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原在水底古窟中摸索了五天四夜,无法出困。突然听到了铁石夹击之声,大喜欲狂,便寻声向声源处奔去。
到了声源附近,又发现了天光,他认为已经出困了,便向光源奔去。
当他转入光线射至之处时,只觉心中一凉,毛骨悚然。
这儿不是出困的洞口,也没有石缝,左侧有壁上,放着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发出朦胧的乳白光芒,洞壁后,一个赤身露体的青灰色人影,披着齐腰的银发,正用手中的一根粗大的铁拐,慢慢地将崖壁一块块的敲下。右侧,是一个黑黝黝的大洞,碎石丢下,许久方发出“噗通”的声响,险然那是一个三二十丈深,直通水低的大岩洞。
珠光照射下,可看出这个深有十丈的大洞,全是以人工造成的。
裸体人并未回身,仍在运拐敲向右壁。
“叮叮!叮叮叮……”大约每响七八下,必可将一块合抱大石敲下,信手一拨,石头后滚出四丈余,落下深洞中去。
中原幽幽一叹,有点绝望,看了怪人的背影,也吃惊非小,但他略一迟疑,心中一壮,便大步入洞。
他的胆子真够大,怪人那青灰色的肌肉,高大的身材,垂腰的银发,像具死去已久的裸尸,但他竟然不怕,胆气端的高人一等。
他在怪人身后站住了,丢下鱼尾,放声说:“老公公请了,小子有事请教。”
怪人停止敲击岩石,并未回身,用尖刺厉耳的语声问:“你是什么东西?”
“小子是人,不是东西。”
“干什么的?”
“小子误入仙府,特来请教老公公指示迷径。”
“怎样进来,怎样出去,滚!”
“小子不知如何误入,被水冲来时已经晕厥,不省人事,尚请老公公发慈悲。”他跪下了。
“你用不着出去了。”
“小子双亲在堂,不能困守在此。”
“滚你的!你自己找门户。”
“叮”一声,他又开始击石。
“老公公……”
“闭嘴!”
他知道绝望了,缓缓站起,他是个外柔内强的人,既然对方一再相逐,用不着再自讨没趣的哀求了。
他不再做声,拾起半截鱼身,大踏步转身举步。
怪人也悄然转身,暗暗称奇,心说:“好个有骨气的孩子。”
中原走了五六步,突听怪人在后叫:“站住!”
他站住了,头也不回地说:“老公公有何见教?”
“转头看着我。”
他缓缓转身,惊得浑身泛起的鸡皮疙瘩。
在朦胧珠光下,怪人须眉皆现,乖乖!吓坏人。死鱼眼,大鼻头,尖嘴,银须稀疏,面色青灰,全割下也没有四两肉,下体一无盖掩,浑身肌肉全变成青灰色,胸肩脊膛各处,尺长伤疤乌光闪闪,不像是剑疤,也不是钝物所伤,倒像是爪疤,像鸡爪般排列,大概是早年留下的创伤。
怪人的左耳,只有半个耳轮。特长的手臂,左手臂外少了一块皮肉,右手小臂内侧,像是裂了一条缝。乍看去,不似人倒像是具被凶杀致死的僵尸。
“你害怕么?”怪人冷冰冰地问。
“老公公,你是人,小子当然不怕。”他壮着胆答。
“你不怕我杀你。”
“我与老公公无冤无仇,也没有得罪老公公之处,老公公没有理由和我这小孩子计较。”
“咦!你的口才不错。告诉你,只要闯入我这儿的人畜,非死不可,我必须杀你。”说完,点着拐杖步步逼近。
“小子相信老公公不是这种狠毒之人。”他微笑摇头,泰然地说。
怪人迫近至八尺内,看到他面上无邪的微笑,不由暗暗称奇,但却凶狠地说:“看我这狞恶的形状,你早该相信的,娃娃。”
“人相貌的好恶,与心地狠毒无关。”
“废话!人如其面,半点不假,你死定了。”
“老公公真要杀我?”他已看出危机,面色一正。
“是的,半点不假。跪下,免得我多费手脚。”
中原冷哼了一声,一面运功戒备,一面说:“来吧,你吓我不倒。”
“你敢不跪下?我将叫你死得更惨。”
“跪!千古艰难唯一死。如何死法,都是一样的。”
“你敢不跪?”
“我祝中原年纪虽小,绝不为威武所屈。要命拿去,要跪万万不能。”
“方才你为什么跪了?”
“方才是俗礼,我尊敬你是年老人,下在此例。”
“跪下叩头,大声求饶,找老人家放过你。”
“宁死得正大光明,绝不屈辱偷生,你看错我了。”
“该死的小娃娃……”声未落,人向前一闪,伸左手便抓,捷逾电闪。
中原不甘就死,哼了一声,两手抢起鱼尾,向左一闪,顺势猛扫。
他只觉右肩一紧,浑身一软,鱼尾脱手坠地,右肩已被怪人抓住了。
临危拼命,奋全力抬起右腿,直到对方下阴,左手立掌如刀,猛取怪人抓在肩上的臂肘。
这都是极凶狠的护身救命招术,如果得手,对方定然是肘折阴裂,性命难保。
“咦!你倒够狠。”怪人阴森森说,手上加了半分劲,他一脚一掌颓然下垂,软啦!
怪人将他按伏在地,厉声道:“叫饶命或许有活路。”
“老怪物,你做梦。”
“啪啪啪。”老怪物给了他三记耳光,把他打得满天星斗,牙龈出血。他全忍住了,骂道:“老怪物,你英雄了得,对付我这九岁小童,你白活了一把年纪,不要脸,卑鄙!”
老怪物哈哈一声狂笑,将他举起就手抛出,跌出两丈外,骨碌碌滚到洞口方行停住。
地上碎石零落,尖利如刀,他这一跌一滚,浑身是血,上身没有衣服,看去腥红眩目。
怪人等他爬起,狞笑道:“娃娃,你骨头很硬,有气质,不是庸材。再给你一个活路,拜我为师,这是独一的活路”
中原挣扎站起,抹去嘴角血迹,切齿道:“老怪物,你就早死心吧!哼!拜你这种凶人为师,去凌辱小孩子么?世间竟有这种没人性的人。”
他倏然转身,投入黑夜之中。
怪人闪身掠出,正面拦住吼道:“站住!你往哪儿走?”
中原横了心,闪身偏进,一掌打出。
怪人右手一抄,勾住了他的小手,挟背儿提起,大踏步赶回洞中,丢下人,指着石壁说:“看这儿,我花了近十年岁月,只打退了十多丈;要是有路出见天日,还用得着在这儿多劳筋骨?”
中原心中一凉,倒抽了一口凉气,半天做声不得。
“老公公此话当真?”他气结的问。
“要骗你的话,用不到和你闹玩了。”
“老公公由哪进洞来的?”
“就由你进来之处而来?”
“也是由水底来的?”
“是的,你比我幸运。”
“幸运?天哪!这种幸运不来罢吧。老公公是如何进来的?是为了捉白鳝吗?”
“你是怎样进来的?你先说。”
中原只好将入水救人,被水吸入之事说了。
怪人默默的听完,久久方说:“你是救人,我却是贪心。这段河床下有无数深不可测的岩穴,其中躲匿一条修练千年的金鳗。这东西的血,可以令人长生,返老还童。我一时贪心,在十年前便在这附近等待机缘,测摸水路,足足花去一年岁月,方寻得金鳗藏匿之处。有一天夜间,金鳗果真在预期之时出现,我打了它三柄小剑,持拐入水追逐,却被它将我引入地穴之中,哼!你想我遇上了什么?”
“小子不知,是另一条金鳗吗?”
“真见鬼,是一条独角夔龙。夔龙你可见过?”
“小子见过,但不是活的。”
“在哪儿?”
“山上回龙古刹有一座古鼎,鼎上刻有二三十条。”
怪人咧嘴笑,点他的鼻尖说:“小鬼,你顽皮。那孽畜比蛟龙还粗大,更凶狠,瞧我身上的伤疤,就是它的巨爪所留下的创伤。幸而天不绝人,格斗中我被冲入急流穴孔,便到了此地。”
“老公公,我们怎不仍由水出困?”
“你说得太容易了,小鬼,即使不被夔龙所阻,你知道地下水道有多长,水又有多急?”
“不知道。”
“长有百十丈,水流之急,连鱼也出不去。我试了好几次,几乎被轧在石头中窒息而死,不是这我还用得在这儿开穴?”
“这里面有气流,定能可以出险的。”
“气流是有,那是由上面几条石缝透入的。”
“老公公怎不就石缝开穴?”
“我这儿原是一条石缝,喏!气流就由我推石屑处的深穴中逸出的。”
“唉!我们不是绝望了吗?”
“也许是,但仍得尽力,从这儿打出一条活路,并非完全绝望。我这根拐杖是缅铁合金打造,注入内力可派用场。小鬼,你是助我呢,还是不死心去寻门户?”
“老公公全找过了?”
“为了找门户,我花了十年时光。”
“十年!天啦!哪儿来的食物?”
