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臃肿痴肥,须眉半白,面红如婴,看年纪在六旬以上,七十不到,一双眼半眯着,像是喝醉了酒。
一袭黄葛布衫半曳腰间,前襟敞露着,现出个大肚皮,腰带上吊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那形象装束,使人见了就忍不住想笑。
胖老人在两人身边停下,偏头眯眼,打量了两人一番,开口道:“你俩要找小尼姑参禅么?小子,年纪轻轻的,该走正路,这等地方岂是你们能来得的,快走,快走。”一副老气横秋之态。
陈家麟正要开口,吴弘文拉了他一把,抢先拱手作揖道:“老前辈教训的是,晚辈兄弟此来只是为了好奇!”
胖老人哼一声道:“好奇,哦!是了,你俩也是逐臭之夫,想来看看江湖第一美人,是也不是?”
“小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月貌花容,到头来还不是一副臭皮囊。”
吴弘文恭敬地道:“老前辈金玉之言,晚辈弟兄谨铭于心!”
胖老人摇头晃脑地道:“我老人家是看你俩个小子,长得还像个人样,所以说几句人话给你们听。
“如果口是心非,把人话当作了耳边风,报应就在眼前。”
说完,一路歪斜,滚向庵门,一晃身便不见了。
别看他一身痴肥,像是连走路都吃力,这一招身法,可轻盈俐落得到了家。
陈家麟蹙额道:“此老何许人物?”
吴弘文道:“二哥连此老都不认识?他就是名震武林的‘天外三翁’之一的‘醉翁’,突梯滑稽,玩世不恭,能得见此老,也算
是一种缘分呢!”
陈家麟“哦!”了一声道:“愚兄我曾听先师提起过‘天外三翁’之名,是先师生平最崇敬的人,照说,三翁都已是耄耄之年,怎么此翁……”
吴弘文道:“功力练到了某一极限,自然有驻颜之效,不能与常人相比的,二哥,此老现身,必有好戏可看,我们进去吧,别错过了!”
这是一幢精舍,坐落在尼庵后进,四面高墙围环,墙里花木扶疏,山石玲珑,极为幽雅。
精舍的明间里,灯烛高烧,中间摆了一桌盛宴。
首位上坐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素衣女子,那一身素服,衬托出她超凡脱俗的美,美得令人目眩。
一个袍衣老尼与刚才入庵的“江湖浪子白依人”左右打横,两名美艳少女执壶侍立。
精舍门里挡了一座屏风,阻隔了外面的视线,两个妙龄女尼坐在精舍外的回廊上,在低声戏谑。
“江湖浪子白依人”双手举杯,眉开眼笑地道:“今夜能获仙姬青睐,同桌共饮,实乃三生有幸,区区敬仙姬一杯,祝仙姬青春常驻,玉颜不改!”
说着,仰颈一饮而尽。
“武林仙姬”举杯略一沾唇,嫣然一笑,娇声道:“谢谢阁下。”
笑容、声音,充满了诱惑,使人目夺神驰。
“江湖浪子白依人”什么阵仗都见过,但面对这江湖第一美人,也不由感到局促。
她委实太美了,像不是凡间的人。
袍衣老尼悠悠启口道:“白大侠,听说月前您在南昌城得到了一件异宝‘千年蟾蛛’,有这事么?”
“江湖浪子白依人”脸色登时一变,期期地道:“这……这……师太是何处听说的?”
袍衣老尼微微一笑道:“白大侠,您是从杜御史的爱媳身上得到的,是么?”
“江湖浪子白依人”脸色完全变了,变得十分难看。
刚才那一份得意已完全化为乌有,俐齿伶牙的他,此刻像是舌头突然变大,“啊!阿!”说不上话来。
“武林仙姬”笑态依然,脆生生地道:“白大侠,能让我开开眼界么?”
这句话,似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江湖浪子白依人”红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武林仙姬”接着又道:“如果白大侠不愿意,也就算了,只当我没说这句话吧!”
