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五年,也正是王阳明平定宸濠之乱的第二年。大明朝政一团糟,在坑人的东西两厂外,正德皇帝又建立了一个内厂。特务组织的权势,已发展至最高峰。
在荆山山脉和武当山脉交界处,有一座小小山城,那是本朝定鼎后新设的保康县。这座山城小也真小,可是所出产的药材和兽皮却大大有名。往北三十余里,奔流着源出房县永清谷的粉青河。这一带算得是湖广省的世外桃源。
出北门不到两里地,靠左面保康河畔,耸立着一所大庄院,翠竹幽篁环绕,中间是一座大楼,四周的亭台花树,布置得巧夺天工,大花园后临河湾,阵阵花香沁人欲醉。
在翠竹绕成的庄门上,高高挂着一块翠绿色大匾,匾上是两个漆金大字“翠园”。铁笔银钩雄浑苍劲,一看就知是出自名家,难怪气势如此超绝。
六月炎夏,酷暑迫人,别说是人,连狗也不想活动。
翠园的主人,自称东方员外。怪的是庄中经常罕见人迹,更少外客过从,显得异常冷静。蓦地里“吱呀”一声,院门大开,蹦蹦两条卷毛大狗,后面接着闪出一对顽童。
说是顽童,一点也不假,大的年约十四五岁,小的也有十二三岁,穿的是白绸子两截短衣,脚着鹿皮短统靴,可是衣履上污迹斑斑,说明这两个小孩定然是顽皮非凡,两人身材相当结实,脸蛋儿也够清秀,长眉入鬓,神清目朗,可惜傲气凌人。
两人蹦出院门,“呼”一声将门带得山响。最前面那顽童吆喝一声,两头巨犬箭似向官道上奔去。
他眉飞色舞地叫:“二弟,上清凉山,找小霸王松松筋骨。”说的是北方口音。
“快啊!咱们今天得好好地干上一阵。”二弟一面走一面回答。“大哥今天是你先上呢,还是我先上?”
“那小子机伶得紧,我上次用一招‘叶底翻花’一下子就将他放倒,可是他仍能爬起,再也不上当啦!最后他反而用叶底翻花把我也弄翻了,真霉气!”
大哥耸耸肩,扮了个鬼脸儿,又说:“昨天陈叔叔不是教了你一套散手么?今天你就用这一套散手儿先上,但你得将招式放快些,别又让他学去了。”
“哼!他想也别想!”二弟轻蔑地回答,满脸傲色。
两人放开脚步一阵急走,真快!眨眼间就追上了两头巨犬,越过入城大道,进入小径。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尾,最突出处是一座小山,林密草茂,那就是城北清凉山。
山麓是一片茸草坡,十来头耕牛零星散处各地;十几个牧牛似的野孩子,正在一个小丘上,兴高采烈地玩着“占山为王”。
占在“山”上的是一个雄壮得像个小牛犊的野孩子,打着赤膊,他正将一个来抢山的小秃子掀翻,骨碌碌地向下直滚,一眼看见由山下奔上来的一对绸衣小孩,他蓦地大叫:“嗨!东方哥儿俩来了,我这座山垮啦!”
“可惜!小霸王刚上山,没戏看了。”另一个顽童惋惜地说。
东方兄弟俩一到,野孩子们都停止了抢山。赤膊孩子两手叉着腰走下小丘,笑着招呼:“老大老二,你们才来呀?”
“滚你妈的蛋,在我面前你敢叉着腰?放下你的臭手,好没规矩!”
老大气势汹汹粗野地吼叫,赤膊孩子乖乖地放下了手。
“小霸王呢?小狗子,他今天怎么没来?”老二神气地问。
“刚上山。”赤膊孩子大概就是小狗子,他向山上一指。
“可惜!免了他一顿揍,真扫兴!”老二悻悻地说。
“小狗子,别忘了我的吩咐。”老大傲然地说,“要是再让我发觉你们和小霸王鬼混,哼,小心你的脑袋。”
“老大请放心。”小狗子谄笑道:“谁敢惹他那阴阳怪气的牛脾气呢?再说……再说……”
他咽下一口吐味,嘻皮笑脸讨好地接着说:“再说,只有你老大敢带我们偷王大户的肥鸡,那小子可没这个种。所以……所以你老大才是真英雄,咱们跟定你俩啦!”最后一句是学老大的北方口音说的。
“那小子的拳头够硬,可是胆小如鼠。”
另一个顽童接着说:“昨天我和小狗子偷了李家一只肥鸡,在林子里烧来吃,好意请他尝尝的,呵,你猜他怎说?”
“贱贼!你们,哼!给我滚开些!”
小狗子学着小霸王的口吻叫,又摇摇头泄气地说:“没话说,咱们全不是他的对手,谁教他那拳头硬呀!只好乖乖地一个人溜到山脚下去自嚼。”
“那小子真不是东西,老骂咱们是一群野种。”另一个孩子忍不住插口,“其实他才是没娘教的……”说到这儿,突然张口结舌,恐怖地向后退,浑身发抖,像是中魔似的。
野孩子们一声惊叫,全都恐怖地向东方兄弟俩身后躲藏。
原来十丈外草丛尽头,出现了一个怒容满面,双手叉腰的大孩子。看年纪,像是十四五岁,剑眉星目,玉面朱唇,身材特别雄伟,上身是灰布土短衣,下穿束管裤,敞开胸膛,露出一身白玉也似的肌肤,闪闪生光,似乎肌肉中隐隐有光华在内流转,与常人大大的不同。
他撇着嘴叉着腰,星目中寒芒外射,一步步向野孩子们走来,在众人身前五尺处站住了,冷笑着向刚才那孩子说:“小秃狗,你说话以后应该当心些,今天我且饶你一次。”
他瞥了神态傲慢的东方兄弟俩一眼,不屑地撇嘴说:“相好的,你们俩的话,我全都字字入耳,免得你俩扫兴,上啦!任谁都成,最好是一齐上,不打紧!”