“下面不远有许多穴孔,可以弄来许多白鳗,放心,这种鱼也就是你所吃的鳝王,还有更大的呢!吃不腻,十分可口,饿不死的。”
“我帮你。”中原断然地说。
“其实你也帮不了我多少忙,只配推石头。不过有一个伴儿,比较不再寂寞了。坐下来,我告诉你我的身世。”
两人坐下,怪人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江湖中,早年有一大堆具奇技巧能之士,其中大名鼎鼎的共有八个人,称为‘两正两邪;寰宇四侣’,两正是笑判官花云、闪电手许炳;两邪是江湖客尤世贤,玄阴书生任嵩。寰宇四侣则是冰魄神剑林鸿、女飞卫陆薇、云楼逸箫诸葛明,散飞仙岳如霜。这八个人,各具绝学,各有所长,闯荡江湖时,并未真正分过高下,谁是武林第一高手,谁也不敢承认。你想,这八人中我是谁?”
中原沉声许久,突地说:“你是玄阴书生任嵩。”
“咦!你怎知道?”
“老公公的皮肤,与那冰凉的手,再就是……就是……!”
“是我心狠手辣,是吗?小鬼,你错了,我在试你而已。真正的所谓正邪,该问行事怎样。不错我确是心狠手辣,不留余路,至于是否真邪,并无计较。反之,那两个所谓正道英雄,骗得了人,却骗不了天下鬼神,也骗不了自己的良心。他们……哦!我未必多说,日后如能在十年中出见天日,你会有机会看他们的。喂!咱们一老一小,不能整天打洞,也该有些消遣,我可以传你些功夫,以打发时日,怎样?”
“晚辈愿执弟子礼,老公公可以收容列入门墙?”
“算了,方才是试你的真气和胆识而已,闹玩的。我这人在江湖名列两邪之一,你非池中之物,我不能误你。”
“老公公方才就曾说过,所谓正邪,该问行事是什么样,如果老公公不答应收留,晚辈不敢受艺。”
“过几天再说,我还得考验考验你呢。师择徒,徒亦择师也让你有思索的时光。你帮助我搬石头,咱们合力开阔一条活路,不!哈哈不是活路,是活孔。”
从此,一老一少便在这地穴中苦度光阴。玄阴书生正式收中原为徒,传给他至柔的玄阴真气吐纳术。
洞穴一年年加深,中原也一年年长大。
在漫长的岁月中,中原对父母的思念,日益殷切,午夜梦回,黯然伤神。
他却不知,在他落水之后,却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横祸飞灾,这灾难的给予者,竟是紫阳村总管宋五湖。
当文斌深进阎王窝捕鳝时,紫阳村人的小猴子中,有两个机伶鬼知道不好,奔回紫阳村报信去了。
小文燕方将文斌和名健仆抓住,十余匹骏马亦于此时抵达,宋五湖率领大批人马赶来了。
十几个人在河旁下马,向崖上飞掠。宋五湖身手超人,他第一个抵达崖上,也正是小中原下沉的刹那间。
他人如壁虎,下了水旁,接过文斌和健仆。上面的人已放下的山藤。
文燕这时方发现中原没有上来,她尖声大叫:“原弟!原弟!……”
“上去,燕丫头,这地危险。”宋五湖撵她走。
“中原弟在下面,爹救他。”她大叫。
“别管他人的事。”
“是他用命下水救哥哥上来的,怎么不管?”
“这儿是龙窟,入水没命。怎样管?快走,没你的事。”
文燕不走,她大哭大叫要往水里去,宋五湖将文斌和健仆送上岸,手并用上了崖,将她放下,厉声道:“你傻了吗?人沉下了,恐怕已尸骨无存,任何人无能为助。你们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鸦雀无声。文燕便哭泣将始末一一说了,赖住不走,让爹爹派人下水救人。
五湖的脸上,表情变化莫测,心情沉重的走近崖旁,注视河水好半晌,拾起中原的衣服,摇头说道:“这傻小子?愚蠢之至。”
文燕脸色苍白,她道:“爹,他救了哥哥,我们却袖手不顾,爹还说他愚蠢,我,我……”她痛哭失声,转头便走。
“看住这傻丫头,我去平岗村走一趟。”五湖向众人吩咐,手中提起中原的衣服,立即飞身上马向平岗村奔去。
祝永春的宅院,在村后靠岗一面,马儿狂奔入村,村中鸡飞狗走。所有的村民,看清了马上人是宋五湖,全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祸事了。宋管事一向不去他人的宅第造访,如果来了,准有天大的麻烦,今天他单人独马进了平岗村,定是祸事来了。
马在村中祠堂前站住,宋五湖飞身下马。祠堂前有五名村中乡老,在树荫下聊天,同时站来迎讶,一名古稀老人含笑上前招呼说:“总管万安,大驾莅临敝……”
“老伯,永春老弟宝宅在哪儿?相烦见告。”
老头看他语气急迫而谦虚,才放下了心,笑道:“就在村后不远,老汉陪总管爷一走。”
宋五湖一手牵马,一手挟住中原的衣履,向村后走去。
合该有事,这天,村中几个老太婆却动了老兴,到永春家中串门子,一聊好半天,意兴阑珊方行告别。两口子正把客人送出,劈面遇上了宋五湖,想回避也来不及了。
祝永春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壮年,人生得俊逸,脸上还没有皱纹,祝夫人--永春曾中举,称夫人虽有僭,无伤大雅--也未过三十,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正是成熟美最出色的一段黄金岁月。这种美,绝不是十七八岁的黄毛丫头所能望其项背。她本来就是附近两乡八村镇的美人,年轻时早已名传遐迩。嫁了永春之后,永春家道亦可称富裕两字,调养得宜,不愁开门七件事,亦只养了中原一个单丁,可以想像她往日的容貌,绝不会因此而减色,反而更加上成熟的风度,也就更胜少女时代的黛绿年华。
她的出现,替永春带来了横祸飞灾。
老太婆不认识宋五湖,老年人不在乎,他们见了生客,仍大摇大摆地走路。
祝夫人突行闯来了生客,一怔之下,赶忙转身扶在侍女的肩上匆匆回避。那年头,除非是长辈和小晚辈,堂客是不会接待生人的,虽兄弟辈亦得回避。
宋五湖在云南为寇时,本就是色中饿鬼,四十岁以前,他像一头骚公鸡,四十岁娶妻之后,内院里间有近二十名俏侍女,还不时离开武岗州,托称至外埠公干,实际是到外面猎食,他的来龙去脉,下文有交代。
他本是花中之蜂,一双鬼眼对女人特别敏感,只略轻瞥一眼,便知对方是否值得他“猎”取了。
一对面,他便看着了祝夫人,只觉匉然心动,百脉贲张。她那丰满、玲珑二者兼备的身材,她那粉颊以上的凝脂皮肤,她那画内真真一般俏丽面容,她那令人会做梦的魂之窗,她那令人沉醉千万次的动人小樱嘴……他几乎不克自持,魂飞往她裙旁去了。
但他毕竟是经过千锤百练的花丛老手,强接下心情,不动声色,挂上马繮,大踏步向永春迎去。
永春走前数步,含笑长揖,笑竟:“总管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蓦地他呆住了,目定口呆,如同中魔,用恐怖的眼睛,盯在宋五湖手中衣履上,伸出不住颤抖的右手,费力的指着衣履久久不能发声。
宋五湖脸色沉重,用重浊的声音说:“祝老弟,我万分抱歉,令郎……”
“总……总管爷……是犬是……子得罪……”永春语不成声,恐怖万状地叫。
“老弟,借一步说话。”
“我那中原儿……”
“令郎之事,当为奉告,唉!他……他已…”
厅中突然传来一阵尖号。如同中箭哀猿。
“主母,请先定下神,请……”这是仆妇的声音。
宋五湖同来的老头,这时面无人色,一步步踉跄后退,如见鬼魅。
村中忽然人声嘈杂,大概是小猴子们将凶讯传到了。村中大乱,老少妇孺全往永春宅院前奔来。
“总管爷,请……请快说,我……我那孩子……”永春微弱地叫。
“令郎在阎王窝,为救犬子之事,舍身救人,入水冒险将犬子救出,他自己可……”
“哎……呀……”永春大叫一声,往后倒去。
村中几名子弟眼明手快,抢前扶住抬入屋中。
门外围有五六十个人,有些掩面而泣,有些用怨毒的目光,死瞪着宋五湖。
宋五湖进入大门,走过院子直趋大厅,对一名泪眼模糊的老仆说:“可否请祝夫人出讯?我有话奉告。”
老仆痛苦地摇头,呜咽着语:“主人结缡十四春,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子,那禁得住如此哀痛的讯息折磨?主母已经晕厥,性命在呼吸间。总管爷如有事,可否让老奴告转。”
宋五湖知道不能久留,想重见夫人的心情已绝,只好将经过说出,留下衣履告别走去。
哀悲的气氛笼罩了平岗村,村人对活泼可爱的小中原念念不忘,哀叹不已。
永春的宅院,盖上重重阴雾。回龙古刹的惠安大师和宫老,走动了两次,郁郁地走了。
宋五湖在尔后一月中,共来过六次。而后是宋文斌兄妹,三五天必来走动走动。
三月后,永春夫妇二人心头隐痛总算渐渐减少,但深居简出,极少在外看到永春的踪迹了。
紫阳村的宋总管,三五天必有健仆派来走动,恳请永春夫妇到紫阳村走动散散愁怀,宋府的仆妇甚至宋夫人经常前来,敦请祝夫人起驾,但是夫妇二人一一回绝。
真正伤心的人,是天真无邪的小文燕,她失去玩伴,更由于中原的大勇行为,令她永记心中,不时到祝家走动,亲昵的陪伴着悲伤压垮了的祝夫人。
一年过去了,多漫长的一年!时候到了。
这一年中,最难过的是宋五湖,他正等待时机,再从容布置一切。
这一天,艳阳高照,是五月初旬的好日子。刚过了端阳节不久,离小中原夭折周年还有十来天。
一到五月,祝永春夫妇便重新陷入悲痛之中,宅门关紧紧的,终日不闻人声。
村后平岗上,忽然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声:“尸!死尸!这边有一个死人!”
