆妇说:“将书传入,赏来人十两纹银,传话请上覆周大人,来日当行面谢。”
仆妇外出不久,折回呈上书信,姑太太即席拆封,取出了两张八行笺。她一面看,柳眉渐渐锁起,看完,她向神色紧张的中原正色道:“令尊的消息不太好,可能事情辣手。”
“伯母,书上怎说?”中原变色问。
“令尊并未押抵武昌府,已从常德府拨交解差,远戌大同边,五年于兹,音讯下落不明,如欲查询,须到大同府查问,官方是查不出结果的,连年边外多事,你可以想像其中景况的,你如果去找,那很难!哥儿。”
中原只觉心往下沉,颤声说:“伯母,小侄可以看信吗?”
姑太太幽幽一叹,信手送给他。他一面看,一面抖索,书上说及,去年三月,毛里孩犯大同,前年秋,犯固原、宁夏,八月,都指挥焦政战死,两年中,边塞血战颇频,内地天灾贼乱四起,边戌的人死伤累累,不可胜计,至于祝永春其人,已无可稽查,八成儿殁于战乱云云。
中原只觉气逆于胸,书未看完,大叫一声,向后便倒,脚一勾,桌儿一动,打碎了几只杯盘。
而厅外,恰好这时有人传呼:“主人与小姐驾到。”
姑太太不由分说,命仆妇将中原抱之内进,对安钧说:“钧儿,你来陪陪葛贤侄,我和你父亲有事计议。”并和海文说:“葛贤侄,老身少陪,呆会儿再请贤侄大厅相叙。”
海文摇头道:“我要陪原哥,可否让我进内?”
“贤侄请稍待,祝哥儿自有下人服待,不必挂心。”
她扶着仆妇走了,直出前厅,她出前厅,海文略为放心,抓起书信细看,不住摇头叹息。
安钧这家伙听说父亲和妹妹来了,似乎毫不在乎,却邀请海文回到客房,品茗聊天,一席未终,不欢而散。
人都走了,前厅中间里却传来一个洪亮声音说:“胡闹!我们怎能姓安?小畜生岂有此理,擅自改了姓?”
姑太太的声音接着响:“哥哥,小声些行不行?那葛海文确有可疑,似是云栖逸箫的门人,对我们有更大用处,如果云栖逸箫真的参予夺剑,我们可挟天子而令诸侯,不怕他不放手。”
“那姓祝的是何来路?”
“一个至孝的俊美年青人……”
“咦!你又贪了?”
“呸!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我想要他做女婿,让蘅丫头做个好人。”
“蘅丫头本来就是好人,是咱们王吴两姓中的贞女,这也好,干脆打发小俩口到太湖去住,走远些,免得又走上咱们的老路。哦!李咏叫我带信给你,他在蛇山颇感寂寞,要你去陪陪他。”
“晚上我就去,希望我有幸得到承影剑。”
“你得来有何用处?”
“宰了那畜生……”
“噤声!咱们身边全有他的人。”
“总有一天弄假成真,真得到承影剑的下落,我……”
“我也等这一天,爹死因不明,八成儿是这畜生暗下的毒手。却骗我们说是被女飞卫所杀,回来的第二天便侮辱了你,我王大荣岂肯甘心?”
“他功力太高,咱们不能操之过急,小心些才是,离这一天已不远了。”
四进后的大楼上,二楼原是主人安置美女的所在,但早已迁回汉阳目下空着,三楼,是主人王大荣的爱女王秀春的香闺,另几间华丽内房,是她闺中密友的居所。
姑太太的女儿吴筱蘅,是秀春的表妹,他在这层楼上,也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香闺,总之这间绣阁全是女人,是男人的禁地,昨晚安钩闯上楼来,差点儿爬着下楼,假使他逃慢一步,非爬不可哩。
读者该已明白,临江园主人的来龙去脉了。
主人王大荣,正是飞虹剑客王万年的长子,姑太太是大荣的亲妹贞玉。贞玉自小许配吴家,却被夜游鹰在返回汉阳,带回飞虹剑客死讯的次日,霸王硬将她占有了,足足玩了三年才放手,让她嫁往吴家。贞玉经此打击,不得“贞”了,也放荡起来,不时在外打打野食,好在吴家是个本分人,不敢管她。她对夜游鹰恨之切齿,又无可奈何,直至目前,她仍是夜游鹰的情妇。
安钧是大荣的儿子,当然姓王,父子俩同样好色如命,比乃祖飞虹剑客更胜三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算得克绍箕裘,更能发扬光大。
一枝花于春,乃是夜游鹰李咏的徒弟,这个得意门人,对色字更有特殊的嗜好,所以夜游鹰始终不敢带门人叩拜师母,因为他有两个花不溜丢的女儿,长名君菡,次女君珂。君菡有了婆家,年底十八便要出阁,君珂年谨十六,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
姑太太饱含深意,她一看中原,便心花怒放,打定主意要做丈母娘,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中意,言词态度中未免透了九分亲密,她本来就不是个好女人!可把中原窘得下不了台,小海文心里也是一肚子火。
机会来了,中原气急晕倒,她便吩咐仆妇往内室抬,抬上了二楼,要让女儿先看看中原的人品,她却不知女儿和中原朝了相,还揍了他两耳光呢。
中原被两名仆妇抬上二楼,恰好碰上从三楼下来的表小姐筱蘅带着侍女下楼,一见抬了个大男人进来,登时脸色一冷,说:“三嫂,谁叫将男人抬上楼来的?”