兄弟俩老大叫东方英,老二东方群,他俩的拳头够份量,在保康左近,三五个壮汉也不是他们的敌手,可是就治不了这位小霸王,双方从懂人事开始,就是对头冤家。兄弟俩身手固然了得,可是小霸王不但力大如虎,而且天生异禀,经得起拳打脚踢,绝不会受伤。每次搏斗开始,总是兄弟俩占尽上风,时间一久,却只有挨揍的份儿,小霸王聪颖超人,兄弟俩所出的招式,他一看就懂,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小霸王从来就未打过败仗。
东方英一看小霸王那满不在乎的样子,迫得怒火上冲,正待冲上之时,乃弟却一带他的衣袂,傲然跨前两步叫道:“小霸王,你别神气,咱们老规矩,一比一,谁也不占便宜,看我的。”欺身抢近,就是一记“黑虎偷心”,迎胸一拳捣出。
小霸王不慌不忙,单足后撤,侧身一掌翻出,要搭东方群的手腕,居然甚有章法,深得沉稳二字要诀。东方群早有准备,突然变拳为掌,双掌一融,左掌出“云龙现爪”,两腿“蝴蝶双飞”,“噗噗”两声,全踢在小霸王的右胯骨上。
小霸王仅封住东方群的双手,却未留意双足,“叭”一声闷响,身躯被扔出近丈,扑倒在地上。
东方群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叫道:“这是见面礼,再来一次精采的,且拭目以……”话尚未完,小霸王已经快逾奔马地冲到,用的就是他那两招:“云龙现爪”“蝴蝶双飞”。
“来得好!”东方群叫道:“着”!身形向左扑倒,“卧望巧月”双手一翻,接着飞起一脚,“叭”一声,恰中小霸王臀部,小霸王向上弹起三尺,再跌了个大马爬。
东方群刚挺身站起,小霸王居然毛发无伤,急如狂飙掠地而至,双脚贴地飞旋而来,竟然荡起劲风,东方群大骇,在双腿掠到的瞬间,飘身横掠丈外,方躲过一着“扫地荡花”,但也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重新斗在一起,劈拍之声不绝于耳,小霸王全身除了脸面和下阴要害外,不知挨了多少拳脚。
怪的是他不但没倒下,被打击之处连伤痕也不见丝毫,端的怪极。而东方群可就差劲了,汗透衣襟,气喘如牛,半盏茶时过去,只剩了招架之功。
小霸王一双铁腕坚如金石,拳如铁锤,不但不能硬接,封也封它不住,看看大事不妙。
“二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快撤!”老大东方英在嚷叫。
“别作梦,爬下!”小霸王也在叫,一把抓住东方群的右肘骨、旋身、出腿,后扔,把他扔爬在地。左手本来要捣下他的背心,但却在击出后,半途撤回拳头,假使要击实,东方群不被击毙当场也得吐血。
东方群挣扎着爬起喘着气说:“大哥!咱们今天又算栽,陈叔叔的散手也不成。这小子像是铁打铜浇,不用点穴法实难使他服贴,可惜咱们不会解穴,不敢使用。”又向小霸王一撇嘴又说道:“算你行,下次再见。”
兄弟俩带着一群野孩子,吆喝着狗,消失在田野里。
小霸王脸无表情,目送他们走了,低头看看被撕破一幅衫襟的短衣,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入林。
片刻,挑出一担干枝,黯然下山而去。
清凉山的东麓,有一所三进大院,围在一道土墙之内,西望翠园不过两里,和清凉山山巅恰成一个三角形,西南就是保康。四者之间,鸡犬相闻。
山居人家爱好幽静,一般都有树林围绕,直至走近方可看清内部。
这所院子谈不上美仑美奂,但占地很广,与一般农家的三合院有点不同,谷仓牲棚离住宅亦相当远,相当考究。
宅主人来头不小,姓梅名春冰。算起来他该是保康的名士,儒林俊杰,曾高魁弘治六年第二甲进士,选为庶起士,在翰林院供职教习,可惜他为人固执,足足教习了十年,仕途黯淡,从此托故告辞南返,在城北清凉山下买了二三十亩薄田,把城中的“进士第”拆了,正式做起耕读传家吟风弄月的名流逸土来。
梅春冰发妻早逝,遗下一个年方七岁的幼子梅文俊,春冰从北京返家不到一年,竟又不甘寂寞,娶了一位盛氏的女儿为填房,讵料都因此而多事。
盛氏入门一年,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取名文彦。到目前为止,文俊十三岁,文彦仅只四龄。
盛氏和天下大多数无情的后母一样,百般虐待前人的孩子。
春冰是个有名儿的书呆,经不起盛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怕老婆是怕定了,只好闭着眼任由泼妇婆娘百般折磨小文俊,是以眼不见为净,反正耕作自有下人招呼,他却整天将日子打发在保康城朋友家中,以耳不闻眼不见为静。
盛氏也真够狠,四年来百般折磨小文俊。怪的是小文俊不但不脸黄骨削,反而健壮如牛,十三岁的孩子比十五六岁的少年还要高大健壮,这一来愈教盛氏愤上加恨,小文俊也就因而尝尽苦头。
在北门附近的儿童王国里,翠园的两个小少爷算是王国里的皇帝,偷鸡摸狗无所不为,没有人奈何得了这群小猴子。
至于小文俊,他与他们完全不同,每天,他有做不完的苦工、打架、放牛、下田,整天和下人们混在一起。打柴和放牛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这些小猴狲们起初都想作弄他,可是小文俊力大如牛,谁惹上他准得倒楣。