叫声惊动乡民,人命关天,还了得?最心惊明颤的是乡里的四个甲首,带着人奔上平岗。
平岗上林木葱茏,草木及腰。在岗的东西挨近村后一处矮林中,一个野狐穴旁,半埋着一具全身血迹的中年人尸体。身穿浅青盘领衣,平领头巾蒙着头面,白褡膊,足下是皮扎。致命之伤,是胸腹五刀,创口是搠,不是砍,直抵内腹。看穿戴,一眼便看出是公门中人,衣巾极为刺眼,一看便知。
甲首立即派人赶走村中的子弟,派人速报紫阳村。紫阳村的宋五湖,竟即与里长飞马赶到,并派人到武岗州报官。
的巡检,带着大批人手赶来。
人命关天,真快!武岗州的巡检,带着大批人手赶来。到得最快的是紫阳关的人,那儿设有四个巡检司,素称干练的张巡检,穿戴了九品的官服,带着副巡检和十余名兵役,一窝蜂赶到。
不必找苦主,死者正是张巡检的手下,那还了得!立即派人搜捕凶手,自然先从平岗村搜起。
平岗村鸡飞狗走,如狼似虎的兵役穿堂入室,搜寻可疑事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祝永春的后园中,寻出一包沾了血迹的一件短衣裤,裹着一把牛耳尖刀。
衣裤是祝永春的,牛耳尖刀正是凶刀,与死者身上和创口一一符合,走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据祝永春申诉说,此身衣裤是半年前遗失了的,家中根本没牛耳尖刀,亟口呼冤。
张巡检不住冷笑,下令拿人,要连四名甲首一齐带走。
宋总管立即假意沉下脸,纵身而出,拦住张巡检,说:“且慢!光凭一件血衣,贵官那能妄自拿人?”
张巡检也怪眼一翻,怒声道:“本官重责于身,如有冤屈,可向知州大人开脱。本官已获确证,当然得带人。”
“本总管一力承当,祝永春绝非杀人恶手,贵官可再搜证据,人不能带走,日后知州大人传召,惟宋某是问。”
张巡检冷笑一声,沉下脸说:“住口,即使王爷,也担待不起,你一个王庄总管,那敢如此狂妄?如再阻碍办公,即是侮谩皇律,本官顾不了阁下金面,一齐拿下解往州衙。”转头往差役们叫道:“带人走!有谁阻拦,一并锁拿。”
宋五湖举手一挥,带了从人走了,临行气呼呼地说:“姓张的,我们走着瞧。”
“本官等着。”张巡检冷笑着答。
张巡检寻来一顶山轿,将呼天抢地的祝夫人纳入轿中,其余家人仆妇一并带走,拖着人犯扬长而去。
平岗村祝家上了封条,事情传到了武岗州,在前一月的日子里,宋五湖上下打点,奔走州衙,利用王府势力,替永春开脱,他这古道热肠的举动,还获得村民的热烈赞扬。
山上回龙古刹中,宫老儿失了踪。
宋五湖和王爷的尽力开脱,确是最好的靠山,无奈证据太过为实,无法一手盖天。
初审为秋后处决,经王府一再干预,改为籍没,流放边塞,充军万里。
十月底,官府派人前来籍没家产,由宋五湖出面,以官价卖得所有田舍,送给祝家祠堂,请等永春日后获赦回家,该有着落。他的举动,平岗村的人心,被他整个买来了。
接着家人和仆妇,也由宋五湖后官媒处买来,并亲送至平岗村祝家安顿。
可惜!祝娘子因是凶犯的妻室,必须解上宝庆府发落,甚至还能远解至布政司衙门。布政司衙门在武昌府,相距一千五百里。平岗村的父老,派人至州衙申请路引,要伴送祝娘子北行。知州大人批覆极为简单:不准。那时,百姓小民不许离开本地百里,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只好罢休。
人何时起解,没人知道,只在宋总管的口中,知道是十一月上旬,永春夫妇冒着大雪,启程解往布政司。
其实十月中旬,人已经押走了。十月十五日,两个公人踏着鹅毛飞雪,押着祝永春和一顶山轿,奔向宝庆府。
解差带着人,第三天到了府南六十里桃花坪投宿。第二天启程,忽然来了八名公人,賫来宝庆府提解人犯的公文,说是知府大人着将祝娘子火速解往布政司衙门,须先行上路,不由分说,抬着山轿如飞而去。
祝永春成了孤零零人,栖栖惶惶踏上了万里戍途。
山轿在宝庆府绕了一圈,第二天往回走。祝娘子昏昏沉沉,不辨东西南北,如果没宋五湖用钱打点关照,怎会有山轿坐?恐怕出不了武岗州,她早已累死了。
八个人押着两个轿夫回走,比去程快多了,走不了百十里,迎面现出二三十名浑身裹在棉袄里的人,其中有两个穿为狐皮外袄,戴掩耳盖口皮风帽,大概在这儿已等久了。
二三十匹马站大雪地里,接到人往回走,由两个穿狐袄的人,与八个解差押着山轿向右一折,直奔西南山区。
在山轿后面两里地,有一个穿着破烂的人,紧紧地盯着山轿,这时却突然失了踪。
这儿有一条官道,穿过高山峻岭,可以到达沅州,翻过山便到安江巡检司,进入沅州地境。
山轿在山边离开了官道,折入群山之中,山轿里的祝娘子,根本不知轿外之事。
入暮时分,到了一处群山环抱的小山谷,一条小径直通至谷底一坐小庄院。庄院极为隐秘,坐落在林密草深处,如不走近,极难发现。这儿人迹罕至,荒山野岭中,谁有闲暇到这儿鬼混,这儿确是世外桃源。
山轿直入庄院,抬入大厅。庄院人不多,却都是相貌凶猛的人物,身手敏捷,肃静无哗。
天色尽黑,大厅中灯光明亮。山轿在厅中并没逗留,直趋内院。
内厅灯火通明,有五名俏丽的仆妇,还有三名稚鬟,正笑容满面站在厅口等候。
山轿在厅口停住了,两名仆妇抢着将轿门拉开,轻叫:“祝娘子,请出轿。”
祝娘子裹在大棉袄里,提着一个小包裹,神情木然出轿,艰难地举步踏入灯光明亮的大厅。
山轿退出,两名仆妇含笑上前相扶。
祝娘子猛地一惊,红肿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怔住了。
厅中间,是一张八仙大桌,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火锅,酒菜俱全。桌下和厅角,火盆炭火通红,热流扑面,温暖如春。
厅两边,八名梳高顶髻,穿绯红色缎子狭领长袄,同质同色百褶长裙,珠翠满头的美艳婢女,分列在左右,灯光下,一个个如花似玉,丰盈妖媚,整个内厅中,奇香扑鼻。她们全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踏出轿门的祝娘子。
“这是什么地方?大姐。”她讶然向身旁的仆妇问。
“娘子尔后自知,奴婢先恭喜娘子身脱虎穴。请先至内房更衣。”仆妇笑答。
祝娘子面色一沉,说:“犯妇官司未结,不敢逾礼,大姐不明告,恕难应命。”
仆妇恐怕闹僵,陪笑道:“我家老爷知道祝官人冤枉,故而……”
“你家老爷是谁?”
“咦,娘子竟然不知?”