“江湖浪子白依人”望着“武林仙姬”迷人的笑靥,他无法拒绝,那份甜美的笑意,使人心颤的带有磁性的声音,一泓秋水也似的眸子,使他丧失了平时的机智,也失去了应有的戒心。
终于,他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匣,双手送到“武林仙姬”面前,勉强一笑道:“仙姬要看,敢不从命,如果……”
如果什么,他没说出来。
“武林仙姬”打开来略一注目,又轻轻合上,勾人绮念的笑意,突然从她的脸上消失,像春天里忽然刮起了北风。
玉靥抹上了一层冷霜,但她的美毫不减色,是另一种美。
“江湖浪子白依人”感到不安了,这情况预示着有某种事要发生,忐忑地道:“仙姬……怎么了?”
“武林仙姬”冷冰冰地道:“我嗅到了这匣子上的血腥味!”
“江湖浪子白依人”突然被这句话从迷惘中惊醒过来,伸手想
取回……”
“武林仙姬”用手按住玉匣,“江湖浪子白依人”伸出去的手停在中途,他不能缩回来,又不能抢夺,情形相当尴尬。
但他既号称“江湖浪子”,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见识过,定定神,笑着道:“如果仙姬喜欢,区区便奉送如何。”
笑得勉强,话声也不太自然。
“武林仙姬”老半天才轻启朱唇道:“白依人,你没资格说这个‘送’字!”声音不太悦耳了,冷得怕人。
“江湖浪子白依人”像高岩失足,一下子坠入深渊里,脸上那一份神情,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尴尬、震惊,迷惑兼而有之。
袍衣老尼在这时开了口,声音也似受感染似的变得很冷:“白大侠,你知道杜御史的爱媳是什么来历?”
“江湖浪子白依人”口唇翕动了半晌,才进出一句话道:“这……区区不知道!”
袍衣老尼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白大侠,杜御史的爱媳宋玉兰,是仙姬最得意的手下。”
“江湖浪子白依人”如被蜜蜂扎似的全身一震,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面皮连连抽动,目光下垂,不敢正视“武林仙姬”。
袍衣老尼接下去又道:“白大侠,你够狠,先奸后杀再夺宝……”
“江湖浪子白依人”额上汗珠滚滚,虎地站起身来,栗声道:“师太,这可是桩误会,区区一时也难以解说,暂且告辞……”
袍衣老尼冰声道:“姓白的,你还想走么?你必须为你所为付出代价。”
“江湖浪子白依人”一脚踢开椅子,正待转身举步,只觉一阵头重脚轻,身躯晃了两晃,“咚”地一屁股跃坐下去。
“你……你们在酒里下毒?”
袍衣老尼阴阴一笑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你死在江湖第
(128)
一美人的手下,并不太冤!”
“江湖浪子白依人”脸孔扭曲得变了形,嘶声道:“仙姬,你真的要对白某人下这等毒手?”
“武林仙姬”声音不带半丝感情地道:“你罪有应得,能有个全尸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江湖浪子白依人”目眦欲裂,想挣起身来,但只得一半,又坐了回去,怨毒至极地吼叫道:“我白某人认命了,‘花月别庄’以美色为饵,盗骗别人珍宝,卑鄙无耻,莫此为甚,你们这帮江湖婊……”
“啪”老尼伸手一记耳光,打得“江湖浪人白依人”口血飞溅,半边脸登时肿起老高。
老尼击了击掌,精舍门外的两名妙龄女尼应声而入。
“带下去,手脚干净些!”
“是!”
两名妙龄女尼,一左一右,架起了“江湖浪子白依人”,手法十分俐落,看来做这种事她俩是老手了。
“江湖浪子白依人”厉叫道:“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小尼之一,伸指点了他的“哑穴”,他除了瞪眼,再也无法开口了。
“江湖浪子白依人”刚被架到门外,一条臃肿的人影突然现身。
两少尼同时惊呼了一声:“什么人?”
现身的,正是“天外三翁”之一的“醉翁”。
只见他歪歪斜斜,走近前去,醉眼迷离地打量了“江湖浪子白依人”一眼,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糟蹋了不少女子,如今毁在女子之手,这叫天理昭彰。”
屋内老尼闻声出现,一见是“醉翁”,不由老脸一变,合什道:“老施主夤夜光降,有何指教?”
“醉翁”咧嘴一笑道:“老夫嗅到酒香,特来谋求一醉。”
老尼宣了一声佛号道:“老施主,这是净地!”