东方英兄弟身手不凡,精于技击,可也不是文俊的敌手,所以小猴子们称文俊为小霸王,谁也不敢惹他。
他挑着一担枯枝,悠然觅路下山,下山约莫五里路地,便是他的家。一看到家,他的心就往下沉,后母的脸色,和父亲紧埋在心底的爱心,着着都令他黯然沉痛。
他将枯枝堆入柴房,往后院里进屋,迎面遇上了小弟文彦的奶娘张嫂,尽管后母对他如何憎恨和仇视,但小兄弟间的感情却出奇的融洽,友爱万分,这得归功于张妈的暗中潜移默化。
张妈一见了他,忙说:“俊少爷,你爹今天在家,和你继娘在生气呢,你别到堂上避免难堪的。”又轻声的说:“少爷,厨房中剩饭残羹都没有了,我给你在书房五斗橱里藏了五个熟鸡蛋,记住,别让人看见。”说完,悄悄地溜入中院去了。
文俊只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张妈!”便向西面书房中走去。关上门,偷偷地取出五斗橱中的五只鸡蛋,慢慢地剥壳吃掉。
这是一间比厅房都要明亮的书房,不太宽,但十分洁净,除了一橱一案一椅外,没有任何设备。案上是文房四宝和一大堆线装书,别无长物。这是他父亲不顾一切替他争来的书房,也是他唯一可以避免后母虐待的避难所。
后院是他可以自由往来的地方,对面厢房就是下人的住所。
后院和中院隔着一堵风火墙,只有一道经常闭锁的小门,隔开两个天地。文俊和下人们的出入,是以后院当作为大门的,所以这所三进院与一般不同。
平时,文俊如不得召唤,是不可以到前面去的,他的一日之食,后母只准他到厨房内进食,有一顿无一顿打发日子,难得有一天正常。怪的是他毫不在乎,有与无全不在意。
在家中,他的地位比下人还要低卑,比狗差不了多少。家中的仆妇佣工将近二十名,谁都看不下去,所以经常换人。
在保康,提起盛氏不贤,大概百里以内的人,断无不知之理,可见文俊的处境着实艰难。
他刚将蛋壳揉碎扔出窗外,书房门突然悄悄地被推开,伸进一个中年人脑袋,低沉地轻唤:“少爷,主母请你在堂上见。”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文俊没做声,沉稳地推椅开门走出。
对面房中传出了下人们的悄语,一个清晰的嗓音说:“三哥,你知道俊哥儿为了什么?那泼妇要发这么大脾气?”
“老爷说要送俊哥儿进县学舍,你猜,那泼妇怎么说?”另一个苍老的口音在答。
“谁知道?哼!这恶毒婆娘!”
“那泼妇说:‘读书?你梅家祖上没德!你这进士老爷又待如何,还不是个穷途潦倒蠢才?’就这几句,把老爷气个半死。看样子,还得找俊哥儿的霉气了。”
“怪事,那泼辣货既然仇视俊哥儿,干吗不干脆向外送呢?岂不落个如意么?”
“老弟,你真糊涂,你不瞧俊哥儿多聪明?要让他进学舍,哼!出将入相谁说不可能?那泼妇受得了么?”
“那么,俊哥儿不死,那泼妇大概绝不会罢手了!”
“谁说不是?你不看那泼辣货用揍俊哥儿的藤条儿有多粗?乖乖!要是你我,三下子也禁受不了,明明是要他的命吗!”
“真是青竹蛇儿口,最毒妇人心了!昨天俊哥儿放牛回来早了点儿,挨了顿狠抽。三哥,老实说,你猜我怎样想?哼!我想让这泼妇学果报录上的于刘氏坐木驴游四门,才称心呢!”
“缺德,有伤阴德。她又不是淫妇,怎要她坐木驴?真是!……”
“缺什么德,恨起来,那顾得了这许多呀!”半个时辰后,文俊回到书房,浑身淌汗,短衫零落,他一进门,靠在门里将脸掩住,半晌方将手放下,脸上并无泪光,眼中流露出一股怨毒寒芒。
“刺啦”数声,他将上衣撕成数片,惊出晶莹壮实的肌肤,将碎衫抛在房角,恨恨地喃喃自语:“不进学舍也就罢了,何必借口我故意撕破衣袂,毒打我一场呢?破就破吧,去你的!谁稀罕?”
他坐在椅上,瞑目沉思,信手取过一本线装书,无意识地一张张揭过。
半晌,他突然挺了一下脊梁,睁开双目,目光恰好落在这几行字上:“盖事有善恶,而念无善恶。是念加于事之善者,则名善念。加之……”
他突然站起,“叭”一声将书扔得远远地跌在屋角里,怒叫道:“滚你的蛋!废话连篇,你们这些话对鬼说罢!”
第二天一早,清凉山下牛群猬集,随即散处各地。
就在昨天那个小土丘左右,坐看十五六个顽童,其中当然有小秃子和小狗子。
土丘的顶端,踞坐着两个猢狲王,他们就是东方英兄弟俩,他们把这地方暂时占领了。
小径上现出了一个赤着上身的人影,东方英站起来叫:“孩子们!今天成败在此一举,咱们非将他小霸王的名号摘掉不可。”
到来的果然是小霸王梅文俊,他已将东方英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来到土丘下一叉腰,星目向左右顽童们略一扫视,把顽童们看得身躯发抖,慌不迭连连后退去。
文俊蓦然抬头,只见东方英兄弟俩比昨天又自不同。发结经过细心的结扎,对襟紧袖白绢劲装,足下薄底快靴。端的英姿勃发,器宇不凡。
文俊暗自点头,这两个从未赢过的难兄难弟,人并不算坏,而且够英雄,从不以多胜少联手合攻过,输得顶干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尽管兄弟俩经常挑衅,但他从未下重手对付他们。看兄弟俩威风八面傲然而立,文俊知道这一架非打不可了,便淡淡的一笑道:“嘿!神气极啦!今天该谁先上呢?”