“犯妇不知。”
“就是王府的总管宋大爷。”
“宋大爷?”祝娘子愕然间。
“是的。老爷已经禀明王爷,先接娘子至此相候,约三日后,祝官人亦可接来,请娘子安心静候佳音。”
“这这……日后官府追究下来……”
“娘子放心,王爷有万全准备,早已差人到达武昌府,布政司使大人从中超脱,绝无困难。请娘子更衣,五夫人即将赶到,给酒与娘子压惊。”
五夫人,是宋五湖的爱妾,曾与宋文燕小姑娘到过祝家,并不陌生。祝娘子放了心,在侍女的扶持下,进入内间更衣。
庄院外密林中,一条黑影如同鬼魅,悄然掩近在院后,身法疾逾电闪。
不久,祝娘子换了一身天青色团衫,同色曳地长裙,在使女的扶持下,袅袅出厅。
宋五湖穿一袭黑绿软脚垂带圆领衣,笑容满面,立在厅中含笑相待,看到人,笑眯眯地说:“天寒雪厉,娘子受惊了。”
祝娘子如中雷击,那一声“娘子”出自五湖口中,不仅刺耳,而且令她毛骨悚然。
她心中狂跳,也惊怒交加,赶忙用袖掩面,慌不迭后退,可是退不了,后面和左右三名仆妇,已将她挟住了,这光景,她算是明白七分。
“娘子,就坐啊!”她右首的仆妇笑着说,一面将向她前推不由她不就范。
她又料到了一分,猛一扔袖,把仆妇推开,脸上罩了寒霜,向宋五湖极有风度地裣衽行礼,侧着身子说:“难妇乃是庶人之妻,但亦粗知礼数,不敢逾礼就席,再者,此次多蒙总管爷诸多周全,恩重如山,日后当……”
宋五湖大概早知她难缠,不再费时间,一面走近,一面抢着说:“娘子……”
“住口!”她厉声叫,又道:“总管请尊重。”
她急急后退,但退不了。
宋五湖哈哈狂笑,在她面前三尺迫近她说:“娘子,实不相瞒,去年偶睹芳颜,思念极殷,经年以来,旦夕魂牵梦萦……”
她已瞧料了九分九,切齿叫:“你这禽兽,畜生!是你杀人嫁祸,陷害我夫君流放边……”
“哈哈!你明白了,也不用我多说了。老实说,祝永春能幸免一死,全冲在你的份上,免得你内疚于心,扫了大爷的兴。为了你,我煞费苦心,本来我可以把你劫离祝家,但恐怕惊世骇俗,自贻嫌疑……”
“老猪狗,你好狠毒的心肠。你不是人,你忘了祝家的孩子为救你的小狗杀才,而丧命阎王窝,你……”她跳脚高骂,但两膀已被仆妇挟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越骂,宋五湖越快意,不住淫笑,接口道:“恩德两字,本是欺人之谈。为了你那愚蠢的小蠢材,我答应日后好好待你。哈哈。日后如果我那两个儿女,发现你成了他们的庶母,真够瞧的。我那燕丫头老是在我面前撒娇,要拜你为养母,今后她不必撒娇了,哈……”
笑声未落,她猛地一口咬中右首仆妇的左肩。
“哎……哟……”仆妇狂叫,放了手。
她危急拼命,拍手一掌打向左首仆妇的脸面。“啪”的一声击个正着,仆妇狂叫着放了手。
宋五湖一怔之下,赶忙伸手便抓。
“畜生住手。”她目眦若裂地叫,手中已多了一把光闪闪的利剪,抵住了心窝。
宋五湖吃了一惊,火速收手后退两步,大叫道:“娘子,有话好说。”
“没有可说的,送我走,不然我死在这儿。”
“跟着我同享富贵,你为何这般愚不可及?”
“送我到宝庆府投官,我不咬供。”她厉声说。
宋五湖突然冷笑一声,说:“敬酒不喝喝罚酒,你在自找麻烦。丢掉那玩意。”
喝声中,他右手戟指疾点,一缕劲风破空飞射,击中她的右肩井,另一股劲风,射中她的璇玑穴,浑身全软了,动弹不得,剪刀落地。
“剥了她。”宋五湖怒不可遏地叫,伸手在桌上抓起酒壶,灌入半壶入肚。
另三名美婢已经奔上前把人扶住,“嗤”一声裂帛响,团衫已被撕烂,露出玉色的肚兜儿,高纵的酥胸玉乳,似要脱颖而出。
宋五湖目中淫火炽盛,大踏步抢到,桀桀一声狂笑,伸出大手去抓她的肚兜儿。
在千钧一发间,厅口突传出“噗噗两声闷响,两名大汉的尸身,跌入厅中。
同一瞬间,厅中婢女们同发惊叫。
宋五湖闻声知警,倏然转身。
一个修长的黑影,闪电似地掠入厅中,双掌已经攻出一记“上下交征”罡风袭到。
哈哈,你明白了,也不用我多说了。老实说,祝永春能幸免一死,全冲在你的份上,免得你内疚于心,扫了大爷的兴。为了你,我煞费苦心,本来我可以把你劫离祝家,但恐怕惊世骇俗,自贻嫌疑……”
“老猪狗,你好狠毒的心肠。你不是人,你忘了祝家的孩子为救你的小狗杀才,而丧命阎王窝,你……”她跳脚高骂,但两旁已被仆妇挟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越骂宋五湖越快意,不住淫笑,接口道:“恩德两字,本是欺人之谈。为了你那愚蠢的小蠢材,我答应日后好好待你。哈哈。日后如果我那两个儿女,发现你成了他们的庶母。真够瞧的。我那燕丫头老是在我面前撒娇,要拜你为养母,今后她不必撒娇了,哈……”
笑声未落,她猛地一口咬中右首仆妇的左肩。
“哎……哟……”仆妇狂叫,放了手。
她危急拼命,拍手一掌打向左首仆妇的脸面。“啪”的一声击个正着,仆如狂叫放了手。
宋五湖一怔之下,赶忙伸手便抓。
“畜生住手。”她目眦皆裂地叫,手中已多了一把光闪闪的利剪,抵住了心窝。
宋五湖吃了一惊,火速收手后退两步,大叫道:“娘子,有话好说。”
“没有可说的,送我走,不然我死在这儿。”
“跟的我同享富贵,你为何这般愚不可及?”
“送我到宝庆府投官,我不咬供。”她厉声说。
宋五淑突然冷笑一声,说:“敬酒不喝喝罚酒,你在自找麻烦。丢掉那玩意”
喝声中,他右手戟指疾点,一股劲风划空飞射,击中她的右肩井,另一股劲风,射中她的璿玑穴浑身全软了,动弹不得,剪刀落地。
“剥了她。”宋五湖怒不可遏地叫,伸手在桌上喝起酒灌入半壶入肚。
另三名美婢已经奔上前把人扶住,“嗤”一声裂帛响。团衫已被撕烂,露出玉色的肚兜儿,高纵的酥胸玉乳。似要脱颖而出。
宋五湖目中淫火炽盛,大踏步抢到,桀桀一声狂笑,伸出大手去抓她的肚兜儿。
在千钧一发间,厅口突传出“噗噗”两声闷响,两名大汉的尸身,跌入厅中。
同一瞬间,厅中婢女们同发惊叫。
一个修长的黑影,闪电似地掠入厅中,双掌已经攻出一记“上下交征”罡风袭到。
宋五湖身手高明,大喝一声,身形右飘,一掌斜切对方左肘。
黑影左掌外翻,闪电疾劲猛拍。
“啪”一声双掌接实,罡风四射,人影同时向外飘退八尺,罡风一震,“哗啦啦”桌子倒了,火锅坠地,炭火滚了一地。
黑影退到壁角,正好身侧就是一个大火盆,他双手一端,腾身扑上。
“姓胡的,接住!”黑影用苍劲的声音喝叫。
宋五湖还未站稳,百忙中向左急射,到了右面内厅门。
岂知黑影已算准了他要往那儿躲,喝声虽出火盆并未出手,等他身形闪出,火盆已接踵飞掷。同一瞬间,他向左内厅门一闪,大喝一声,惊倒了扶祝娘子后退的侍女,一把扶起祝夫人,窜入内间,一闪不见。
“哗啦”一声,火盆撞住门框,炭火飞溅,热流四荡,整个大厅中,火星满地。
宋五湖在间不容发中,藏入内厅门后,一声长啸,转身便追。
前厅本有十来个人,正在痛饮老酒,这时同声呐喊,抄家伙向天井中急奔。
黑影不上屋,奔入了内间,捞起一床棉被把祝娘子包住挟在臂下,从旁破壁而出,奔入庄侧密林。
宋五湖已找到一把宝剑,追到后庄门,他却没想到黑影反而窜入内室,破壁而逸,没截住。
木板壁一响,他知道要糟,立即飞身上屋,追出庄侧,眼看黑影入林,追之已是不及。
他怎能罢休?一面追一面叫:“王八孙子,留下万儿,宋爷要追你上灵霄殿,活剥了你的皮。快留下人。咱们交个朋友。”
林中传出一声哈哈狂笑,苍劲的声音说开了。
“哈哈,采花虎胡琛,你改了二十年的姓,怎么永远把祖宗卖了?”
宋五湖大吃一惊,顺声追入林中。林中积雪,人经过时触动枝叶,积雪碎坠,极易泄露行藏。一逃一追,转瞬即下去三五里。
两人的轻功都够高明,前面的黑影略高半分,但带了一个人,便两下里拉平。
宋五湖始终没拉近一两丈,心急之下,大叫道:“朋友,留下万儿,你既然摸清大爷的身分,定不是无名小卒,为何鬼鬼祟崇?”