“醉翁”狂声大笑道:“武林中何来干净土,妙修,里面不是有现成的酒食么?”
“妙修”老尼一张脸胀得通红,期期地道:“老施主,这是……这是一位女檀樾……”
“醉翁”也斜着眯眯眼,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当中坐,修行者,修心修性不修身,不打紧、不打紧,老夫人醉心不醉!”
说着,公然进入精舍。
老尼向两名少尼一挥手,示意带走,然后急急跟了进去。
精舍右侧的假山石后,隐有两条人影,这两人正是陈家麟与吴弘文。
他俩是在“醉翁”入庵之后跟进来的,刚才精舍内的一幕,他俩看不到,但却听得一清二楚。
陈家麟悄声道:“三弟,‘江湖浪子白依人’的事,该不该管?”
吴弘文道:“不必,此人十分邪恶,正如‘醉翁’所说的……该有此报。”
“可是……这些女尼并不比他好了多少……”
“是的,以恶制恶,也是件好事。”
“我听那‘武林仙姬’的声音,好像……并不陌生?”
“也许二哥在什么地方听过!”
“那位者前辈不是真的来喝酒吧?”
“当然不是,哪有喝酒喝到尼庵的,此老现身,必有缘故,我们等着瞧吧!”
醉翁进入精舍,偏头瞄了‘武林仙姬’一眼,就桌旁坐下。
“武林仙姬”粉腮微微一变,欠了欠身,道:“老前辈光临,有什么指教?”
“醉翁”尚未开口,“妙修”老尼早已走了进来,接上口道:“老施主如果不嫌残菜剩酒,贫尼换上杯箸。”
“醉翁”一翻眼道:“老夫一向不用杯箸!”
说着,向执壶的少女道:“酒来!”
少女之一双手把酒壶递了过去,“醉翁”接在手中,嘻嘻一笑道:“老夫一生尝遍天下佳酿,就是没吃过姑子酒……”
口对口,咕嘟嘟把一壶酒吃了个罄尽,把空壶朝桌上一放,向另一个少女道:“你那壶也拿来!”
那少女面色变了变,目注“武林仙姬”。
“醉翁”眯着眼道:“怎么,舍不得?”
“武林仙姬”不自然地一笑道:“老前辈,这酒不好,另换……”
“醉翁”把身躯朝椅背一仰,道:“不好么?哦!这不好的酒,是刚才招待‘江湖浪子’的,想来是‘要命酒’了,对么?”
三女一尼,脸上同时变了色。
“醉翁”又道:“小妮子,你不让老夫喝这壶酒,可别后悔?”
“武林仙姬”道:“晚辈后悔什么?”
“醉翁”双眸一睁,两道精芒如两缕银丝般射了出来,但随即又敛了去。
依然醉态可掬地道:“也好,看样子你还坏不到哪里,我老人家本来有股酒气,已经消了一半,小妮子,把那玉匣给老夫?”
“武林仙姬”秀眉一蹙,道:“玉匣?”
“醉翁”道:“不错,方才‘江湖浪子’奉敬你的那匣子。”
“这个……”
“别这个那个的,快拿来,老夫有大用,那喝‘要命酒’的小子忒也狡猾,老夫本来是到南昌向杜御史商借的,却被他抢了先,
一路到此,才算找到他的行踪。”
“妙修”老尼开口道:“小姐,既然老施主要用,就算转送他老人家吧?”
“武林仙姬”心里一百个不愿,可是无法拒绝,如果这老酒虫翻了脸,东西保不住,还得灰头土脸,只好顺手推了过去。
“醉翁”拿过手,打开匣子,取出“千年蟾珠”,用两个指头钳着,迎着烛光一照,突地老脸一变,双目大睁,“砰!”然一掌,把玉匣连珠子击得粉碎。
在场的全都大惊失色。
“武林仙姬”栗声道:“老前辈,这是为何?”
“醉翁”气呼呼地道:“小妮子,你手脚真快,一下子就调了包……”
“武林仙姬”变色而起,惊声道:“调包,老前辈这话从何起?”
“这是假的,瞒不了老夫!”
“假的?晚辈接手之后,只看了一眼,不会动过……”
“把那姓白的小子押回来!”