老大东方英阴阴一笑,自负地朗声说:“今天是大爷先干,要不揍得你乖乖讨饶,今后就别打了。”声落人到,闪电似掠下岗来,迎面扑到。
文俊天生神力,聪颖非凡,东方兄弟俩的打架招式,他看一次就会,但就是这种一纵丈余,直上八尺的跳纵玩意,怎么学也不成,也唯有这玩意,文俊衷心地佩服他们兄弟俩。
东方英仗着身躯灵活,快逾飘花,一阵子狂攻,直把文俊迫退近丈,还挨了十来记重击。但文俊不在乎,连眉毛也未皱动,沉着气应付。
所有顽童全都四面散开观战,半盏茶时一过,东方英手脚渐慢,脸上冒汗。
小霸王见机不可失去,双手向上一分,分开东方英双手,“金豹露爪”向他胸前急扑,揉身直上。
东方英大喝一声:“给我躺下!”向左横飘一步,右掌疾出,一招“金丝缠腕”刁住小霸王左腕,一旋身,左拳急如骤雨倏出一招“醉打山门”,一连三记重手,全落在小霸王的肩背上,声如擂鼓,铿锵有声。
文俊大概被打得火起,大吼一声,右手向后猛扔,一圈一压,反将东方英右腕刁住了,乘势转身,左脚猝然飞出,拦腰便扫。
一旁的东方群脱口大呼:“金乌划沙,分水断流,打折他的狗腿!”
可惜,这两招东方英都来不及使出。小霸王的右手坚如金石,力大无穷,身不由己,反抗无力。
东方英真个了得,双足一点,冲前八尺,小霸王的一腿间不容发掠过他的靴底,险极,这一来可逗起了他的怒火,不等小霸王站稳,回身疾扑,凌空下击,双足快如闪电,连踹飞踢小霸王胸膛。双手疾出“双风贯耳”,在瞬息间骤下毒手,化拳为点,戟指疾奔藏血穴。
“噗噗”两声,全踢在小霸王的胸前,双指又不偏不倚点中了藏血穴。
小霸王看东方英凌空下击,这是前所未有之招,所以他在身形未定之间,着实慌了手脚,故以无法躲开,只觉眼前金星直冒,气血翻腾,踉跄退后七八步,却支撑着没有倒下。
东方英已经掠出两丈外,惊得张口结舌,他叫:“群弟!这小子的穴道会反震。瞧,他竟未被制住呢!”他可没想到,这藏血穴乃人身致命的死穴。若是换在别人,焉有命在?何况又加上了两腿哪。
小霸王这次可被迫出了真火,他不懂什么叫点穴,但被打得晕头转向是事实。一声虎吼目中精光闪耀,疯虎般抢近东方英,伸手便抓。
东方英骇极,右掌“吴刚伐桂”,左掌“力劈华山”,向小霸王迎面劈出。岂知小霸王突然一挫身,“水中捞月”伸巨灵掌捞住他的右腿胫骨,喝声“起!”
不等一旁的东方群扑上抢救,小霸王已将人凌空抡了一圈,蓦地一声大吼:“滚你的!”东方英飞旋跌出三丈外,“砰訇”一声,滚了几滚便寂然不动。
东方群一见乃兄遇险,惊得心胆俱裂,便向吓得不住打抖的顽童们喝道:“咱们上,把小霸王揍倒再说!”领先欺身便扑。他这一叫不打紧,反把顽童们吓得苍白着脸连连后退。还好,没有一窝蜂跑掉。
东方群一欺近,小霸王正瞧着远处寂然不动的东方英发怔,他想不到自己有这么大的神力,难道打死了他么?正在发楞,东方群已到了身后,双手用足全力,左手点中命门穴,右手“叭”一声拍在玉枕骨上,把小霸王打得冲前五步,仍未倒下。
东方群大骇,他感到指触处肌肤柔轫,反而向旁一弹一滑,似触坚革,手指几乎折断。
就在他惊骇中,小霸王已狂怒回扑,那一道重掌大概力道不轻,打得他灵智尽失,双手箕张当胸便抓。
东方群惊魂出窍,一咬牙,一招“童子拜佛”,双掌向上一崩,正要向下扣住小霸王颈项,同时一抬右腿,膝盖顶撞对方下阴。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突下杀手。小霸王鬼灵精,一撇左脚,让膝盖擦腹而过,不等对方扑下,双手疾翻,已将对方手肘扣实喝声:“你也得滚!”
东方群被那巨大扭力一掀,向左掼倒。
小霸王大概打出真火,一不做二不休,不等对方身躯着地,左足猝然扫出。“叭”一声恰恰扫中他的后臀上,不然准将东方群踢成两截。
东方群挨了这下重击,骨碌碌滚出丈外,到了乃兄身侧,方寂然不动。
所有顽童们不知东方兄弟俩死活,同声大喊“打死人了!”一哄而散,尖叫着跑下山岗。
小霸王闻声一呆,抢近两人身边,只见兄弟俩脸白如纸,直挺挺像两具死尸,胸前不见起伏像是死了。
林边有一道山泉,他也知道急救,跑去捧了一兜水,泼在两人头脸,半天仍不见动静。他心中愈来愈慌,暗暗叫苦。翠园的主人东方平,在这一带大名鼎鼎,自己失手将他两个儿子打死,这个祸闯得太大啦!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文俊只有十三岁,他可没想到祸延父母之事,但却想到了那冷酷得像水窟的家,他想:“后母极不相容,父不以我为子。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今天打出人命,翠园东方园主怎肯饶我,还是走罢!”