黑影也高声回道:“好淫贼,你躲不了,二十年你龟缩在王府,仍然无恶不作,丧心病狂。哈哈!你等着。你的师兄闪电手许炳虽比你好不了多少,但他从未犯淫戒,他正因为你胡作非为而深痛恶绝,会来找你的。记得邪道魔君江湖客尤世贤吗?他找了你二十年,却只道你流浪江湖,亦没想到会隐姓埋名龟宿王府。你准备好,他会找到你的。他曾经发誓,要擒住你剥皮抽筋哩!哈哈!你的报应快了!快了!”
宋五湖愈听心愈寒,毛骨悚然。他的真名号采花虎胡琛,乃是“两正”的第二人闪电手许炳的师弟。由于他好色如命,闪电手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他仍不知悔改,照样采花做案。闪电手怒不可遏,发誓要擒住他治以门规。
另一个使他改姓埋名的原因,就是被江湖客所迫。江湖客尤世贤正是“两邪”之首。有一次,采花虎在莱州府做案采花,被山东道的侠义门人追及,他竟冒充江湖客,将侠义门人吓跑。后来这事终被揭穿,江湖客盛怒之下,追踪天涯,要捉他剥皮抽筋。这一来,他吓得远走云南做山大王,最后仍是忧虑害怕,干脆进入了王府,果然平安了二十年。
黑影揭了他的底牌,他赫得连打冷战,心中更急,必欲诛之而后安枕。
他因此尽了全力赶,快到谷口了,相距仍是十余丈,白费劲,后面赶来的手下,还在一里之后哩。
“朋友,你是谁?”他仍想套出口风,以便日后设法解决。
“你猜我是谁便是谁。”
“王八鬼孙,停下,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老夫没空,而且也懒得和你这人面兽心贼打交道。”
“大爷捉住你,要将你零刀碎剐,方消今夜之恨。”
“你还不配,废话!你像在吠。”
“你敢留万,大爷定能辨到。”
黑影已快出谷外了,突然长笑道:“别再套话了。告诉你吧!喏!老夫武林浪子上官罡,谅你不会陌生的。如果不是为了救人,大厅中那一掌,你吃得消?滚回去!免劳贼驾相送,不然前面积雪甚厚,老夫必定埋葬了你。”
宋五湖心中一懔,脚下发软,站住了。
在中原过去出了两位英雄人物,人称中原双侠。原是师兄弟俩,与武林八大高人齐名,但他们极少离开河南左近,老大叫武林浪子上官罡,老二笑阎罗甘弘。不知怎地,三年前师兄弟两闹翻了,不知所终。
中原双侠的足迹,活动在河南布政司境内,凡是入境闹事的人,不落在他们眼中便罢,落了眼准是凶星照命,万无生理,功力之高,可以想见。
老大上官罡医道极为高明,老二则心狠手辣,两人反脸的原因,乃武林中的一大秘密。
宋五湖一听对方是上官罡,心中发毛,他强迫自己不相信,自己不是接下他一掌了?但再一想不由他不信,那一掌对方还是借劲退到火盆旁,故意让他有机会离开祝娘子,不然一掌伤人,后面的祝娘子必被波及,不被撞死也被撞伤。
他站住了,前面的上官罡也止了步,回身说:“姓胡的,你好好活着,日后自有人前来找你,看你的心肝是黑是红,再见了,后会有期。”
音落人闪,像一道轻烟,冉冉而没。
宋五湖只看得毛骨悚然,这才是武林浪子的真才实学,去势如电,冉冉而逝。
翌日午夜,回龙古刹的方丈密室中,两黑影坐在云床上正用传音入密之术交谈。其中之一是惠安大师,另一人是失踪已久的宫老爷。
“此行可能困难甚多,确是辣手。”宫老爷说。
“别顾虑太多,将人救回岂不完事?”惠安不以为然地说。
“不行,永春日后必须堂堂正正做人,而且平岗村的人亦不堪牵累,像你我行云野鹤,当然无妨,他却不能隐居化外以了余生。”
“你怎样打算?”
“找到永春之后,我带着盗来的档案,夜入布政使府衙,替他申冤。着永春到衙投文之日,在堂下呼冤,双管齐下。”
“此法可行,你何时起程?”
“明早,今夜请将我的度牒准备好,我已盗了十余张空白路引,事不宜迟。”。
“早已准备停当。”
“祝娘子那儿,千万小心,千寻石室固然可靠,亦须多加留意。”
“这并无妨过两天我带一个丫鬟入室陪她,唉!她……”
“我走了,五更后见,我得将打算告诉祝娘子。”说完,悄然闪出,向千寻石室方向一闪而没。
第二天,一个老和尚踏漫天瑞雪,直奔宝庆府,过了府境,改为昼伏夜行,奔向武昌府。
可惜!他扑了个空,永春在长沙接到武昌府布政使大人的公文,拨入另一群囚犯中,取道常德押往西北充军去了。
他在武昌苦等,始终没等到永春解到,花钱向公门的人打听,毫无结果,只知人确未押到。
等到来年初春,到底被他打听出人已押往西北,他绝了望,一咬牙,便动身向西北赶去。
人海茫茫,天下奇大,他一个孤身老和尚,到何处去找?从此,他走遍了西北边陲,流浪异乡,年复一年。西北的风沙霜雪,在他苍老的面容上,更刻划上无数岁月的遗痕。暂且不提。
且说中原在石窟里--
年复一年,六年了,两千多个白昼与黄昏悄悄地过去了,但洞中却看不到一丝日月星辰的光芒,看不到春夏秋冬。冷,是洞中唯一的气候。
在溢水的洞窟中,不时可以捞到一些青绿的水草,这就是师徒两人的蔬菜。白鳝鱼,便是他们的粮食。
六年来,洞中亦有不少改变。
他们所开辟的石洞,已经超过了四十丈。
十五岁的中原,已不能再称“小”了,由于白鳝鱼是最好的补品,他身材已将近六尺之高,浑身肌肉隆起,像一头猛狮,只是其色洁白如玉,看去并不健康,因为缺少阳光。
人长大了,面容也变了,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俊目奇大,黑白分明,光耀如同午夜朗星,玉雕的鼻子,微泛笑意的弓形嘴,也唯有这张嘴,是身上唯一的朱色体,幼年时颊旁的笑涡儿不见了,稚态也完全消失了。
玄阴书生仍是那么狞恶凶猛,未现丝毫老态。
这天,中原单手运杖,“叮”一声脆响,插入半尺,这根杖,只余下三尺长短啦。
他们辟石的方法,是一方一方打洞,一方一方斜向击落,速度不慢。
已打开一排孔,他放下杖,突然吸入一口气,一掌斜拍,“噗”一声轻响,三尺见方的巨石,突然跌落在地。
后面的玄阴书生哈哈一笑,抓起巨石说:“原儿,掌力像这样练,要是再过十年,可以用手开山。呵呵!念一首张芸叟的词给我听听。”
“师父喜欢那一首?”
“该打!还不知我喜欢那一首?”
“好,题岳阳楼的卖花声。”
“这才像话。”说完,扛起大石向后走。
中原举起铁杖,“吁”一声插入石洞,吟道:“木叶下君山,空水源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谈云闭。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处处,应是长安。”
“吁”一声他又插入一杖。
二十丈后突然“噗”一声响,玄阴书生的石头落地,回头叫:“原儿,再来一下重的。”
“叮”一声,中原用力击出,没壁两尺。
“快了!天!”玄阴书生狂叫奔到。
“师父,什么快了?”中原茫然问。
“响声清脆,不再沉闷,最多还有丈余。咱们可见天日了,快!咱们不再开大洞,只辟两尺宽五尺高的小穴。”
中原狂喜,拚命运杖向石壁攻去。
打入五尺,两人都疲乏了,便拖出一条已准备好的白鳝,和一堆水草,坐在碎石上大嚼。
中原一吃,一面问:“师父,出困之后,你老人家可否到徒儿家中长住,让徒儿多亲近孝敬几年?”
“呵!你来免太天真了,你瞧我这副长相,岂是能安居纳福之人?告诉你?我是个亡命之徒。没有居所,没有亲人,大明的户口黄册中,没有我玄阴书生任嵩这个人,我只能浪迹江湖,或者隐遁深山化外,不然到哪儿都麻烦。原儿,这些年来。你的心情我清楚。思亲之念,乃是世上至圣至洁的情操,久睽多年,你该好好在家奉养双亲,记住我的话,江湖险恶,波诡云谲,稍一失慎,必致陷亲于不义,不孝之极。无论如何,你不可闯荡江湖,练武在于健身长寿,好勇斗狠,不练为佳,免得害人害己。我一开始便走错了路,我不愿你再重蹈覆辙。”
“徒儿永记于心,在家娱养双亲。”
“你的功力修为,距炉火纯青之期尚遥,须好好用功。如果危难临头,我不反对你出乎自卫,但最好让人一步。玄阴真气天下之柔绝学,可禁受任何内家掌力的打击,不妨挨人两拳,自留退步。
“徒儿记得。”
“你的性情我知之甚详,外柔内刚,不屈不挠,这是我不放心之处。千万把住我的话:忍,让人一步。”
“是的,师父,忍,让人一步。”
师徒两人全力辟穴,地方小,反而无用武之地,两人轮流发掘,进展亦是不慢。
大概过了两天,石壁的响声愈来愈空洞,这时正轮到中原运杖,他奋力击入,突觉手中一轻。
他怔了一怔,只觉浑身血脉贲张,兴奋得浑身脱力,颓然倚在壁上抓大叫说:“通了!通了!”