“妙修”老尼匆匆奔了出去。
精舍外的假山石后,陈家麟以极低的声音道:“三弟,想不到武林中这多沽名钓誉之辈。”
吴弘文道:“这话怎么说?”
陈家麟略显激动地道:“以‘醉翁’这等声望地位的人,竟然也巧取豪夺!”
吴弘文摇头道:“二哥,你不听见他老人家说,本来准备向物主商借,结果被‘江湖浪子白依人’捷足先登得了手,所以一路追了下来。
“而这东西,是经由杜御史的爱媳宋玉兰之手转入白依人之手。
“而宋玉兰是‘花月别庄’的人,之所以嫁入御史府,目的是在
谋这‘千年蟾珠’,他老人家取得之后,定会初归原主。”
陈家麟道:“三弟说的是,不过现在有问题了,那珠子是假的,不知岔出在哪里……”
吴弘文道:“一个可能是杜御史防窃而做的手脚,把真的另藏别处,另一个可能是‘江湖浪子白依人’捣的鬼,弄个赝品在身上,以防万一。”
“怎么不说是‘武林仙姬’掉的包呢?”
“不可能,先后时间微短,白依人被挟离席,‘醉翁’就已现身,一时哪里去找珠子调包。
“而且她事先不知‘醉翁’会不速而至,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目的。”
陈家麟点头道:“三弟的江湖经验令人折服!”
吴弘文讪讪地道:“二哥过誉了!”
“江湖浪子白依人”又被架了回来,看样子已是奄奄一息,进入精舍,被摔在席前地上,他已不能开门说话。
“醉翁”目注“妙修”老尼道:“你设法要他说出来!”
“妙修”目注“武林仙姬”,似乎在请示,“武林仙姬”点了点头,“妙修”自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丹丸,塞入“江湖浪子白依人”口中。
工夫不大,“江湖浪子”回过气来,“妙修”以目示意,两少尼把他架上椅子。
“妙修”老尼冷冷一哼,道:“姓白的,真的‘千年蟾珠’在哪里?”
“江湖浪子”有气无力地道:“什么真的假的?”
“少装蒜,你拿出来的是赝品,真的被你藏过了。”
“赝品?”
“别装糊涂,乖乖说出来吧!”
邪门人物,就有他邪僻的心思,只见他低头想了想,阴阴一笑
道:“我反正死定了,何必要说出来。”
“妙修”老尼冷酷地道:“那可不同,有好死、也有歹死,你不想受皮肉之苦吧?”
“江湖浪子”道:“反正是死,人只能死一次,怎么死法,本人一概不在乎。”
“妙修”老尼口角一撇,道:“你要试试看么?比如说,从脚跟开始,慢慢剥你的皮……”
这种残酷的话,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实在骇人,连局外人都为之毛骨悚然。
“江湖浪子”早已打好了鬼主意,这转变等于是奇迹,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当然要加以利用,其实他根本想不到东西会是假的。
“师太,谁说珠子是假的?”
“这位‘醉翁’老前辈认出来的!”
“啊!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天外三翁’竟也为‘花月别庄’效命……”
“醉翁”翻眼道:“放屁,我老人家到南昌杜御史府上借珠,才知被窃。
“后来在城外发现了杜御史爱媳的尸体,有人见你小子曾与她一路,老夫一判断,追了下来。
“你小子够滑溜,到抚州才现形,现在你说,真珠在哪里?”
“江湖浪子”心念一连几转,道:“既是老前辈要,别说珠子,一句话,要晚辈的人头也可以,不过……”
“醉翁”冷哼了一声道:“我老人家不作与这一套,平生只好杯中物,不爱迷汤,你小子若不交代出来,只好让她们活剥你的皮了。”
“江湖浪子”装作一本至诚的样子道:“冲着老人家,晚辈不说也得说,不过,求老前辈赐晚辈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醉翁”。
“醉翁”闭了闭眼,道:“你小子是乞命?”
一个成名的江湖人物,不管正邪,“乞命”两字是出不了口的,传出江湖,牌子就算砸了。
不过,现在是生死交关,当然只有先求活路。
“向您老人家乞命,不算丢人!”
这话答得好,也只有“江湖浪子”这号没骨头的人物,才说得出口。
“醉翁”点点头道:“这粒珠子,可以救许多人,老夫网开一面,答应你一次,以观后效,说吧?”