想到走,精神为之一振,挺腰站起向远处山下自己的房舍凝视片刻。再向左一看,三里外翠园环境历历在目,首先窜出几个小黑点,那是翠园的异种猎犬。随着出来了男女老少近廿人之多的,跑得比狗还快,向山麓下狂奔而来。
文俊心中一凛,暗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遂不再犹豫,向南面丛山峻岭撒腿便跑。
在保康要说爬山,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家中文俊比僮仆还低下,吃不饱穿不暖,这一带山岭就是他的粮食供应之所,地形熟得像在自己的书房一般,一丘一壑他全了若指掌。
过了几座高山,他向一座奇峰插云,怪石林立的高峰下奔去,这是他每日必游之地。
走入一座阴森的古林,距山下大石壁已是不远,他小心地向里钻,在无数飞挂而下的藤萝前站住了。左近有数株似桃非桃的果木,上面结了许多大如拳头的果实,绿的翠绿红的赤紫相间。
他纵过去摘了三枚,一面大嚼,一面掀藤而入。
这是一座宽约五尺的古洞,除了洞口石壁之外,里面全是莹洁如玉的天然石壁,也不知那儿来的光线,反正里面如同白昼,洞口反映进来的绿叶映光,直透五丈以内。
文俊像是洞中的主人,昂然直入。
洞深约十丈,里面有一间近丈阔石室,乳色和泛五色光彩的钟乳,长短不一垂满洞顶,最长的有近丈,粗如海碗,距地面不过半尺,五色斑斓的彩虹,把洞中映得五彩缤纷,像一座神秘的迷宫,却不知光自何来,端的怪异无伦。
左侧有一个透明的钟乳,迎壁根处涌起一个石座,色如淡朱,形状奇古,像在地面涌起了一朵红云,刚好将透明的石乳托住,仅差五寸便吻接在一起了。
在红云中间,稍向下凹,由透明钟乳中滴落的乳色泉水,恰好滴满。怪的是乳泉尽管涓滴而下,石座内却没有丝毫溢出之象。
文俊迈进洞中,一股幽香扑鼻而入,嗅着后神志一清,疲劳尽失。他对这幽香毫无惊奇之态只自顾自在红色石座旁躺下,一口气将座中乳泉喝个精光,方将三枚异果吃掉,手足一伸,竟自睡去。
石座中乳泉又一滴滴重行汇积。
天一黑,四周野兽吼声,此起彼落,动人心魄,文俊方悠然醒来,喝干座中满满的乳泉,黯然站起对石洞巡视数匝,轻呼道:“五年相聚,今从此别。也许,今生我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眼角现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深情地将每一柱石钟乳抚摸数遍,方凄然一步一回头,缓缓向外走去。
五年来,他总是乘每日采柴放牛的时间,到这儿休息一两个时辰,睡上一觉,也只有这个奇异的古洞,方可抚平他心中无比的忧伤。
石座里的乳泉,和洞外四时不谢的异果,就是他的主要充饥食粮,帮助他度过这五年的饥寒生活,一旦远别,难怪他依依怆然难舍。
出得洞来,将藤萝掩住洞口,小心地除去痕迹。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这里距清凉山不下三十里,古木荒林,乃毒蛇猛兽盘踞之地,从来就没人敢来,只有他才敢到这儿留连。
在洞外果树上摘了四枚异果充饥,再找小山藤编个兜儿,盛了五枚红果,在兽吼凄厉,夜黑如墨中,放开飞毛腿狂奔出山。
他的脚程着实唬人,快得像一缕轻烟,盘山越岭去如脱弦之箭,半个更次后,他又回到了清凉山。
在山的东北麓,有一片荒芜的坟场,距他的家园约有二里远近。在一带冈陵起伏,野草蔓生百十座墓陵点缀其间,周围是黑压压的白杨树丛,夜枭啼声宛如鬼哭,无数萤火流转在每一黑暗的角落。
他折下一把枯枝,直越北面近林缘的一座高坟,两行翠绿的龙柏,将坟萤围在中间。这里面就是他经常睡眠休憩之所,一丘黄土之下,就是他母亲骸骨永埋之处。不知道有多少个黄昏和白昼的,他椎心泣血在这一丘黄土之前。梦想着有那么一天,娘亲会突然冉冉而出,像十年前一样,轻轻地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地吻着他,轻轻地在他耳畔低低唱着古老的催眠歌。更梦想着有那么一天,耳畔会响起母亲她那温暖的轻唤:“孩子,别怕,在妈的怀里,你安心睡吧!”但这些梦想,那有实现的一天啊?