玄阴书生抢入,伸手抓住铁杖,向后一拔。
一缕光影从孔中射入,寒风却在穴中逸出,呼呼发啸。他突用手掌将面孔掩住,用奇异的嗓音叫道:“天日!天日天日。”
中原流出了兴奋的眼泪,喃喃地说:“六年!总算重见天日了!”
“在我,好漫长哪,将近十七年,简直是一场噩梦。这一生中,有几个十七年?”玄阴书生也喃喃自语。这们武林奇人,眼中赫然出现了泪光。
他慢慢地移开掩在孔上的左掌,贪婪地向外瞧瞧。孔外,可以看到婆裟树影,还有藤萝的映掩,显然这儿是一处崖壁,所以光线并不太强烈。
中原定下神,说:“师父,让弟子竟此全功。”
“且慢!”玄阴书生说着反而先坐下了,闭目沉思。
“师父……”
“别打岔,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许久许久,他方重新睁开双目,神色肃穆地说:“孩子我想过了,我这一生是不想再在江湖闯荡啦!这儿,也就是我安享余生的好地方。”
“师父,徒儿将不时前来伴你。”中原突用手挽住他的胳膊,喜悦地说。
“我先谢谢了,有你在我身边,可以解除我不少寂寞。让我来安置一道隐秘的门户,免得有人前来打扰。”
孔外射来的光线,可以分辨白昼与黄昏。花去五天功夫,玄阴书生开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石门,可以向内滑动,内加石插,只能由里开启,外面的不出痕迹。原先的小孔,可作为透光和传话之用。
夜来了,一条赤裸的人影,用缩骨功出了石门,走入夜幕之中。
繁星满天,新月行将落下西山,这是六月初旬月一个晴朗之夜。
已经是花去四年六月了,距中原落水之日,整整六年另半个月,说长不长。
出洞的赤身人影,正是幸得不死的小中原,他现在不小了,十五岁的人,已经有了成人的身材。下面约三里地,便是死寂的阎王窝河床,反射着隐隐月光。
西面,是灯光闪耀的紫阳村;西面,是黑沉沉的平岗村,灯光全无,可知那是一座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殷实农村。三五声狗吠,打破四方的沉寂。
整个紫阳山,所有的山峰,黑黝黝地阴森可怕,一两声动人心弦的枭啼,更令人闻之心里发寒。
认清了方位,他幽幽一叹,自语道:“一样的山,同样的水,真是江山依旧,可是我已两世为人。童年的时光消逝净尽,多令人惋惜啊!爹爹妈妈,孩儿回来了,但愿上帝保佑你们无恙,不知你们头上可曾添了几许白发?”
他吸入一口气,压下怦然而动的心潮,晃身往平岗村去,急逾流星移位。
他的家在村后,该由岗后欺近。他在洞里六年,一双夜眼十丈内明察秋毫,加上有新月的光芒映照,看得更为真切。
谢天谢地,家园依旧,村里景物与儿时并无异样,只是后园的果木,长高了许多。
他身上没有衣裤,不忍惊动家里的人,也怕惊动了邻家的狗。
他心里狂跳,浑身激动得不住抖索。他在想,当爹妈发觉六年前已被淹死的爱子,却在长大成人后重新在午夜中无恙回来,会现出怎样的神情?他自己是哭呢,抑还是笑?
他强抑心头的激动,似一个幽灵,掩近了后园,飘身进入果林。
“咦!大黄的耳朵怎么不管用了?”他心里在暗叫。
大黄,是他家里的大猎犬,晚间是在后园看守的,因为后边是山岗,易被人侵入。
“大黄!大黄!”他轻声叫。
大黄永远不会问答他了,在他失踪后半年,无故倒毙在后面山坡上,这时,骨头恐怕都早化成泥土啦!
他像幽灵一般,闪身子上了后院瓦顶,落下天井。
他吃了一惊,心里凛然一震。天井中,在两侧厢房廊下,原排列着两行花盆,栽了许多花木作为盆供之用。平时,他母亲经常亲率仆妇丫鬟每日浇洒整草除虫,草木生长得十分茂盛。怎么?花没有了,只有野草,几棵罗汉松和梅杏等小树,由于没人剪修,已经成了大树啦!
一阵寒颤通过他的全身,猛地打了一阵冷战。不祥的烦感,像电流般传遍了身上每一条神经。
“妈……”他叫,但没声音发出。
他双目似乎要脱眶而出,恐怕地向四面观望。
两廊和屋檐下,蛛网尘封,门窗上的油漆,剥落得已不像话。
夏夜里的熏风本来是温暖的,但他感到十分寒冷,从心里向外冷,毛管全竖起了。
他发狂地向内厅门冲去,“呼”一声响,门闩折断,他也冲入了厅中。
“妈!”他脱口而出。
“谁?”内间里传出一个老妇虚弱的声音,饱含惊怖。
“二婶,我是原儿。”他已听了是家里的仆妇二婶。
“天!少爷,别吓唬我啊!我经不起风浪哪!上月里,我也曾到阎王窝为你化纸。你……你……”
“二婶,我妈和爹呢?”他大叫。
“你……你在阴间……怎……怎会不……不知?”
他像一只猛虎,冲入了内间,“砰”一声撞开了父母房门,怔在那儿。
房黝黑,但他却看得真切,床上空空的,杂物堆了一地,真是蛛网尘封,似乎成了废墟。
他只觉三魂缥缈,眼前发黑,站不牢,几乎瘫倒。
天井内出现了灯光,堂屋里走出一名老妇,掌着灯从东廊走向内厅,一面叫:“二婶,怎么了?”
还好,里面堆有他爹留下的衣物,他七手八脚,找衣裤匆匆穿上,再在外面披上一袭青衫。青衫是他爹就州学舍攻读时所穿长衫,他穿上正合体,卷上衣袖,抢出门外。
厅中灯光跳动,显然老仆已发觉厅门撞破,不避嫌隙进入厅中了。
对面房里,传出了二婶战栗的语音:“四伯,是……少爷的……魂回来……找爹妈……”
中原从穿堂奔出厅中,忽然出现在厅里,他叫:“四伯,我……”
话未完,厅中四伯张目结舌,恐怖万状,踉跄向后一步,啪的一声灯台落地,黑暗重临。
“你……你是谁?”四伯惊恐地叫。
中原定下神,道:“四伯,我是我是原儿,没死在阎王窝,今晚回来了,四伯,别怕,定下神,先将灯点着。”
“你……你真是少爷?天哪!”四伯叫。
“真是我,我本是没死,只是被困在水下岩穴里出不来,四伯,请拿灯,我不知怎样才能找到火呢?”
四伯大概也不慌了,他向内间叫:“二婶,将灯掌起,出来,不要怕。”
良久,二婶掌灯出现在厅中,将灯搁在神案上。两老用奇怪眼神,细细打量着中原。
他人是高大健壮了,但儿时的轮廊,仍可依稀分辨。他先发话了:“四伯,二婶,六年了,你两位老人家怎么这般苍老?认不得原儿吗?”
二婶全身颤抖,巍颤颤地向他走来。泪下如雨,张开两手叫:“天!是少爷,我……我老眼不昏,天哪!”
他抢近把住她,垂泪道:“二婶,六年不见了,好长的时光啊,我爹妈呢?”
四伯掩面而泣,痛苦道:“少爷,一言难尽,你失踪后年余……唉!教我从何来谈起呢?天哪!”
中原已在四伯的口气中,知道大事不妙,看屋中光影便知祸难已无情地降临在父母的身上了。
面对将来的噩耗,他反而定下心神,将二婶扶到椅上坐下,拭掉眼泪,向四伯说:“请你老人家坐下,将我爹妈的事详细说来。”
四伯也在旁边坐下,便将当日发生的祸事说出,最后说:“主人和主母被押解上武昌,六年来音讯全无,按理,衙门里也应可探出下落的,但州里也无人知道实情,已换了两届知州,更无从探听了。主人出事是天顺七年,次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主人罪名并无确供佐证,该有被赦的机会,可是至今四年余,仍是没见赦回,尤其是主母,她……”老人家咽哽说着不下去了。
是的,一个女人转解到千里外,又是犯人的妻子,如不被卖出,也会死于沟渠,这情景想起就毛骨悚然,不必身历其境了。
中原听到母亲亦被牵累,已经神智恍惚,这时忽然大喊一声“妈”,便厥然昏倒在地上。
两老手慌了手脚,捏人中拍背心,许久方把他弄醒。
中原醒后,挣扎着往门外走,说:“请两位老人家别声张。我去找宫公公一问。”
“宫公公已在你爹出事后失踪了。”
“惠安大师呢?”