“江湖浪子”目光一转,道:“那东西晚辈放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隔墙有耳,晚辈不能透露,劳动驾您老人家,随晚辈去取!”
“噢!远么?”
“不远,一日行程!”
“嗯!好,我们马上走!”
“晚辈不能走!”
“为什么?”
“晚辈刚才蒙仙姬赐饮了那要命之酒,虽已服下解药,但……晚辈自觉余毒未净,恐怕还是死路一条。”
“醉翁”目光扫向“妙修”老尼道:“有这事么?”
“妙修”老尼坦然道:“不错,有这回事,这姓白的相当狡猾,贫尼姑怕他耍花招,所以只为他解了一半毒,此毒如不尽去,十日之后,照样活不了。
“贫尼现在把另外一份解药,交与老施主,老施主得了珠子之后,再给他服下这样可好?”
“醉翁”眯着眼道:“有理!”
“江湖浪子”暗自打了一个寒噤,但此刻他可不能显露任何心意,否则便活不了,反正有十天可活,尽可另打主意。
当下哭丧着脸道:“老前辈,如果解药不管用,晚辈岂非仍是死路一条?”
“醉翁”大声道:“废话,我老人家答应你不死,谁敢玩花招?”
说着,朝“妙修”老尼道:“把解药交与老夫!”
“妙修”取出另一种丹丸,交一粒与“醉翁”,“醉翁”接来贴身藏好。
“武林仙姬”幽幽启口道:“完全是看在您老人家的份上,才放过他,希望您老人家不要上他的当。”
“江湖浪子”心弦为之一颤。
“醉翁”起身道:“谅他也不敢,小妮子,老夫临走赠言,看你气质,并非生来便是邪恶之流,近未者赤,近墨者黑,回头即是岸,慎之,慎之!”
说完,朝“江湖浪子”道:“小子,天快亮了,上路吧!”
“江湖浪子”站起身来,深深扫了“武林仙姬”一眼,口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蹒跚移步,向门外走去。
“醉翁”也跟着挪动脚步。
“武林仙姬”起身离桌,道:“恕晚辈不送了!”
“妙修”老尼,送出门外,合什为礼。
“醉翁”边走口里边喃喃地道:“你两个小子也该走了!”
陈家麟与吴弘文同感心头一震,想不到行藏仍瞒不过“醉翁”。
“妙修”老尼却已听到了这句话,待“醉翁”出庵之后,才开口道:“两位施主请现身吧!”
其实“妙修”老尼根本不知道陈家麟与吴弘文隐藏之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凭“醉翁”临走时那句话而贸然出声的。
陈家麟用手肘一碰吴弘文道:“怎么样?”
吴弘文道:“管他,出去再说,见识一下江湖第一美人也不错呀!”
两人缓缓现身出来,直走到精舍的廊檐边才停住身形。
此际,月已沉没,四下一片漆黑,精舍里的烛光,更加辉煌了,由于屏风阻隔,亮光透不到庭院里,人的脸孔,便有些模糊。
“妙修”老尼冷冷地道:“两位夜闯本庵,不嫌冒昧么?”
吴弘文双手一拱,道:“的确是非常冒昧,请师太见谅。”
“妙修”老尼单掌打了一个问讯,道:“小施主请进来意?”
吴弘文道:“小可弟兄途经宝庵,听见搏击之声,一时好奇而来的!”
“这么说来,两位已来了不少的时候了?”
“嗯!可以这么说!”
“庵里的一切,两位都已入目?”
吴弘文一时答不上话来。
“妙修”老尼脸色一沉,道:“两位知道这是犯江湖的大忌么?”
陈家麟接口答道:“师太,这不是有意的!”
“妙修”老尼这时才真正地注意到陈家麟。
那一身土里土气的装束,说什么也不像是个武林人,不由眉头一皱,道:“小施主请报名号?”
陈家麟淡淡地道:“渔郎陈家麟!”
“妙修”老尼脸上登时变了色,睁大了眼道:“少侠就是‘渔郎’,失敬了!”说完,躬身合什。
陈家麟大是愕然,对方怎会突然改变态度?
凭“渔郎”两个字在江湖中算得了什么?