他踉跄奔上祭台,直跪到高大的墓碑前,双手一张。树枝和红果全跌落地面。他抱住墓碑,椎心泣血饮泣了半晌,然后排起树枝,酒叶为纸,匍匐在地,五枚异果就排在碑下,发生阵阵幽香。
夜黑如墨,枭鸟悲鸣,凉风掠生树梢,沙沙作响。蓦地里,传出一声动人心结的哀呼:“妈妈,孩儿去了,如不幸客死他乡,亡命人海,将不能尽人子之礼,望妈在天之灵,恕孩儿不孝之罪。”声如中箭哀猿,令人闻之酸鼻。
他不敢久留,洒下无尽珠泪,抓把泥土洒在坟上,叩了三个响头,抹干眼泪收起红果,大踏步向北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不久,坟场来了三条人影,快得如流星移位,起落间足有四五丈距离。
片刻,传出一个雄劲的嗓音,低沉地说:“这孩子还在山上,可怜!他不敢回家,山上猛兽时有出没,我们得救他。”
另一苍老的嗓音说:“东方兄,咱们往南找找看。”
黑影连闪,瞬即失踪。
一月后,在荆门州到荆州府的官道上,大踏步走着一个雄壮的少年,其实他只有十三岁。蓬头垢脸,两截灰布破短衣太小,将一身肌肉绷得紧紧地。脚底下是块树皮加上绊纽的怪鞋,手持一条黄竹打狗棒,除此以外,身无长物。
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小流浪汉。他就是打死东方英兄弟的梅文俊,小小年纪做了亡命之徒。
他知道翠园主人东方平在康城一带势力庞大,汉水水路一带绝不是安全的旅途,便沿着隆中山这一带连绵起伏不断的山脉,向南又向南,漫无目的地流浪,好在他自小饶受折磨,吃苦耐劳养成了坚毅无比的好德性。且天生的铜筋铁骨,与常人迥异。
起初十来天,他运用超人的技巧,用石块打些飞鸟野兔充饥,在村落颓垣中找硝代盐,悠哉悠哉打发日子。
但硝这东西不能多吃,久而久之便感到口中发苦,而且恶心。不久,他厚起脸皮找人家讨些盐带上。
湖广省是鱼米之乡,民风淳厚,不在乎打发花子爷,小霸王一次生二次熟,三五次以后脸皮也就厚了。但除了盐以外,小霸王从未向人求乞过任何东西。
他想得很天真,认为要走就走远些,想沿长江到应天府。
这是大明一度的首都繁盛之区,难道找不到吃饭之地么?就这个荒谬的信念支撑着他,沿途打听道路向东而去。
在山中整整走了一个月,方出了荆门州,越过荆门山,向荆州府信步而行。
这时日色近午,火伞高张。自离远荆门山后,这一带已算是平原地带了,就有冈阜,也都算不得山岭。田中金黄色的稻穗,有些已经倒垂地面,距收获期已是不远。
文俊不怕酷暑,他对自己具有不怕寒暑,不怕挨揍和力大如牛的原因,始终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知道五年前迷失在深山里,无意中找到那古怪的仙洞以后,身体便慢慢地起了变化,久而久之,似乎成了自然,也就不感到怪异了。
暑气迫人,但他不在乎,将破短衣的绊纽解开,露出粉红色的宽阔胸膛,抬着打狗棒信步而行。
远远地现出一座岗阜,向南蜿蜒而下,右侧是茂密的松林,还有溪流一线。
他想:“日正当中,肚子有点饿了,何不到树下打几只鸟儿果腹?”脚步正欲加快,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扭头一看,只见身后半里外,缓缓驰来两匹骏马。他略一打量,便又转头自顾自赶路。
不到半刻,蹄声已近身后,小霸王仍低头向前赶路,猛听一个破锣也似的喉音在身后响起来:“大哥,荆门山不是说出现了九如玉佩的踪迹么?怎么搜遍全山,连它娘的鬼也找不到半个。难道闻风前来的江湖朋友们,都死光了不成?”
“二弟,我也搞不清怎么回事。据翻天鹞子那家伙说,前天他在荆州府钉紧那三个骚尼,一点儿没错,确是往这条路上来的。可惜,三个淫尼的轻功着实了得,三里不到,他就把人给追丢了。他算定三淫尼准是到荆门山无疑,怎么咱们会找不到人呢?这真是怪事!”这人的嗓音更粗及更响。
“咱们也许是给翻天鹞子骗了吧?找他去!”二弟又说。
“谁知道那家伙死到那儿去了?到荆州再说。”
马蹄得得,超越了文俊,向南而去。文俊第一次流浪江湖,根本就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他可将马上人看清了。
马是好马,人却不太相配。
他有时也到学舍参加生员子弟的骑射,所以不算太外行。两匹马并辔而行,右是那位年约三十岁上下,獐头鼠目,却又大鼻朝天,眉毛挤在一块,招风耳,五短身材,显得猥琐已极。一身玄色劲装,鞍旁插着一把大朴刀,鞍后一只大马包,重甸甸地。
右首那位长像也好不了多少,只是身材稍高大雄壮,眼中精光闪烁,有一只令人心悸的大鹰勾鼻。一色儿打扮,鞍旁插的是三尺长剑。
两人看了文俊一眼,不在意地扬鞭走了。
等他们在三里外林中消失后,身后蹄声急如骤雨,片刻就到了身后。小霸王扭头一看,只见一匹健马风驰电掣而至,把尘埃扬起老高。
马上是个三十岁壮汉,青色包头青色箭衣,一张马脸,八字眉间下直挂,鼻子特长,由下往上看也不见鼻孔,血盆大口裂至腮下,露出一排黄板牙,一双鹰眼慑人心魄,长像端的唬人。鞍旁插着一把砍山刀,又大又沉,马在急驰,人却安坐鞍上纹风不动。
小霸王心说:“好俊的骑术!”避至路侧躲让扬尘,仍转身赶路,并未注意马上人脸上的表情。
马超前十余丈,突然响起一声马嘶,马人立而起,一双后蹄乱点,半空里转过马头来。马上人仍稳如泰山,神态从容,四蹄一落地,屹立路中,马嘴里直喷白沫,但却丝毫不动,小霸王看得暗暗喝采。
大汉等小霸王到了身前,裂嘴一笑,状甚自得。乖乖!可把小家伙吓了一大跳。
他那副尊容本来就够唬人,再一裂嘴微笑,比哭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丑大汉笑容一敛,凶睛一翻,暴喝道:“喂!娃儿!”
小家伙一楞,停步转头一看,四周没半个人影。他心说:“这家伙难道是叫我?”
不错,正是叫他,那大汉不正向他瞪眼怒吼么。
“你他妈的过来,想找死么?”