“仍在寺中,他出家人不会知道尘世俗事。”
“我得找大师。”说完,开侧门走了。
回龙古刹中,大殿佛灯明亮。禅房中传出轻微的鼾息声。方丈室中,却没有灯火。
黑影飘然而至,到了方丈室的屋顶。“笃笃笃”习惯地敲了三记瓦垄。
以往,如果白天里他不能抽空上山,便在夜间到寺向惠安大师和宫公公请益,不能入室惊动其他的和尚,便纵上屋顶敲瓦垄。
他这一敲,可把惠安老和尚吓了一大跳,六年多没听见这熟悉的敲击声,忽然响起,他怎能不惊?
老和尚的真正身分,无人得悉,当然其中有难言之隐,在寺中苦修的十几年和尚,谁也不知他是个身怀绝学的世外高人。这回龙古刹太清苦,也偏僻,除了左近乡亲的纯朴农民,极少有陌生人前来随喜,所以他能安心在这苦修,而不至暴露真正的身分。
中原上了屋顶,老和尚已经发觉来了夜行人,但从未想到是他,暗中坐起下床,不动声色。
宋五湖自从被武林浪子上官罡将祝娘子救走后,搬回王府蹈光养晦了近三年,因为皇子徽柔在天顺七年死了,皇孙顺王音堑在第三年(成化元年)袭封。顺王是皇孙中最好的一个,疯癫麻痹起不了床,当然好。碰上他有一个好弟弟,安昌王膺铺,晨昏侍医,极为友爱。王府的人,谁也不敢在外面胡来,武岗总算安静了一段时期(安静到成化十六年)。
由于王府安静,宋五湖也不敢胡为,养晦了三年,又外出游荡了年余,一直没发现有人前来武岗找他,胆子又渐渐大了,去年重又回到紫阳村。
他比以前好多了,极少在外走动,曾经多次到回龙古刹拜望惠安大师,不住探问宫老儿的消息。
惠安大师心中耿耿,以为宋五湖或许已探出宫老儿的来龙去脉,也疑这恶贼已得到有关与自己的消息,所以日夕提防。
夜行人来了,他猜想是五湖派人前来试探的,所以不动声色。以免暴露身分。熟悉的暗号一响,他大吃一惊,怎么?有人知道早年小中原曾在这儿习艺的事?糟!
他找到一张床单披上,找块布包起光脑袭,悄悄掩出房门,出甬道直去后面经堂,闪入暗林中,再从左后方掩出。
星光下,看到了一个黑影,坐在往日小中原常坐的第三道瓦垄,怔怔地像似有所待。
要来的终于要来,老和尚豁出去啦!忽然用千里传音之术向远处的中原喊:“朋友,这儿来。”
中原记忆力超人一等,已听出是惠安大师的声音,人似怒鹰,连越三座屋脊,向林中飞扑。
他的身法轻灵飘逸,来势迅疾,看得老和尚心中暗惊,还以为是宋五湖来了。
人一近,老和尚一声低喝,向林中飞射。他要离远些动手,免得惊动寺中僧侣。
“安大师,是我,请等等。”中原跟踪便追,出声轻叫。
惠安一听口音有点厮熟,又是一惊,倏然止足回身,横掌当胸低喝:“你是谁?”
“我是原儿,大师,我……”中原语声酸颤,奔至老和尚脚下匍伏拜倒,语不成声。
惠安如中电击,大吃一惊,他乃是有道高僧,不怕鬼,伸手抓住他双肩往上一提,惊叫道:“孩子,是你?真是你,你长大了,你没死,你……”蓦地,他一把将他抱入怀中,老泪纵横,轻叫道:“天可怜见,我佛有灵,我早知你不是夭折之象,被我料中了,你终于回来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孩子,你一向藏匿何方?唉!”
“大师,我父母……”中原悲从中来,颤声轻叫。
“孩子,你回家了吗?”
“原儿刚从家中来,六神无主,五脏如焚……”
“跟我来,先见你母亲。此中缘故,让你娘告诉你。”
“我娘还在?”中原惊喜地叫。
“在,你宫公公救回来的,现藏千寻石室,走。”
老和尚拔掉头巾,甩掉床单,握住他的右手,向千寻石室走去。
千寻石室是座地下世界,也是一座地下迷宫,原有十余处进口,但已日渐淤塞。他们从一处隐秘的石洞中拨蔓而入,左盘右旋,逐段下降。惠安大师是摸熟了,中原练有夜眼,速度甚快。
到了一处黑色石壁前,惠安大师拾起一块拳大小石,在壁上敲动。
“笃!笃笃笃!笃”声音清亮,里面是空的。
左侧一块三尺宽五尺高的巨石,悄然向内滑入,灯光外泄,露出一个俏美的少女脸孔,说:“是老师父吗?请进。”
中原发觉她是小时候的玩伴,小丫头小雯,心潮一阵激动,跑近门边叫:“雯姐姐,妈老人家好吗?”他说着往里面钻。
小雯发觉来的竟然是陌生人,一声尖叫,拼命将洞挤出,张口便咬,并一掌推出。
外面的惠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高叫道:“祝夫人,你的孩子中原回来了。”
小雯一口咬在中原的肩膀上,毫无着力处,只咬到长衫,肉一滑便开。中原急叫道:“雯姐姐!我是中原,领我去见妈。妈!妈……”
小雯惊叫一声,向后急退,中原急跑而入。
石室中,站着目瞪口呆的祝娘子。六年,忧伤虽腐蚀了她的心田,岁月在她秀美的面容上留下痕迹,但她心中的希望未绝,她深信,永春会无事地平安回来,他不会永远流落他乡。她在等待,她在研究佛经,她请惠安大师带来了一尊观音菩萨,她在菩萨前替永春祈祷,她的心已远寄遥远的边疆了。
她活在希望与等待中,佛经可以使她的心灵平静,六年多来,她已略出老态,但端丽的风华与气质并未有多少变异。
老和尚的话像暮鼓晨钟,中原的叫喊声像一声春雷,她忽地陷入恍惚之中,陷入奇异的景况里。
“妈,原儿回来了。”中原大叫着,向她冲去。
这叫比春雷还要响上万倍,太熟悉了!多年没听见了,虽则有时在梦寐中可以模糊地听到。这叫声,像电通过了她的身躯,她一阵震怵,摇摇欲倒。
接着,脚下匍匐着一个人,抱住了她的双足,用脸颊偎在她的膝盖,膝盖湿了。那令她震憾的声音连续响起:“妈,妈妈,原儿回来了。妈……”
她浑身颤抖,伸出无法制止的双手,吃力地抚摸他的头脸,想说些话,但却哽咽得无声发出。
惠安大师出现在洞口,向如同木鸡的小雯轻说:“姑娘,掌灯走近,让夫人看清些。”
小雯如受催眠,木然地取来一盏台灯,走近母子二人身边。
祝娘子抬起中原的脸,眨着眼,让泪珠簌簌滴落,再翻过他的左颊,手一拨耳垂。耳垂后,一颗猩红夺目的米大朱砂痣,映着灯火下闪闪生光。
“孩子,果然是你!孩子,这不是梦!孩子!”她尖叫,双手突然抓住地的双肩,身子一阵摇晃,突然向前俯倒。
“妈!请定下神。”中原站直身躯,将她扶桌前矮木椅放下,自己跪偎在旁。
祝娘子将他的上身抱得紧紧的,哭得天昏地黑。
惠安大师悄悄向小雯说:“雯姑娘,老衲一个时辰后再来,小心门户。”他拭掉眼中泪水,悄然退出。
母子两人哭够了,一方面饮泣,一面将前因后果断续地诉出,足足花了一半个时辰,才平静下去。
中原他先说后等到听母亲道出遇险经过时,钢牙锉得格吱直响,双手握拳,指甲几乎陷入掌肉中。
小雯直侍两人不再激动,方奉上手帕和香茗。中原缓缓站起,面色铁青,下唇露出深深的齿痕。他先向小雯长揖到地,正色说:“雯姐姐,五年来辛苦你了,此恩此德,小弟没齿不忘,今后,仍须仰仗姐姐来侍奉妈妈……”
祝娘子一把抓住他,惊叫道:“原儿,你怎说此话?你要离开妈了?你……”
中原凛然地说:“妈,孩儿本不该远离膝下,但又不得不离……”
“你……你……”
“孩儿有两事待办,其一,杀尽宋家禽兽,鸡犬不留。其二,孩儿要远走边塞。父亲定然遭遇困难,不然在大赦之后,为何仍未返家?孩儿必须前去边疆一走。还有公公,他老人家风烛残年流落江湖,皆是为了爹爹,孩儿绝不能弃之不顾,妈不会阻止的。”
“可是,孩子,你该知道妈不能再失去你……”
“孩儿伴随妈一月,八月中旬启程。此次远行,孩儿足以自卫保身,天下茫茫,恐怕三年五年之内,不可能承欢膝下,尚请雯姐姐多费心了。”
“少爷请……”小雯凛然接口。
“雯姐姐,请叫我原弟。”他抢着接口。
“小婢不敢。”