而且自己出道未久,这名号也不可能传开呀?
眼前陡地一亮,陈家麟抬头望去,只见精舍当门的屏风早已撤去,二个素衣女子端坐席间凝眸外望。
他似触电般地全身一震,感到一阵晕眩,脑内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身形。
吴弘文一看他的神情,以为他被“武林仙姬”的美色惊呆了,
这可是贻笑大方的事,当下笑了笑,道:“二哥,里面那位便是名动江湖的美人‘武林仙姬’!”
陈家麟在发抖,吴弘文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但事实却摆在眼前。
江湖第一美人“武林仙姬”,竟然是弃子抛家预定的妻子陶玉芳。“妙修”老尼看出情况有些异样,陪了个笑脸道:“两位请里边坐,那位是陶姑娘!”
陈家麟毫无反应,他陷入了一片狂乱之中。
吴弘文期期地唤了一声:“二哥!”他当然不便说什么。
“武林仙姬”站起娇躯,款款来到门边,似水眸光,直照在陈家麟面上,粉靥上挂了一抹迷人的微笑,轻启朱唇道:“少侠就是‘渔郎’,幸会啊!”
声音笑貌,任何人见了都会着迷,但在陈家麟眼中,却是无比的丑恶,他忘不了爱儿在哭娘,忘不了自己几乎发狂。
她好沉着啊!像是根本不曾相识。
看来她毫无悔意,也没有丝毫愧疚的表示。
她竟然装作不认识自己!
当然,“武林仙姬”四个字,风靡了江湖,第一美人的荣衔,使无数的游蜂浪蝶趋之若鹜。
“花月别庄”女少主岂是等闲,她为什么要作渔郎妇?
可是,当初她为何要投水?
为什么甘心与自己过了两年的苦日子?
为什么她表现得那么贤淑?
是假的,全是装出来的,她定别有图谋,像所有别庄的女子,以美色为饵,以嫁人作手段,以达到卑鄙的目的,眼前的事例,正好说明,她的手下嫁入杜御史府,目的是“千年蟾珠”……
怒火,在他的胸中燃烧。
恨,在血管里奔流。
这场面,这情景,使在场的全怔住了。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使人听了不寒而栗。
“你,不认识我了?”
“武林仙姬”颦眉蹙额,困惑地道:“我们根本不曾见过面……”
“哈哈哈哈……”
陈家麟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凄厉。
吴弘文错愕地道:“二哥,你怎么了?”
“武林仙姬”徐徐转身……
陈家麟敛了笑声,栗喝道:“你别走!”
“武林仙姬”又回过身来,冷冷地道:“陈少侠,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你!”
此言一出,人人皆惊。
“武林仙姬”气极反笑道:“少侠要杀我,为什么?”
“你心里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家麟的意识已陷于昏乱,他只想一个“杀”字,她竟然装作不认识他,这使他受不了。
他又一次心碎,又一次承受心头滴血的痛楚。
断剑缓缓离鞘,双目赤红,杀机成了形。
“武林仙姬”激动地道:“师太,他像是疯了!”
说完,闪电般没入精舍中。
陈家麟狂吼一声,仗剑冲了进去,两名少尼与两名少女,唬得尖叫出声,花容失色,莺飞燕穿,从后门冲了出去。
只这一眨眼工夫,“武林仙姬”已失了芳踪。
吴弘文与“妙修”老尼,惶急地追了进去,吴弘文抓住陈家麟的手臂厉声道:“二哥,你到底怎么了?”
陈家麟狂声道:“我要杀她!”
吴弘文大声道:“可是……为了什么?”
陈家麟瞪着赤红的双眼道:“她该死!”
“二哥,冷静些,有话慢慢说……”
“放开我!”
“二哥……?”
“撒手!”
暴喝声中,陈家麟猛一振臂。
吴弘文被震得倒撞向酒席,“哗啦啦!”
一阵大响,桌子被撞翻,碗碟尽碎,酒菜洒了一地。
陈家麟冲出后门,门外又是一个小院,花荫寂寂,哪有半丝人影。
她竟然走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半句话交代。
夫妻重逢,已成陌路!
她够狠,夫妻的情义断得这么彻底!