王吴两家中,筱蘅姑娘是唯一的一朵火中白莲,两家滔滔,唯她独清,她对两家的男女,无一好感,平日极少和他们往来,深闺独处。自得其乐。
她还没看清抬的是什么人,便疾言厉色要将人往下赶,仆妇也弄不清内情,便将前厅廷前所发生的事故,一一娓娓道来,并说是姑太太的意思。
这时,侍女月桂已走近中原,骂叫道:“是他!哦!果然不出所料。”
“谁?”姑娘问。
“早上被小姐揍了耳光的人。”姑娘急步下到梯口,不由一怔。
中原气息奄奄,口角血沫仍在缓缓沁出,她叫:“快抬入房中,月桂,取安神丹和救伤丹来。”
经一阵灌救,人未更醒,楼下有侍女在叫:“小姐来了。”
上来的是王小姐秀春,带着两名俏女侍,人美,身材丰盈,十八岁的女郎,竟有了成熟妇人的体态,盈胸丰臂,小腰一握,乍看去,像个倒立的葫芦,真撩人,乱人心志,微翘而充满性感的两片小红唇,水汪汪会说话的媚眼,泛出了春情。胸儿颤,腰肢儿扭,罗裙松荡,丰臀儿摇,走一步莲瓣儿翘,田侍女稍提裙角,一步步走上楼来。
楼门口,七八个仆妇,同时裣衽行礼,同时说:“小姐万安,多久没来了哩。”
秀春含笑挥手,直待里走,说:“听说姑妈领了个小伙子,在那儿?蘅表妹呢?””
一名仆妇向左侧房间一指,说:“人在房中,表小姐正在替人灌药。”
“灌药?”
“是的,人急坏了。得到亲人的噩耗嘛,伤气吐血哩。”
秀春推开房内,里面的蘅姑娘正将一粒丹丸塞入中原口中,一面笑道:“表姐你好,救人要紧,恕小妹失迎。”
秀春直趋榻前,笑道:“唷!表妹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她目光落在中原的脸上,再向下一瞥他身材,眼中突现异彩,脱口说:“咦!姑妈好眼力,人才一表,像女孩子一般俊美,难得健壮如山,啧啧!大概是打了三年灯笼找来的。”
人美是美,但这种粗野的口吻,真是令人不忍卒听,王家的家教,竟调教出这种粗俗的姑娘。
蘅姑娘登时沉下脸,但她正将一杯参汤往中原口里灌,无暇发作,她这种降尊纡贵服待一个大男子,乃是破天荒第一回,没发作的原因在此,她原带有五分羞意。
一旁的一名仆妇,忍不住嗤嗤一笑,说:“小姐,不是姑太太找来,而是少爷新交的朋友,昨天在铁背驼手中舍命救了少爷出险,少爷请他来园中作客的。”
“哦!原来是我哥哥找来的朋友。”她在床对面坐下,贪婪地向中原盯视。
蘅姑娘灌下一杯参汤,中原仍未苏醒,她伸手去捏人中穴,向对面的秀春冷冷地说:“表姐近来得意吗?”
秀春似乎没听清她的话意,摇头道:“好表妹,捏人中是不行的,要用推拿八法替他疏导胸中淤郁,积淤不除,怎能醒来,他又不是被击昏厥嘛!我来,看我的。”
她老实不客气,伸手双玉手向中原胸隔胁喉等处,一阵推拍捏搡滚,还要伸手解他胸前绊纽。
蘅姑娘心中一急,焦躁地叫:“表姐,别让他醒来无地自容好不?不可解。”
中原恰在这时长吁了一口气,悠悠醒转。
经过王秀春姑娘用手法推掌,祝中原悠悠苏醒,首先呕出腹中的淤血,一阵子急喘,人便清醒了。
他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处身在女人的华丽香闺内,房中全是轿艳如花的少女,到了众香国中了,自己正躺在绣榻上。
早上打他两耳光的那表小姐,正神色紧张地用罗帕替他揩拭嘴上的血迹,而另一位艳丽的少妇,正用手替他在胸隔间推拿,那暖烘烘火辣辣似要喷火的丰满娇躯,似乎全挤在他身上了,真要命!他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啦!
他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抬起上身说:“谢谢你们,在下失礼已极,有渎两位姑娘了……”
“躺下,你得休养几天,郁结于心,中元大伤,须得好好调养,躺下吧!”秀春娇滴滴地说着,一面伸手就向他胸前一按,像在用身躯把他下压。
他脸红耳赤,赶忙侧移身躯,伸了一下腿,急道:“不要紧,在下还撑得住。”
蘅姑娘脸上充满关注的神色,低着螓首说:“祝公子,你该多珍重,出门人万事留意,调养不当后患无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