小霸王一皱眉,他自小养成一身傲骨,胆气非同常人,并未为丑大汉的疾言厉色所唬住,大踏步走近马旁,昂然答道:“这位大叔可是叫我么?”
丑大汉先是一怔,随就赫然震怒,猛地一抖手,马鞭子“呼”一声闪电似掠过小家伙的顶门。
这又叫他大出意外,小家伙不但神态从容,连那清澈如深潭的一双大眼,连眨也未眨一下。
他心中一凛,暗说:“这毛孩子眼有神光,莫非我看走了眼么?敢情还是个行家,真人不露相呢?”想到这儿!气焰压下了不少。
他收回马鞭嘿嘿冷笑道:“不是问你,难道还问我自己不成?”
挺了挺胸膛又说:“我问你,可曾见过两个牛鼻子老道,由这官道往南去么?”
小霸王一肚子火,但他知道发作不得,只气呼呼地说:“小可急于赶路,倒未留意有否道爷经过。”
丑大汉狗眼一瞪,吼道:“小畜生好大狗胆,敢在大爷面前气呼呼地说话,凭什么你敢如此无礼?”
小霸王也是气往上冲,高声道:“大叔此言差矣!请问大叔适才疾言厉色,任意挥鞭辱人,能怪小可无礼么?”
丑大汉被他抢白一顿,闹个下不了台,脸上铁青骂道:“好小子,你活腻了!”
马鞭子一抖一挥,急如迅雷,“叭”一声,劈在小家伙的脊背上。
这一马鞭如换了常人,不死也得皮开肉绽。
可是小霸王文俊并未皮开肉绽,碎布飘扬处,灰布褂裂开一条大缝,只打得他气往上冲,站立不稳,踉跄向前一冲,向马脖子上撞去。
凡是好勇斗狠,身怀异能的江湖朋友,轻易不肯让人沾身,要是让对方的兵器沾身,就别想在江湖上称名道号啦。
大汉见这一鞭抽个结实,也没想到这一鞭该有多重,因何小家伙并未倒下的,还认为小家伙不过如此而已。想起小家伙刚才的傲态,更怒不可遏,马鞭一抖,便将文俊的右臂圈住,大吼道说:“滚你娘的蛋!”
文俊猝不及防,只觉右臂一麻,打狗棒随着堕地,接着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将他的身躯带起,直向后掼飞两丈外,“蓬”一声暴响,跌落在稻田里。稻田虽没水,但泥浆却将他淹住了半个身子。
大汉却一声狂笑,圈转马头如飞而去。
文俊被掼得眼冒金星,头脑昏沉,五官被泥浆灌入,着实不太好受,狼狈地爬起,冲那狂奔而去的人马背影恨恨地骂道:“你这恶贼该死,总有那么一天,哼!”哼什么,他没说。
走上大路拾起打狗棒,步到小溪流中脱下破衣裤,洗掉一身泥浆,绞干穿上。他只有这一身破衣,要换事实不可能。幸好腰带上那包宝贝食盐是用油纸包好的,这东西没丢失,他倒没有什么牵念,穿着湿衣重行上道。
烈日当头,炎热难当,他虽不畏寒暑,但大太阳着实讨厌,他心说:“到荆州府还远呢,午餐且在这儿解决吧!这一带林深叶茂,大概鸟儿不少。”
连奔带跑到了小冈下,官道傍岗而过,一座树林直向身后寂伸,也将官道吞入林中。
文俊先到林缘拾了十来只碎石,绕着林缘蛇行鹭伏搜进。这一带斑鸠儿特多,吃饱了稻粒到处咕咕乱叫,求爱之声此起彼落。
他可不管它们求爱不求爱,觑准目标双手齐出,石到鸠落干脆俐落,片刻被他打下了六只肥鸠儿。再搜集枯枝钻木取火,在溪流边洗剥鸟儿涂上盐巴。先烤两只饱餐一顿,再将其余四只烤好,找藤条儿穿上挂起,就在近官道附近躺倒大睡其觉。
一月来,他在山区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自找野物充饥,生活倒过得相当写意,得到许多求生的常识。
不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北面传来,他耳目特灵,马在三里外狂奔,便已将他惊醒。抬起身子一看,只见北面官道上尘头大起,三匹枣红健马衔尾向这儿急赶,马上人全是穿着青色劲装大汉。
看看临近林缘,猛听最后那马上大汉大呼道:“兄弟,别让那小子入林,无毒不丈夫,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快!用暗青子招呼他。”
声未落,从中间那大汉手中飞出三道白影,快如闪电直奔最前面那一人一骑,在尘影中一闪即至。
最前那人身手相当了得,并没回头看,扭腰闪身并扬鞭反抽。马鞭子抽落一枚白影,蹬里藏身躲过第二枚,可是人家已经存心制他于死命,岂容他避开?第三枚白影贴鞍而入,贯入下身穴道。
蓦地里传出一声厉号说:“这就是你们自命白道……的好汉……我左如龙……”话一出,马仍疾奔而去,但人已被拖翻马下。
中间那匹马向前一冲,马上人向上一滑,好俊的功夫!尸身刚一触地,便被他一把揪住,重又滑上鞍中,将尸首搁在按前。马仍向前狂奔,三匹马穿林而入,沿官道向南急驰,片刻即蹄声杳然。
文俊目睹这场残忍的凶杀发生和终止,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暗说:“这是什么人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白道、暗青子,又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杀人呢?”这些事都不是他那小心灵可以想得通的,想不通就只好不想,怀着满腹疑团,赶忙拾起打狗棒,提着熟斑鸠儿,急急忙忙向南走上官道疾赶,愈想愈心寒,他要赶快离开这不祥之地,倒真被他躲过了一场凶险。
他走后不久,北面也奔来三人三骑,见了地下的蹄痕和血迹,三个劲装大汉便下马搜遍这一带山林,直至日影西斜。三人三骑方向南追赶。
要是小家伙仍在当场,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文俊一阵紧走,过了一林又一林,十余里后山岗将尽,又钻进一座古林,半盏茶时不到,古林将尽,蓦地里听到林外蹄声响起,并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念道:“一鹤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叹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念完,幽幽一叹。
接着响起另一个洪钟也似的嗓音哈哈大笑不止,打断了先前那人的深长叹息,声薄云霄,可裂金石。
文俊可吓了一大跳,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深怕又碰上倒楣事,慌不迭窜入林中,爬伏在一株大树后,偷偷地向外瞧。
笑声伴着蹄声,缓缓进入林来,笑声一落,粗豪的语音随着响起,说:“贤弟,往者逝矣!来者可追。为了那只烂草鞋,你竟然神魂颠倒,何苦来哉?俏妞儿江湖中车载斗量,放心啦!全在愚兄身上就是。只要咱们能找到荆山老儿,夺得九如玉佩,保证替你找个如花似玉,那比烂桃儿强上千倍的嫩蕊儿,走啦!”