吴弘文又跟着追了出来。
陈家麟的情绪,仍在狂激之中,除了发泄、除了消恨,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想,他四下张望,寻找对象。
吴弘文可不敢走近他了,内心焦灼如焚,他无法想象陈家麟何以会突然发狂?
陈家麟又返身进入精舍,仗着剑,把两旁的暗间搜索了一遍,证实她已确实离开了,他猛一跺脚,心里暗誓:“天涯海角,非找到她不可!”
“妙修”老尼苦着脸道:“少施主,能把原委告诉贫尼么?”
陈家麟气势汹汹地道:“你不必知道!”
“妙修”老尼倒抽了一口凉气,尽量委婉地道:“少施主,贫尼也许可以作得三分主,只要……”
陈家麟瞪着眼,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以作主,很好,现在
把人交出来?”
“妙修”老尼宣了一声佛号道:“少施主,阳姑娘已经被您吓走了,贫尼怎么交人,少施主如能见示原委,夫人总会有合理交代的!”
夫人,指的当然是“花月别庄”之主“鄱阳夫人”。
陈家麟咬着牙道:“我会到鄱阳湖去找她!”
天色早已放亮,烛光黯淡了下去,但陈家麟的心中,仍是漆黑一片。
他想,陶玉芳不会走远,说不定只在附近避避风头,定会回来的。
吴弘文愁眉苦眼地道:“二哥,我们先到城里歇下,有事再慢慢商量!”
陈家麟寒声道:“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的事谁也管不了!”
吴弘文怔住了,神情十分尴尬,他与他是初交,相知不深,根本谈不上了解二字,被他这一抢白,心里相当的不自在。
陈家麟了也感觉到话说重了,吴弘文是好意,怎能把气出在他的头上,但此刻他是半疯狂状态,不愿加以解释,其实也无从解释起。
现在,他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半句话。
他一跺脚,又冲出后门,越墙而去。
吴弘文想叫住,但他开了口发不出声音,想去追他,但双脚无法移动,他全不了解他,友谊没有基础,他怀疑双方的结交是否是一种错误?
“妙修”老尼期期地开口道:“少施主,令兄……”
吴弘文摇摇头道:“我们是朋友,以兄弟相称,并非同胞手足!”
“呵!少施主怎么称呼?”
“小可吴弘文!”
“哦!吴少施主,那位‘渔郎’少施主是怎么回事?”
“小可也不知道,也许仙姬会明白……”
“贵友平时有癫痫之症么?”
“这个……小可也不知道,我们相交不久,彼此认识不多。”
“这……实在使人想不透?”
吴弘文深深一想,道:“师太早就认识他了?”
“妙修”老尼道:“初见!”
吴弘文皱了皱眉道:“这就奇怪了,仙姬在听敝友报出名号之后,立即现身相见,如说彼此素昧生平,似乎不可能如此?”
“妙修”师太微微一笑,没有答腔。
吴弘文满腹狐疑,他年纪不大,但已是老江湖了,他看出老尼不肯吐实,知道此中大有蹊跷,陈家麟那份反常的激动,也是有原因的。
对方不肯说,当然他不便再追问下去,事情至此,呆下去也没意思了,于是双手一拱,道:“小可告辞!”
“妙修”老尼淡淡地道:“贫尼不送了!”
吴弘文离开之后,“武林仙姬”等全部现身出来。
“妙修”老尼朝两妙龄女尼道:“你们师姐妹到外面守望去,防他回来!”
“武林仙姬”向两名手下道:“你俩也去!”
两少女两少尼,领命而去。
“武林仙姬”轻轻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粉腮仍不太正常。
“妙修”老尼道:“小姐受惊了?”
“武林仙姬”笑了笑,道:“没什么,既然上命不许与他敌对,只好让着他!”
陈家麟一个劲朝前狂奔,没有目的,没有意念,只下意识地狂奔。
一溪阻路,他被迫停了下来,晨风一吹,他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自问:“自己是在做什么?真的杀了她,以后如何向爱儿交代,说他娘不守妇道,做父亲的杀了她?”