中原突然跪了下膝,庄容道:“雯姐姐如不见怪,请认我为弟,妈的侍奉重任,全在姐姐身上,有你在妈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小雯慌得跪伏在地,祝娘子道:“原儿,从入洞幽居之后,妈和小雯已情同母女,小雯大你一龄,你可以姐待之。小雯,你该叫他原弟。”
“原弟,愚姐大胆。晨昏奉侍之事,尚请放心,愚姐当尽全力,她垂着头答。
他亲热地挽起她,两人倚在祝娘子的身畔,重新拾起话题,已是悲喜交集。
不久,门外起了敲击声。小雯奔前推开石门,亮声叫:“老师父驾到。”
母子俩趋前相迎,中原重新叩谢惠安大师周全之德。
这儿是佛堂,设有木凳蒲团拜座,老和尚就蒲团坐了,先向祝娘子祝贺一番,再听取中原陷身古窟的经过。
他静静地听完,最后说:“孩子,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玄阴书生虽名列两邪之一,其实正好相反,只不过他才华过人,平生不结交俗流,而且嫉恶如仇,路见不平必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已,因之得罪了不少人,被人名为邪道。你能拜他为师,这是你的缘分。明晚,可带我前往拜会,我和他也是旧交,多年久违了。其次,宫老儿不是姓宫,他正是中原双侠的老大,武林浪子上官罡,他已正式剃度,佛名是惠宁。他的师弟笑阎罗甘弘,已与两正之首笑判官花云结盟暗中胡为,所以他伤心之余远走他乡,眼不见为静,日后有机会,你该尽力替他化解,拯甘弘跳出是非场。你有心万里迢迢出塞寻父,孝感定可动天,老衲预祝你成功,令堂之事,你大可放心,雯姑娘已随我学艺,行将有成,这石窟内的道路她已摸清,即使老衲应佛祖之召西返灵山,她亦可当大任,只是你年事过轻,一生足迹未离紫阳山,今后切记你师父的话,多向忍字下功夫,必可履险如夷。”
“原儿定然永铭在心”中原虔诚地答。
“还有,宋五湖那儿,最好暂时不去为妙。”
“原儿绝不放过那人面兽心的畜生。”中原咬牙切齿在叫。
惠安大师说:“其一,日后你爹爹回家,必须要仗他村衙门里周全,如果他继续唆使王府的人向你爹为难,平岗的将永无宁日,其二,他已知罪恶滔天,去岁浪迹江湖一年,已请来不少可怕的凶魔,势力庞大,不可轻侮。别说是你,即使是他师兄闪电手亲来,也讨不了好去。
“那不是便宜了那恶贼了吗?”
“不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迟来,日后你功力到家,再制他于死命并未为晚。天快亮了,老衲须行早课,明晚再见。”
老和尚起身告辞,出洞别去。
晃眼七月中旬已到,这期间,母子姐弟乐聚天伦,并也准备好了行装。
为免麻烦,老和尚夜入州衙,盗来了十来张空白路引,以便通行无阻。同时给了他一把防身小剑,告诉他非必要不可带剑,免得引起麻烦,最好能以平民身分平安到达边塞,免生无谓闲气,阻滞了行程。
八月十五夜,拜祭了祖先,背起了包裹,母子两含泪而别,小雯姑娘成了个泪人。
惠安大师亲送他下山,玄阴书生早在外面等了。中原向两人大拜四拜,硬起得肠颤声告别,三步一回头,一声珍重,向武岗州如飞而去。
夜色茫茫,皓月当空,他向紫阳山巅频挥热泪,走上了险恶的万里征程。
小路绕过紫阳村,紫阳村的灯光吸引了他,他只觉血液沸腾,目眦欲裂,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毕竟还是个大小孩子,修养有限,面对毁家仇人,如果他竟能无动于衷,他的算不了男子汉大丈夫,定然是个木石人。
他将包裹紧了紧,小剑靶出现在腰襟绊纽缝中,取块手帕将鼻口掩住,打散了发结,折向紫阳村。
接近至村后果林,狗吠疏落,他折下一把树枝,折成三寸长的小段,在腰带上插了一二十根,向村中掩去。
满地银光,他竟敢深入虎穴。幸而将五更正,村人正在酣睡中,警备亦松懈了,五更不是夜行人活动的时辰,因为如被发现,走开不易,天一明可跑不了啦!
他的轻功极佳,无声无息迫近了林边。
黑影中,窜出两条大狗,咆哮着奔到。
他两手齐扬,树枝去势如电,不偏不歪击中两犬肩胛之中,直入胸腔,一声不吭扑倒在地。
击毙双犬,他闪电似藏入屋角,运缩骨功贴上屋檐,一听村中没有动静,便悄然翻上屋面,藉暗藏身,穿檐越脊向村中掠去。
紫阳村他来过,村中的八进大宅院,就是宋五湖的府第。最高一栋大楼是议事堂,两侧是仓房马厩,宋五湖的宅第,八进宏楼却在近北村前。
他是初生之犊不怕虎,绕过议事堂扑奔前面内院。
内进院是奴仆的居所,真正的内院在第三进,小时候他到过第三进拜见过宋五湖的元配夫人和那些大姨小姨们,知老贼定然住在第三进众香国中。
他小心翼翼,到了东房,悄然贴入屋下,轻灵的翻入走廊。
院中栽满了盆景,大概是放在外面吸露水,厅门外是两盏乳白色灯笼,光芒强烈,绝不能由厅门进入,大门也不易弄开。
唯一进入之路,是从厢房进入,他运耳为贴在窗下细听,里面呼吸声甚低,可知人已熟睡未醒,是女人。
他越近门旁,拔出了小剑,运内功插入门缝,慢慢将闩拨开,收剑运掌让开,猫似的窜入房中。
房中香风扑鼻,显然是女人闺房,灯搁在妆台上,只有一根灯蕊,发出一丝暗黄色的光芒。
他向前飘进,掀开罗帏下指如风,将一个半裸的女人点上了昏穴,然后轻轻开了内间门。
内间门外是走廊,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无声无息的前走,经过一道月洞门,到了内穿堂,便向右一折,进入了内厅。
内厅正中,是宋五湖的元配夫人所居,两侧是那些姬妾,他该破门进入中间内房。
破门,不行!何不由内间欺入?他重新退出,从后方寻门户。
正寻间,“吱呀”一声,灯光大明,一间内房突然有人出现,同时已听到脚步声。
他火速飘向左侧,到了梯口旁,灯光明亮,先后出现了五六名使女,一个个悄悄走出厅中,轻灵的用松油棒点起四角的纱灯。
“糟!天色不早,晚来了些。”他在心里嘀咕。
其实不算早,这只是使女们在五更时必须做的工作,其余的人还在甜梦之中哩!
他赶忙闪身上楼,以便藏身,楼门未关,半掩着一推便开,他一闪而入。
轻轻的足音和灯光已向楼上走来,那些使女们上楼来了,糟!往哪儿躲?这些小使女们不值得动手,可怜嘛!他退入楼上花厅,这儿藏身不住,他必须寻找方藏身,只有房间是隐身之处。
整栋楼幽香袅袅,有花香,有脂粉香,反正他弄不清是什么香。
他躲到一道房门前,掀开珠帘,用力略试寻找闩所在,依样葫芦撬开了闩门,没发出丝毫声息。
咦!他闯入大闺女的香房中了。纱灯光线柔和,屋中丝毫俱现。
房间甚大,左方是座檀香木雕花大床,销金轻罗帐似若透明,精美的衣橱,美仑美奂的梳妆台。八斗橱上摆着书,琴台上有筝琴,八折雕花香木屏风,隔住了更衣室和内间,几上的花盆是新出不久的禁品--景泰蓝万寿花瓶。似乎是透明的销金帐内,锦褥如茵,水湖色绣芙蓉大花的薄衣,掀在床里,只一角盖住床上人的肚腹。床中,是一个动人心弦的美妙动物,半枕着绣头,胴体毕呈,云鬓半偏,像一朵睡莲,她的面部正浴在灯光下,好美!美得教人心痒痒的。心痒并不全为了她那经过丹青妙手描画的秀美面容,而是她那半裸的胴体,赤裸的玉臂徐展,肚兜儿盖住的酥胸,发育得恰到好处,浑身凸透玲珑。丝质长裤本是盖至脚底的,但这时已向上略提,现出一双晶洁匀称小腿,花缎子睡鞋小得可怜,十分撩人,小脚的女人美的不多,不是脚面过高,便是掌部太宽,但这女人不同,一句老话:恰到好处,所谓恰到,各人审美观点不同,任凭各人想像,总之,她不会令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