文俊心中一动,瞎说:“怎么?又是九如玉佩、荆山、荆门山;九如玉佩是什么东西呢?”
荆山和荆门山他是知道的,荆门山今早他曾经走过,荆山更是大名鼎鼎。在春秋出了一块璞玉,就是蔺相如完璧归赵那只“和氏之璧”。身为湖广人要不知荆山,那是白活了。至于那什么烂草鞋烂桃儿,却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事。先前那人所念的诗,他倒懂得,那是李白的怀仙歌的前半阕为何与烂桃儿连在一块,他可大惑不解。
他正在想,又听先前那清越的声音似乎喟然长叹,接着说:“大哥,男女间的事,你是个门外汉,你不会懂亦不能懂,说也徒然。总之,小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唉!天下之大,何处可觅她的芳踪呢?”
“不懂也好,愚兄乐得轻松,至少嘛,不会像你那么整天愁眉苦脸,魂不守舍,你呀!英雄难过美人关,哈哈!”粗豪的嗓音,震得飞鸟惊慌飞窜。
两人谈谈说说,已经入林到了近旁,蹄声倏止。
先前那粗豪的嗓音又说:“燠热难当,咱们且歇息一会再走,这儿到荆门山不过一二十里地了,天黑前再赶到荆门山,由后面抄出荆山背侧,打他们措手不及,不亦乐乎,哈哈!”
两人翻身下马,清越的喉音又说:“假使双凶一霸都来了,大哥,咱们还是袖手旁观算啦!老实说,合咱们哥俩之力,还是如卵击石哪!”
“贤弟,别长他人志气,明枪易躲,双凶一霸再狠,也难逃咱们……”声音渐低履声橐橐,愈来愈近。
文俊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听语气这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不由他不惊,定神偷偷地向外瞧,心里更是吃惊。
只见两人正步入林来,前面那位年纪约四十有余,身材修伟,满脸红光,国字脸庞,一字浓眉大环眼,狮鼻海口黑虬须,眼中神光外射,两太阳穴高高鼓起。身穿青绸子对襟劲装,青绸帕包头,足下是鹿皮短靴,靴跟银色马刺闪闪生光。腰中带上围着一条粗如鸡卵的九节钢鞭。乌光闪亮,端的神气万分。
另一位截然不同,白净面皮略泛青色,剑眉虎目,鼻梁挺直,倒也一表人才,可惜双唇其薄如纸。身材修长,黑漆长发挽在顶端,系上青绸结,身穿对襟劲装,胁下挂了个大革囊,腰悬长剑。
两匹枣红健马只能看到八只马蹄,停驻路侧。
两人一入林,红光满脸的黑大汉有意无意地,向文俊隐身处瞥了一眼,停身向白脸大汉呵呵一笑道:“贤弟,荆州府那些高人们,今天因何一个不见,你猜是为什么?是不是让双凶一霸吓跑?”
白脸大汉嘴唇微动,不屑地说:“反正他们已得到确实消息,为了九如玉佩,谁不争先恐后追踪前往?双凶一霸……”
声未落,猛听北面廿余丈林木深处,响起一声哈哈狂笑,灰影乱幌,由外窜入三个满脸虬须的黑衣大汉来。
一个个像貌狰狞,背插钢刀,年在四十上下,并肩儿一站,冲着两人狞笑不已。
现身身法之快,几如鬼魅幻形。
两人似乎初闻笑声时神情紧张,但一见来人身影,神色顿舒,红面大汉呵呵一声笑道:“不打紧,不是双凶一霸的走狗。双凶一霸四个字,只要不让他们的狐狗们听到,天下人都可以说,性命也丢不了。”
白脸大汉双手一背,鼻子朝天冷哼一声,阴沉沉一字一吐地说:“原来是大洪山汪当家的,不愧称大洪三虎,难怪轻功如此高绝。可惜!一纵只有两丈余,还得痛下功夫。”
嘴在说,眼光却向顶上枝叶瞧去,神态狂傲已极。
大洪三虎同时气往上冲,中间那位大汉环眼一瞪,跨前两步嘿嘿冷笑道:“阁下好狂的口气!既知汪某名号出处,定然是江湖有头有脸人物。恕在下眼拙。请亮万儿,汪某领教。”
白脸大汉蓦地一沉脸,双目寒光暴射,寒着脸厉声说:“滚你娘的万儿千万,二大爷不屑与你缠夹,凭刚才你三人藏头露尾觑探,更狂笑现身示威,这就足够留下你们三个驴头。但二大爷今天有事,不想动手动脚,给我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