这的确是人间悲剧。
他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他没有哭。
恨,太深了,与当初爱她一样深,除非入了土,这恨是消失不了的。
他是水乡长大的,望着粼粼溪水,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望着,望着,他眼前幻化出了烟波、归帆、茅屋、和一个迷人的笑靥,他又回到了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中。
绮丽的梦片,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重映。
最后,映出了她弃家出走的那一幕,他又回到了惨酷的现实,无边的恨,又抬了头,像毒虫在啃啮他的心。
全身被撕碎了,灵魂被剥离了躯壳。
这是一场绯色的恶梦,可惜这场梦留下了痕迹——爱的结晶玉麟,和一颗被撕裂了的心。
能罢手么?不能!
至低限度,也得把她何以如此作的谜底揭开。
既然她的身份揭穿了,答案便在“花月别庄”。
“花月别庄”与旧居只数十里水程之隔,解决了问题,便不必再出江湖了。
想到寄养在周老爹家里的玉麟,不由鼻头发酸,稚子何辜,竟受这骨肉乖离之苦,想着,两滴痛泪,滚落腮边。
瑰丽的阳光,普照大地,但照不亮陈家麟灰暗的心。
抚州城的雉堞,清晰地映入眼帘。
陈家麟长叹了一声,回剑入鞘,转身奔向抚州城。
进了城,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穿行,人来人往,但他觉得无比的落寂,似乎与周围的人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他自己的世界,充满了愁凄与痛苦。
巳牌时份,他进入一家酒馆,时间太早,还没有客人上门,小二正着整理酒店应市,他拣了个临街的店头坐下,偌大的酒店,空落落的只他一个客人,这正合他的意思,现在他需要静。
要了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酌。
酒到了口里,是苦的,菜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串铃声响,他一眼瞥见一个身负药箱的老郎中,正踽踽向这边走来,他不由大喜过望,看样子对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陈家麟起身离座,匆匆朝店门走去。
小二见他那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本来就有几分瞧不起他。
此刻见他匆匆往外走,以为是要赖帐,一下子拦在他的头里,横眉竖目地道:“客人付了帐再走!”
陈家麟怕错过了江湖郎中,无暇与他解说,顺手一格,便向店门外冲去,他可不知道他这顺手一把有多大力道。
那小二被格得倒撞向酒桌,后脑勺撞在桌角上,挣起身用手一摸,见了红,张口便狂叫起来:“抓住那土包子,白吃白喝还伤人!”
店伙四五个伙计,闻声抢了出去,齐声大喝道:“站住!”
陈家麟可没顾到这些,出店一看,那江湖郎中已过了四五家店面,忙匆匆奔上前去,大声道:“先生请留步!”
四五名店伙围了过去,其中之一伸手便抓,看样子他练过几天把式。
江湖郎中没听见有人叫唤,仍摇着串铃往前走。
陈家麟只顾看前面,冷不防被那店伙扣住右腕,他出自本能地一甩腕,闷哼声中,那店伙被抛出八尺之外,跌了个饿狗抢屎。
其余的几个,登时乱嚷起来:“反了,反了,白吃还要伤人!”
陈家麟连看都不看一眼,几个快步,到了郎中身侧,急声道:“先生留步!”
那郎中算是听到了,止步道:“是叫老夫吗?”
“是的!”
“府上哪位贵体不适?”
“不,在下有事请教!”
就在此刻,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朋友,抚州城没你撒野的份,白吃白喝还要伤人……”
陈家麟扭头一看,发话的是个劲装武士,面好十分厮熟,皱眉一想,想起来了,对方正是昨夜在菩提庵外,败在“江湖浪子白依人”手下的那青年武士朱梦武,不由冷哼了一声道:“谁白吃白喝?”
“你!”
陈家麟一肚子怨气无处出,加上又喝了几杯闷酒,火气便大了,气冲冲地道:“朱梦武,你滚远些!”
朱梦武怔了一怔,道:“你也知道小爷的大名?”
陈家麟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转向江湖郎中道:“先生,请到店里小饮数杯,在下有话请教!”
这时,四周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朱梦武在抚州城是地头蛇,无风也会起浪,当着这多人的面,对方又是个乡巴老,这口气可就大了,暴喝一声,伸掌便劈。
那被甩翻的店伙高声道:“请公子作主!”
陈家麟一反手,扣住了朱梦武的腕脉,一用力,朱梦武疯得咧嘴龇牙,身躯顿时矮了半截。
那几名店伙不由呆了。